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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小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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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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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移民

穿过人丁正旺、人声鼎沸的簕园大宅,爬上小坡便是新丰江水库移民插队户温良的房屋。温家养有两条恶狗,是我见过的最为凶猛的狗夫妻。年幼无知的我不理解那么善良的一家人为什么要豢养一对如狼似虎的狗,渐渐长大才慢慢明白,处处温良恭谦让的温良是要依仗狗势保护异乡新家的安宁。我也因温良一家对新丰江水库多了一些了解,对水库移民多了一份关切。

新丰江是东江的一条重要支流,发源于韶关市新丰县,因而被命名为新丰江。新丰江流经连平县、东源县和源城区,在河源市区文化广场南端汇入东江。新丰江流域生态环境保护较好,至今仍然拥有一江清澈见底、绵绵不绝的河水,旅游广告上称其为琼浆玉液,是瑶池之水。那么,这一江流淌的琼浆玉液汇入东江河后,极具气质的表现了其同流不合污的个性,自汇合点的河源市文化广场开始即呈明显的清浊两边开,像一条双色彩带,舞向惠州,横飘东莞,荡入珠江水系。源远流长的新丰江水,长年保持着国家一级水质,完全达到直供水的标准。多年前,我曾在中国人民大学的课间,从老师手中分到一支某著名品牌来自新丰江深层的天然饮用水,一定是我当时大为惊讶的神情让中国人民大学那位老师喋喋解释说:这个水在北京来说是比较好的,学院进的都是这个牌子,你要别的牌子学院还没有。我立马跟老师说明我是广东河源人,这支水来自我的家乡,距离北京3000多公里,我不是嫌弃,而是惊奇。我的老家在新丰江上游,老家小溪的潺潺细流要经过漫长的水路、无数次的溶汇、100多米深的沉降才有机会进入水厂,也许我手中的这支水就有我在老家生活三十多年使用过、看到过、生产过的水分子。可谓是京城遇故水,将要喝下的不仅仅是一口口的甘甜。一位从来没有到过河源的同学听闻我和老师的对话,不解地问为什么新丰江的水能够千里迢迢进京来贡?我说,这要归功于新丰江水电站。

新丰江水电站在新丰江下游,始建于1958年7月,在人民公社和大跃进的特定历史背景下,只用了两年即建成了这个广东省最大的水力发电站。为了蓄水发电,新丰江流域实施了移民,清理出两岸600平方公里的土地,灌起一个370平方公里水面的水库,叫新丰江水库。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原惠阳地区分设惠州、河源、汕尾三市后,河源市逐渐有了利用新丰江水库天然资源搞旅游的策划,将新丰江水库起了一个让人遐想联翩的名字——万绿湖。现在,万绿湖已是海内外闻名的AAAA级旅游景区,库区内有新丰江国家森林公园和省级自然保护区,每年接待上百万游客进湖观光游玩。然而,我无法知道,在那过往的千百万游客中,有多少人知道水光潋滟、碧波万倾的平湖下淹埋了一个个水土肥美的鱼米之乡,淹埋了一座座熙熙攘攘的墟镇集市,淹埋了几十万人的世代家园。

居住在我上学路上的这家温姓新丰江移民的家园,就被淹埋在锡场镇辖区的水面下。1970年春,簕园生产队接到这户水库移民安置任务。为了尽快让安置户住上安置房,又不影响春耕春种田间作业,生产队发动所有劳动力在晚饭后到林氏大宅笼祖山的右侧搬山平整屋基,在几十个大小劳力一锄锄一铲铲的劳动下,不到十天功夫一块宅基地被平整出来,之后队里又安排一部份劳力完成了备砖(黄泥砖)和木料、瓦片等材料,初夏,一栋崭新的泥砖房落成了,此前已寄居在生产队晒谷场保管屋的温姓移民一家五口人搬了进去。新房虽然简陋,但也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家了,比起仍居住在老泥砖屋里的原居民,无论是空间还是环境都要好一些。不知道是当年的政治气氛下政令的畅通,还是村民们善良纯朴,或者是出于对温姓移民一家的同情,生产队里林、黄、卢三个姓氏原村民不仅毫无怨言接纳了他们,而且还出钱出力建好房屋让这一家老少重又有了一个温暖的家。一年后,这家人又将生产队建筑的两室一厅一厨房扩建成了四室一厅一厨房,彼有安居乐业的意思。男主人是村子里文化程度最高的劳动力,据说是老牌高中毕生,被推举为生产队会计,也算是生产队里受人尊重的农民干部了,他母亲过逝时,生产队里帮忙的、送葬的都和原村民家庭办丧事没有两样。

