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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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夜泛舟
我踏着稠稠的暮色，用潮湿的心迹犁开清江如皱的涟漪，飘摇的蓬船在我脚下，俨然扮酷那劲舞地摇头。清江巨樽里的绿，酽得单调，迟到晚霞的浓红分层江水，沉淀成劣质的鸡尾酒，夜幕性感的唇靠近樽沿，闭目嗅吸暮霭的醇香。
艄公捻燃悬舷的马灯，给江面画上赤色的“之”字。我本冲着“兮”字而来，此时的“之”字就显得苍白无力。江面下屈子的亡魂虽变成食人鱼的粪便，《离骚》的文字却千年依然。
此时，我想起了香粽的力量。
贪食的食人鱼犹如世态炎凉下的小人，只认蝇头微利的解馋而不食文字，我务必要满足船底游鱼的馋欲，于是，轻轻地剥开失绿的蓼叶，将米团抛洒江中……
蒲酒里飘香的文字随船逐流，沿江的风哨呼号，桨声欸乃仿佛是大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吟咏，又似渔歌唱晚。
如钩月儿追逐悬舷的马灯，我追逐屈子诗性的浪漫，风吟月摇里，借着满江碎银的粼光闪闪，触摸那散落的一片清辉。被月光拉长的身影，贴面江水，皱成一匹青色的绸缎，荡漾开来，却又无法逃离船的禁锢。空蒙的月色，将我笼罩，却思潮在桀骜不驯里游离……
鱼儿静了，山树寂了，夹岸的岩画愈发恐怖了。只有那柔水、柔月与我一起流浪，涤荡和燃亮空灵的思想。去追忆屈子“美政”理想和“楚辞”传神状貌，一唱三叹的韵致。蘸酒弹指，举杯邀蛾眉，共祭屈子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的文德。去体味屈子“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 的高远意境。
宵朗下，没有领跑的鼓点，没有龙舟如梳的木桨，没有争先恐后的竞逐，没有捕捞的渔网；只有放任、遐思、优游自适。
今宵，月色如酒，我不醉不归。
◇稻池的夏夜
入夜，月亮洒下一地银光，浅搁空旷的稻田，似一匹油黑的绸缎，细腻如水。
风梳秧苗，暗流涌动。
鳝蛰泥而息，泥眼已看不到游飞的夜虫。
蝉音无力，亮嗓已找不到高亢的G调。
炊烟淡去，腰肢已舞不动升腾的曲线。
我心傍暮，眼球已找不到停泊的口岸……
同在月华下，山、树、人只是斜长的影，在时刻的大手中，由长折短，由短拉长。
夜，是猎手的奢侈品。
叛逆的蛙鼓敲碎闪烁的星星和村庄的鼓膜，夜虫愚蠢地踩着鼓点，误入蛙设下的夜宴。堰埂架起的鱼竿，排钩上挣扎的馋鱼，也将跃上明日的餐桌。
农舍里蹿出的鼾声，游说叶尖附着的露珠，洗濯梦呓里的汗渍。与风争吵，在山村层层暮霭的五线上奏出野唱。
瘦竹迎风，竹梢如指，弹拨风生水起，将飒飒之声融入夜曲的和弦。
萤火虫拖着忽闪忽闪的尾巴，去点燃露珠的晶莹，照亮衍生丰收根须的源头。
夏夜。孕育秋天的胚胎。孕育一个收获的精灵。
思绪在飞，无法锚在月华的港湾。向前，通向秋收的钢轨，再向前，回到春天的驿站……
◇牵牛花
六月，在雨季的浅暮里伸着懒腰。潮湿的日子，昏昏欲睡。
丰盈的塘水，把余香之荷抱得紧凑，横在并不清澈的塘面，假寐。
独有莳花——牵牛在偷笑，在搔首弄姿，多彩的唇，醉停夕归路人匆匆的脚步，木屋的窗台挤满仰视的眼球。
风在高处游走，感知山水寥廓，雨在低处歇息，抚摸虫鱼肌肤。
在六月，风雨娇柔的骨质，伤透了季节炙热的心。
斩断雨丝，绿色的枝蔓带着出浴的素装，爬上窗台，绕棂直上，横生的小喇叭，吹出的绽响，掩埋在风声里，抑或有声，实为无声。
百年木屋皱褶如壑。泊在风里，泊在老街流失的岁月里。
歪斜的巷口，时有几束牵牛花藤偷偷爬过墙头，平视围城之外的光景。我爬上了六月的树梢，用鸟的姿态与高度，审视老街故事栅栏里春日遗落的花事。
老街，注定与花有关……
牵牛花，先父的最爱。大凡六月，去残叶，摘萎花，乐此不疲。而今，人去花还在，那白色的小喇叭里只剩蜜蜂捎来的讯息。
接过遗留的花铲，学着格式化的一招一式，延续对花的独钟。一份呵护，缔结一份思念……
花无忧虑，绽放依旧，我心有灵，睹物思人。
从思念的雨滴里走出，进入一片蛙声造就些许凉爽的黯淡领地。
牵牛花如灯，照亮后院，震落的萎花溅我一身，当我夕拾余香，指尖流淌的情思如音符飘远……
此时，潮湿的心迹被香犁开的暗波走入灯影，灯花燃亮心海，在且明且暗的闪烁中，找到心灵的慰藉……
◇今夜，收割一片蛙声
夏，浅得连露水都无法打湿脚背，更别说能从时令的三棱镜里分光出浓郁的橙黄。故乡，季节的脚步蹒跚。
捧着五月的流云，把清江升腾的雾霭和稻池里的硕谷挤出水分，猎夏思绪的箭簇已飞驰云间……
当知了加长的颤音跳跃在收纳五线的耳鼓，听到夏收次第启行的足音。
如酵母的夏，发酵蛙鼓虫箫，也发酵夏令的醇……
黄昏的舞台，和鸣之声，上演天籁之音。
蛙鼓领唱，唱一曲向往拾穗岁月的夏歌。
山乡之夜，桃花在“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梅花古诗意境里，楔入蛙声的听觉，流萤的灯效，就变得动感而魔幻。
雨点般的蛙鼓，在如流水的月夜里，把落入浅水的沉星敲碎。于是，鳝鱼的泥窟洞开。
稻田如砚，行于埂上，蛙啄嬉于裤管，跳跃的步履，深深浅浅，如傩戏的舞步随鼓点游弋开来，实虚有度……
蛙鸣鼓吹，成就夜曲丰收的季节……
携月色于归途，与长长的身影结伴而行。裹一路狂野的鼓声，去追逐从老屋泻出的长长灯影和夜炊浓浓的香味。
火塘里，把盏言欢，重听蛙鸣，嚼其律韵，醉其铿锵。
在蛙鼓的“管弦”里,细听可辨：心潮的律动，梦回的脚步，拜会夏收门扉的叩响。
今夜，我用如镰的弯月，收割一片蛙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