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平
时间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接受,或者说,接受就是生活的全部。——题记
(1)落榜
酷夏,正午,没有一丝风,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背对着客厅,赤裸着上身的三平端着一碗大米饭,坐在姐夫后厢房的门槛上,在他古铜色的后背上,淌着几颗明亮的汗珠。
他故意以这样的状态坐着,是为了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脸,他不想被别人打扰。
整个中午,他一直以这样机械、忏悔的方式端坐着。
良久,他雕塑般的身体轻微颤动了一下,他的手臂也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一口午饭也没有送入口中。
如他所想,整个中午都没有人去打扰他,就在午饭前,他第三次高考落榜的消息在他姐夫家散布之后,就再没人和他说上一句话。
三年来,任何关于高考的信息,都像山一样压在他和他家人的胸口上,更像一根刺,一直卡在所有人的喉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一吐为快。
入夜,空气依然稀薄,整个村庄被巨大的黑暗所笼罩,随着夜色越来深,寂静的夜晚成了一场盛大的音乐会,知了、蛐蛐、各种飞虫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这些声音就像有一个指挥家负责在指挥着,它们从各个方面向三平袭来,一会抑扬顿挫,一会此起彼伏,一会又平静如水,最终以排山倒海之势,把他彻底吞噬。
“舅,还不睡?”起夜拉尿的大外甥看见呆若木鸡的三平,问。
“就睡了。”三平手里拿着一本书,说。
这本书,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是继续复读还是放弃呢?
还是这个问题,这个纠缠了他三年的噩梦,一直如影随形,在这个布满星空的夜晚,再一次沉重地浮上他的心头,让他彻夜不眠,痛苦不堪。
黎明破晓之前,三平没有找到答案,看着漆黑一团的窗外,他对自己三年来的高考成绩又重新做了一次梳理:成绩最好的是第一年,离分数线就差那么几分,就是那不痛不痒的几分,让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复读,然后是去年,去年的夏天和今年的夏天一样热,属于自己的结果也是一样惨,经过一年的努力,高考还是落了空,和分数线相比,还是差了十几分,最糟糕的是今年,居然差了几十分之多,再看今年的单科成绩,除了数学一如既往地保持了高分,其他全都惨遭滑铁卢,尤其是英语,不堪的分数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了。
哎!对着无声的黑夜三平又长嘘了一口气,他陷入无尽的遐想无法自拔,他反思历史:早知如此,还不如第一年去读个中专呢!第一年虽没上高考线,但读个中专是绰绰有余的,当年和自己同分的几个同学就很明智,选择了读中专,唯独自己心高气傲,也不听家人劝解,非要复读,这下可好了,一切都晚了,难怪姐姐常挂在嘴边说: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的。
是复读还是继续呢?睡不着的三平就走出了家门,他抬头看向浩瀚无痕的星空,星空澄明又高远,他发现,在那些无限的空白当中,隐藏着和符号、音符有关的大量信息,那些跳动的信息若隐若现,像他课本里的微积分、行列式、化学分子式、英语单词、力与反作用、质量,也像姐夫、同学、老师咄咄逼人的眼神……总之,这些与课本和人物表情有关的信息就隐藏在他头顶的夜空里,关注着他,期待着他。
在姐夫家住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再没人主动对三平提及高考这些话题,最起码,没有人会当着他的面去提。
或许,每次面对这样的家庭矛盾,姐姐一家解决的办法就是靠无声胜有声,和一些天然的力量吧!
虽然家就住在附近的镇子上,但三平还是喜欢呆在姐夫家,三平知道,凭心而论,在姊妹众多的农村,姐姐姐夫并不喜欢他,确切地说,是没时间和精力去喜欢他,当然,姐姐对他的付出,却是另外一回事,姐姐对他的付出,应该不仅仅是出于亲情,出于他是姐姐最小的弟弟吧?也许,除了这些,应该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吧,现如今,这些和期待有关的原因消失了,那么剩下来的,他又该如何选择和面对呢?
在姐姐家生活了这么久,三平心里明白,和姐姐比起来,姐夫明显是有些看不起自己的,当然,姐夫看不起他不仅仅是他一再落榜的原因,应该还有他自身存在的性格原因,比如他爱较真呀,懒惰呀,等等等等,反正他知道,姐夫经常背地里对姐姐说:你那个弟弟,就是一个书呆子。
在姐姐家,虽然姐夫不喜欢自己,但姐姐家有三个外甥,三个外甥都很喜欢他,对于这二种力量来说,三平明显感觉到了这二种力量的稀释、缓解和消融。
在九月到来之前,三平严重躺平,他就像一个见光死的病毒,整天蜷缩在虚无的影子里,躺了几天之后,三平从虚无的影子里走出来了一些,在一些骄阳似火的午后,他就约上了三个外甥,去野外摸泥鳅。
每年暑假,三平都会带着三个外甥到田野里摸泥鳅,对于摸泥鳅这个活吧,他总是能把它做到极致。
对于外甥们来说,三舅就是行走在田野里的艺术家,他不仅有一双识别泥鳅窝点的慧眼,更具有一双充满魔力的双手。
发现窝点之后,三平会脱下凉鞋,高挽起裤脚,然后轻轻地下水,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之间,经受着太阳暴晒的植物,除了永远保持朝气蓬勃的青草,其他的植物都显得垂头丧气、呲牙咧嘴,住着泥鳅的水域一般都很浑浊,水面也会不停地冒着不规则的水泡,空旷的田野上没有一丝风,到处散发着动植物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味,下了水的三平,慢慢进入了状态,他屏住呼吸,双手开始在水里摸索起来,一旁凝神屏息的外甥们也开始见证着奇迹的发生,只见,三平弓着身子,赤裸的脊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全神贯注,双手在水里极富耐心的摸索着,他的动作让外甥们想起了一个成语——盲人摸象,而他的眼睛就好像长在了他的手上,很快,他的双手慢慢地浮出水面,就像一块磁铁,一条又一条泥鳅乖乖地被吸附在他的手掌上。
对于外甥们来说,三舅除了摸泥鳅厉害,他的水性也极好。
三平的家门口就是一条古老的河流,这条历史悠久的大河绵延宽阔,它跨越着好几个县市,然后连接上长江的某个支流,最终汇入长江,关于家门口的这条河流,三平的感情是复杂的,他感情怎么可能不复杂呢?他是喝着这条河里的水长大的,可以说,没有这条大河,就没有他的生命,可是,他对大河的记忆并不总是美好的,或许,不好的记忆还要更多一些,因为自打他有记忆以来,他家一直就是这条大河的受害者,在每年的汛期,他家都要遭受一次洪水的袭击,那些滔天的洪水犹如洪水猛兽,会在一夜之间以摧枯拉朽之势,漫过圩堤,冲开库坝,把他家置身于一片泽国之中。
和其他生活在大河边的年轻人一样,三平天生就是一个游泳高手,每年暑假,他都会带着三个外甥去到门前的大河里游泳。
外甥们还小,他们只能在安全的水域自己扑腾,而此时的三平,早已按耐不住大河的诱惑,一个人往遥远的对岸游去。
东西走向的大河上,来往穿梭的驳船川流不息,各种渡轮甩着浓淡不一的烟雾,烟雾沿着水道绵延开来,像一道道迎风飘扬的旗帜,悠扬的汽笛声也此起彼伏,在缓慢的河流上空久久地回荡。
游到河中间的三平放慢了游泳的频率,他极速地一个转身,稍加调整之后,便让自己的身体直直的躺在水面上,他调整着呼吸仰望着上空,然后用双手做划桨状,在身体的两侧轻轻地摆弄着,很快,他的双手也不需要用力了,因为他的身体完全与水面齐平,像一张膏药紧紧地贴在了水面上,同时,他的思绪也慢慢离开了他的身体,信马由缰起来,此时,显现在三平眼前的天空突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虚无,虚无的天空里是没有边界的纯净的蓝,那些点缀其中的云彩,像极了一朵朵洁白无瑕的棉花糖,偶尔,有几架泛着银光的飞机在空中飞翔,它们像夜空中那些若隐若现的星星,各自向着遥远的天际驶去。
躺在水里的三平,完全置身于这无声的世界里,那时那刻,他早就忘记了一切,他仰望的,是他一直渴望的安宁和平静。
(2)习惯的返途
暑假就要结束了,复读不复读,已经是一个大家都无法回避的话题,在9月到来前的一个晚上,姐姐走进了三平的房间,和他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其实,与其说对话,不如说是姐姐一个人的独白。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
姐姐为了这场谈话好像做足了功课,她的语气很温和,但态度有点咄咄逼人,问。
三平低着头没说话。
“最近我和你姐夫也一直商量着这事,你姐夫的意思叫你要面对现实,他的意思是叫你彻底死了复读这条心了。”姐姐接着说。
沉默了片刻的三平突然抬起头,他勇敢地看向姐姐。说:“我不服气。”
“老弟呀,不服气有什么用呢?我虽然不懂你们读书的事,但我相信这就是你的命,你天生就没有读书的命,你不能再这样自私了,你不为我着想,你也要为我们的父母想想吧,你要知道,他们年纪一大把,这几年为了你复读,家里的粮食年年都是卖光的,一年赶着一年的收成,你再读下去,他们吃什么呢?我虽然也有贴补你,但我这个做姐姐的能力也是有限吧,你也看到了,我有三个仔,一开学就是一大笔费用,我哪里还有钱挤出来给你去复读呢?不管你以后有没有出息,你真的要好好报答你的姐夫,如果不是他的支持,你怎么可能坚持复读二年呢?”姐姐越说越伤心,她开始不停地抹起眼泪。
看着伤心的姐姐,三平依然不说话,他虽然心里放弃了,但还是没法亮明自己的态度,这么多年以来,读书已经成了他的生活,叫他放弃读书,相当于叫他放弃生活,这让他怎么接受的了呢?
二个人陷入了沉默。
和姐姐的沉默僵持了良久,三平说:“我明天回一趟县城。”他再次抬起头,坚定地看着姐姐。
“我拿船票钱给你吧!”一听三平要去县城,姐姐也没问原因,说。
“不要了,我明天骑车去。”三哥说。
姐姐回到了她的厢房,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姐姐又回来了,她把五块钱纸币放在桌子上,说:“记得买二支药膏回来,老爹的烂脚病一直也不见好。”说完姐姐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什么态度?”似乎一直在等着三平态度的姐夫问。
“不死心呗!”姐姐说。
“他呀!就是你家的活宝。”姐夫的声音充满了嘲讽。
他们的声音时高时低、断断续续的,除了开头二句,三平再听不清后面的内容了,很明显,二个人的语气都不太友好,是接近于争吵爆发前的那种样子。
三平听不太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笃定他们在聊自己的事情,他默默地坐着,外面繁星闪烁,他很想和以往一样,出去走走,他一直喜欢这样的夜晚,尤其是带星星的夜晚,如果还有月亮,那就更完美了,有星星月亮的夜晚是多么美妙呀,也只有在这样夜晚,在屋外,才没人来打搅他,盘问他,安慰他,可怜他。
无论外面的夜空多么完美,三平还是放弃了出门的冲动,因为姐姐家的房子太不隔音了,他只要一出去,他的行踪就会暴露,那二道木门绝对会爆发出刺耳的声响,然后刺破平静,把他出卖。
第二天一早,三平骑上自行车去往县城,轻车熟路,这条路都不知道骑多少趟了,为了省下坐船的钱,他每次都以自行车代步。立秋的早晨开启了凉爽的模式,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一片雾气蒙蒙,星星点点状的村庄若隐若现,笼罩在淡淡的空蒙之间,像极了一幅幅素净的山水画卷,偶尔,早起的农民在田间劳作,他们像一些点缀在田野里的木偶,动作缓慢且凝重。
骑了二个多小时,三平到了县城,县城的早晨开始沸腾起来,沿街的居民开始了忙碌,有倒马桶的,升炉火的,挑水的,洗漱的……三平不喜欢这些城里人,在县城读了三年书,他几乎没有交上一个城里的朋友,不过,他也没时间去交朋友,他读书都读不赢,哪有时间去交朋友呢!再说,他也不喜欢城里人,通过三年来的观察,他发现城里人都很自大、自傲、自我,这些非常自我的城里人是从不关心别人的,在他们的心里,永远只有他们自己,是的,这些咋咋唬唬的城里人,就是一群表现欲极强、目空一切的另类物种,当然,和他关系好的同学倒是也有一二个的,不过,他和他们之间也只是偶尔交流一下学习情况,除此之外,再就没有更多的交流了,看来,除了这一二个同学,在县城,他真的再也没有朋友了,况且,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在一个早点铺买了二个包子当早点,三平就在一处锁好了自行车,然后他步行拐了好几条巷子,最后来到了一处老房子前。在县城复读以来,他一直就住在这个老房子的阁楼上,这个离县城中学不远的老房子,是他一个远房亲戚的,三年前,亲戚单位分了新房就搬走了,亲戚一搬走,老房子就空了下来,老房子太老了,又四处漏风,空着也是空着,亲戚就免费借给了三平住,亲戚借给三平的时候说:“刮风下雨的时候注意点,能不住就不住,这个房子说塌就塌了,如果真塌了,我可负责不起。”
阁楼上的白天很明亮,光线透过房顶瓦片的缝隙直射进来,形成了一束束明亮的直线,那些不规则的亮线打在木制的楼板上,像溅了一地的白色花朵,也像撒了一地的银币。
阁楼上有一张小课桌,课桌上有一盏煤油灯,一只闹钟,在他睡觉的地铺边上堆了一些瓶瓶罐罐,有些瓶罐里还剩了一些咸菜,在县城读书的这三年,他一直就靠着母亲腌好的这些咸鱼咸菜,维系着他的一日三餐。
阁楼上除了堆积的学习资料,再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的东西,现如今,这些资料也毫无价值了,其实,他这次回来,除了告别,也没什么其他的意义,这时,三平的目光停留在课桌上的小闹钟上,这只小闹钟还是一如既往地走着,指针滴答滴答,清脆且笃定,那只指针后面的大公鸡也是一如既往地勤劳且忠诚,指针每走一步,大公鸡就低一次头,它一直不辞辛苦,和指针配合的非常默契。
看到这只闹钟,三平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丽丽精致清秀的脸庞,这只闹钟是丽丽给他的,至于是借还是送,时间都过去了那么久,确实也是想不起来了。
丽丽是同学国庆的妹妹,他们二家是邻居。
看到闹钟想到丽丽,三平心里五味杂陈,他深知,从小到大,丽丽一家人是最看得起他自己的,丽丽的妈妈是小学老师,爸爸是小学校长,典型的书香门。
三平记得,在读书期间,三平每次去到丽丽家,她的爸爸妈妈都对他特别客气,特别亲切,三平想,他们怎么可能不客气呢?他在他们的眼里,可是镇上唯一不多的,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优质学生呀。
“三平这孩子,天生就是读书的料,你们千万不要放弃。”丽丽的妈妈经常对三平的家人说。
把阁楼收拾干净之后,三平最后看了一眼阁楼上的一切,然后决绝的下了楼,他首先去了亲戚家,他敲了几下门,亲戚家无人响应,他就把老房子的钥匙挂在了亲戚家的大门环上。
出了亲戚家,他就到了县城的五一路,在五一路的一个大药房,他买了二支药膏,然后沿着五一一路往北,他就去了一趟县制药厂,国庆中专刚刚毕业,分在了县制药厂,现在是制药厂的一名实习技术员,到了制药厂已经是中午,国庆还没下班,他在制药厂大门口等了一会,国庆出来了。
“去食堂吃饭吧。”国庆说。
“不吃了,我马上就赶回去了。”三平说。
“回去有什么打算呢?”国庆问。
“回去读书。”三平嘿嘿笑了一下,他的笑特别难看。
国庆知道他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对于国庆来说,三平的性格一点也不幽默,他开的玩笑也一点都不好笑,不过他也清楚,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懂得他的幽默——他自以为是的所谓的冷幽默。
“帮我带点东西回去吧。”国庆说。
没一会,国庆把要带回去的东西交给了三平。
由于受了国庆的委托,从县城回来,三平就去了一趟国庆家。
从内心来说,三平还没有做好去国庆家的打算,最起码,他现在是不想去的。
第二天中午,三平还是硬着头皮,去往国庆家,姐夫家到国庆的家不远,也就二三公里的路程,幸运的是,一路上也遇上什么熟人,这非常符合他的心意。
走上国庆家长长的台阶,就是他家的院子,院长不大,但收拾的很干净,院长里一左一右有二棵对称的成年柚子树,柚子树下,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盆栽。
国庆家的大门敞开着,它好像等着三平的到来,碰巧,丽丽和她的妈妈就坐在客厅里说着话,看见三平来了,丽丽赶紧迎了过来,说:“三平哥来了?吃饭了没?在我家吃吧。我们还有菜。”
“我吃过了。我昨天去县城了,国庆让我带点东西回来。”说完,三平把东西放在一旁。
“嗯。”丽丽的妈妈突然收敛起往日的温和与热情,她朝三平象征性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便转身进了房间,三平明显感觉到了丽丽妈妈的不屑与失望,这份不受待见的态度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他还是控制不住浑身的不适,他很想逃离,马上逃离。
“我走了,那个闹钟也在里面。”三平指了指地上的东西,然后起身告退。
“再坐会呗,我给你倒杯茶。”丽丽的热情一如既往。
“不了,我走了。”说完,三平逃也式地离开了丽丽家。
三平一走,丽丽就埋怨起了妈妈,说:“你怎么这样呢?”
“我怎么了?我不一直就这样吗?”妈妈的回答轻描淡写。
“你怎样你自己心里清楚,他这个时候是最伤心的时候,我们不能落井下石吧?”丽丽继续表达着内心的自责和不满。
“他伤心不伤心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可跟你说清楚了,这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哈,你老妈我是过来人,男男女女的事情我可见的多了,你可千万别给我犯糊涂哈,醒醒吧我的傻闺女。”说完这些,妈妈便出了门。
从丽丽家出来,走完最后一个台阶,三平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险些一头栽了下去。
(3)死亡是一缕白烟
从国庆家回来,三平就回了一趟自己的家,家很近,走一段路就到了,家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父亲出去干活了,母亲在院子里劈柴。
毫无疑问,父亲是世界上最勤劳的农民,在三平的印象中,他不是在干活的路上,就是在干活的现场,一头老黄牛,一些农具,就是父亲的一切。
看见三平回来了,母亲问:“吃了吗?”