随着农村生活条件和医疗条件的逐步改善,生产队里出生人口不断增加,婴幼儿成活率显著提高,老年人寿命明显延长,生产队的人口一年比一年膨胀,与此同时,新一代农民都上过学,有一定的文化,自我意识日渐觉醒,在口粮分红一年比一年少的现实面前,把原因归咎到移民新村分割了生产队的土地资源。温姓移民一家落户后的三四年,老村生产队与毗邻而居的移民新村两个生产队的矛盾冲突表面化了,甚至有好几次发生了群体肢体冲突。移民新村也是新丰江水库的移民,是1958年冬清库时最早迁出安置的移民,移民新村两个生产队原居住在新丰江中游的竹溪和石陂,赖姓移民移出前的祖居地叫竹溪,戴姓移民移出前的祖居地叫石陂,由于是整村搬迁安置到梨园大队簕园与李园之间的山丘,搬迁安置地就沿用了原村子的名字。移民空降的一百多人,给周围老村生产队带来土地、水源、柴禾燃料等生存资源被挤占感。初期,由于大队和公社的思想工作做得勤,盯得紧,彼此之间还能保持客气和容纳,老村人虽然有不少怨气,也只敢在老村村民中发泄,到70年代初,农田、山林、柴禾等生活资料以及农耕水源越来越不足积淀下来的不满,家禽牲口越界、甚至孩子们游戏中的小争拗都可能成为导火索,引发新旧村群体之间的矛盾冲突。有一次是新村的一头牛糟蹋了老村的几丘稻田,老人们特别愤慨,认为是新村人蓄意搞的破坏,生产队里不少人义愤填膺,以至发生了肢体冲突,好在老村生产队一名大队干部及时赶到现场制止了一触即发的械斗。

对移民新村的历史,我的爷爷奶奶非常清楚,但是他们一再嘱咐晚辈不要参与纠纷,倒不是他们有多么高的觉悟,也不是他们懦弱怕事,而是奶奶娘家的松远角村就是整村搬迁到仙塘木京的。奶奶没有亲兄弟,等于已经没有娘家人了,不过奶奶有个小妹给了本族人做童养媳,这样小妹家就又像了她的娘家。松远角移民和木京原村民经常闹纠纷,小姨叔公老实本分,心理承受能力差,既不敢参与纷争,又不敢得罪本族人,为逃避新老村矛盾纠纷,只要水库蓄水位下降,松远角有耕地退出水面,他们就会搬回松远角耕田,水位涨上来就又搬往木京,反反复复。每逢年节,别的女人都回娘家去了,奶奶没法去,因为不知道小姨婆他们家今年在哪儿,万一不在松远角或木京,那就白跑一趟扑了空,只有等小姨婆来,山阻水隔,她来一趟也不容易。奶奶的大妹嫁往双江野猪坑,大姨叔公是退伍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特别吃苦耐劳,移民安置到本公社(双江)的草鞋得不久,三两家人又往回搬到山更深林更密的野猪牙去了。奶奶的父母过逝得早,比奶奶小十岁的大姨婆有好长一段时间是寄居在奶奶家(崇塘)里的,也是在奶奶家出嫁的。大姨婆每年秋冬雨水较少的季节都要到我们家来住上一段时间,据她描述,出山的路非常难走,不断翻山越岭,有十多里路没有人烟,却可能和野兽狭路相逢,有一次她和一对狼狗对峙了许久,最后狼狗大发慈悲让了路。大姨婆每次来都是清晨出门太阳下山前到我家的,她还会在路上捡些野果做手信,有一种叫莲麻的果子,熟透之后黄澄澄的,像上了黄色的蛇蛋,果肉黏黏的,甜中带点儿酸,吃着很醒神,我在水果店里找了几十年都没有找到,成了追忆童年的回味果。因为有各种野果子吃,住的时间又长,像在她自己家一样,什么活儿都帮着做,我们一家都盼着她来。可有一样不好,我从小跟奶奶睡,大姨婆一来床上就要多一个大人,她和奶奶夜里总要说话到深夜,有时说着说着俩老姐妹还会失声呜咽起来,这样我就睡不酣。

