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的一个夜晚,夜的确很晚了,天空分不清是雾霾还是阴云了,反正没有星星,小时候的漫天星光很难再看到,也许是他们的光不足以穿透可怕的厚重的雾霾。鲁西地区的冬天一般也就零下几度,不如东三省那般零下几十度,但鲁西地区没有貂皮大衣可以穿。
既然外面很冷,我便停止了在寒冷空气中的故作深沉,钻进了暖和的被窝,屋里有暖气,很舒服。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忽然一件事情从我脑子里蹦了出来,那是我大学假期的一件事情了。
“走,儿子,我带你去转转。”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正要睡觉,爹突然走过来对我说。
我很疑惑,这大晚上的,离过年也没几天了,又黑又冷的,干嘛去啊!“干啥去啊!这么晚了…!”
“带你体验生活,带你看看咱村的第二收费站。”爹已经戴好棉帽穿好棉衣棉鞋,拿好了手电筒。“你拿个结实点的棍子,跟我走。”
“你带他干什么去啊,正下着小雪呢,又滑又冷的。”母亲要阻拦我们。
“你别管,我带儿子去看看第二收费站,放假前不是给他说过吗,今天带他到现场看看。你困了就先睡吧!”
我一听是去第二收费站,也来了兴致,赶紧穿戴好,去门口拎了一根一米多长的钢管,万一遇到坏人,或者遇到野狗什么的,可以拿来防身——毕竟,我们是真的遇到过的。那是我高中时爹带着我去花生地里,也是晚上,怕有人偷我们家的花生,遇到一群人在公路一侧的水沟里商量着什么事儿,那是另一个故事,这里就不再细说了。
“走了,爹,我准备好了!娘,你困的话就先休息吧!”其实母亲肯定不会休息的,肯定要等着我们回来。
外面正飘着零碎的雪花,小北风嗖嗖地刮着,我虽然捂得很严实,但还是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闹得近处远处一阵狗吠,好大会儿才消停下去。脚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踏雪声,身后留下两串脚印。
家北面的大桥拆了重建,大桥是山东到河南的一条省道上的必经之处,因时间久远,而且总是出交通事故,所以政府决定扒了重建。桥北面有个收费站,也是刚投入使用没多久的,原本是没有收费站的,但说是什么政府要还贷款,所以搞了这个收费站,刚一开始经常来往于这条省道上的车辆是非常不满意也不习惯的,凭什么就收我们钱啊,所以总有车辆绕道而行,绕哪里去呢,就绕到了当地人下地干活的羊肠小道上。
这种羊肠小道走个木板车还是可以的,但小汽车的话就会压到地里的庄稼,于是村上有那机灵的人就组织了好多人去拦小汽车,干啥?当然是收费了!你辗轧我的麦苗难道不需要赔钱吗?其实去那里的都是村上的老头老太太,年轻力壮的都在城里干活儿挣大钱。
“你看啊,庄稼人多不容易,这么冷的天儿出来挣那几毛钱。”爹说的几毛钱我是知道的,因为一辆小汽车也就收个三五块钱,十几个老头老太太一晚上分到手的顶多几块钱,有时熬到大半夜也见不到几辆车。
我和爹正边走边聊,拐过一片建筑,是县收费站盖的办公楼,“谁啊?”似乎是墙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中带着哆嗦和疑问。我和爹都没说话,打起手电筒直接照过去,说实话吓了我一跳,毕竟这黑灯瞎火的,而且还没到第二收费站的聚集点呢,那里有人说话是正常的。黄色的手电筒照出墙角里一个女人的轮廓,“你是谁啊?”那个轮廓又说话,同时用手挡住灯光。
“哦,是四婶子啊。”我看清了那个女人的模样,也听出了她的声音,她娘家在我家前面住,所以是经常见到她的,而且以前俺家有苹果园时和她家的苹果园也是相邻。
“哦,小五啊,还有大哥,你们怎么来了?”四婶很疑惑。
我一时没想到说什么,毕竟总不能说是父亲带我来体验生活,这种经历虽然没有过,但农村的贫穷和苦难我是吃了二十多年的,直到现在也是苦难中,大学的学费都一直是助学贷款的。
