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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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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爱民作品」赶集

那年,我5岁,哥10岁。

那年,是我们全家五口从黑龙江东北林区被迫迁回原籍宁阳县南驿公社后海子大队的第二年。

爸抗美援朝回国后,转业到东北地方医院。一心想回老家,1965年,请了一个月的探亲假,超期15天。时逢文化大革命掀起,遭遇小人,被诬为“擅离职守,自动离职”。1966年,父亲决然举家迁回老家。住到老宅院,因在村西,乡亲们叫做西园。

到老家后,爸多次找到县革委会,要求回籍安置。答复是:现在正处于艰难而且混乱时期,正在迎接革命大潮的到来,批的就是白专道路,挖的就是牛鬼蛇神。县革委会没法安置你从事医疗职业。生产大队就给爸指派到村里最好最轻快地活计——打理代销铺。

一个手术台上的医生,围着小铺子的柜台,油盐酱醋转了起来。满身的医术没了用武之地,满心的回乡热情化为死灰。记得我跟随爸到齐家庄大姑家,本来跟着来时乐呵呵的,却见到老姐弟俩的会面,默默相对,无言无语,令小小的我高兴劲一扫而空。透过大姑烧水的土炉子冒出的清烟,分明看到远山、汶水、苍天都在抖动••••••那时,爸的积郁、怨愤、戾气当然很大。

妈随爸将家迁到西园后,既没怨言,也没示弱,而是更加刚强,更加勤俭了。在生产队里,春种、夏耕、秋收、冬积肥。乡亲们都说:“西园三婶子真是好样的,人家城里生,城里长,哪儿遭过这样的罪。却肯吃苦耐劳,干么像么!样样在行!”除了每天早早出工挣工分,妈还在自家的院子里种上了各种时令蔬菜。

头一年青黄不接时,妈赶了一次大汶口集,一件列宁服几乎惹祸。这件列宁服海蓝色、大翻领、双排扣、后开叉、纯毛呢女式半截大衣,妈把它摆到汶口集上,一上午无人问津也没有个动静。

临近中午,王大娘走过来搭话:“大妹子,我看你是见过世面的好人。说实在的,这么好的衣服,谁能买得起,买了谁又敢穿?!我看你就收了,自己留着吧。”妈就讲了这件列宁服的来历和要出售的原因:“大姐,这是我的工作服,是61年为迎接刘主席视察东北,我们东北铁路系统统一配发的,没想到刘主席走了一圈,回去下了一道指令,62年就把我们下放了。这大衣也穿不着了,祸不单行,孩子他爸又遭遇不公,搬回后海子。这不太苦太难了嘛,我又怀上身孕,卖俩钱,好预备渡过难关。”聊过了一些掏心窝子的话,了解了彼此的现状,两个人就像亲姊妹一样热乎起来。“大妹子,真是难为你了,别卖了。走!跟我家去吃午饭!”妈说:“王大姐,我可不能去麻烦,您快回家给大哥和孩子们做饭去吧!我再等一等,看一看。”

王大娘走后,集上窜来5、6个戴红袖标的人,还有两个提着红缨枪,围住了妈。上来就是一股要武斗的架势。“你是哪里来的?这衣服是哪里来的?听你撇腔拉调的,就不正常,我们怀疑你是苏修派来的特务,衣服没收,老实交代,走!到镇革委会去说清楚••••••”妈回应道:“卖自己的衣服也有错?!说一口东北话也有罪?!你们见过特务妈?!革委会也得讲理啊。”针锋相对,纠缠不休。

正在这关键时刻,王大娘跑了过来,大声斥责那伙人:“胡说八道!她什么特务!她是俺妹子,她男人是扛过枪、打过蒋、渡过江的老革命,大功臣!诬赖好人,丧良心不?!走!走!!走!!!大妹子咱家去,不搭理这碴子。”这伙人知道王大娘的丈夫是铁路员工,王大娘在汶口街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都灰溜溜的撤了。王大娘解了围。

列宁服卖不了啦,又被妈带了回来。从此两家像亲戚一样走动起来。妹出生时,王大娘还来贺满月,让乡亲们甚是羡慕。

大暑过后的一个清晨。妈早早摘下一面袋子的眉豆角。叫醒哥哥说:“你妹才半岁,我得照看她,还得去生产队里出工,实在赶不了集。你姐只比你大一岁,干活比你扎实,割点草也能挣点工分,再说你姐一个小姑娘,赶大集我也不放心。你领着爱民,去赶今天的汶口集,看看能不能卖出去。”并嘱咐:“不管能不能卖了,都早点回家。”