“在姐姐家吃了。”三平答。
“去电排上机下米,水缸里的水也没了,挑满了。”母亲说完,给了他机米的工钱。
“嗯。”三平答。
挑了一担稻谷,三平往电排上去,家里离电排不远,也就半里路多一点,这半里路,对三平来说无疑也是一个苦旅,一个挑战,他走了还不到一半路,肩上的担子已经沉若千斤,在重担之下,他表情异常痛苦,身体也开始剧烈地摇摆。
路上偶尔有一二个行人,三平担心是熟人,便一直低着个头。
机米回来,就是挑水,和机米一样,挑水也是一个苦役,家里的活,田地的活,都和肩膀有关系,为此,三平只要呆在家里,肩膀永远是红肿的,其实,对于他来说,肩膀上的痛都不算什么,最痛的是,乡里乡亲的,到处都是熟人,熟人都知道他的事,知道他这个读了十几年书的人,又变回了农民,变回了和他们一样的人,这是最让他受不了的。
去大河里来来回回三趟,三平把水缸挑满了,母亲说:“你去田贩里看看,帮你父亲搭把手。”
三平有些不耐烦了,他累得不行,没好气地说:“我还有事。”
“你这孩子,一点也不听话。”看见三平不耐烦,母亲也没再说什么。
“我去姐姐家了。”和母亲说了一声,三平就出了门。
三平总是这样,为了逃避家里的苦活,他总是在自己和姐姐家二边游离,自从决定不再复读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那些苦活的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灾难性,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相比自己家,还是姐姐家呆的舒服一些,姐姐家虽然在农村,但她家房子大,空气好,自己家虽然在镇子上,但房子老旧,破败,昏暗,房子里永远有腐朽的气味。
走在去姐夫的路上,天就突然变了,狂风呼啸,电闪雷鸣,一场暴风雨说来就来。
运气还算好,三平正好就躲在了电排旁的亭子里。
乌云压顶,雨太大,外面顿时雾气腾腾,河堤在闪电的照耀下宛如一条水龙,突然,三平看到在河堤的不远处,冒出来一个小女孩,她牵着一条老黄牛,老黄牛的后面,是他推着一车谷物的父亲,这对父女和那条老黄牛就像一组天外来客,他们形成着一条直线,在暴雨中行进的异常艰辛和果断,又是一道令人炫目的闪电,这道闪电就像燃烧的火炬,就直直地指向那只行进中的队伍,闪电消失,火炬熄灭了,三平发现行进的队伍处冒起了一股淡淡的烟雾,紧接着,这对父女和他们的老黄牛,以及他们的架子车,车上的谷物,全都散落在湿漉漉的河堤上,溃不成军,一片狼藉。
三平被眼前的画面深深地震撼了,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场面,这个场面把他惊呆了,很快,他就听见一个男人在高声大喊:“完了,完了,有人被雷打到了。”紧接着就是很多个男人往那个方向跑,
三平没敢来去现场,他很害怕,他一路小跑,就跑回了姐姐家。
经过了一天的劳累,三平吃完晚饭就上了床,
他浑身酸痛,身心疲惫,却毫无睡意,隔着一层塑料膜糊的窗户,他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姐姐洗洗刷刷的声音,姐姐洗洗刷刷的同时,对着他的某个外甥说:“打雷天要学会躲一躲,今天滩上村被雷打死了一对父女,他们的牛也被打死了……。”
听着窗外姐姐和外甥们断断续续的聊天,三平开始认真思考关于死亡的概念,在此之前,他对死亡的概念是一无所知的,一些老人的死亡他倒是见过的,但像今天的那场意外,他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那场意外的灾难,实在是太让人震撼了,那岂止是一场意外,那分明是大自然对人类的一场屠杀,而作为旁观者,他却成了一个逃离者。想到自己的胆怯和逃离,三平的内心全是羞愧。
夜已深,隔壁的厢房里姐姐和姐夫又在聊天,姐姐姐夫一直是这样,每天晚上或是一大早,他们都要聊上好久,他们聊天的声音时断时续,内容是杂乱无章,在他们有一声无一声的聊天中,三平就睡着了,半夜,他又被一个恶梦惊醒了,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他的梦里全是发生一些不幸的事情,在梦里,丽丽被关在了地下室,她的妈妈是守着地下室的女巫,三平透过窗口看到了丽丽,他想拯救她,可是,丽丽的妈妈发现了他,她恶狠狠地瞪着他,对他说:“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在梦里的三平被丽丽的妈妈这样一说,他脚下一空,就从窗户上掉了下去,他掉下来的一瞬间,人就醒了。
(4)灌包工
九月都快过了,再没人提及三平复读的事情,大家好像都把这件事情给忘了,无书可读的三平终日无所事事,他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兽,整天揣测着周围的一切,也因此,他变得更加警觉、敏感和多疑。
闲来无事,在深秋迫近之际,他又去了一次县城,去县城也没什么特别的目的,他就是单纯地想去一趟,最近几年,他每个月都要来回一趟,他要从县城带回要洗的衣物,然后从家里带去够吃一个月的腌菜和咸鱼腊肉。
到了县城,三平又改变主意了,他本来是想着去看看在县城上班的同学国庆和小辉的,他们平时对他也挺照顾的,另外还有二个同样落榜的同学,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复读不复读了?除了看下这些人,他还想四处逛逛,在县城读了三年书,他还没认真地逛过一次县城呢!听说,县城好玩的地方挺多的。
可到了县城,改变了主意的三平发现自己他谁都不想看,他已经放弃了复读,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作为一个失败者,他去看他们还有什么意义呢?是去乞求他们的可怜,还是去面对同样的失败,面对他们,自己该说些什么呢?他们又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呢?思来想去,三平就放弃了找同学们的打算,他就一个人骑车在县城里瞎逛,他一会到了东湖,一会去了芝山,一会去了解放街,一会又到了五一路,他骑啊骑,把整个县城都骑了一个遍,最后他终于骑累了,就骑上了沿河路的码头,码头上人头攒动,各种各样的船舶停满了码头,深秋的暖阳照在干涸的河床上,裸露的鹅卵石闪闪发亮,一些白色的水鸟栖息在河床上,三平在一个背光的卸闸口,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他看着眼前繁忙的码头,思绪万千,他心里默想:永别了我的县城,永别了我的高考。
从县城回来的晚上,姐姐就把三平叫到了自己的房间,三平进去的时候,姐夫也在,姐姐说:“三平,你姐夫给你找了一个粮站家属工的功夫做,家属工的功夫辛苦是辛苦一点的,但收入还可以,我一个女人都做得来,你一个小伙子还怕什么?种田下地的活你又不愿意做,坐办公室的好事又轮不到你,人是越玩越懒的,你去做了家属工,老爹也就不发你牢骚了,也就不指望你帮他做事了,再说种田下地的功夫只看得见功夫,看不见现钱。”
“嗯。”在家闲了这么久,三平没有理由拒绝姐姐姐夫的安排。
姐夫是乡里粮站的站长,在当地也是一个大人物。
“去了就好好干,不要让别人说闲话。”姐夫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三平,然后严肃地说。
“我什么时候可以上班。”三平问。
“只要你想好了,你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姐夫说。
“那我明天就去。”三平说。
第二天一早,三平就去了粮站,开启了他家属工的一天。
三平来的时候,十几个家属工也陆陆续续到了,家属工一半男一半女,男人个个皮肤黝黑,身板结实,女人都风风火火、麻溜利索,三平发现,男家属工普遍都很年轻,女家属工却都是和姐姐一般大的年纪。
工头小秦是个壮实的小伙子,他是粮站秦会计的弟弟。
小秦认识三平,对他说:“你跟我来。”
一群人来到了工作现场——粮库,小秦开始给大家分组,然后布置任务。
工分好了,小秦对三平说:“你今天和我一组,先牵麻袋口。”
三平还没反应过来,大家便开始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很快,偌大的粮库内尘土飞扬,一片沸腾。
三平是新手,又是近视眼,他笨手笨脚,像一个被洪流挟持的木偶,机械重复着几个简单的动作:拿麻袋,拽住一角,打开麻袋口,弯腰,起身……
灌包,是粮站家属工的主要工作,顾名思义,灌包,就是把谷子灌进麻袋,然后封口,再等着装船发走。
灌包分六人一组,二个人负责牵袋口,一个人负责往袋口里灌稻谷,二个人负责抬走过磅,最后一个环节是由一个人缝口。
六个人一组的灌包岗位,科学严谨,分工明确,为了保证岗位的公平公正,也为了避免老是重复一些简单的动作给身体带来的伤害,每隔一段时间,小组成员之间就要调换一下岗位。
第一次灌包的三平,终于体会了什么才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什么才是团结就是力量?因为,实践就是灌包,团结就是任务,而任务,就是工资和效益。
看着眼前这些干疯了一样的家属工,三平的心头疑虑重重,就想:他们怎么就这么忘我、这么积极和投入呢?他们也太快乐了吧?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他们的真实、自信、幽默、豁达、激情和阳光,都是源自哪里呢?
“抬高一点,再放低一点,快点快点,轮到你去抬包了,你和李姐赶紧换一下……”小秦火急火燎,他不断催促着走神的三平。
灌好的包必须符合180斤的标准,重量在过磅的时候是多退少补,抬着180斤的粮包,无论走前还是走后,三平都是跌跌撞撞的,起初,抬包的同伴都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他们会把粮包的重心往自己这头挪一点,但随着整个节奏的越来越快,谁也就管不了他了。
大家都这么忙,节奏又这么快,谁还有时间顾得上三平呢!
看来,善良不仅仅是人的天性,还是人的一些能力,它体现于细节,却屈服于现实,三平内心终于明白了,面对现实,一切相对意义上的善,都会走向人的意志的反面,和绝对意义上的恶,殊途同归。
灌包的活儿繁重又艰辛,偌大的粮库里谷子总是堆积如山,在灌包人一点点的刨剥下,它们时而像缓慢移动的沙丘,时而又像山洪暴发的泥石流,可是,任凭他们如何努力,这些谷山都没有消失的可能,因此,挥汗如雨的三平总是视线模糊,机械麻木,他亦然忘记了时间的存在,作为一个流水线上的一环,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他只能屈服于了环境的压力,融入到了肉搏的“狂欢”当中。
下班回到家,姐姐给三平烧了一大碗猪血,对他说:“吃了它,猪血是打灰的,粮库灰大。”
姐姐不愧是内行人,她了解灌包人的辛苦,她比谁都清楚,粮库里的灰尘,不亚于一场无休止的沙尘暴,身在其中的人,除了被它笼罩,还是被它笼罩,她经常跟别人开玩笑说:你们想变成传说中的“白眉大侠”,就去我们灌包的地方呆上那么一会儿吧。
(5)失业
一个季度眨眼就过去了,三平领到了人生的第一笔工资,他非常珍惜,悉数交到了姐姐手上,接过工资,姐姐就从工中抽了十块钱给他,说:“明天就是中秋节了,你去给丽丽家送个节吧,她爸爸妈妈对你多挺好的,特别是丽丽,丽丽那个女孩子真好,讲起来她的条件那么好,却一点架子都没有,每次碰到我和老娘,都是阿姨姐姐的叫,对这个姑娘,我和老娘真是百分之百满意哦,她每次都问起你呢,说叫你不要见外,有空就去她家玩,哎!可惜了,这么好的女孩子,你要是考上了大学,那……”姐姐长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下去。
姐姐的言下之意三平懂,她明的是叫他去给丽丽的爸爸妈妈送节,暗的是心存幻想,让他去看看丽丽,给他们创造接触的机会。
三平接过十块钱,没吱声。
“其他的我给你存起来,万一以后有个什么急用。”姐姐又说。
第二天放假,三平就拎了礼品去往丽丽家。
自从国庆去了县城,他就很少去他家了,曾几何时,作为一名品学兼优的学生,一个拔尖的学生代表,每次去到国庆家,国庆的妈妈都要给予他最高的礼遇,她会给他端茶倒水,会给他削苹果,会不停地对他嘘寒问暖,每次去,都会对他说:“你有空就来我家里玩嘛,你要多帮帮国庆,我家国庆啦,读书要是有你一半用功,我和他爸爸也就省心了,还有丽丽,丽丽的成绩也太不稳定,你要多辅导辅导她,你和国庆是最要好的同学,你就把她当自己的妹妹哦,你爸爸妈妈我也好久没见了,他们的身体还好吧……”
凭心而论,三平是最讨厌逢年过节的,除了讨厌逢年过节,还有农村那些没完没了、大大小小的红白喜事,这些无一不让他感到虚无和可笑,他觉得,那些大大小小的充满仪式感的红白喜事,就是传统社会的照妖镜,在这个照妖镜下,人们的虚情假意、虚伪做作全都一览无遗,为此,对于这些无穷无尽的风俗礼节、人情客面,三平是充满了极度反感和厌恶的,也因此,去丽丽家送节他同样是反感的。他觉得,老娘和姐姐是过于卑微了,她们没必要对丽丽,对丽丽的爸爸妈妈这样卑躬屈膝,当然,论丽丽家的客观条件,她们是好一些,他们家是书香门第,是吃公粮的人家嘛!但这都不应该是让别人感觉低人一等的东西,作为有自尊心的个体,他觉得姐姐和老娘应该有自己的自尊心,有自己做人的道德和底线。
想是这么想,但是,姐姐的安排是不能忤逆的,毕竟,姐姐也是一片苦心啦,想到姐姐的用心良苦,三平再一次硬着头皮去了丽丽家。
三平去的时候,丽丽在客厅看杂志,一条毛绒绒的小白狗在她的脚边安静地卧着,看见三平来了,丽丽很惊喜也很开心,她对着她妈妈的房间喊了一声:“老妈,三平来了。”
“三平哥最近去哪里了?怎么变瘦了?好像也黑了,不过结实了好多。”丽丽发出一连串的疑问和感概。
三平放下礼品,说:“我在姐夫单位做家属工呢!”
“那不是挺辛苦的?你干得了吗?”丽丽充满了关心。
“辛苦是辛苦,但总要找个事情做吧,天天在家闲着也不行。”三平真诚的说。
“嗯,找点事做也好,一个人老把自己关在家里,就容易胡思乱想。”丽丽表示同意。
“你还好吧?最近怎么样?三平问。
“我还好了,分配都有一阵子了,在乡里的初级中学教初二班的英语。”丽丽说。
“嗯,时间过得好快哟,你都参加工作了。”三平说。
二个人聊了一会,三平就起身告辞,看见三平要走,丽丽就对着她妈妈的房间喊:“老妈,三平要走了。”
丽丽喊了二声,妈妈还是没出现,丽丽就有点尴尬,忙解释说:“我这老娘,耳朵是越来越背了,东西你拿回去给阿姨吃吧!我都没给她买过东西。”
“没事,我走了,跟叔叔阿姨说一声。”说完,三平逃也似的离开了丽丽家。
中秋节休息了一天,精疲力尽的三平又出发了,自从做家属工以来,他每天都很疲惫,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感觉像走在行刑的路上,刑场的尽头就是风尘仆仆的粮库,粮库里的一切就是刑具,那些刑具每天睁着狰狞的面目,没完没了地折磨着他。
和刚刚去的时候不一样的是,大家对三平开始冷漠了,甚至在一次分工的时候,一个性格直爽的大姐就对小秦直接表达了不满,她说:“我不想和他一组,你不能老护着他吧?我们女人都干得了的事情,凭什么他一个大小伙子就干不了。”
大姐的不满三平听懂的,她的意思是说小秦分工不公平,他总是把缝包的轻松活多派给了三平,灌包抬包的重活少派给了他,大姐这样一说,小秦也表示很无奈,他忙解释说:“人家读书人,力气小,锻炼少,大姐你理解一下。”
听这个大姐这样一说,三平心里怪不好受的,但心里还是有点不服气,他想:“我缝包又怎么了?我缝包的速度又不比你慢,我又没耽误大家伙的活,凭什么缝包就一定是女人的专利,钱拿一样多,男的凭什么就要多出力气?”