“哦,没事儿,那谁,带小五来转转。你怎么在这里啊?”爹接过话答道,“那谁”是农村特有的一种男人对比他年龄小或辈分小的女人的称呼,称呼的对象一般都是妇女,弟妹这种称呼在这片土地上是喊不出来的,会被人笑话说你酸、穷腚、作妖等等的。
“唉,这不是北边那里人太多了吗,这几天车也少了,挣不到多少钱,俺就寻思着在这里看能不能多挣几个。”其实在这里是基本挣不到钱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单独拦车要钱,车不直接撞她就是好的了,附近又没摄像头,拦车本也就是不合法的事情,但我和爹都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想吃“独食儿”这种事情是不好说破的。
“哦哦,那你接着等等吧,实在不行就回去吧,天怪冷的。”爹说着就拽我走。
“嗯,俺也是这样想的,再靠会儿就回去了,这一大天也没挣几块钱。”四婶子说着又缩回那个能挡住小北风的墙角。
“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庄稼人,挣一两个钱不容易,但有什么办法呢?种地一年到头落不下多少钱,农药、化肥、种子、浇地都不少花钱,还要交公粮,交提留,粮食又贱……”(公粮是指农业税,印象中每年收获的麦子要有一半交到粮所,提留是村委会收的各种常规开支。)
小雪花变成了大雪花,小北风变成了大北风,爹紧了紧他四处漏风的破棉袄,“农村人啊,没啥好门路,都是使劲儿扒挠,能赚一毛就是一毛,一毛钱有一毛钱的用处,就说你这个四婶子吧,家里两个儿子娶媳妇,借了一屁股账,到现在都没还清,也是麻烦哩很,唉,都不好过,不过人家也比咱过得好!”
说话间,就到了村里人的第二收费站,“你看,那里就是。”我顺着爹的手指看过去,寒冷的黑夜里有几簇黑影,几点火光,火光忽明忽灭,走近一看,是几位大爷在抽烟,旁边几位妇女打着伞,抽烟的老爷们却是没有打伞,想必是没有伞了吧,就那么任凭雪花片子扑落在身上。看到手电筒的灯光,有一人站起来问道:“谁啊,别照,晃眼!”
“我,我和小五。”
“哦,是老憨大哥啊!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怪冷的!”老憨是爹的小名,当然他一点也不憨,非但不憨,而且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聪明人。
“没事儿,我就是带着小五来转转,让他看看咱这收费站。”
“有啥看的啊,小五,看到了吗?可得好好上学,上好学找好工作,可别像我们这大冷天的挣这三瓜俩枣。”说话的是胡同里同宗的大朋叔,今年六十多岁,正抽着烟原地跺脚。
“嗯,我知道了,叔,我会好好用功的。”我赶紧递上去一支便宜的香烟,并给周围其他几位叔叔大爷也递了过去,其实我是不抽烟的,这烟是爹让我带着的,说是在村里遇到人是个招呼,显得懂事儿。
“啥好烟啊?”烟瘾大的七大爷接过烟点上。
“能有啥好烟啊,孩子还没工作呢,凑合着抽吧!”爹递过去打火机,“别用洋火了,用这个。”
说话间,远处射来两束光,一辆小汽车开了过来,七大爷动作熟练地拉起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在路边一棵白杨树上。
车停下,司机摇下车窗,“多少钱啊?”
“五块。”
“前天不是还三块吗?怎么今天还涨价了?”
“你看这大冷天的,还下着雪,嫌贵你别从这里走啊,还压俺们的麦苗呢!”
“好吧,好吧!”司机嘟囔着递过来五块钱,“真是穷疯了!”说后面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关上了车窗,七大爷也许听见了,也许没听见,也许已经习惯了被人嘲笑。
“来来,又赚了五块,再拦几辆,凑够每人十块钱,咱就回家去。”七大爷很高兴。
……
后来,听说桥修好了,县收费站堵住了第二收费站的路口,就没有乡亲再冒着风雪去守那一天的几块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