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一

我是个哑巴，因为我不会说话。因为我不会说话，所以才是个哑巴。因为我是个哑巴，所以我相信我不会说话，别人也如此认为，如此相信着。但我究竟会不会说话，我也不知道。也许当一个人相信他自己说不了话的时候，他才成了哑巴。

说我是个哑巴当然是有根据的。当我和其他新生儿一同呱呱坠地的时候，眼泪自然一滴一滴地从我眼角边滑过，拂过我稚幼而晶莹，泛着微红的脸颊的时候，当爸爸妈妈期待我发出生命的欢欣的声音的时候，我没有发出哪怕一声啜泣。此刻，其他孩子们的哭声已像穿堂风般划然划过了沉抑的空气。他们吐出生命之花的芳馨来，我却早已萎蔫了。

“医生……医生……”妈妈很着急地呼唤着。于是我被迫做了检查。

太阳向西行了二千米。医生说我一切正常，只是我的确发不出声音。罢了，罢了，世上有如此奇怪的事发生在我们身上，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妈妈正扑在爸爸怀里放声大哭，爸爸是用这句话安慰她的。

真相究竟如何，我也不得而知，毕竟我出生时的记忆早已如那水中永远掬不住的月一般抹除得干干净净。一切的一切，都是来源于述说。我的长辈们的诉说。

且不说我究竟是否能言说，然而天长地短，宇宙无穷，是否享受自己的命运，是人生的一大重要命题。我们无法言说，所以社会种种便与我无缘。捐弃了一切希望，我走向了我的人生的大门。

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是个自然之子。没什么比自然给予我的一切更让我欢欣的了。我渴望奔跑，渴望像小鸟一般，能够在天上飞。我想更好地见识雨的空灵和草木的蓬勃。晚上，我时常感到月牙儿反射的那清凉而又温暾的辉光，仿若梦的精灵，催我入眠。黄黄的月光下的夜景，好似梦的光景。在梦中，我常忆起我熟悉的亲人们的面影。

二

有的哑巴会说话，因为他是哑巴。有的哑巴不会说话，因为他也是哑巴。有的哑巴因为想要变成哑巴才变成哑巴。有的哑巴因为不想变成哑巴，不得已才变成哑巴。

“你已经不是哑巴了，睁开你的眼睛吧！”

我从睡梦中惊醒。那句话在我的心中荡着久久不能够散去。

如果我不再是哑巴了，我的人生会发生怎样的转变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太过于杞人忧天了，我尝试着发出一阵声音，如果发不出来，那就坐实这梦是一个诳的事实。

“哈！”我竟然发出了声音。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不再是哑巴。哑巴正因为是哑巴所以才明白“哑巴”二字的真正含义。哑巴正因为是哑巴，所以他才是那样一个人。可我已经不再是哑巴，我还是曾经那个自己吗？

总之，先瞒天过海吧。正因为我想信自己是哑巴，所以我不想和哑巴的人生说再见。

三

于是，我开始了装作哑巴的生活。正因我想相信自己是个哑巴，所以我是个哑巴，否则我什么也不是。

我的手被滚烫的开水烫红了，我不尖叫，不哭闹，因为我是个哑巴。爸爸无故地训斥我，我不还口，因为我是个哑巴。奶奶被电视上打广告的不良商家骗了，我不提醒，因为我是个哑巴。家里的钱被弟弟偷去买玩具了，我不能够说实话，还是因为我是个哑巴。以此类推,凡此种种,假使都用“哑巴”之名搪塞过去，也太荒唐了。我得向家里言说我不再是个哑巴了，我得将我在生活中发现的一切真相告诉他们，我得，我得……

四

斜阳，殷红的斜阳，放着血色，没入那万仞的千山和大洋般博大的层云中去了，霞飞满天。

橙色的光晕照在了我和妈妈的身上。

“妈，我已经能说话了。”我注视着她，诚恳地说道。

“那再好不过了。”妈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望着这笑，仿佛望着深不可测的渊流，直叫我发怵。

这笑的意义是什么啊？我直逼问自己。

不，不，我懂了，我懂了，这笑是同时含着苦楚、欣喜。我明白了这笑的含义和母亲的意愿和我的接下来的命运。

风声萧萧，带走了余晖的暖意。

我赶紧跑回房，我忘不了那笑。

五

因为命运，人不得不闭上嘴巴；因为命运，人又不得不发出声音。不是哑巴的发出声音却不是出自内心的声音；哑巴从不发出声音，人们轻易像×光片一般直视他的内心。

我，一个已然不是哑巴的哑巴，思忖着那笑的含义，沉默了许久。今儿月亮很好，绿色的月光水银似的跑得满地都是。借这月，我沉了进去，那梦里，是一条从未被我所设想的道路：

是的，所谓诳，所谓虚妄要同我终身相伴了。

忽然，我打个冷颤。一种恶心，一种恐怖如梦魇般抱住了我。我的神魂飞了，我凝视，远远遥望那被月光染成银白的地面；黑暗也充斥着，斑驳了色彩。

那是我从未梦到过的噩梦；只要我纵身一跃，绛红的血液，便会在月光的映射下，发出诡谲的色彩吧。

哑巴真的就是哑巴，再不能够发出什么声音了。

六

为着能发出声音，哑巴需要勇气；为着不能够发出声音，哑巴也需要勇气。世上哪有什么哑巴，都是装的。因为接受不了虚妄才成为哑巴，然而成为哑巴本就是一个诳，一个虚妄。

忽然我发现我又不能够说话了，我是个哑巴。

然而，这世间的诸如谎言种种，却不能够使我的心麻木。每见有偏公正的不合理，我热切地想要发出声音来。

于是第二天，我又能够说话了。

七

哑巴往往无法正视自己的内心。很多人也是如此。

我将言说。我将把一切言说。但每当我想全盘托出的时候，便感到如鲠在喉。当真我自己不曾说谎，当真我自己不将说谎吗？

这种律己而不责人的疑问，常在我的心中浮现，这便是我不能说出真相的原因——或许人总是要说谎的，人不说谎便不成其为人了。不知怎的，我悟出这么个歪理来。但这却实在是我想保留这所谓常人的存在而不得不承认的理由。

月牙攀上中天，月光爬上叶绿。觉醒之后，或许我又会变成哑巴。

或许人就是个矛盾，想要言说，但真正需要言说的时候却无话可说了。

八

我在哑巴和非哑巴之间不断更替。这已是第十三个周期了。

是否言语的矛盾，在我心胸中激荡，久久不能平息。我的心似乎不能够得到安宁了，永远。

果然，我还是只能够做一个哑巴。

我忽然忆起一个我曾梦过的噩梦，那诡谲的色彩。

答案是多么的不由分说啊！

我想，从今以后，我都是个哑巴，再不能够发出声音了，再不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