暗示的力量是无穷的,大姐的牢骚发完之后,三平明显就感觉到同事们对他的热情一天天在消退,态度也是一天天的变冷漠,甚至到了有点敌对的状态。
三平的家属工做了有一段时间了,这天,姐姐把他叫到一边,说:“三平,我有个事情要跟你商量一下。”
姐姐每次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态度都像现在这样认真,也充满了仪式感。
“什么事?”三平问。
“你明天就不要去粮站上班了,休息二天,看看姐夫还有什么其他的安排。”姐姐说。
“哦。”三平听懂了姐姐的意思,姐姐的意思是他暂时失业了,至于是什么原因,姐姐没说,他也没问。
叫三平不要去上班,是姐夫的意思,姐夫也是临时起意,叫姐姐叫停三平的,在通知三平的头一天,姐夫和秦会计在食堂喝酒,二杯烧酒下肚,脾气火爆、口直心快的秦会计对他说:“领导,有个事情憋在我心里好久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依我的脾气你也知道,换是别人我早就开炮了。”
“老秦啊!跟我还搞这一套,你还不了解我,有啥说啥。”姐夫说。
“你那个小舅子呀,人可真是秀秀气气的,可惜不是干劳力的料,我弟弟说,他就是一个白面书生嘞,你叫他去灌包,不是推他上刀山下火海吗?”秦会计说。
“拖大家后腿了哈,这我还真没想到。”姐夫恍然大悟,他理解秦会计的意思了。
“我弟弟倒没说什么,他也为难的很,一方面碍于我们的关系,一方面又碍于同事的意见,他是知道关系轻重的,只是有些家属工确实难搞,大家挣得是记件工资,卖得是苦力活,这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你出力少了,别人就要多出力。”秦会计为弟弟一再地解释。
“老秦你不用说了,也怪我之前没想到,明天就让他停一停。”姐夫的态度干脆利落。
“你回去千万不要讲他哦,他也不是故意的,他也没办法,从小没做习惯,体力活干得少,我弟弟说他也是尽了力的,只是力气小。”秦会计又说。
“哈哈,不会说他的,年轻人都这样,眼高手低的,重活不愿干,轻活不好找,种田的没田种,读书的没书读,也不知道让他干些啥。”姐夫说。
“机米厂不是还有临时岗位吗?让他去记个帐,活轻松,就是工钱少一些。”秦会计说。
“再说吧,机米厂记账是女孩子的事,岗位我已经答应给胡副乡长了,过二天他侄女就来上班。”姐夫说。
如此一来,三平在家又闲了大半年,姐姐看着干着急,就对姐夫说:“你再想想办法呗,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天天这样在家窝着,早晚要窝出毛病来。”
姐夫说:“你以为事情好找,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个宝贝弟弟,大事做不来,小事做不了,读书都把他读成了榆木脑袋,你有时间真的要带他去看看脑袋。”
“你这个做姐夫的怎么说话了?不帮忙也就算了,还诅咒人。”姐姐听姐夫这样说话,很是伤心。
姐姐有所不知的是,姐夫的话是有原因的,是总结了历史教训的,因为在前不久,三平还被他的同学婉言辞退了。
姐夫的同学是开化工厂的,化工厂规模很小,看在姐夫的面子,姐夫的同学就让三平在他的厂子里做学徒——烧电焊,按照姐夫同学的说法,三平读书可以,学技术的能力确实是差,电焊师傅教了他几个月,他就是掌握不了要领,不仅如此,电机也被他烧坏了好几台。三平不是烧电焊的料,其他的岗位也不缺人,姐夫的同学就对他一筹莫展,只能让他打打杂,因为除了打打杂,也没什么其他岗位好安排的,有一次,姐夫的同学就和姐夫就碰到了,姐夫就问他:“老同学,我那小舅子在你那里干得怎么样了?每次问他他也不说。”
姐夫首先提到了三平,姐夫的同学好像终于抓住了这个机会,接过话题说:“老同学,你那个小舅子读书应该是个好材料,做技术活还是不行啊,我让技术最好的师傅教他烧电焊,他就是不得要领了,另外,你和他姐姐有空带他上医院看看吧?他的身体不会有什么毛病吧?听我的工人说,他老是莫名其妙地流鼻血,还昏厥过好几次呢?”
姐夫说:“不会吧,这我还是头一次听你说,小伙子成天好吃懒做的,身体还会有什么毛病?”
姐夫的同学说:“小伙子倒是个好小伙子,只是在我那里真是浪费了他的时间。”
姐夫是个明白人,他听懂了同学的弦外之音,说:“老同学费心了,我叫他去其他地方试试。”
(6)身世之谜
看着无业在家的弟弟三平,姐姐总是一筹莫展,作为父母唯一的女儿,三个弟弟的姐姐,她总是为了自己的娘家操碎了心,父母都是本分的农民,业已年迈,前面二个弟弟虽然都已成家立业了,但日子都过得都不尽人意,唯独她这个的姐姐运气好一点,嫁了个单位人,单位人的日子虽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地位还是高出一些的,高出一些的单位人,无论走到哪里,别人就会高看一眼的。
姐姐嫁的不远,照顾起娘家也挺方便,在三平眼里,姐姐家就是自己的家,从小到大,她都是在姐姐家的时间多,所以,姐姐除了是姐姐,还是他的另一个“母亲”,另外三平也知道,自己高考连续失败,最对不起的,还是姐姐和姐夫,姐姐和姐夫为了他,为了他那个家,确实是付出最多的。
感觉亏欠了姐姐的三平非常理解姐姐的内心世界,他经常设身处地的想:人也许就是这样,不付出也许就不觉得,可一旦为对方付出的越多,不足的地方也就越多,不足的地方越多,亏欠的感觉也就越多,如此循环,没有边界吧?
有了这些想法,三平就告诫自己,不能亏欠了姐姐,因为姐姐经常对自己说:“你以后有出息了,不要没良心哦。”
同样,看着整天徘徊在绝望情绪里游离的三平,姐姐心如刀割,他心疼三平。
姐姐心疼三平,不仅仅因为三平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弟弟,也不仅仅是因为看到三平连续高考失利而患得患失、处在崩溃边缘的状态。
她心疼三平,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一个隐藏在她内心的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在她的心里已经隐藏了二十多几年了,从她十几岁开始,这个秘密被她偷偷地隐藏着,二十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对如何人说起这个秘密,况且她也早就做了决定,要终生保守这个秘密,直到把它带进坟墓里。
这个秘密,是关于三平身世的秘密,
伤心的历史,往往都是尘封于记忆中的那些往事,姐姐记得她十岁左右,三年自然灾害发生了,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也确实是她十年来遇到的最困难时期,说到底,那是一场和饥饿做斗争的日子,在她的印象中,她和家人吃过老鼠肉,瘟猪,椿树叶,米糠和各种野菜……,当然,除了这些食物,还有些食物实在令人难以启齿,对于这些,她永远都不想再提及,总之,一切有关人能吃的食物,都进入过她和家人的食谱,有时,吃多了米糠的大弟会对她说:“姐姐,我肚子好难受,屎怎么拉都拉不出来,你找个棍子,帮我抠出来吧。”
二个弟弟经常拉不出屎,肚子疼的满地打滚,没办法的姐姐就会带他去找赤脚医生,赤脚医生说:“这个我也没办法,这个病是饿的病,饿的病是最无药可治的,我给你们开点泻药吧,吃了药还拉不出来,就真的没办法了。”
一直看不到生存的希望,母亲有天就突然对大家说:走,投靠山里的亲戚去。
母亲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和果断,姐姐和弟弟们虽然舍不得离开家乡,但都在想:反正都是饿,到山里去,或许还能吃顿饱饭呢。
姐姐明白母亲的意思,说是投靠亲戚,其实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逃荒,母亲的面子看得重,她当然不会说是逃荒。
其实,一家人逃荒之前,有些邻居已经先行去了山里,听过去的人传消息回来说:山里野味多,田多地多,能吃上饭,总之,都是挺鼓舞人心的消息。
在一个睡眼惺忪的清晨,姐姐,大平,二平被母亲叫醒了,行李已经被捆在了架子车上,由父亲推着,一家人上路了。
他们去的地方叫狮子门,离家近百里路,一路上逃荒的家庭不少,有的往东,有的往西,一路打听,姐姐一家终于到了狮子门。
在母亲的表弟三狗的帮衬下,姐姐一家安顿了下来,父亲开田耕地,母亲操持家务,姐姐和弟弟们上山砍柴,下河摸鱼,偶尔和山狗舅舅上山捉野物。
三狗是狮子门的捕猎高手,在他简陋的家里,堆满了各种捕猎工具,有些工具还很精致,有种像大号手铐一样的圆形夹子,在他的打磨下,会透出金属的质感,狮子门四面环山,是真正的山区,山上的斑鸠,野兔,麂子是应有尽有,听说还有狼和豺狗,但姐姐和二个弟弟没见过这二样东西。
姐姐一家终于逃脱了饥饿的魔掌,来到了这个算得上是个世外桃源的地方,让她们没想到的是,她们刚刚逃脱了饥饿的魔掌,却又陷入了一场巨大的感情漩涡,姐姐发现,没多久,一个卖货郎就闯进了她们的生活。
卖货郎姓潘,三十来岁,是个精明的外省人,听人说他也是早二年逃荒到了此地,然后就安顿了下来,卖货郎居无定所,平日里挑着他的一对竹箩筐到处吆喝,卖货郎的竹箩筐,就是流动的小商店,十里八乡的日常用品,就靠着他有规律的定期叫卖,卖货郎的箩筐里应有尽有,内容根据季节的变化而变化,什么针头线脑,皮筋发箍,蟑螂药老鼠药,六神丸,花露水,雪花膏,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到了村口,卖货郎就开始摇起手上的拨浪鼓,拨浪鼓很艳丽很小巧,上面有蓝色的描边,红色的小花,金色的曲线,拨浪鼓被卖货郎轻轻一摇,就会发出波咚波咚的皮鼓声,声音清脆而响亮,附近的人老远都听得见。
姐姐不喜欢卖货郎,她非常讨厌他,讨厌他的精明,讨厌他的油嘴滑舌,讨厌他无事献殷勤的样子。
卖货郎每次到了姐姐家,都会把母亲夸赞一番,嘴巴总跟抹了蜂蜜一样,姐姐记得,她一家刚来狮子门的时候,卖货郎最多一个月来一次,来得快也去得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来狮子门的次数就越来越频繁了,变成了一个星期一次,再几乎就是三天两头地来。
无论姐姐如何不喜欢卖货郎,母亲对他却很客气,她既不排斥他,也不亲近她,总是保持着一个规矩女人的礼数,刚开始,母亲也怕姐姐在场尴尬,就打发她做一些别的事情,但次数多了,他们也就不避讳她了。
每次来,卖货郎都和母亲拉一些家常,说是家常,其实都是卖货郎对母亲的恭维话,母亲似乎也很受用,在姐姐的印象里,卖货郎对母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大姐,你是真心不容易,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
除了对母亲的甜言蜜语,卖货郎还会有意无意地设计一些机会,触碰一下母亲的身体,这种触碰看似不小心,其实都是他故意接近母亲身子的小伎俩,姐姐还发现,卖货郎趁着母亲转过身、背对着他的时候,眼睛里射出的那团欲望之火和扑上去的强烈欲望。
偶尔,卖货郎还会“卖”给母亲一只雪花膏,一瓶花露水啥的,说是卖,其实就是送,雪花膏和花露水是紧俏物资,是城里人用的稀罕物,母亲看见这么贵重的东西,就会说:“这个多少钱,我给你拿去。”
一听母亲要给钱,卖货郎就会说:“着急给什么钱呢,你先用着呗,好用再给钱。”
卖货郎这样一说,母亲也就不再坚持,她会去到鸡窝里掏上二个鸡蛋,然后给卖货郎煮上一大碗面。
姐姐知道,母亲不想欠卖货郎的人情,她只是想以这样的方式,还卖货郎一个人情。
日子过得风平浪静,狮子门的秋天格外清冷,姐姐发现,卖货郎有好一阵子没来了。
这天下午,姐姐在放牛,父亲在附近的稻田里施肥,除草,二季稻开始结了穗,一望无际的稻穗在清风徐来的轻抚下,沉浸在欢快的海洋里窃窃私语,它们含苞欲放,娇艳欲滴,浑身被薄若蝉翼的绒丝包裹着,像极了一个怀春的含羞少女,那些粉白色的小花也爬满了稻穗的全身,好像无数胖嘟嘟的小虫子,努力寻找着大地母亲的乳汁。
姐姐望着一望无际的稻田,无限遐想,这时,牛下到了一块没有稻子的水田里,她怕牛越过这块稻田去吃隔壁的稻穗,便也跟着牛下了田,她刚一下田,突然,在她前面的不远处,一个古怪的动物拦住了她的去路,它骄傲地竖立着,身体微微地往前倾斜,它没有脚,长着乌龟一样的脑袋,它的脖子非常怪异,像一把展开的彩色扇子,它通体艳丽,盔甲铮亮,头顶上的鳞片在阳光下散发出绚丽的光芒,它傲慢地直视着姐姐,身体像一截漂浮在空中变形的绳子,它的眼睛只有绿豆那么大,眼神清澈而笃定,平静而淡定,在笃定和平静之中,又透露出丝丝的警觉,姐姐从来没见过它,她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她一点也不惧怕它。
姐姐和眼镜蛇,就这样一直打量着对方,研究着对方,不一会,眼镜蛇首先放弃了对视,它扭转了身子,嗖地一声,一眨眼就不见了。
眼镜蛇离开没一会,父亲走了过来,说:“闺女你回家一趟,我这把锄头坏了,你给我拿过一把来,拿那把中号的,挂在中堂门梁上的那把。”
姐姐明白,做为种田的老把式,锄什么地用什么锄头,干什么活用什么工具,都很讲究。
听了父亲的吩咐,姐姐就往家走,白天夜里,村里都是静悄悄的,白天大人都出门干活了,晚上也都睡得早,看见家里大门紧闭,姐姐就觉得奇怪,因为除了夜里,家里平时是不关门的,她推了推,发现大门被反扣了,她就绕到后门,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屋里很暗,她以为母亲不在家,便走到中堂取了锄头就准备走,突然,她就瞅见了中堂里的一对箩筐,这对箩筐她非常熟悉,它是卖货郎的,她顿时心生疑虑,心想:这大白天的卖货郎不去卖货,怎么把货撂在了我家呢?她这样想着,脚就不由自主就往后门走,走过中堂,她就听见母亲的厢房里传来一男一女的声音,声音都很压制,男的喘得很急迫,女的一直在轻声呻吟,好像害了什么病一样,她不知道厢房里发生了什么,就走近了听,她终于听清了是卖货郎和母亲的声音,她顿时预感里面发生了什么,便两腿发抖,呼吸好像停止了一样,她能够感觉自己的心在咚咚响,像要蹦出来一样,她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不是不想动,是她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不一会,房间里传出卖货郎和母亲的对话,她屏息凝神,竖着耳朵听。
卖货郎说:“我们都说好了,你怎么还这样犹豫呢?”
母亲说:“我这样一走了之,三个娃娃怎么办?孩子他爹怎么办?”
卖货郎说:“那你就不考虑我们的孩子了?我那边都安排好了。”
母亲说:“我再想想,我现在心里乱的很。”
卖货郎说:“我最多再给你二天时间,再不走,就没机会了,守在这,你们一家五口,横竖都是饿死。”
母亲没说话,房间里安静了一会。
“我过二天来接你,你收拾几件换洗衣裳就行,过日子的家当,我们到了那边再置办。”卖货郎说。
母亲还是没说话。
听到这里,姐姐明白了,她母亲要和卖货郎逃走。
感觉她们要出来了,姐姐悄悄退出了客厅,她出了后门,离开了房子,刚绕到墙角边,就听见母亲轻声责怪:“你怎么不插门呢?”
听得出来,母亲是在怪卖货郎的粗心大意。
离开家,姐姐几乎是一路小跑,她大脑一片空白,思维也陷入了停滞,她不知道如何消化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她不知道该不该对父亲说。
到了田里,她把锄头交给了父亲,父亲没有发现姐姐的异常,他的全部心思都在他的农活上,看着劳作的父亲,姐姐欲言又止,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却非常理智。
看来,理智并不是她的天性,而是时间的常识,或者说,理智就是她的常识,常识就是她的理智吧。
一直陪着父亲做完事,姐姐也没说出这个秘密,她心里明白,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决定不说了,就永远不会再说了。
回到家,母亲的表现和往常一样,看不出有大事要发生的样子,一家人吃过晚饭,便各自散了,姐姐胡乱扒了几口,就去了河边,在她的心里,母亲越是这样,她的心里就越是七上八下,她了解母亲,母亲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她越是平静,就越是让她担心。
姐姐呆呆地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就想:“这个家没有了母亲,铁定就散了,再过二天,灾难就要来临,我和弟弟,还有父亲,都怎么办呢?”
这时,表舅三狗路过,一看是姐姐,就说:“闺女吃了吗?怎么有心事呀,一个人坐在这里。”
捕猎回来的三狗,好像看懂了一筹莫展的姐姐。
姐姐看向三狗,说:“我没啥事,就想在这坐坐,舅舅今天打着啥野物了?”