三年级的时候,学校和往年一样,放了三天霜降假期让学生们回家捡油茶,我们生产队油茶山少,奶奶带我跟着村里人去老石陂的茶山上捡漏。众人跋涉到老石陂却发现去捡拾油茶的人太多,老石陂回去摘油茶的移民在进山的路上设置了关卡。看到这情景,奶奶问我愿不愿意去她的老家看看,奶奶给我讲过非常多有关她老家的故事,我肯定乐意去。走在荒芜的道路上,荆棘丛生,显然早已人迹罕至。奶奶把我带到松远角附近的山,找到一些稀稀落落挂着小粒茶果的老油茶树。奶奶失望地说这些油茶之前是又大又多,人一走也弱了,油茶是最需要人气的木本经济作物,每挂一次果都要给予除草松土,否则来年茶树就会衰落减产。不一会儿我们就爬到了松远角对面山的山顶,一片茫茫的水面映入我的眼帘,奶奶指着河面说她家的老屋就在汪汪的水面下。突然,奶奶低头拨开灌木丛往另一边走,说要去看看太外公和太外婆,但是搜寻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太外公和太外婆,奶奶哭泣起来。又往回找了一阵,还是没有找到那两处荒冢,奶奶发疯般拨着灌木丛,边哭边喊阿爹阿耐(爸爸妈妈)你们在耐置(哪里)?怎么就找不到了!奶奶说清库的时候,是她自己和爷爷、还有小姨叔公一起把太外公和太外婆的土坟迁到山脊上的,迁移后的头两年还来祭扫过,后来就像无主坟一样再没有人来看过。其实文化大革命破“四旧”之后就极少人敢去扫墓了,非移民区稍微显眼的坟都遭到了破坏,坟头上的火砖大多被挖去当了铺路石,没有人居住的库区更不会有人来祭祖,况且她们姐妹是嫁出去的女儿,按客家人的老风俗,女婿是不回娘家扫墓祭祖的。没多久大姨婆来了,两老姐妹为这事说一阵哭一阵,甚是凄凉。

新老村发生矛盾冲突后,公社移民办公室派人到新老村分别做工作。公社移民办公室的干部说:要不是国家建水库发电,谁愿意离井背乡?但为了国家,为了大家,新村人牺牲了小家。他们连祖祖辈辈代代生息的家园都贡献出来了,我们还有什么好和他们计较的呢?但是,在温饱不保的年代,当事的农民可没有那么高的认识,在涉及自己切身利益面前,也不可能有那么宽厚的心胸。老村人,有的说移民新村的宅居地和耕地都是老村生产队无偿割给他们的,他们有移民补助款,还有用电优惠,老村人什么好处都没有。现在老村人口增加了,田不够耕、粮不够吃,要移民新村返还耕地。有的说之前听信了“少耕种多打粮”的宣传,生产队被动员将开阔地塅的肥沃水田割让给了移民新村,老村人耕种的土地虽然离居住地比较近,耕作方便,但多数是坑田和旱地,没有割让给移民新村的耕地肥沃,打粮食产量也不高,要求换地。也有人说老村的农田在新村农田的上游,每到春耕夏种,新村人总来争抢水源,要公社管一管。还有人扬言,如果移民新村的人再到老村人的山林砍柴割草,来一回就拦路抢一回。但移民新村只有一两处山林,作为安葬用地划给的,毫无疑问新村人必须到老村人的山上打柴禾。公社干部一定感到了老村人的刁钻,对老村人提出的无理要求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土地是国家的,是全民的,是集体的,不是哪一家哪一户的,谁不服就是反对移民政策,破坏社会主义建设革命大事业。公社干部抓住大队干部,主要是老村里的两位干部对重点人员逐户上门宣讲政策,事情没有向恶化方向发展。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共同的生活和学习环境中成长的新一代,有了密切交往,有了联姻纽带,关系逐渐融洽。谁又能想到,不到三十年,被城镇化政策牵引的农民,纷纷离开土地到城镇、到城市建房居住和谋生,不少农田被抛荒,一些水田甚至被改造成果场,轮番种植并不稀缺的柑桔和香蕉。

