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安安静静地沉睡了,逝去了,死灭了,只有空寂的水潭荡漾着凄切的呼吸。天空十分高远,像一面永远折射着远山含着笑的朦胧的淡影的镜面似的,将地球的肾脏——湿地、海洋、湖泊、池塘都刻在自己的心胸上,让每个过路人看见。不论是在矿井中劳作着的石油工人,还是在灯塔之上瞭望着缓缓爬行着的行船的哨兵,都享受着同样清明的天空,玻璃似的光滑透明。而在这飘渺而高远的天空之中,有两颗星斗是十分明亮的,一颗叫爱,一颗叫信仰。他们无私地将光泽投向世界,意味深长地教育着每一个注视着流星划过天际的孩子们。
而在这空灵的镜面之下,是更加五彩斑斓的世界,人们在这里繁衍生息、生产劳作,将希望的种子撒向大地,用智慧的创造改变世界,用高尚的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人必追寻着,才在生活之中。
稍纵即逝的急遽短促乐音响起,麻雀一闪而过,惊动了几片香樟的木叶。微风拂面,送来缕缕清香,这暗香却也无法消融悲哀,只是催化着哭泣,悲切的没有慰藉的哭泣。一闪一闪的,滴沥的眼泪,渗透了红砖地面。微风萧萧着。
“小朋友,你为什么在这里哭呢,你在哭什么呢?”
一个好心的过路人如此问道,用着一种脱脂棉球般温柔的声音。
……
没有回答,只有哭泣声作为一份菲薄的回应。
啊,过路人心里想着,哪怕能把这孩子的悲伤匀一半给我都好,他是哭得那样克制,但我知道他内心是多么沉痛啊。泥土旁有棕黑相间的毛毛虫不疾不徐地爬着,好像在他内心里挠挠。纯净的镀了一层银的天空,仿佛也俯下身子,想要靠这孩子近一点儿,给他以安抚,给他以慰藉。
沉默了半晌之后,孩子才用他那没有什么力量的双手轻轻地在眼角抹来抹去,衣袖被没有形状的悲哀所湿润,同样也渗入了过路人的心里。是啊,他的痛苦已经大于他的力量了,他的悲哀简直要使他下跪。尽管没有任何错误,但仿佛见着这一情景都是罪孽似的,他的满心歉疚油然而生,春笋一般直冲云霄,震撼着他心灵的天空。
哭泣止住了,云朵停止了漂流,孩子开口了,树上的鸟儿静静听着。
“冬天,冬天太冷了……”
他只说了这一句就莫名其妙地停止了。
行路人茫然,不知是要他接着说下去好还是就这样把悲痛的回忆留存在他的心中。行路人没有做任何表示,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孩子。
“我家很穷,爷爷外出卖糖葫芦,没穿够衣服,就受冻死掉了。我的爸爸妈妈和我早就没有联系了,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以后我将会一个人了。”
他说完了这段话,不知为什么,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中流露出一闪忧郁却又坚定的目光,行路人没能一眼看出他是在绝望着还是在希望着。
但片刻孩子便没了言语。
行路人知道,那个孩子将来面临着什么,他也知道,这份痛苦绝非常人能够忍受的痛苦。他能够做什么呢,他究竟怎么做才算恰当呢?他没有露出沉思状,心中却一直在思考着。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你好,虽然不知道这样是否恰当,但你能陪我去公园散散步吗?或许难过会减轻一些也说不定。”
行路人是低着头的,没有注视着他的眼睛。又或者说,像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他。但这目光的回避,并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因为诚恳。
孩子木了一下,旧旧的鞋子摩擦地面发出微响,突然站了起来,不知是佯装的还是真实的欣喜在微笑间流溢,他点了点头。
公园离这条街并不远,他们很快就到了。刚才一并走着的时候没有说一句话,好像时间静止了一般,只有空间移动着。不知道为什么平常很热闹的公园这时十分寂静,兴许是冬天的气息还没有在初春被冲走吧。行路人这样想。
公园的过道栽着一行银杏,有的只有光秃秃的树干,有的还缀着金黄的阳光似的残叶,有的则先知先觉季节的变化,长出了嫩绿的青春新叶。这就是春天,这就是初春,纵然充溢着寂静,却也是一场孕育,是生命力的摇篮。比起夏天喧嚣的有声歌唱来说,这样无声的歌唱更加自然,更加可爱,也更加扣人心弦。多么好的美景啊,要是没有悲哀,那真是世间的乐事!
行路人突然哽咽了,嗫嚅道:“真是十分抱歉,我却实在没有碰到和你一样的倒霉事。真的,我多么希望能多理解你一些啊,但我却只能给你怜悯罢了,一片薄纸般的怜悯。是的,薄纸般的怜悯。这比大海还要真诚,却连河流的安慰也无法给到,我能给你什么呢?不过是一丁点儿虚妄的关怀而已,而这虚妄的关怀会很快消失,将你送到更加深的渊流里去。这个思想太可怕了,我不能给你什么,孩子。但我是真诚地想要帮助你啊,我能给你些什么呢?”