三狗摆了摆空空的二手,说:“啥都没搞到,这些野物精得很,是越来越难搞了。”
和姐姐寒暄了二句,三狗就回家吃晚饭。
“三狗舅你等等。”姐姐喊他。
“怎么了闺女?”三狗急忙回了头,问。
“我~~。”姐姐欲言又止,一脸委屈,泪水就在她眼眶里打转转。
“怎么了闺女?谁欺负你了,跟舅说,舅帮你做主。”三狗忙问姐姐。
姐姐怕别人看见,便拉着三狗往旁边走。
来到一处草垛旁,姐姐想了想,然而勇敢地看着三狗,说:“舅,不是我的事,是我母亲的事。”
“你母亲怎么了?”三狗问。
“我母亲不要我们了,她要跟别人跑。”姐姐终于勇敢地说出了口。
“你这孩子尽胡说,我姐怎么会不要你们呢?我姐夫那么老实,你们又都听话,她怎么会不要你们呢?”三狗以为姐姐说胡话,便安慰道。
“我跟你说的是真的,我都听见了,她真的不要我们了,他们都商量好了,过二天就要一起走。”姐姐急得直跺脚,她对三狗解释说。
“他们~~。”一听姐姐说他们,三狗就不说话了,他若有所思起来,然后看着急切地望着姐姐。
“我明白了,你说的是和那个人吧?那个狗日的,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这个狗日的,没想到他盯上我姐了。”三狗恍然大悟。
姐姐没说是谁,三狗也猜到了是卖货郎。
“你不要告诉我父亲,你帮我想想办法吧?”姐姐很绝望,她对三狗说。
“嗯,我不说,这事我来安排吧。”三狗安慰姐姐。
安慰了姐姐,三狗就朝着她家走去,看见三狗去了自己家,姐姐也就远远地跟在了后面,她心惊肉跳,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三狗走到姐姐家,父亲正在院子里修锄头。
看见三狗来了,父亲赶紧喊:“孩子她妈,三狗来了。”
一看是三狗,母亲赶紧给他端了一杯茶,问:“吃了吗?没吃在我这里凑合一下。”
“不了,你忙你的吧,我和姐夫聊聊天,问下他的农事。”三狗说。
“那你们聊,我洗下碗。”一听是找父亲聊种庄稼的事,母亲就返回了厨房,洗洗刷刷去了。
“姐夫,过来歇会呗,都忙乎一天了。”三狗说。
“你坐,有啥事你就说,我也不耽误手上的活。”父亲继续修锄头。
“姐夫你就过来歇会呗。我都难得找你聊点事。”说完一把就把父亲扯了过来。
三狗是头一次这么认真,父亲乖乖地坐了下来,说:“有啥事你就说呗,我听着呢。”
“姐夫你来我们狮子们有几年了吧?这几年咋样?”三狗问。
“好着呢!你们这里的田肥,地软,种田的成本低,生产队的收成好。”父亲说。
“姐夫,你就没想着回去吗?娃们都大了,早晚都要回去的,狮子门也就是让你们过过脚的地方,这点田地,也就只够着我们自己生产队的人种种,这么多的外乡人挤进来,当地人的口粮就不够分了。”三狗说。
“要回的,娃们都大了,回去也能挣着工分了,啥时候回,听你姐姐的。”父亲说。
“姐夫啊!我跟你说点闲事,我说着你听着,不要往歪处想了。”三狗开始严肃起来。
“你说,我听着呢。”父亲说。
“我昨晚听了一夜的猫叫春,一直叫到天亮,叫得我是心烦气躁,今天一早我就上了山,一天下来呀我什么都没打着,下山的时候你猜怎么着?我在山上居然遇到了二只猫,一只家猫一只野猫,家猫是母的,是来福家的,夜猫是公的,我认得它,感情昨晚那只野猫把来福家的家猫拐到山上去了。”三狗看着一脸懵懂的父亲,说。
“你跟我说这些啥意思呢?”父亲没明白三狗的意思,他觉得和他要说的农事一点都不沾边。
“姐夫呀,我敬你是个老实人,但这年头,老实人都吃亏,你和我姐姐都是好人,但好人都不一定有好报。”三狗继续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有事就直说呗,你姐夫脑子笨,我们也都不是外人,狮子们我就你一个亲戚,你也是我们的恩人。”父亲感到三狗话里有话,他一脸无辜,非常实诚地看着三狗。
“姐夫,能回就趁早点回吧,狮子门这个地方你也知道,藏龙卧虎,牛鬼蛇神,什么人都有,不知道你有听说过没有,去年,我有个本家二嫂,就跟外乡人跑了,我本家二哥寻到现在,也没见人回来,二个人都渺无音信了,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我姐姐这个人,是个贤惠人,你要好好看着呢,我也是路过得空,跟你瞎掰次掰次,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我平时也没得空,就当是小老弟的玩笑话。”三狗说完就起了身,然后拍了拍屁股,又说:“和姐姐说一下,我走了。”
“慢走三狗。”父亲还没缓过神来,他自言自语地对三狗说。
父亲停了手头的活计,三狗的一席话就像一道道急风骤雨前的闪电,把他一直封闭着的心门一下子就给劈开了很多个口子,他面对这这么多陌生又遥远的信息,突然就不知所措了,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看着三狗消失的背影,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一夜无眠,第二天父亲没出工干活,这是几乎没发生过的事情,母亲觉得很奇怪,以为他生病了,就问:“孩子他爹,你哪里不舒服了?”
父亲也不理她,就一直躺在床上。
看见父亲这样,母亲也就不再管他,她了解他,他倔起来,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货。
躺一天了,父亲还没起床的意思,母亲有点着急,就叫姐姐去关心一下父亲。
姐姐来到父亲床前,问:“老爹,你没事吧?”
一听是闺女,父亲就翻了个身,说:“闺女你放心,我没事。”
听父亲这样说,姐姐心里踏实了一些,说:“起来吃点东西吧,你都一天没吃了。”
父亲说:“我不饿,我躺会就没事了。”
看见父亲不像生病的样子,姐姐就对母亲说:“让他休息呗,可能是累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姐姐就被父亲唤醒了,他说:“闺女起床了。”
姐姐睡得迷迷糊糊的,问“老爹怎么了?
父亲说:“赶紧收拾一下,我们回老家去。”
“啊。”姐姐感到很惊讶,但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就赶紧摇醒睡在一旁的大平和二平。
二个弟弟也睡眼惺忪,不停地搓着眼睛问:“姐,这么早干嘛去?”
“不要问那么多了,赶紧起床吧。”姐姐火急火燎。
感觉有大事要发生,二个弟弟也就起了床。
他们到了门口,发现父亲和母亲都整理好了行李,就等着他们上路了。
人都到齐了,父亲就推起了架子车,往村口出发,母亲似乎有些不满,就开始发起了父亲的牢骚,说:“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说走就走,代养的小猪仔,七妹家的鞋样,都没还给人家呢,猪不养了,总要跟人家说一下的吧,还有那么多的事都没交代完……”
一家人出了村口,上了山道,循着记忆,他们一直沿着东边走,遥远的东边,就是老家的方向。
深秋的破晓之前,晨风清冽,山峦间雾霾缭绕,连绵的群山突兀鬼魅,崎岖的山路弯弯曲曲,盘旋交错,几只被惊动的大鸟从树丛中飞出,像一架隐形的滑翔机,扑闪的双翅发出有力的轰鸣声。
在行进的队伍里,每个人都心事重重,步奏凌乱,当走出第一座大山,天渐渐亮了,东方开始显现出第一缕晨光,在太阳破晓时分之际,姐姐终于长嘘一口气,她开心地想:我这个家终于保住了,我这个家还有希望。
第二年夏天,弟弟三平出生了。
(7)代课老师
一晃又是一年的开春,万物复苏,农村人闲了一整个正月,开始了春播前的忙碌:育种,拔苗,插秧……一趟赶着一趟,一环扣着一环。
三平非常厌恶农事,在所有的农事中,他最讨厌凌晨三四点钟被父亲叫醒的感觉,这一天赶着一天的活,总是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在家务农的三平,除了要和无休止的肩挑背扛做斗争,还要和肮脏的禽粪,泥泞的田埂,嗜血的蚂蝗相互纠缠,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压在他心里的大石头,让他彻夜不眠,痛苦万分。
有了务农的痛苦经历,多年之后的三平和喜欢篮球的儿子聊到过科比,聊到科比,三平就理解他眼中凌晨四点的洛杉矶:满天星星,寥落的灯光,行人很少。其实,三平没有告诉儿子的是,在他的眼里,也有属于他的“洛杉矶”——田野。一样满天星星,寥落的马灯,没有行人。
无论眼下的日子多么难过,三平还是逃避不了,他一方面硬着头皮对付,一方面是能逃避就逃避,当然,逃避的方式还是老一套,一会说去姐姐家,一会说去自己家,为此,父亲就经常对姐姐发牢骚,说:“他那个懒骨头,你们就这样惯着他。”
姐姐也很委屈,说:“做事都是靠自觉的,我是做姐姐的,怎么好老叫他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从小没做习惯,做习惯了,也就好了。”
姐姐只能为三平开脱,她说的也是事实,她不是宠着弟弟,因为她知道懒惰不是三平的错,也不是家庭教育的错,是读书的错,读书这个东西也是有风险的,读得好,就读出了头,读得不好,就把一个人读废了。
对于三平的前程,大家显然都没什么好的主意,按照姐夫的说法:高不成,低不就。姐夫经常说:生活在农村,除了种田,就得学一门手艺,可那些手艺,说到底除了技术,还是力气活,力气活不是三平的目标,他的目标是什么呢?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三平就这样得过且过,白天就帮着二家干点活,晚上就看点闲书,反正课本是不会再碰了,一碰就伤心啦。
这天,三平挑粪浇地,姐姐来地里找他,说:“我刚刚在镇上碰到丽丽,她说叫你去她家一趟,说是找你有事。”
一听丽丽找自己,三平二话没说,放下担子就往丽丽家走,到了丽丽家路口,碰巧就看见了丽丽,她穿一件淡蓝色碎花连衣裙,扎个马尾,整个人清新,优雅,美丽,看见三平,丽丽高兴地迎了上来,说:“三平哥,我们学校有一个代课教师的指标,我帮你报了名,就是工资低一些,你愿意去吗?”
这个消息让三平很是意外,他没信心,问:“你看我条件行吗?”
丽丽显得自信,说:“怎么不行?没有比你更行的,过二天面试,你回去准备一下,我等你的好消息。”
三平回来就把这个事情跟姐姐说了,姐姐一听很是高兴,说:“你可要把握住好这个机会哦,丽丽这个女孩子真是太有心了,人漂亮,心肠也好,你还别说,教书这个工作,还真的挺适合你的。”
到了面试那天,三平如约去找中学老校长,他认识老校长,老校长也认识他,老校长是三平读初三时候的数学老师。
老校长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人和蔼可亲,他对三平说:“三平,你的情况我是了解的,你是我的学生,是我们中学的应届高中毕业生,后来你到县城复读了二年,我也是一直关注着你的,我记得你参加高考的第一年,我们省高考的录取率是接近6比1,到你复读的最后一年,录取率也就接近了5比1和4比1的样子,但随着教学的发展,生源增加了,教学质量提高了,录取率相应也提高了,卷子的难度自然就提高了,这实际上还是一个总量的问题,一个择优录取的原则。
听老校长这样一说,三平有点释怀,老校长为他可惜的同时,也在给他分析高考落榜的原因和状况。
于事无补,无论老校长怎么分析,三平心里只有愧疚,他很感谢老校长的安慰,说:“都是我自己自不量力,第一年上个中专,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老校长说:“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就不要多想了,这次学校招代课老师就一个指标,机会也是难得的,国庆的爸爸向我推荐了你,一来我们是老同学,他推荐的人我肯定会重视,二来我们也是知根知底的,我个人是没有意见的,就看你的意思了,你如果愿意来,其他的推荐人选我就不做考虑了,这个礼拜就上会,报县教育局备案,你下个礼拜就可以来上班了。”
三平说:“老校长如果信得过我,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从老校长办公室出来,就看见了丽丽,原来丽丽一直在外面等,看见三平出来了,丽丽急切地问:“三平哥面试的怎么样了?”
三平说:“老校长说这个星期就开会,下个星期就可以来上班了。”
“太好了,我说了你行吧。”知道三平通过了面试,丽丽很开心。
三平说:“谢谢你老爸的提携,老校长都说了,如果不是你老爸的推荐,我还不一定有机会呢。
“嗯,我回去就跟他说。”丽丽答应的很爽快。
回到家,三平就跟姐姐说了面试的情况。
姐姐还是有点不放心,说:“你给老校长送点礼吧?这年头,求人办事都要讲究个礼数。”
三平态度坚定地说:“不用的,老校长不是那样的人,这个本来是好事,不要搞成了坏事。”
姐姐说:“你的事情你清楚,反正我是提醒过你的。”
没过几天,学校就来了通知,让三平去上课,教初二年级的数学。
三平当了一名代课老师,和丽丽就成了同事,二个人都是同年级的老师,交流的机会就多了起来,他们一个教数学,一个教英语,三平的数学教得好,学生的数学成绩提高的很快,丽丽的英语教学是强项,班上的学生都很爱听,在学生眼里,他们都是他们喜欢的老师。
课余,丽丽经常和三平探讨教学上的问题,她不耻下问,经常请教三平,三平虽是代课老师,但教学水平丝毫不输同事。
中考结束,学生的成绩都不错,尤其是三平教的数学,在同年级里排名第一,丽丽为三平高兴,说:“三平哥,周末一块散步吧。我有样东西给你。”
周末吃了晚饭,三平就去了丽丽家的路口等,自从上个中秋节之后,三平就再没去过她家了,虽然丽丽也约过几次,但他都找各种理由推辞了,她知道丽丽对他的态度是真诚友好的,但一想到她妈妈的变化,他就畏缩了。
等了一会,丽丽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礼盒,看见三平,就将礼盒递给他,说:“祝你们班数学中考第一,这是以我个人的名义,奖励给三平老师的奖品,以资鼓励。”三平也不客气,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礼盒包装精美,他只在县城的商店里看到过,透过的塑料薄膜,他发现是一件淡蓝色的衬衣,三平第一次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他有点不适应。
二个人走在圩堤上,就聊起了各种话题,他们的话题五花八门,随心所欲,他们一会聊到某个同事,一会又聊到某个学生,话题是一个接一个,黄昏时分,落日余晖,圩堤上有不少收工回家的农民,他们有的推着架子车,架子车的前面或后面,还会有一头老黄牛,走到一段圩堤,三平就想起了什么,问:“死亡是什么?”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丽丽不明所以,说:“死亡是一个古老的话题,我们还年轻,没有经验,不知怎么去形容。”
三平说:“死亡就是一缕白烟。”
“一缕白烟?”丽丽一脸疑惑。
“你听说有一对父女在这个位置被雷打死了吗?被雷打中就会冒出一道白烟吧。”三平描述着,并没有说是他亲眼所见。
“嗯,我知道这事,这对父女出殡的时候可惨了,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二口棺材,场面凄惨的很,听说还有一头牛也死了。”丽丽说。
“是啊!人类的进化是步步惊心,自然界的力量神奇又可怕,活下来的每一个生灵都是奇迹。”三平感概。
“我们换个话题吧,这个话题太沉重了。”丽丽说。
时间过得好快,眨眼,三平教的第二个初三都要毕业了,暑假在即,丽丽和三平就提前商量,说:“今年放暑期我们出去好好玩玩吧,从小到大,我还没出过外省呢?”
三平就问:“准备去哪里玩呢?”
丽丽说:“起点定高一点,去上海。”
去上海玩,是丽丽计划了很久的事,她想过,上海是大城市,上海有她的师范同学,也有三平的高中同学,到了上海有这些人招待,吃住行方面就省了很多开支,当然,她这样想,首先也是替三平省钱。
“没问题,上海就上海。”二个人对假期的游玩路线一拍即合。
第二天就放暑假了,三平在办公室收拾东西,学生们都放假了,学校里一片宁静,想着过二天就要和丽丽去上海,三平心里满是欢喜和期待,去上海玩,也一直是他的心愿,上海是大城市,有外滩,十里洋场和中山路,是名副其实的花花世界,另外,上海还有他最要好的同学——国华,想当年,他和国华都是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学生,如今,国华已经是上海一家大医院的儿科医生。
收拾好物品,三平就回家,刚一出门,发现丽丽站在门口,把他吓了一跳,他马上开玩笑地说,“你怎么不进去呢。深更半夜的也不说话,你想吓死我。”
看着三平,丽丽的情绪就失控了,她委屈地说:“三平哥,我对不起你,我去不了上海了。”
三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听是去不了上海,赶紧安慰丽丽,说:“不去就不去了呗,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我可能要辞职了。”丽丽又冒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辞职,辞什么职?”三平一头雾水,问。
丽丽低着头,透过楼道微弱的灯光,三平发现她一脸悲伤。
“我要随军了,我妈妈给我找了一个军官。”丽丽抬起了头,勇敢地看向三平。
“啊!”听到这个消息,三平感到猝不及防,很快,他就恢复了理智,说:“我祝福你呀!你妈妈的选择是对的。”三平的笑容很苦涩,他的喉咙里还是挤出了几个得体的字眼。
丽丽平静了一下情绪,说:“不要怨我妈妈,她也是为了我好。”
三平赶紧说:“怎么会呢!你妈妈有你妈妈的道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
丽丽哀怨地看着三平,说:“三平哥你不要这么说,我们是有缘无份,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比我更好的。”
三平苦笑了一声,说:“怎么可能呢?放弃高考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没有希望了,一切都没有了。”
丽丽说:“不会的,三平哥你不要这么悲观,人生的路还很漫长,相互保重,努力向前看吧。”
丽丽说完,就把那只三平还给她的小闹钟拿了出来,又说:“这个还是给你做个纪念吧。记得有时间观念,按时吃饭,早睡早起哦。”
和三平做了告别,丽丽留下了一个勇敢纤细的背影,消失在了寂静无声的黑夜里。
(8)新的爱情
为了完成妈妈心中的婚姻期许,丽丽走了,去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从此渺无音信,三平继续留在学校,做代课老师,从此,书也是教得马马虎虎,敷衍了事,
这天,三平去县教育局办事,就顺路去看国庆,国庆的儿子都三岁了,看见三平都知道叫叔。
吃过午饭,二个人就聊了起来,国庆问:“转正的事情打听的怎么样了?”
三平说:“太难了,代了十几年课的老教师,局里都压了一大批呢,像我资历这么浅,年限这么少的年轻老师,就不知道排到哪个猴年马月了?”
“也是,现在的学校其实都不缺老师,只是稍微有点能力的,都爱往县城里挤。他们都要到城里来教书,安家落户,乡下就显得很缺老师了,这是城镇化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师资力量失衡的主要原因。”国庆说。
“是的,你说的很有道理,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我们这一代人,正好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快车道,外面的就业机会多了,年轻人的机会也就多了,乡下留不住年轻人,更留不住年轻的老师。”三平说。
“那你有什么打算呢?是继续留在乡下教书,还是走出去另谋高就?”国庆问。
“我准备出去闯一闯,这次回去就把代课老师辞了。”三平说。
“出来看看也好,不出来看看,永远都在做井里之蛙,像我就没机会啰,拖家带口的,只能守着这半死不活的企业得过且过。”国庆很支持三平走出去的想法,同时对药厂未来的命运显得很悲观。
从县城回来没二天,三平就辞去了代课老师,准备去做打工仔。
听熟人介绍,他就到了离家乡不远的某个城市,彼时,改革开放如火如荼,城市高楼拔地而起,在各个工业园区,大大小小的工厂鳞次栉比,到处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刚刚抵达城市的三平,也无心情留恋眼前的繁华景象,他只想尽快找到一份工作,稳定下来。他挑了好久,发现大大小小的企业都在招人,经过一番权衡,他就选中了一家真空电子厂,开关厂是一家新入住的私营企业,整体环境,工资待遇都不错,开关厂的老板姓蒋,浙江人。
开关厂的活不累,都是一些手工活,唯一的不足,就是任务重时间长,没节假日,周六周日也经常加班加点。
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三平很满意,工厂活不累,虽然时间长一点,但收入却是代课老师的几倍,看到工资,三平就后悔没有早一点出来,还是国庆说得对,不走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永远就是做井里之蛙,来了城市才知道,什么叫时间就是效率,效率就是财富。
三平不喜欢热闹,也没什么爱好,他要么在车间干活,要么就在集体宿舍看书,集体宿舍是四个上下铺,八个人一间,八个人的集体宿舍虽然不一定总是满员,但总归很吵闹,喜欢安静的三平,就渴望有一间属于的房间,一个不受外界打扰的独立空间。
又是一个周末,工厂难得放一天假,宿舍的同事都去了市区玩,三平就躺在床上看书,这时,就听到一声敲门声,门没关,虚掩着,紧接着就走进来了一个姑娘,三平看着有点眼熟,发现是刚进厂不久的女同事阿珍,阿珍也是外县人,老家离得比三平的老家还要远。
阿珍不知道三平的名字,问:“老同事,就你一个人在呀?”