哥背起眉豆角,领着我,乐颠颠的上路。哥说:“这可是个好差使,汶口集可大可热闹了,特别是那里的香油果子。我第一次尝到,还是王大娘来咱家串门时带来的呢,那个香啊……妈种这点菜太不容易了,有人眼气,说是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咱在自己家院里种点菜,招谁惹谁了……还是静福大嫂人好,帮妈浇水除草施肥,咱家没得吃时,还给送煎饼啥的……不像二大爷,当个队长,不按时按量给咱家分口粮……也不像保林哥他们,嫌咱家穷,不帮忙不说,还挑唆爸打我,说我有“反骨”,我哪来的“反骨”。……咱要是趁了,就给王大娘、静福嫂多买香油果子,不给保林他们吃。这次,要是卖了钱,哥先给你买香油果子。”

哥一路抒发着心里话,我懵懵懂懂的没听进去多少,只惦记着能不能尝到香油果子。来到汶河南岸,走过明石桥,进入古镇寨门。两公里的路程,就这样不知不觉的来到了集市。

大汶口集真是名不虚传。各种商品琳琅满目,摊贩井然,车来人往,熙熙攘攘。小哥俩顾不上看各种玩具、各色花布,直奔香油果子摊儿。闻着油锅里飘出来的香气,小哥俩吞着口水相视而笑,同声说道:“真他娘的香!”魂都被香气勾去了。


哥在香油果子摊临近处找到一块空地,将眉豆角从袋子倒出一些,摆起了小摊。也许是物美价廉,也许是见小孩诚实,也许是图个新鲜,也许是可怜俩小孩。一会儿的功夫,就把眉豆角卖完了。

哥拎起空面袋子,手里攥着一把毛票,领着我走到香油果子摊前,挺起胸脯说:“给我来两根!”香油果子也就是油条,当地人叫做炉箅子。有半尺来长,一扎来宽,长方形,中间划几刀,留几条缝隙。只见一入油锅炸,就膨胀起来,味道香喷喷,色泽金灿灿。捞出两根,用细柳条串成一串。哥递钱接串,又转到我手上,哥随手把剩下的钱用面袋子卷成卷,夹在腋下。“走!回家!”

我拎着香油果子,上来就吞了一大口,软香满嘴,噎的噶喽噶喽的。哥拍着我的小后背说:“香吧?!”,“真他娘的香!”“慢点儿,别噎着!”我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过了寨门,哥忍不住追着我要:“爱民,给哥尝尝……”我就掰一小块给他,“香吧?”“真他娘的香!”小哥俩乐乐呵呵的你追我赶,走走停停。“二弟,再给哥尝尝。”再要,就再掰给他一小块。过了明石桥,就把两根香油果子吃光了。小哥俩抹抹油嘴,还是那句:“真他娘的香!”

快到家门口了,哥翻起面袋子,怎么也找不到钱了,跟我说:“坏了!钱丢了!”


我俩全身上上下下找了个遍,也没有,就按原路返回去找。小路边、桥面上、草棵里、寨门前后,像探扫地雷一样找了一遍又一遍,灰头土脸的找到集市上,这时人流已奚奚落落即将罢市了。

王大娘在街上,见到我俩这个样子,就问:“咋回事?”哥说:“我把钱卷到面袋子里了,不知怎么就没了。”王大娘一听就劝到:“哎呀,傻孩子,那么放钱还有个不丢的?那么多人,就算有好心人捡到,也找不到你啊,这么长路段,上哪找去?丢就丢了吧,算你妈白辛苦了,别找了!快回家吧!不然你妈就更不放心了。”

小哥俩焉焉地往家走,已是过午,快进村时,哥说:“你拿着面袋子回去吧,钱丢了,爸不会揍你,可得揍我。我在外头躲躲。”

我回到家,把经过学了一遍,妈说:“这个大傻子!不跟你爸说不就没事了吗?!”

黄昏后,妈满村子找哥找了半宿。

次日晨起,静福大嫂上坡,看见躲在南岭草垛里的哥。“傻大兄弟,俺三婶子找你找了二半夜,都急死了,赶快跟俺回家吧。咹!”

爸这一次并没揍哥。

次年,也就是1968年。城乡差距严酷的现实,使得爸毅然进京找到战友,找到卫生部,林业部。获得批复为:“恢复原职原薪。”一家六口,由老家西园从汶口站乘车搬回到东北林区。

就这样在老家最困难的三年岁月结束了。


(刘爱民:作家、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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