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匠
表叔是一个篾匠。
他的手,像一把锉。
小时候,我只知道表叔是为我做竹马的人。父亲说,表叔是我钦敬的人,因为他能让竹子说话。
破竹、分篾、铡篾、煮篾、编织。
表叔围着日子转了一个轮回。
挖瓢匠
木马上。一块木胚。
赴一场整容术。
挖瓢匠。砍凿挖刨,手起刀落,整形成木器的脸。张家舀水,李家舀汤,王家撮谷。他舀出汗滴与日月。
有时也挖一些如捶棒,搓板,木枕头的小物件讨好佘寡妇。
挖瓢匠也给自己整过一次容。
发青山时受过伤。肋骨,少了一匹。
弹匠
弹弓,不打鸟。
专打鸟身之下的云。
弹匠,借用君锤在牛筋线上弹拨一曲天女散花。
弓弯下身,弹匠弯下身,如两枚熄灭的月亮。
“弹棉花呀弹棉花,一斤弹成八两八。旧棉花弹成新棉花哟,弹成了棉被那个姑娘要出嫁。”
弹吧。弹出柔软与温暖。弹出絮语万千。
拉紧时间的经线,网住日子的空格,熨平沧桑的皱褶,筑温暖于股掌。
岁月如弓。
弹匠,满头雪花。
刻章人
以刀为笔,把字反着写。
另类的刀客。
抠出字的反骨。让一个个陌生的名字翻身,生出艺术细胞,爬满条据契约和履历,甚至书法作品。
目光如炬,行走于微小的方圆里。刀锋如犁,耕出真草隶篆神韵的阴阳。
刻章久了,也常把话反着说。
原本精美的印模,硬说成蹩脚的百家姓。
刻字匠
刻刀取下字的灵魂。
一路小跑,让点画轻轻地安静下来。
粉尘里,掩埋刀光剑影。一方石头,时光磨去棱角。
刻字匠,用极轻的手法,刻出字的血肉。
请再轻一些,不然会刻出字的骨头。
皮匠
把上等的兽皮,拼成华丽的人皮。
他是高贵的策划者。
刽子手用最快的刀卸下兽衣。皮匠用最细的铁,最扎实的线缝合高贵的虚荣。毛绒的兽尾爬上领袖,贵妇半裸的肉身堆满泛光的眼球。
皮匠,一身粗布。一盏油灯。一副老花眼镜。
在残缺的兽皮里,寻找残缺的生活样本。
铁匠
从火中取出柔软。
塑出坚硬与锋利。抑或生命。
划弧的锤,能把太阳打成黑色。翻滚的猫钳,能挟住火红的日子,炼出精致。砧桩不喊痛,如人生,经得起风吹雨打。
铁匠的手艺,能让自己成为一块尖锐的铁。
而流出的汗,则是铁的泪水。
石匠
一块丑陋的石头,把想象放进去。
思想抠出来。
把石头当泥,扁堑如刀削出物件,石佛或属相,甚至自己。把石头当女人,抽筋錾如凿取出乳房,还一对擂钵或碓窝。红线的墨斗,弹出血性与刚直。
他是坚硬的朗读者,以铁锤说话。
替人刻碑歌功人生。汗水浸透一枚枚凹凸的赞词,有唐诗宋词的味道。
他是石头的知音。却没有给自己攒足一枚赞词。
百年之后,披着石头入眠。
鞋匠
老街一角。他的江湖。
生活的一部分。
钩针,削刀,钉锤,谋生的家伙什。钩过破鞋和破鞋的女人。削过牛皮,猪皮和披着羊皮的恶人。钉过清晨和黄昏。
他有刀客的影子,坐姿直如钩针。
缝合鞋的伤口,人生的艰辛与日子。
鞋,陆地上行走的船。
鞋匠,如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