三平一听老同事,就忍不住笑了,就问:“我很老吗?”
阿珍没反应过来三平的幽默,说:“哇塞,我没说你老呀!”
三平说:“你前面不是说老同事吗?你又不老,肯定是我老了。”
阿珍听懂了三平的玩笑,忙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说习惯了。”
阿珍又说:“我钥匙掉房间里了,她们都出去了,我进不去。”
三平听明白了,阿珍是来找人江湖救急的。
他就从床上起了身,说:“我去帮你看看。”
阿珍说:“那就麻烦你了。”
二个人到了女生宿舍,三平发现宿舍门的窗户是开着的,他就有了主意,他在附近找了一张凳子,然后站在凳子上,往房里纵身一跃,半个身子挂在了窗口上,他一弯腰,就从里面就打开了反扣,整个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三平开门的动作是潇洒,但下来的时候胳膊还是不小心被划了个小口子,所幸并无大碍。
阿珍对三平敏捷的身手赞不绝口,对他的伤势也表示了道歉和不安。
阿珍一再道歉,搞得三平都不好意思了,说:“出这点血算什么?还不够田里的蚂蝗漱漱口。”
阿珍觉得三平很幽默,说:“听你的语气,你也种过田啰?”
三平笑着说:“必须,曾经喂饱过很多很多的蚂蝗。”
第二天下班,阿珍就在车间门口等着三平,拿出一包棉签和一瓶红药水,说:“记得涂下伤口,不要发炎了,如果手不方便,要洗的衣服就交给我。”
过了一段时间,车间调整任务,阿珍和三平被分到了一个班组,因为在一个班组,二个人几乎就形影不离。
和三平一样,阿珍也是一个安静的人,她平时言语不多,乖巧懂事,深得三平的欣赏和爱慕。
在一个班组没多久,三平和阿珍就确定了恋爱关系,他们相亲相爱,感情也与日俱增。
知道三平和阿珍的关系,老板蒋总就对三平说:“按照工厂福利,如果你们结婚的话,我就给你们提供一间单独的宿舍。”
蒋总提到福利这事,三平就心动了,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因为多复读了二年,好多同学的孩子都上了幼稚园,结婚生子就是坐班车,耽搁了一趟,就耽搁了一代人,回来他就对阿珍说起了这事,阿珍也表示同意。
和公司请了几天假,三平就和阿珍回了一趟阿珍的老家,阿珍的家人对三平的印象都不错,也都表示同意,临走的时候,阿珍的父亲对三平说:“阿珍是我最小的闺女,她性子要强,不恋家,我身边也留不住她,如今她一个人在外面无依无靠的,我们也帮不上她啥忙,我和她妈也不图你们今后有啥回报,你们把自己照顾好,把日子过好,我们就放心了。”
未来的岳父深明大义,一席话说得三平羞愧难当,他说:“您放心,我会对阿珍好的。”
从阿珍的老家回来,二个人就开始筹划婚事。
结婚是大事,三平便电话里和姐姐商量,三平说:“我积蓄不多,怎么办?”
姐姐说:“钱不多亲戚朋友借呗,我们乡下人,自古以来不都是这个办法。”
三平说:“那我找同学借。”对于借钱这一块,三平很自信。
三平同学多,在同学中口碑也好,当然,他口碑好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他家住镇上,他有一个乐善好施的母亲,因为有这二点,曾经寄宿在镇上的同学,都没少到他家蹭过饭,受过他母亲的恩惠。
有了人脉基础,三平的钱借得很顺利。
挑了个良辰吉日,三平和阿珍就回了三平的老家,举办了一场热闹的婚礼。
婚后第二年,儿子昆昆出生了。
(9)投奔
不知不觉,三平感觉开关厂的订单越来越少了,以前意气风发的蒋总,整日是眉头紧锁,行色匆匆,三平有事找他,也总是不见人影,他一会说人在浙江,一会又说在上海,反正是难见一面。
这一日,三平为了宿舍的产权交易,终于见到了蒋总,说:“宿舍买断的钱我已经补交财务了,就等您签字呢。”
看着三平递过来的手续,蒋总看也不看,迅速在上面签了字,说:“不是工厂困难,这个价钱也不会卖给你了。”
三平知道自己是捡了便宜的,不过,为了买下这间宿舍,他是旧债刚刚还清,又添了一笔不小的新债,赶上这个机会,不买下怎么行呢?儿子昆昆一天天长大,加上母亲,一家人总得有个地方安身吧。
“我们都三个月没发工资了。”走的时候,三平提醒蒋总说。
“哎,全国都不景气,这次亚洲金融危机,把我搞苦了,你们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挺过去的。”透过茶色的近视眼镜,蒋总眼神笃定,充满自信。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工厂订单依然在锐减,蒋总也消失不见了,偌大的开关厂,就像病入膏肓的病人,从气若游丝到最后的倒闭,仿佛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硬挺了半年,开关厂终于倒闭了,开关厂一宣布倒闭,蒋总人也就彻底消失了,蒋总不见人,财务大门紧闭,大半年没领到工资的工人就开始闹了,三平的车间主任就对大家说:“开关厂不是当地政府的招商企业吗?企业倒闭了,老板跑路了,当地政府有监管义务,难道他们不应该给我们一个交代吧?”大家都觉得主任的话有道理,就说都听他的,他说咋办就咋办,主任就说,该上访的上访,该举旗的举旗。
按照商量好的安排,三平、车间主任和另外几个人,就去市信访局上访,阿珍和其他的同事,就去工厂的主管部门——乡政府,他们在乡政府的大门口拉起了横幅,横幅上写道:“我们要吃饭,还我们血汗钱。”
负责接待信访的领导是副市长,还有副乡长等其他领导,听完三平和车间主任他们的诉求,副市长就看向副乡长。
副乡长也有苦难言,说:“开关厂是他们乡的招商企业这点没错,但企业的经营和财务权,我们政府是无权干涉的,到现在为止,以当年土地抵税金的合同,开关厂还欠着我们一大笔土地租金呢!你们企业破产了,我们政府也是受害者……”都是受害者,副乡长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他向在座的各位大倒苦水。
听完副乡长的情况介绍,副市长语重心长地说:“农民工的欠薪问题是社会安定团结的大事,你们一定要高度重视起来,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尽快拿出一套好的解决方案和具体实施意见……”
信访这边没任何结果,拉横幅的队伍也传来消息说:“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倾巢而出,把他们团团给围住了,还出动了警察,现场的工作人员警告他们说,‘他们涉嫌违法集会,如果再不撤离,就要抓人了’……”
折腾了几天之后,三平就对阿珍说:“这样折腾来折腾去也折腾不出什么结果来,我们还是另做打算吧。”
阿珍也知道这样闹下去没结果,说:“算了算了,我也搞得好心累。”
在接下来讨薪的集会里,三平和阿珍就没参加,看见人越聚越少,其他的同事也都觉得看不到希望,就都陆陆续续返回了工厂,该收拾行李的收拾行李,该就地解散的就地解散,都做了鸟兽散。
二个人同时失了业,还被老板欠了一大笔工资,三平和阿珍就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过日子的恐慌,柴米油盐,水电油气,人情客面,哪一个不像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伸手找他们的口袋掏钱,看着眼前的窘境,三平就打趣说:“看来鸡蛋还是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叫鸡飞蛋打,全军覆没。”
阿珍说:“家里外债累累,日子都过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日子捉襟见肘,外面欠的债又像山一样压在身上,阿珍就后悔死了,对三平说:“早知这样宿舍就不买了,工厂都倒闭了,我们还住在这里干什么?”
三平说:“一家人总要有个地方安生吧?房子买了总不吃亏,它现在不是升值了吗?”
阿珍说:“那这样吧,你去省城帮我大姐看铺子,学门修车的手艺,以后回来,还可以开个修车铺什么的,我和你老妈留下来,我就到市里找份工作,这样照顾儿子也方便。”
三平说:“这样也好,我过二天就去省城。”
大姐的摩托车店开在省城的城乡结合部,店铺规模不大不小,生意还不错,三平就和师傅学习摩托车的售后和维修,平时帮店铺干一些杂活,和他一起的,还有他的小舅子。
三平去了省城,阿珍也没闲着,她就到市区的一家花店打工,阿珍从小就爱花,对各种各样的花都情有独钟。
花店的老板姓杨,是个中年鳏夫。
三平在阿珍大姐的店铺安顿了下来,由于有点文化的底子,对机械线路掌握的比较快,没过多久,他就掌握了摩托车的维修和售后,为了省去一个师傅的工资,大姐就对三平说:“你现在是师傅了,工资就给你涨到1000。”
三平之前拿的是学徒工资,500元。
师傅都辞掉了,师傅的活就剩下三平和自己的小舅子二个人干,小舅子虽然比三平来得早,但修车水平不如三平,三平做了师傅,工资翻了一番,做起事就更加卖力。
时间的脚步越走越快,眼看,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天越来越近了。和这个充满希望的春天不同的是,大姐的摩托车生意却迎来了历史以来的寒冬,因为,市场上油电混合、纯电动摩托车开始大量出现了,为此,大家都在相互观望,有的已经转行,有的还在坚持自己的主业,坚持下来的人幻想有朝一日能够东山再起,改行的人已经先行小心翼翼地跨出了第一步。
三平敏锐地嗅到了电动摩托车的商机,就对大姐说:“电动车早晚要取代摩托车,你还是趁早放弃吧。”
大姐说:“怎么可能呢?这个市场稳定了多少年,我们国家的电动车性能指标一直不理想,想要形成市场,彻底替代摩托车,是需要漫长的过程的。”
阿珍的大姐是个强势、固执己见的女人,三平也就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
大姐的观点还没坚持多久,附近的电动自行车店铺就如雨后春笋一样开了出来,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国内知名一些的品牌都名花有主了。
要命的是,压垮摩托车市场的最后一颗稻草不仅仅电动车的横空出世,而是全国各地声势浩大的禁摩行动,看着日薄西山的摩托车市场,幡然醒悟的大姐终于明白了,这不是摩托车市场和电动车市场的战争,是污染环境和环保治理的战争,至于结果如何,相信不言自明了。
大姐的摩托车生意要关张了,再次失业的三平就打电话给阿珍,问是继续留在省城打工,还是回市里。
阿珍说:“你还是回市里吧?你拿500块钱一个月,到市里哪个地方打工没有呢?儿子也要上学了,每天要接送,我也照顾不过来。”
一听工资还是500,三平就夺口而出说:“怎么可能呢?不是1000吗?”
一听三平说1000,电话那头阿珍就没说话。
三平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说:“那等我回来再说吧。”
放下电话的三平感到很郁闷,但也明白了其中的奥秘,毕竟,他帮大姨子打工以来,就没见过自己的工资,他的工资都是大姐直接汇给阿珍的,想到大姐瞒天过海的行为,三平心里就五味杂陈,明明说好了自己做了师傅之后就涨一倍工资,直到店铺都关张倒闭,自己领的还是学徒的工资500元,另外,小舅子的工资却是1500,这明显是欺负人嘛。让三平更加想不明白的是,店铺名义上是他和小舅子二个师傅,可小舅子的技术明显不行,人又贪玩,实际上二个师傅的活,都是他一个人在做,他一个人做二个人的活就算了,这做事的工资还只是不做事的三分之一,这就有点太不象话了,想到大姨子的这些个行为,三平就感到无限委屈,不过他又转念一想:算了算了,都是自己的大姨子,当初娶了阿珍,也没给过她家什么彩礼钱,就当是二清了吧!另外,她的店都不开了,自己还去计较这些,不是显得自己太不仁义了,反正,这些事情阿珍知道就行了,看来,还得赶回去做做阿珍的思想工作,让她也想开点。
这样一想,三平心里就好受了很多,他没回店里,而是去了宿舍,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就去了汽车站,然后上了回市里的长途汽车。
三平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回到了市里,阿珍看到三平突然回来了,也没感到很惊讶,她有点冷漠地说:“工资跟你说涨了你也不说一声。”
三平感到非常委屈,说:“我哪里知道会这样。”
二夫妻都很委屈,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久,再提也于事无补了,就都忍隐了下来。
回到市里的三平,等于又一次失业了,从收入算下来,他等于帮大姨子白干了几年,几年功夫,儿子坤坤小学都快毕业了,想到一家人还蜗居在开工厂的宿舍里,阿珍就开始着急上火了,看着在家不急不躁、不温不火的三平,说:“听我一个朋友说有家金矿在招工,你准备一下,过二天去应聘。”
阿珍说的这个朋友是她花店的杨老板,但阿珍没说这个朋友是谁。
金矿的应聘很顺利,金矿领导通知他按规定时间去上班,这家金矿效益不错,员工待遇也好。
三平有所不知的是,他能进这家金矿,是阿珍花店的老板杨老板出的力,杨老板的表弟就是这家金矿的副矿长,当然,杨老板为什么如此不遗余力地帮助阿珍,可能除了可以说清楚的原因,应该还有说不清楚的原因吧,至于那些说不清楚的原因是什么,恐怕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吧。
(10)买房
三平上班的金矿,是一家规模不小的市级企业,在市郊的河道上,金矿泊着三台巨型采沙船,和采沙船配套的,是各种各样的设备和建筑。
三平有电工方面的基础,加上有副矿长的关照,他被分到了电工班,电工班虽然不是什么重要部门,但属于技术活,活儿轻,工资旱涝保收。
过了实习期,三平顺利通过了考核,成了金矿的一名正式电工。
三平在金矿稳定了下来,加上效益不错,阿珍有一天就很认真地和他商量,说:“儿子马上要到市区上学了,市区离开关厂这么远,以后大家就很都不方便了。”
三平说:“确实,住市区我们大家都方便,看来只有去市区租房子了。”
阿珍说:“租房不如买房,买下来产权永远是自己的,租,产权永远是别人的。”
一听买房,三平就直摇头,感觉阿珍是异想天开,说:“买房?我们哪有钱买房。”
阿珍说:“这个帐我都算了很久了,我想哈,我们先把开关厂这个宿舍卖了,然后再找亲戚朋友借点,凑个首付是没有问题的,凭我们目前二个人的收入,再办个十年按揭,不行就办二十年,是完全可以应付得下来的,租房子的钱呢,省下来去付按揭的利息,还有多余呢。”
听阿珍这样一算,三平也就心动了,说:“听你这样说还真有点靠谱,你再咨询一下,看看宿舍能卖多少钱,还需要借多少?”
在市区买房是人生大事,二个人就开始不停地合计,一听他们要买房,二边的亲戚朋友都很支持,毕竟,他们在家都是老小,如今他们的孩子大了,一家人还蜗居在那么小的宿舍里,买房当然是当务之急。
对于买房这个事情来说吧,三平觉得只是家庭的刚需,可他不知道的是,对于阿珍来说,买房却一直是她的心魔,是她的心病,是她的人生信仰,她做姑娘的时候,就很羡慕别人家的大房子,看见别人住新房,买新房,就有了强烈的买房欲,作为家里的幺女,看到自己的姐姐们都买得买,建得建,她对房子渴望的就没一天消停过,远的不比,就拿身边的几个姐妹来比吧,哪个不是建了大屋,住着大屋呢?自己孤身出来打拼,就是想依靠自己的力量,找到自己的爱情和幸福,幸福是什么呢?幸福就是房子呀,如今,爱情找到了,可房子呢?
买房一旦进入了阿珍的日程,其他的事物都必须让路。
盼到了周末,二个人就去了市区,他们首先去了中介,选了一个合理的价格,把宿舍挂了牌,然后就开始物色房子。
为了阿坤读书方便,学区房是他们的重点目标,他们离开了中介就去了学校周边,兜兜转转了半天,他们也没发现有新的房子在卖,他们就四处打听,路人就反问他们:你们很少上街吧?又说:政府对老城区的建筑控制的特别严,早就禁止老城区大拆大建了,现在的新房子都建在了郊区,郊区的地可值钱啰,老城区除非是危机楼改造,否则,政府是一概不做审批的。
把老城区兜了一个遍,二个人都有点灰心丧气,阿珍心想,在新城区买房,和开关厂的宿舍比起来,除了面积大,还是一样不方便,这样买房还有什么意义呢?
回来的路上二个人都没力气说话,自行车骑到一半,坐在后座上的阿珍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对三平说:“我们掉头,回市区。”
三平问:“还要办什么事情。”
阿珍说:“叫你掉头就掉头,去中介公司,到了你就知道了。”
二个人很快返回了中介,阿珍就问中介的老板:“你这里有市区一中周围的二手房吗?”
中介老板说:“你说的是学区房吧?我这里什么房都有。”
老板说完,就把他们引到了一中学区房的专属板块。
阿珍站在板块前开始了细致的研究,很快,一个三楼的二室一厅的二手房吸引了她的眼球,她问老板:“这个房子怎么样?”
老板马上冲阿珍竖起了大拇指,说:“好毒的眼睛,这个房子昨天才挂牌的,房主是一对退休的老教师,听说要去北京,带小孙子。”
“哦,房子位置还可以,不过价格是贵了点。”阿珍说。
又看了一会,阿珍对三平说,我们去其他地方再找找。
默默记下了这个二手房的地址,一出中介大门,阿珍就小声地对三平说:“走,去这家房子看看。”
到了目的地,阿珍和三平就围着这栋房子转了起来,这栋半新的五层楼房一共有七个单元,整栋大楼采光效果好,墙面的红砖经过岁月的洗礼,通体呈现出红褐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古老的气息。和周围的房子比起来,这栋房子不仅外形特征明显,周围的地势也非常开阔,离附近商超很近,离菜市场也是一箭之地,特别是这家要卖的房子,无论是采光,楼层,还是朝向,阿珍看完皆是满心欢喜,当下就想:“就是它了。”
回到家,阿珍就对三平说:“买新房我看还是算了,你觉得我们前面看的二手房怎么样?”