行路人爆炸一般的演说完毕了,孩子重重地将头点了一下。
“我今后该怎么办呢,我用什么方法谋生?我年纪还小,还在上学,虽然我能做一些事儿,但只是一些事而已了。不过要是我长大就好了,然而我怎么才能长大呢?”
孩子失落地说道。
“我或许有办法,这也是我带你来公园的理由了……你是个好孩子,我想要帮助你。你是想长大对吗,或许我可以帮到你。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得保密,而且,一旦做出了选择,就万万不能够反悔。你能做到吗?”
行路人用温和,温和,再温和的询问语气。这样的态度是再诚恳不过了,而这一切却无比挑逗着这个孩子的心。
“那我还能够怎么办呢?帮帮我吧,求求你,谢谢你了!”
孩子歇斯底里,并且斩钉截铁地说道。
行路人噗嗤一笑,露出两行洁白中带着熏黄的牙齿。但定睛一看,熏黄的几颗牙却闪闪发光——那竟然是金子!
“其实我不是穷人,可以帮你渡过这个难关,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你看怎么样?”
“但是我不能够自己赚钱啊,钱用光了,又该怎么办呢?”
行路人会心一笑。
“其实这并不是我的真正意思。我带你去下一个地方。”
不是风动,不是草叶动,仁者心动!几片落单的残叶,顺着微寒的空气,翩翩,翩翩,和男孩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一并落了地。是花香吗,草木的香气?在公园的空气里流动着的盛宴唤醒了道路。行路人带着孩子踏过安静的石板路,走到了一座破旧的寺庙。明媚的阳光照在台阶上,于积水间折射出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
这寺庙尽管破旧,却因钟声显得生机勃勃。被寒风揉碎了的钟声传向四面八方。其间,走出来一个油光可鉴的大鸡蛋。行路人看见了,亲切地上前握手,两只大大的手掌粘在一起,许久没有松开。
“这个孩子遇到了点困难,想学点谋生的手段,你是出家人,可以教他些东西,希望你可以帮帮忙。”
大鸡蛋笃定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孩子。
“对不起,我确实是想学点能谋生的东西,然而我只能待在这寺庙里吗,什么也不能去做。不成,不成,这样我会疯掉的。”
孩子仿佛很不好意思地说道,他知道谢绝别人的帮助是很不礼貌的,于是低下了头,羞红了脸。
“不好意思,他不愿意。……行,你不愿意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你的困难我总要解决的。”
行路人试探地摸了摸孩子的头,和他的好友——那个和尚打了个招呼,于是离开了寺庙。
“你好,阿姨!”
行路人突然对着一个上了年纪的正在扫地的大妈大声地喊道。她穿得花花绿绿的,头发是烫过的,相当卷。突然,那个大妈停了下来。
“嗯,这是个问题,小朋友,要不要来我家住啊。我家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可以帮你,一直帮到你考上大学,不过你得报答我们。……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孩子思忖了一会。
“对不起,阿姨,不行。我说不上来为什么,对不起。”
孩子这样说道,一边扭开了头。
阿姨突然脸红了,火焰一样的红,她举起很细小的右掌,很是有力地贴在了孩子的脸上。孩子没有站稳,倒在了地上。
“你干什么!不要不讲道理,这是他的自由——你你你,干嘛打他!”
行路人突然呵斥道,将孩子扶了起来,孩子没有发出哭声,眼泪却汪汪流了下来。行路人拍了拍孩子裤子上衣服上的尘土。
“还好没事。有事我和你没完!”
行路人带孩子离开了那里。现在,他们坐在公园的长木凳上享受着春风。春花盛开着,向着无比崇高伟大的太阳和天空绽放着他们生命的美丽。他们惬意享受阳光明媚,却都长久没有说话。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行路人心平气和地问,口气轻轻拂动着空气中的花粉,拂动着暖洋洋的阳光。
……
孩子没有说话。
孩子眼里闪着光,没有名字的光;或者说,光就是它的名字。
“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果然心地善良的人,如同这春天一样,是存在的。不——不但存在,还充满着力量。”
行路人茫然了。
“孩子,我在你这里找到了答案。给他金钱,是最基础的教育;给他能力,是中等的教育;教他生活,是上等的教育;给他爱与信仰,是最上等的教育。——不单单是对自己的孩子,对世间的孩子都得这样。”
孩子说道。
行路人更加茫然了。
孩子突然笑了,然后很快跑进了公园的花丛中。行路人叫喊着,他却不见了。
春天的夜晚,花香扑鼻,小草悄悄地生长着,树木则尽力装点着自己的头顶。公园,花丛里两颗亮晶晶的东西很快升上天空。开始很小,后来很大很亮。
一个路人陪孩子凝视夜空,指着那很亮的两颗说道:
“这是爱,旁边那个是信仰。”
孩子觉得那两颗很亮,很亮,于是把父亲幼稚的话记在了心里。回家的途中,还在心里默念着爱、信仰、爱、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