对于温良一家插队户来说,本来簕园生产队与移民新村的矛盾纠纷和他家没有直接的联系。他们一家是在事隔清库10年后的倒流移民安置中,被安置到簕园生产队的,安置的方式为直接安插到原村民生产队里来,居住在原村民集居地、参加原村民生产队的劳动和分红。村民们不会关心这家插队户过去十年移民生活经历和遭遇,倒是对不同的乡音、温良老婆的懦弱津津乐道。人们总是打趣温良夫妇公不离婆、称不离称砣。据说温良去了韶关三天,他老婆三天不敢睡觉,三天不能出工,日日垂泪盼夫归。

尽管温良一家和移民新村的移民没有亲缘关系,却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新丰江移民、外来户,在几千年流传下来的房姓宗族势力面前,这就足够株连温良一家了。于是,挤兑、偷盗、明目张胆欺凌时有发生。虽然温家有一对凶猛的恶狗,但是,忠诚的狗卫士有时候也会给主人招徕麻烦,调皮的孩子总是用各种方式招惹狗夫妻出来闹腾一翻再去上学,对这种胡闹,温家不胜其烦,还提心吊胆,防止狗卫士咬了人。对于像我们姐妹那样胆小怕狗的女孩,主人又不得不适时遏制住恶狗让我们安全通过。一天早晨,温家门前出奇的安静,一声狗吠都没有,到学校一打听,原来狗夫妻头天晚上被人毒害了,温家的鸡也剩了一地的毛。

文化大革命的宣布结束,原先束缚农民思想和行为的无形绳索也逐渐的松了绑,农村生产承包责任制和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像温润的春风潜入这个闭塞的山村,曾被捆绑在土地上的农民,已经有了多种谋生渠道的选择。移民前本来就不是务农的这家人,自然比其他世代农民更快的感受到了时代的变迁,虽然生产队也分给了他们家责任田,但和同期的所有插队户一样,毕竟他乡不是故乡,他们一家还是又一次倒流了,并在移民机构的帮助下,在锡场墟镇安下了家,之后又与他人合伙购买了游船,做起了万绿湖的游客生意。温良在搬离簕园生产队的时候向前来送别的邻居说,他们得到了政府的同意,搬回锡场以后不再移民。在新丰江十多万移民中,像温良家同样境遇的插队户虽然是少数,并且有不少安置到了地缘优势好、经济发展快的地方,生产生活条件大为改善,移民们过上了令人羡慕的富裕生活。但是,由于新丰江水电站是广东省的第一个浩大移民工程,没有可供借鉴的经验,更为重要的是,新丰江水库移民清库时,正处在公社化、大跃进时期,安置工作出现了混乱和错移,遗留问题较多,重迁、倒流、二次移民等情况存续时间长。所幸的是党和政府没有忘记、没有放弃他们,几十年来坚持不懈地解决移民遗留问题,不断投入资金扶持移民经济发展,广大移民过上了安居乐业、温饱有余的生活。新丰江水电站建设、新丰江水库移民为今后的重大工程项目积累了经验,也提供了教训。

在近代史册中,河源新丰江流域不是东纵北伐部队的途经地、不是红色根据地,也不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主战场,就地区比较而言,为民族独立和新中国政权建立所作的牺牲相对较少;新中国成立后,新丰江流域的人民则以不同的方式,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作出了重大的牺牲和无法磨灭的奉献,新丰江水库源源不断供应的水和新丰江水电厂生产的电力,受益于广东省的大部人口和香港特别行政区。

三十年前,河源市在为新丰江水库移民争取扶持政策时,曾套用“饮水思源”语录喊话“饮水思河源”,其实,建库之初的首要目的是蓄水发电,建成后“一库”发电又供水两相成就,所以,就目前新丰江水库在社会经济发展中的作用和贡献来看,应该是“饮水用电思河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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