三平说:“我对房子没感觉,你认为呢?”
阿珍说:“我觉得那个二手房也挺好的,不如我们先把它买下来,一次性付清就没有按揭的压力,等以后条件好了,我们再考虑换新的房子。”
三平觉得阿珍说的在理,只是对钱方面还没有信心,说:“我们就是把宿舍卖了,钱还差得远呢?”
阿珍说:“找你同学借呗,反正你同学多,条件都好,我家亲戚那边我也去借,尽量凑,这二天就开始借。”
三平的信誉好,同学听说他要买房,都纷纷表示:“随时准备着,保证不误事。”
没过多久,中介那边就传来消息说,他们的宿舍有人买了,价格还不错。
拿到了卖宿舍的钱,阿珍一刻也不想耽误,她买了一些水果和点心,就约了三平一起去了市区,直接往那家二手房赶。
给他们开门的是一对和蔼的老夫妻,看上去都像是知识分子,双方一寒暄才知,这对老夫妻确实是一所中专的退休老师,这栋房子也是学校的教师楼。
“难怪这么有特点,原来是教师楼呀。”阿珍心里想。
趁着彼此寒暄的时间,阿珍就细细打量起了住房,住房装修的风格是典型的中式风格,客厅和主卧都是木地板,石膏吊顶,厨房和客房显得有点拥挤,小阳台上种了一些盆摘,由于有些年头,房子的石膏吊顶已经开始发黄变黑,整体的内部装修像极了眼前的这对老夫妻,呈现出一派昨日黄花的老派景象。
大家直接进入了主题。
阿珍说:“你们这个房子我们是需要的,儿子来年就要上一中了,我们也是想图他上学方便。”
老夫妻说:“理解的,我们做父辈的都一样,永远活在我们孩子的世界里,按照传统的说法是父母在哪里,哪里才是家,看来这个说法已经完全颠倒了,现在的情况是,孩子在哪里,哪里才是我们的家,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们老都老了,还要离开这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双方寒暄了一会,阿珍感觉到老夫妻的口音似曾相识,便问:“叔叔阿姨你们是哪里人?”
老夫妻说:“我们是xx县人。”
一听是自己老家的,阿珍激动地说:“真巧啊,我们是老乡呢。”说完,就即兴说了几句老家方言。
阿珍和老夫妻是老乡,气氛一下子就热烈了起来,他们的聊天也由普通话转变成了老家方言。
因为是老乡,阿珍和老夫妻的话题就越聊越多,他们一会聊老家的风俗,一会聊老家的景点,甚至,他们还聊到了阿珍父亲的工厂,原来,老夫妻的几个亲戚也在那个厂里面。
双方的关系越聊越近,一旁的三平也插不上话,老阿姨就对阿珍说:“你老公听不懂我们的老家话吧?我们这样说土话,是不是对他不礼貌哦?”
阿珍笑笑说:“没事的,我老公听得懂的,只是他说不来。”
闲聊了很久,阿珍就言归正传,说:“叔叔阿姨,也不怕你们笑话,我和我老公虽然都是家中的老幺,但二家都是普通的工人农民,我们自从结婚以来,运气也不怎么好,也没存下什么钱,我们买房的钱,还要回去东拼西凑呢。您二老看看能不能在价格上照顾点?”
听阿珍这么一说,老叔就看向老阿姨,说,老太婆你什么意见呢?老阿姨当即表态,说:“没问题,年轻人不容易,我们也是从年轻过来的,现在的年轻人条件可比我们以前好的多,我们年轻的时候,还没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呢。”
一听有戏,阿珍喜上眉梢,问:“叔叔阿姨你们看看能够给我们优惠多少?”
老阿姨说:“你们想优惠多少呢?”
阿珍想了想,说:“一万可以吗?”
一听一万,三平觉得阿珍砍得有点狠,顿时脸一红,低下了头。
让三平没想到是,老叔答应的很爽快,说,“没问题。”
一听老人家答应的这么爽快,阿珍和三平内心都一片狂喜。
“不过,优惠归优惠,但你们必须答应我们一个条件。”老叔继续说。
一听还有附加条件,阿珍问:“您有什么条件尽管说,事情提前说开了,后面就不会留下什么麻烦。”
老叔说:“这套房子我们不是挂了中介吗?这个中介的服务费,你们还是要去付的,明人不做暗示事,虽然我们是私下达成了交易,但一码归一码,如果没有中介,你们也找不到我们的,对吗?我们是一个文明的社会人,就应该遵守一个文明的社会秩序,一切行为,都应该按准则、规矩办事,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我和你阿姨做人做事规矩了一辈子,也省得日后因为这点钱,被别人背后说三道四的。”
一听是这个条件,阿珍心里就有点不痛快,原本她单独找这个房子,就是想避开中介,省下一笔中介费,没想到房东老叔是一个这么讲原则和规则的人,但心里不痛快归不痛快,阿珍心里想着怎么样也是省了一大笔钱,便爽快地说:“这个没问题,我们这边就回去筹钱,叔叔阿姨你们就耐心等二天。”
老夫妻说:“不急不急,既然说好了,就给你们留着。”
回家的路上,阿珍显得有点闷闷不乐,三平觉得有点反常,就问:“事情办得不是蛮顺利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阿珍说:“没想到房东老叔这么古板,明明可以给我们省下几千块中介费,硬是被他的所谓原则底线给搅黄了,老人家就是老人家,真是古板,气死我了。”
三平安慰说:“可以了,如果找中介买,说不定一分都没得省呢。”
想想也是,阿珍便说:“夜长梦多,这几天你下了班什么事也不别干,赶紧把同学答应借的钱款到位。”
救急不救穷,对于买房来说,即是救穷也是救急,很快,买房的余款到了位,钱一到位,阿珍和三平也没耽误一天,接下来就是办手续,简单的布置,然后就准备搬家了。
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操作,三平和阿珍终于欢欢喜喜地搬进了新家,住进了新家,三平的心情就像冬日初升的暖阳,心里时常感到热乎乎的。
又到了金矿发工资的日子,这天三平领了工资,回家的路上,就在地摊上给自己买了一件新衬衣,回到家,三平把工资悉数交给了阿珍,同时也给阿珍展示了这件新衬衣,说:“挺便宜的,你看看颜色怎么样?”
一看三平自作主张地给自己买了新衬衣,阿珍就显得有点不高兴,说:“我们现在背的是一身的债,该省的还得要省一点。”
看见阿珍不高兴,三平想辩解,想说自己平时已经够省的了,工资从来不过自己的手,家里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阿珍她一个人说了算,就拿衬衣来说吧,自己穿的一直是假领子,就身上这件唯一的旧衬衣,领子也是加了又加,补了又补,看着身上这件衬衣,他就想起了丽丽,想到丽丽,他就没啃声,他想: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几年就过去了,自己和丽丽唯一的联系,或许就剩下这件旧衬衣了。
(11)牢狱之灾
在金矿,除了班长陈师傅,三平和电工班的同事关系都不太好,在同事眼里,三平是个书呆子脾气,遇事爱讲道理,爱较真,除了这些毛病,三平还是个抠门的人,每次班里AA制聚会,他从来不参加,总之,他们认为他是个无趣的人,不抽烟不喝酒,也没啥娱乐活动,活得跟圣人一样。
周五,三平下班准备回家,陈师傅却把他支到一边,掏出一小纸团,小声说:“这个是分给你的,拿着。”
三平不知道是啥,很好奇,问:“是啥?”
陈师傅赶紧说:“让你拿着就拿着,都有,你赶快收起来,不要让别人看见了,记住了,谁也别说哈。”说完,他急匆匆就走了。
接过纸团的三平有点懵,他突然有一些不好的预感,便下意识地把纸团往口袋一塞,踩着自行车就往家赶。
骑到一半,三平平复了一下心情,就把自行车拐到路边,掏出了那个小纸团,纸团是被揉搓过的旧报纸的一角,“人民日报”的字样还在,只是“人民”二个字上沾着一些黑色的油渍,纸团一打开,果然验证了三平的预感,是一小坨金灿灿的黄金,
看到是黄金,三平的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
在落日余晖的照射下,这坨金子散发出迷人的光泽,它仿佛理解三平的心情,也紧张地回望着他。
三平虽然在金矿上班,但他没机会接触黄金,除了市里的黄金首饰店,他还是第一次如此零距离地看着它,他看着它,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赶回金矿,把它交还给陈师傅,但一想时间不对,陈师傅应该也下班了,可他家住哪里呢?哎,他也你知道呀。
怎么办呢?三平心乱如麻,又想:“今天还不了,就要等到下周一了。”
想到这些,三平只能先回家再说。
深夜,三平翻来覆去的就睡不着,阿珍看出他有心事,便问:“你今天怎么了?一回来就心神不宁的,都几点了,还不睡?”
房间里漆黑一片,三平凝望着模糊一片的天花板,思绪万千。
“你倒是说句话啦!”阿珍又问。
良久,三平终于吐了一句话,说:“大难临头了。”
一听这句话,阿珍一骨碌起了身,拉亮了台灯,看着一脸茫然的三平,问:“什么大难临头了?你有话说清楚好吧?搞得这样一惊一乍的。”
看见阿珍急成这样,三平便照实说了。
一听是这事,阿珍倒显得心平气和。问:“金子呢?”
三平说:“在衣橱里呢。”
阿珍便起床取出了金子,靠在床头仔细研究了起来。三平发现,阿珍倒是挺喜欢金子的,只是她对金子的来源,怎么一点都不在乎呢?
三平说:“礼拜一我就还给陈师傅。”
阿珍一听三平这态度,说:“怎么还?你还回去同事们怎么看你?陈师傅既然说了大家都有份,就你还回去,其他人怎么看你?得罪了所有的同事,你以后还混得下去吗?”
阿珍的话虽然有道理,但三平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说:“这明显是偷来的嘛,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们金矿的情况,我们电工是接触不到黄金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弄来的?”
阿珍说:“反正又不是你偷的你怕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们分了多少回呢?他们都没事,就你拿有事?我估计也是他们良心发现,才想到分你一回呢。”
阿珍的分析虽有一定道理,但三平总感觉到不是个事,便说:“金子你保管好来,不要随便处理了,让我再想想。”
时间终于熬到周一,三平就赶去上班,周一的金矿和平时的金矿并没有任何区别,大家各就各位,到处是一片忙碌的景象,碰到陈师傅,他和往常一样对三平笑了笑,三平显得有些紧张,他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个月过去了,对于三平来说,这个月简直度日如年,他就想:时间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接受,或者说,接受就是生活的全部吧。
虽然是抗拒的,但内心接受了集体盗窃黄金事实的三平,也开始反思起自己颠沛流离的大半生:一路走来,自己的人生不就是大海里航行的那一方孤舟吗?看不清前方,也绝无后路可退,它甚至没有方向,所有曾经的目标和梦想,原来都是作家笔下的暗喻、虚构、想象和玫瑰花园;是夜空下无际的虚幻;是无限虚幻背景衬托下的冰冷现实;是风急浪高伴随着风平浪静的交替;是一切短暂美好岁月之后的世故和腐朽。
三平总是在想,很显然,心平气和的日子总是太短了,每个人过得都不平静,平静,应该才是自己人生的奢侈品呀!可是,为什么“平静”的身体内总潜伏着同等甚至超越于它自身的不安与焦虑呢?对于自己一直以来的生活而言,所有那些短暂的平静,难道不都更多焦虑的代价吗?在这些焦急惶恐的背后,又到底隐藏着多少无处不在的暗礁、意外的灾难和家人、同事之间彼此烦心的打扰呢?
想到这些,三平的夜晚过得比浓墨还黑。
在极度的惶恐中度过了三个多月,这一日,陈师傅把三平支到一旁,又塞给他一个小纸团。说:“这是你的,千万记得,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你的家属。”
三平本想拒绝,但他的手拒绝了大脑的指令,做出了一个相反的行动,和上次一样,他把纸团放进了口袋,又一次心惊肉跳地离开了金矿。
回到家他看也没看,就把纸团递给了阿珍,说:“把它藏好来,千万别卖了,卖了以后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阿珍说:“要说得清楚,卖不卖都是一个道理。”
三平知道,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发生了第一次,就有可能发生第二次,但发生了第二次,绝对还会发生第三次。
三平的预感没错,在第二次收下金子的半年后,终于出事了,那天,他刚一走进金矿,一群警察就围了上来,有个警察就问:“你是三平吗?”他话音刚落,一副锃亮的手铐就伸了过来,三平也没挣扎,他好像等待这一刻等了很久了,他乖乖地把手伸了过去,非常坦然,三平如此淡定,让他面前的警察反倒感到有些诧异,其中一个警察又重复问了一遍:“你是不是叫三平?”
三平点了点头。
确定是三平,其中一个警察说:“带回局里。”这个警察一说完,一些警察就把三平推搡进了一辆中巴警车,三平一进去,发现里面还铐着三个人,这三个人,都是一个班的同事,和三平的紧张情绪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们的态度非常无所谓。
看见三平也被抓了,其中一个同事笑着说:“电工班全军覆没了,金矿这下要停产了。”
被关进了派出所,三平才开始感到害怕,他对着派出所冰冷的墙壁和大大小小的摄像头,心里涌现出一万个疑问,我要坐牢了吗?我要坐多久?我的罪行有多重?阿珍知道吗?我该怎么办?……
审讯三平的过程很顺利,他就像当年的好学生,对于警察的审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第二次录口供的时候,三平就斗胆问:“警察同志,我的同事全部抓了吗?他们是怎么说的?”
负责审讯的警察说:“你只管交代你自己的问题,其他人怎么交代的,和你无关。”
三平被抓了,阿珍就火急攻心,不停地跟所有认识的人打电话,接到她的电话,三平大姐第一个赶了过来,她对阿珍说:“你也不要太着急了,急出病来了怎么办?事情出都出了,大家一起想办法呗。”
(12)捞人
四处碰壁,到处求人无果,阿珍也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若要检验一个人的家庭实力和背景,那就让他犯罪去吧!这粒落在她身上的灰,真的就是一座山呀。
连三平的姐夫都束手无策,其他的近亲属也只能是干着急,通过所有有用没用的社会关系,能够打听到的消息都不太明确,综合起来分析,没有一个具备参考性的价值。
万般无奈,阿珍便又想到了杨老板,眼下,也只有看看他那边怎么样了。
又去求杨老板,阿珍实在是进退两难,说实话,做为一个女人,她也是有自尊心的,她和老公三平一样,是把面子看得很重的人,是那种不想老欠着别人人情的人,想当初,三平能够进金矿,就是他帮的忙,这份人情都还没还上呢,这又要去新添一份人情,哎!这怎么开得了口哦。况且!也是三平自己不争气,辜负了杨老板的一片好心不说,还让他的副矿长表弟在单位失了颜面,这实在是太让人难堪了吧?最关键的是,她真正不想再求杨老板的原因是,做为女人,她心里非常清楚,单身的杨老板对她一直是有非分之想的。
到了杨老板家,阿珍开门见山地提出:“老板,我要辞职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没心情做事了。”
杨老板很理解阿珍的心情,说:“在家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也不要太着急,有些事,是急也急不来的。”
二个人默默坐了一会,阿珍准备起身告辞,她还是没有勇气对杨老板提出不情之请。
“你老公情况怎么样?在里面有没有受罪?”杨老板主动关心,说。
“不知道呀!你也知道我和三平都是外地人,在市里都没有关系,出门办事是二眼一摸黑。”阿珍见杨老板主动说起这事,便实话实说。
“这样啊!我帮你打听打听情况吧,听我派出所的朋友说,新犯人进去好苦的,挨打挨罚是家常便饭。”
听杨老板这样一说,阿珍更是心急如焚,说:“那就拜托你了,办事少不了花钱,你为我们花了多少钱到时告诉我,我出。”
“再看吧,你又不是有钱人,再说,真正花钱的朋友,也不是真心的朋友,人在社会上混,还是一个人情的积累,这年头光有钱还不行,还得要懂得经营人情世故。”杨老板知道阿珍虽然嘴巴这样说,心里一定也怕花钱,便安慰她说。
从杨老板家回来,就和婆婆长吁短叹,如此折腾了一个多月,她还是没有三平的任何消息。
过了二天,杨老板打来电话,叫阿珍去一趟,接到电话的阿珍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去之前,先去理发店做了一个头发,然后又去了一家美容院,她对美容院的女孩子说:“给姐化个妆吧,妆化淡一点,符合我的条件就行。”
黄昏时分,阿珍来到了杨老板的家,看见阿珍,杨老板顿时眼前一亮,显得有点语无伦次,说:“你~是你~呀,这么漂亮,搞得我以为是谁敲错了门嘞。”
一进家门,阿珍发现杨老板显然也提前做了一些准备,他家到处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一点也不像之前看到的那般凌乱,在客厅的餐桌上,有一瓶已经打开的红酒,厨房里,传来高压锅呲呲呲的声音。
“你先坐会,我去炒二个菜,我们边吃边聊。”杨老板说。
不一会饭菜烧好了,杨老板给阿珍倒了一杯酒,说:“来,我们喝一杯。”
阿珍平时不喝酒,但又不能拂了他的一片心意,便一饮而尽。
杨老板又给阿珍倒了第二杯,说:“终于有消息了,为了这些消息,我们干了。”
一听三平有了消息,阿珍二话没说,又是一饮而尽。
二杯红酒下肚没多久,阿珍慢慢感到到酒精开始上头了,她平静地看着杨老板。
看着脸上渐渐露出绯红色的阿珍,杨老板说:“情况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我那个副矿长表弟不是出差回来了吗?我昨天约他出来吃了个饭,他也把情况给我一五一十说了,这次团伙盗窃案的时间跨度比较长,涉及的人员也较多,除了二个成品车间的保管员,你老公的电工班全部都有份,好消息是,你老公参与的时间比较晚,明显不是主犯了,我表弟说了,电工班的电工一直是排斥你老公的,他们开始一致的意见是不想让你老公参与进来,他们的偷盗也是一直瞒着你老公的,毕竟,金矿所有的车间,也只有电工才可以随便进出,当然,他们不拉他进来,并不是想保护你老公,而是大家觉得你老公不合群,爱较真,他们担心他会坏了他们的好事,你想想,多一个人分赃,他们就要少分一份,人都是很自私的,后来据说好像是陈师傅觉得良心上感觉过意不去,就截留了一份,算你是老公的,至于你老公他分了多少,这个应该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吧?”
一听是这种情况,阿珍内心是又惊又喜,她问:“那我老公会不会判刑呢?他属于什么性质的犯罪行为呢?”
看见疑虑未消的阿珍,杨老板又给阿珍倒了杯酒,说:“这就看大家的口供了,如果其他人实话实话,不栽赃不陷害他的话,性质就不严重,属从犯,加上金额不大,应该很快就会出来的,如果大家集体栽赃他,那就说不清楚了,不过你也放心,大家都不关在一起,也没时间串供,到时每个人说的不一样,他们即便想栽赃他的话,警察也是不会相信的。”
听杨老板这样一说,阿珍顿时感觉欣慰了好多,看着面前晃来晃去的杨老板,阿珍知道自己已经喝醉了,她摇摇晃晃地举起杯,说出了另外一个疑问:“也不知道我家老公在里面怎么样?有没有被别人欺负?”
看着站立不稳的阿珍,杨老板扶着她往卧室方向走,说:“这个你放心,我已经拜托我派出所的朋友了,让他关照着呢。”
阿珍没有拒绝杨老板的搀扶,整个身体瘫软在他的怀里,后面杨老板还对着她的耳边窃窃私语了好久,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完全把自己交了出去,任由他摆布,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时而在空中,时而又在地面,像铺设在隧道里的铁轨,接受着急速的碾压或拖沓的踟蹰。
这一夜,阿珍没回家。
第二天一早,阿珍在杨老板家匆匆洗了一把脸,径直出了门,外面的空气清冽,让她突然感觉回到了真实的人间,看着眼前的街道,空蒙的清晨里匆匆忙忙的行人,阿珍长吁了一口气,她转身对着杨老板的家门,自言自语道:“终于两清了。”
在外面的阿珍为三平感到焦急,在里面的三平倒开始平静了下来,他已经放弃了幻想,有了任人宰割的想法,他记得他第一天被转移进拘留所的时候,还是发生了一些小插曲的,后面就风平浪静了,他第一天被带进一个房间的时候,那个房间里已经住了七八个壮汉,那些壮汉有的身上纹满纹身,有的脸上刀疤清晰看见,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样子,看见这些凶神恶煞般的汉子,三平是有些害怕的,看见三平进来,大家也都没对他咋样,可到了第二天,一个黑不溜秋、精瘦精瘦、眼神凶险的年轻人就开始找他的茬了,他来到三平的铺子前,踢了他一脚,问:“新来的,犯什么事了?”
三平说:“应该是盗窃吧?
一听是应该,年轻人顿时笑了起来,满是嘲讽地说:“什么叫应该呀,自己犯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看不出来嘛!斯斯文文的样子,还会盗窃?”
三平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解释说:“其实也不是盗窃,就是~~”
“不是盗窃警察抓你干什么?难道是冤假错案?哈哈。”年轻人以为三平把他的质疑当成了一场审讯,在为自己强词夺理。
一看和他解释不清,三平便不说话,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年轻人。
“你之前没犯过事吧?懂不懂这里的规矩?”年轻人突然变得有点凶,他的眼神让三平不寒而栗。
三平小心翼翼地说:“我不懂这里的规矩。”
“也难怪,你身上有多少钱?全部贡献出来,算你的烟钱,都是要孝敬老大的,这是规矩。”年轻人终于把话题挑开了。
“我没钱。”三平忙解释,说完就翻自己的口袋给他看。
“没钱跟我说没用,去跟我老大说。”年轻人说完,就把三平扯到另外一个人面前。
老大看上去是个很普通的中年人,长相一点并不凶,他精神矍铄,眼神很犀利,好像可以看穿三平的内心一样,看见三平,他冷冰冰地打量了一番,说:“没钱不知道找家里人要吗?你没家人吗?”
三平一看老大虽然有点冷,但并不像年轻人那样凶狠,便放松了一些心情,心平气和地说:“你是老大应该清楚,我们是新人,新人在案子定性之前,是不能见家人的。”
一听三平跟自己讲起了大道理,老大冷笑了一声,说:“你也是读书都傻了吧?家里就没有一点关系吗?哪个刚进来的人,不会找点关系送点烟酒钱来?”
三平解释说:“我家没关系,就算有关系,我也不想他们送钱,家里本来就欠了那么多债。”
三平话音未落,一旁的年轻人上来就给了他一个耳光,耳光打得响,所有的人都看过来,他说:“没钱就没钱,还嘴硬。”
三平被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很自然地捂着脸,他视死如归地看向他,苦笑了一声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没钱是吧?没钱把你这件衬衣给老大换下。”年轻人说完就上去扒三平的衬衣。
这件衬衣是三平唯一的新衬衣,就是那次发了工资,自作主张在地摊上买的,为了这件新衬衣,当时阿珍还数落了他乱花钱,三平也没抗拒,任由年轻人把他的衬衣扒了下来,年轻人把新衬衣给了老大,老大也没客气,便把自己身上的衬衣脱下来扔给了三平,老大穿上三平的新衬衣,感觉刚刚好,就说:“我们的身材差不多。”
被强行换了衬衣,三平内心很是心疼,看到他人生的第二件新衬衣被换了主人,他就后悔被抓的那天怎么就鬼使神差,穿了它来上班呢?衬衣啊衬衣,你是不是神性附体,冥冥中未卜先知呢?
不管怎么说,衬衣被换了,老大和年轻人再没为难三平,他想,这件衬衣,也算是帮他渡了一劫吧,和多数时间一样,三平总能够在逆境中进行自我思考,他虽然在物质上贫困潦倒,但明显属于精神上的富翁,面对这些困难,他总能乐此不疲,任由思绪天马行空,挣开现实的枷锁,在自己自由的思想国家度里翱翔,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不被人理解的生存法则和信仰。
思绪信马由缰了片刻,三平感觉心里好受了很多,他看着穿了新衬衣的老大,笑笑说:“你穿着比我气派。”
穿上新衬衣的老大心情似乎也好了起来,便对年轻人说:“你去吧。我和他聊几句。”
年轻人去了一边,老大就问三平:“你犯了什么事?”
三平又把他的遭遇跟老大说了一遍。
老大说:“作为过来人我实话告诉你,像你这种情况可大可小,可左可右,法律这个东西是人定的,人是抽象的,语言是抽象的,作为人为的一部分,法律自然也是抽象的,我看你还是叫家人想想办法,该打点的打点,关系打点到位了,像你这点事情,算个球,你们这些书呆子,确实是不适应在社会上混。”
听完老大的话,三平觉得也不无道理,说:“听天由命吧。我们家条件不好。”
老大说:“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贫困家庭百事衰,普天之下,都是这个道理哦。”
一听老大说话有点水平,三平便很好奇,问他:“你是什么学历?你怎么进来的?”
老大说:“要说学历,我算是个中专生吧。我是一个小学的副校长,因为采购上的事,和社会上的混混产生了纠纷,也怪自己脾气不好,捅了二个混混,一个重伤,一个轻伤,案子现在还在法院呢!”
一听老大也是个老师,三平顿时感到有些亲切,说:“我以前也是老师~~”
同为曾经的老师,老大和三平就有了好多共同话题,他们便聊起了各自的学校、学生、同事和教学,他们越聊越投机,越聊越有劲。
进来快二个月了,三平慢慢适应了拘留所的环境,甚至于,他开始喜欢上了这里,对于外面来说,里面是多么的安静和单调,他本来就是一个喜欢安静和单调的人。
自从交了老大这个朋友之后,其他的犯人对三平都很客气,大家有点好东西,都会给他分享一份,这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和欣慰,另外,和其他犯人不同的是,他从来不抱怨里面的伙食,里面的伙食虽然差到了极点,但三平无所谓,三平想:比起当年复读时常年吃的那些腌菜咸鱼,这里的伙食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呢,平时,也只有少数有门路的人,才能够通过看守,吃上一顿鱼肉,但三平对伙食的要求很简单,他早就习惯了没有大鱼大肉的生活。
有了老大的关照,三平的日子过得平静又自由,他一方面渴望出去,一方面又渴望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下去,一想到未来的就业,出去之后的生活,没完没了的负债,他就心烦意乱,内心充满了矛盾。
经过打听,老大告诉了他一些情况,他说:“和你一块进来的同事基本上都出去了,只有二三个还在里面。”
三平感到很诧异,问:“怎么会呢?我的事情应该比他们犯得都轻呀,为什么我还没出去呢?你帮我再打听打听。”
老大笑笑说:“这还用打听,傻子都看得出来,出去的全是市里的,留下的全是乡下人,乡下人在市里没关系,自然就是替罪羊了。”
一听如此,三平就辗转难眠,他没想到社会如此复杂,社会的黑暗就是一座大山,让他痛恨的同时更多的是无助。
听说大家都出去了,里面的三平就开始着急了,与此同时,外面的阿珍也一刻没闲着,只是,她忙碌了这么久,依然一无所获,偶尔,除了委托杨老板送了一二餐鱼肉进去,再没打听到任何和案件有关的信息,这么多天以来,有的没的关系都用上了,该打点的也打点了,该送的礼也送了,得到的答复都是欲擒故纵,模棱两可。
这天,来市里有些天的三平大姐就对阿珍说:“这年头没办法,关系找对了,一百块钱可以办一千块钱的事,关系没找对,一千块钱只能办一百块钱的事,我们没关系的人家,还是老老实实地过日子,犯了事,只能自认倒霉了。”
阿珍知道大姐也忙,就说:“你先回去吧。你家里也走不开,我这里有消息会及时通知你。”
陪了阿珍几天,大姐就回乡下。
也是凑巧,在回乡下的班车上就遇到表弟红皮,红皮是她二姨的大儿子,他从小不务正业,长大了之后一直在市里“打罗”(社会混混),大姐知道,在市里“打罗”的红皮是个几进宫的人。
巧遇大表姐,红皮很是意外,便问:“表姐怎么来市里了?”
大姐说:“我来市里看看阿珍和你大姨。”
一路无话,汽车快到终点,大姐先下车,这时红皮掏了二百块钱给大姐,说:“给外甥们买点零食。”
大姐就推辞说:“使不得使不得,我都没买过东西给你儿子吃……”
推搡了半天,红皮一直坚持,大姐就说:“那我就先收下了,哪天给你大姨,就说是你这个做外甥的良心。”
“好好好,她老人家身体好就好。”红皮说。
“哎!你大姨也是可怜人,一直最心疼三平,没想到他出了这种事。”大姐就顺嘴一说。
“三平怎么了?”红皮问。
“哎!他惹官司了,到现在还在里面呢。”大姐说。
“我表弟这么老实的人能犯什么事?他现在什么情况?”红皮问。
看到大姐一直没下车,司机就按了一下喇叭催,说:“快点开车呢!这么多人就等你一个。”
红皮瞪了司机一眼,司机赶紧低了头不说话。
车上人多,大姐就和红皮下了车,到了路边,大姐就一五一十地说了个大概,一听是这样,红皮说:“这算什么事,我帮你们搞定?”
一听红皮如此的口气,大姐就不相信,以为他跟自己吹牛,说:“表弟,我们虽然平时交往不多,我这个做表姐的也没帮过你什么忙,但这种事情是不好开玩笑的,你能帮就帮,帮不了我们也不会怪你,总之还是要感谢你的一片心意的,为了三平的事,我们全家已经是求尽了人,看尽了脸色,拜尽了菩萨,烧尽了香火,钱花了就算了,事情没办好,大家的心都被搞得很疲惫,这日子,确实是煎熬啊。”
看见表姐不信任自己,红皮就觉得好笑,说:“大表姐,我再不济,再混,也不会很你吹这种牛,我一直敬重你和姐夫,三平是你的弟弟,也是我的表弟,他的事,也是我的事,都是一家人,我有必要吹牛吗?真的,他这点事,真的不算什么事,我一个电话就搞定的事情。”
一听有点靠谱,红皮不像跟自己吹牛,大姐就说:“去我家吧,你和姐夫去说说。”
到了大姐家,大姐就叫人通知姐夫回来,然后就张罗饭菜,饭菜张罗好了,姐夫也回来了,一看是红皮,姐夫问:“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红皮说:“前面在车上听表姐说三平的事,这不就留下来了吗?”
姐夫问:“你有什么好建议。”
红皮说:“你表弟我这么多年在市里钱没赚到几个,戴帽子的王八蛋朋友倒是结交了不少,三平的案子在哪个派出所?”
姐夫说了派出所的名字,一听是这个派出所,红皮马上说:“是朱所长啊,哈哈,我兄弟,我们都叫他朱扒皮呢!”
“这个王八蛋,贪的很。”红皮又说。
姐夫一听红皮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问:“你问问朱所长三平这种情况,我们需要打点多少钱?”
红皮说:“你们愿意出多少?”
姐夫说:“如果能够保证三平出来,五千块钱是我们的极限,再多,他也承受不了的,只能等着法院判了。”
红皮和姐夫达成了一致意见,然后说:“乡下信号不好,我的手机也打不过去,要不我们去你们单位打电话吧。”
不由分说,二个人就去了粮站。
拨通一拨通,红皮说:“老朱,是我。”
一听是红皮,朱所长说:“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最近又在哪里发财?”
红皮说:“发毛财,我们再发财,都是替你老人家打工。”
朱所长哈哈大笑,说:“你小子是越来越会开玩笑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还有个饭局呢!”
红皮说:“我有个表弟叫三平的,听说在拘留所,就是金矿一起犯事的那个事。”
“哦,金矿的那个事我知道,抓了七八个人,不是放了好几个吗?没你表弟吗?”朱所长问。
“放毛,我表弟事情最轻,现在还在里面。”红皮对三平的遭遇表示很不满,他说。
“你又没跟我说,我哪里知道哪个是你表弟。”朱所长说。
“也是,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他们一早也以为事情不大,这不都快过了羁押时效吗?他们这才找的我。”红皮开始虚虚实实,他说。
“我等会电话安排一下,你叫他们来市里办手续吧,小事一桩。”朱所长说。
“‘那个’是多少,我好跟他们交底,也让他们提前准备一下。”红皮说。
“那个”是他们之间的暗语,一旁的姐夫也明白。
“你还不了解行情?最少一只手吧!这是最低的限度了。”朱所长说。
“一只手是不多,我跟兄弟你明说,如果是我自己的事,多少我都认,我大姨家确实是困难,总要给个面子,让我好交差吧。”红皮的话确实合情合理。
“你就直接说多少吧?”朱所长问。
“三个,我了解他们家的情况,最多只能三个。”红皮说。
“三个就三个,下不为例哈。”朱所长说完就挂了电话。
一看事情办得这么顺利,姐夫意外之余也很欣慰,对红皮说:“真是蛇有蛇路,鼠有鼠路。看来这么多年你在市里也没白混。”
红皮说:“姐夫,我也知道你们看不起我,我从小没读到什么书,没文化又吃不得种田的苦,就只能在外面胡混。”
姐夫说:“还是要找点正经事做,养家糊口不容易,混是也难混出头的。”
红皮觉得姐夫的话句句在理,说:“混一天算一天呗,我年纪也大了,以后还是要回乡下的,以后回乡下做点小生意,还是要靠姐夫你们多关照关照哦。”
回到家姐夫把情况跟大姐一说,大姐也很开心,压抑了几个月的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说:“我们普通老百姓办事,走错了门求错了人,就是天大的事,同样的事,走对了门遇对了人,就是一个电话搞定的芝麻小事,有些我们平时高看的人,往往是最不很靠谱的人,有些我们平时看不起的人,往往又是最靠谱的人,有些明明是触犯法律的事,却变成了跟菜市场去买菜一样讨价还价的事,今天如果不是我遇到了红皮,还不知事情是个什么结果呢?”
姐夫说:“还是古话说得好,叫隔行如隔山,办事没找对人,劳民伤财不说,还误了大事,这次不是红皮,三平的案子铁定要移交到检察院,案子到了检察院,就不要说红皮,黑皮白皮什么皮都没用。”
“今天确实是运气好,看来还是我们三平有福,真是感谢xx。”大姐有自己信仰的神,她说完,就开始在内心不停地做祈祷。
“你明天就赶去市里,和阿珍一起去办手续吧。”姐夫交代说。
接到姐夫的电话,阿珍感到非常意外,没想到大姐一到家,就传来了好消息,压在她心头快三个月的这块巨石,也终于落了地,心情平复之后,筹钱的烦恼又涌上心头,为了捞三平出来,前前后后已经花了上万块了,这里二千那里三千的,市里的乡下的,该借的地方都借了个遍,哎,阿珍想:亲戚同事们也都不容易呀,这年头光景不好,经济低迷,谁家手头也都不宽裕嘞。
思来想去,阿珍又想到了杨老板,算上这一次,阿珍都想不清是第几次跟他借钱了,之前开口借钱是因为她在他的花店打工,有一份提前预支工资的借口,可现在自己已经辞工了,再去借钱,实在是难以启齿。
想到第二天就要交钱办事,阿珍还是硬着头皮去找了杨老板,没等阿珍开口说话,杨老板就问:“有好消息了吧?”
阿珍点点说:“嗯,明天就可以办手续放人了。”
杨老板拿出一沓钱说:“这里有五千,你先拿去应急。”
一听是五千,阿珍说:“三千够了,我过阵子还你。”
“全拿着吧!开销这个东西哪有算得那么精确的,留点余地,我又不急。”杨老板说。
一听也有道理,阿珍接过了杨老板的钱,便去了派出所找朱所长。
在拘留所呆了快三个月,三平终于出来了,走之前,老大把他的衬衣还给了他,说:“以后不要再犯糊涂了?人最宝贵的,莫过于人的人身自由,人身自由,也是一切自由的基础,社会给我们的自由,其实也只有唯一的一次,失去了,我们就永远失去了,至于后面的路该怎么走,就看我们各自的造化了。”
看见胡子拉碴、剃了光头、明显瘦了一圈的三平,阿珍和大姐喜极而泣,都问:“在里面吃亏了吧?”
三平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说:“没,里面也挺好的。”
(13)逆流
从拘留所出来后,大姐建议三平去乡下调养一段时间,阿珍也没反对,说:“是该把身体养好,养好了身体才好努力赚钱,家里欠了这么多债。”
在大姐家没休息二天,三平想到家里的债务,就说:“我明天就回市里了,家里的债一天不还清,我的内心是一天不得安宁。”
回到市里,三平就马不停蹄地找工作,三平忙着找工作,阿珍也没闲着,前段时间为了捞三平,她把花店的工作辞了,现在三平出来了,她也需要找一份工作,虽然杨老板那边说了随时欢迎她回去,但她是不想再去了,不去的原因一来是花店工资低,二来是她不想再面对杨老板了,这其中的原因,就不多说了。
有过坐牢的经历,三平的工作就特难找,像金矿那种待遇好的企业,他是明显进不去了,工地上的苦力活,他也吃不消,工资太低的,他又看不上,为了在附近就业,三平也是跑得二腿发胀,却总是无功而返。
工作难找,三平就打一些零工,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在一个地方坚持过一个月,几个月下来,还是没挣着什么钱。
三平在家混日子,阿珍却另辟蹊径,找了一份卖菜的生意。
早些年,三平的大哥大平在市里租了二亩地,成了郊区的临时菜农,和大平谈好了之后,阿珍每天凌晨三四点就得起床,然后就赶去大平的菜地里摘菜、折菜、洗菜……做完这些装备工作,天就放亮了,正好赶上菜市场开市。
几个月下来,阿珍的收入挺可观,可三平还是一事无成,在家躺平,阿珍感到很委屈,说:“你一个大男人,也不能天天这样躺在家里吧。”
三平也挺委屈,说:“我现在这种身份,到哪里都没人要呢。”
阿珍反驳说:“怎么会没人要呢?说到底还是你吃不了苦?进过里面的人那么多,都像你这样,还不要饿死一大片。”
抱怨归抱怨,阿珍还是风雨无阻地去卖菜,三平心里清楚,菜市场的生意赚钱是赚钱,对于健康来说,总是个火中取栗的生意,凌晨三四点的菜市场,不就是农忙季的田间地头吗?不就是科比眼里凌晨四点的洛杉矶吗?卖菜的辛苦,可能没有人比三平更刻骨铭心,想到其中的辛酸,三平也心生愧疚,他就早起去帮着阿珍打下手,可去了几次几次之后,他就再也不想去了,不想去的原因有很多,首先,他厌恶菜市场锱铢必较的氛围,在菜市场,买菜和卖菜的人水火不容,相互讨厌,在很多城市人的眼里,卖菜的都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都是一群吸血鬼,买菜的和卖菜的,总是严重缺乏信任和坦诚,可三平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坦诚的人,可是,他的坦诚在菜市场从来没有得到过应有的尊重和回应,另外,他时常莫名其妙地感到疲惫,那种疲惫感让他对于过度的早起更是力不从心了,尤其是在最近,他总感到身体的某个环节似乎出了问题:视力会突然模糊,啥也看不清,走路的时候好好的,会感觉到像是踩在一堆棉絮上一样,另外,头也是莫名其妙地胀痛,伴随着胀痛的,是耳朵里持续不断的轰鸣声,有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脑袋里是不是住进了一列火车,这列火车总是通过他的耳朵,持续不断地发出嗡嗡的轰鸣声。
阿珍卖菜,三平就尝试找其他的工作,但经过三番五次地折腾之后,他还是没能如愿,因此,他就更加灰心丧气了,他越灰心丧气,阿珍就越唠叨,阿珍越唠叨,他就越灰心丧气。
阿珍开始抱怨,三平也不回应,双方就陷入了冷战,陷入冷战的三平无数次想妥协,但总是无计可施,他就想:一个家庭的冷战应该是双方性格倔犟的结果,可他和阿珍的性格都不倔犟,也不固执,这难道不相互矛盾吗?看来,倔犟并不是人的性格,而是生活的结果,它们不在生活中爆发,就在生活中死去。
这天阿珍卖菜回来,看见无所事事的三平,很想说他几句,但想着杨老板早上对她说的一些话,她就忍住了性子,杨老板早上对她说:“现在是打工的时代,有本事没本事的,年纪大的小的,都去沿海城市打工了,出门打工不丢人,外面就业机会多,叫你老公出去看看吧。”
平时,阿珍和杨老板很少联系,但市里是个小地方,菜市场又是公共场所,他们便总在菜市场遇见,阿珍卖菜,杨老板也买菜,他便成了她最忠诚的老顾客,偶尔,他们就会聊会天,彼此关心一下对方的生活。
阿珍觉得杨老板的话有道理,如果三平愿意的话,他为什么不可以出去闯一闯呢?如果是这样,他们就要长期分开了,想到要长期分开,阿珍就收起心里的委屈,对三平说:“听朋友说现在沿海地区就业形势很好,你要不出去看看?”
三平说:“我正好想和你商量这事呢。”
原来,就在同一天,三平也接到了一个同学的电话,同学在浙江开托管中心,希望他过去上班。
一听这事靠谱,阿珍说:“我看这个工作不错,教书也是你的老本行。”
一夜无话。
三平到了浙江,同学的托管中心规模很小,除了几间简易的廉租房,再没其他可圈可点的地方。
看到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培训中心,三平就感叹时间过得真快,从代课老师到现在的托管中心,职业还是这个职业,时代已经不是一个时代了。
同学的托管中心服务的对象是附近学校的初中学生,中午给学生提供一顿午饭,放学后监督学生做功课。
三平没来多久,周围又增加了几家托管中心,这些托管中心是一家比一家装修的高档,各种招生广告也是穷尽伎俩,满嘴跑火车。
为了把对方打垮,抢生源,有些托管中心已经把价格压低到亏本状态,看到生源越来越少,三平便问同学怎么办?同学也很无奈,说:“市场竞争太残酷了,生意就是一场战役,先驱变先烈,后浪拍前浪,前赴后继,生生不息,之前我也不知道,以为外面有钱捡,来了之后才明白,很多事情都是一个假象,一个误区,地方越大,商机虽然越多,但进入的人也越多,这一切的背后,都取决于人口的比例和个人的运气,运气这个东西很古怪,抓住就抓住了,没抓住,再想抓住,就难了。”
同学的托管中心朝不保夕,举步维艰,三平的工资也是一路看跌不看涨,和当初同学的许诺相去甚远。一晃又是几个月过去了,同学的生意还是没一点起色,与此同时,同学老婆的脸色也是一天比一天难看,三平觉得再待下去也是浪费时间,眼瞅着又到了快发工资了的日子,他就选择了不告而别,他选择这样的时间点不辞而别,等于放弃了一个月的工资,也相当于算是还了同学一个人情。
从浙江出来,三平一路往南就去了广州,在广州南站,正好赶上学生的暑假结束,偌大的广州火车站水泄不通,目之所急的地方,到处上演着生离死别的真人秀。
三平觉得这趟广州没白来,他不仅见证了北上广深的热闹与繁华,也验证了其实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还有更多的人为了生活背井离乡。
他和他们一样,都是生活在时代最边缘的人。
在广州同学的帮衬下,三平找了一家宾馆做电工的工作,三平干了一段时间才知道,管理这家宾馆的不是老板本人,是老板的妈妈,老板的妈妈对他说,自己年纪这么大了还留在广州,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儿子在广州开了好几家宾馆,这家宾馆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来管理,自己和老头子这些年呆在广州,真是活受罪哦,老板的妈妈经常抱怨说,我就搞不明白内地人为什么都拼命往这边跑,这边有什么好呢?这边的空气差,湿气重,水质又不好,和老家比起来,这里简直就不是人生活的地方哦。
经常听着老板妈妈的絮絮叨叨,三平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就没多少好印象,他就萌生了想去北方看看的念头,同时,他对老家的思念也与日俱增。
平时,宾馆的电工活儿也不多,闲暇之余,三平就帮着修理一些小电器啥的。
眼看年关将近,宾馆生意也步入淡季,这一日,三平终于见到了老板本人,老板是个年轻的帅哥,一副大忙人的派头,老板这次来的目的,是宾馆要换新主人了,他带来的几个人,就是未来的新主人,过了二天,老板就走了,三平没想到的是,他和老板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和他的最后一次,宾馆被转让了,老板的妈妈就对三平说:“我们宾馆卖了,按照规律,新的老板就会换一批新的员工,我帮你问了他们,他们说电工这个活儿他们自己也会,我也问过我儿子了,他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到他的另外一个宾馆去上班,哈哈,我算是彻底解脱了,想到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感觉我的命都要多活几年呢。”终于要离开广州了,老板的妈妈显得特别高兴,她走之前,也不忘要给三平一个交代,毕竟,三平也是她用过的为数不多的乖巧员工之一,三平知道老板妈妈的心意,说:“算了吧。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离开了广州,三平就和当地的一个老乡去往山西,去山西本来不是三平的打算,他还是想继续留在广州的,作为南方人,三平觉得自己还是挺适合在广州生活的,广州热归热,潮湿归潮湿,但终归还是南方嘛,在南方生长的他,一直和潮湿的气候相依为命,他的身体密码里,一直就是这样的底色呀,山西那么远,他担心吃不消那边的寒冷,但这个老乡一再劝他,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狼,我们出来的目的不就是多挣钱嘛,山西那边煤矿多,煤矿工人工资高,你有电工技术,不愁找不到工作。”
和老乡坐了二天二夜的火车,他们就到了山西,山西的天气确实比南方冷,尽管才刚立秋,一下火车就感觉冷风瑟瑟,寒气逼人。
二个人运气也不错,来了山西没几天,他们就进了一家小煤矿,老乡没啥技术,在平巷开电瓶车,做准备,和爆破一样,算大工种。三平干的还是老本行——电工,算辅助工种。
根据煤脉的走向,井下的路是没有规则的曲里拐弯,煤脉走向哪里,轨道就铺向哪里,路也就开在哪里,下到井里,灯光昏暗,空气浑浊,到处弥漫着化学品和有机生物的气味,很显然,井下的环境是恶劣的,但井下的环境恶劣归恶劣,对于三平来说,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最起码,井下那份与世隔绝的安宁和冬暖夏凉的惬意,是井外的人永远体会不到的。
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三平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跑遍了井下所有的角角落落,他整天忙忙碌碌,就像一只深藏在地下几百米的蚂蚁,在弯弯曲曲的巷道里迂回地奔波。
三平在煤矿算是安定了下来,而一起来的老乡,终究还是适应不了井下的工作,提前回了南方。
和老乡不同,三平倒是很适应井下的环境,甚至于,他渐渐喜欢上了下井,每次随着升降机的缓缓下降,他的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喜悦和欣慰,在那个深入地表的别样世界里,没有通讯工具的打扰,没有人和人之间的虚伪、应付、是非和勾心斗角,有的,只有对工作的专心和对安全的高度警惕,以及,有一份属于他一个人秘而不宣的心灵感受。
闲来无事,三平就找块木板,躺在井下的副巷里发呆,他喜欢这份短暂的平静,井下很平静,是幻想的天堂,是与众不同的世界,是他喜欢的世界。
没过多久,电工班又分来了一个小伙子,和三平一组,三平听说,这个小伙子是队长的小舅子。
小伙子姓张,他不是专业的电工,是关系户,是来电工班打酱油的,小张不仅懒惰,脾气也挺大,仗着姐夫是队长,对电工班的人都不尊重,每次分组,大家明的不说,暗地里都跟班长较劲,说:“如果和小张一组,就去矿上反应。”电工大多都是本地人,每个都惹不起,班长没办法,就对三平说:“小张以后就固定跟你了。”这样,为了小张,班里就打破了交叉分组的传统,把他和三平固定在了一起,这样,三平名义上是小张的组长,实际上只能领导他自己,而且,还要干着二个人的活。
小张是个累赘,就拖累了三平这组的工作进度,为此,三平就要承担带队责任,任务老是完不成,队里就批评班长,班长也很委屈,就对三平说:“你看看其他组,哪个会像你们这样,再这样下去,早晚影响我们全班的任务考核。”
队长三番五次批评班长,班长也如法炮制,三番五次地批评三平,习惯了隐忍的三平也懒得去争辩,他知道他再怎么争辩也没用,他想:班长批评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让小张是队长的小舅子呢?队长是班长的顶头上司,班长是不敢得罪队长的。
官大一级压死人,班长经常批评三平,三平心里就添了堵,一添堵,他头痛的老毛病就犯了,痛的好像要炸开一样,伴随着这份疼痛的,是视力的模糊、剧烈的耳鸣和方向感的失控。
季度考核,电工班倒数第一,为此,电工班在矿上就被矿长点了名,处理结果是扣罚全班的季度奖。
被罚了一大笔奖金,大家心里都不舒服,就都把矛头指向了三平,三平心里更加憋屈,想:“为什么一个这么简单的事实,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呢?就没有一个人出来主持一下公道呢?”
自己也无端被扣了一笔钱,三平心里很是难过,对于他来说,工作多做点没关系,受点委屈也没关系,无端端被扣了钱,这让他很难接受,他想:千里迢迢来山西,不就是想多挣点钱吗?这个奖金在他的规划里,都早就被计划好了的,这下一扣,计划全部打乱了,眼看过年也没多少天,回去怎么跟阿珍交代呢?
被扣了奖金的三平心意难平,他觉得自己应该要做出一些选择了。
这天开晨会,三平突然对班长说:“能不能换一个人和我一组?”
大家没想到三平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都期待地看着班长,班长面无表情,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三平,然后继续布置工作。
布置完了工作之后,班长把三平叫到一边,说:“我实话跟你说吧,他只能跟你,整个电工班就你一个是外省人,当地人我也得罪不起,奖金大家不都被扣了吗?这也算是大家默认了你的付出呗,就算我对不住你了。”
私下里,班长还算硬气,他对三平就实话实说。
一看没有商量的余地,三平就说:“那我就辞工算了。”
一听三平要辞工,班长就劝,说:“到哪里干不是干,这世道,东山的老虎也吃人,西山的老虎也吃人。”
三平说:“是啊,反正都是被吃,到哪里不是一样呢?”
三平铁了心要辞工,班长怎么劝也不行,其他电工心里也都不好受,就纷纷对班长说:“还是恢复以前的交叉分组吧。”
对于要辞工的三平,同事们的态度都发生了变化,对他也是极力挽留,三平还是无动于衷,他既然决定辞工了,他就再不会改变想法了,其实,辞工的打算他早就有了,只是他一直没有找到最好的时机,因为,阿珍电话里也常交代他说:家里的债务基本上都还清了,叫他不要那么省了,工资该留的就给自己留一点,想吃啥就给自己买一点。
其实,除了没有了负债的压力,让三平最想回家的原因是,他感觉自己头疼的老毛病越来越严重了,刚来山西那会,他以为是水土不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直形影不离的止痛药也无济于事了,以前头痛病犯的时候,止痛药还是有点效果的,可现在不行了,药吃下去,一点效果也没有,不但没有效果,还更加疼痛,特别是在清晨,疼痛感特别强烈,每次疼痛感加剧的时候,他就感觉他再也撑不下去了,况且,他也再不想撑下去了,他很想回家,他想阿珍,想儿子昆昆,想阿珍陪自己去市里的医院检查身体。
(14)回归
坐了三天二夜的火车,从山西回到市里已是黄昏,三平一下火车,目之所及之处,全是模糊的重影,他认为是旅途疲劳的结果,便不断地揉搓眼睛。
过了二个通道,三平误打误撞,走进了新火车站大厅,他顿时驻足,细细欣赏了一番,新落成的火车站气势恢弘,高大气派,灰色的建筑群现代而不失古朴的气息,巨大的古朴幕墙结合金属和镜面材料的现代风格,二种风格互为补充,交相辉映,布置在各个通道的电子显示屏闪烁着红色的星星点点,那些星星点点的数字像极了一个个野性十足的不眠精灵,它审视着眼前踟蹰的各路游子,好像可以看透他们的内心,三平想,它的目光里折射出的是什么呢?是戏谑、不屑、感性的冷漠,还是克制、隐忍、理性的温情呢?
回到家,一家人正在吃晚饭,一看三平回来了,三平的妈妈忙不迭地进了厨房,去给他煎荷包蛋,看见三平,儿子昆昆也没起身,只是抬了一下头,冷冷地叫了一声:“爸爸。”一看儿子态度这么冷漠,连阿珍都感到过意不去,说:“这孩子,是越来越不懂事了。”三平也不介意,他摸了摸儿子的头,说:“没事,他自己开心就好。”
回到家的三平,并没有感受到期待中久别重逢的喜悦和幸福,为此,他感慨万分:渴望的幸福,是被生活逼走的陪伴,如果不是生活的胁迫,谁愿意抛妻弃子,常年在外奔波呢?
现如今,对儿子,陪伴的缺失日渐显现,对妻子,关爱的缺少也充分体现在了她冷漠的迎合上。
入夜,久别重逢的他们并没找回昔日干柴烈火的激情,草草了事之后,三平就望着天花板发呆,他想:从阿珍心不在焉的身体来看,她明显只是出于道义上的责任和名份上的义务,而完成了一个形式上的过程而已,她身体的温度,她脸部的微表情,她可有可无的态度,都是欺骗不了他的,哎!这份与日俱增的消退,是谁的过错呢?是阿珍的吗?显然不是,是自己的吗?显然也不是,那么,由此可见,是岁月的了,这其中的过错,明显就是岁月赋予生活的无情和平庸嘛,它总是悄然来临,让人猝不及防,然后,将生活的一切美好和幻景抹去,事到如今,就在今晚,刚刚,二个人的力不从心足以证明了这一切。
三平还在发呆,阿珍好像只是被动完成了一个无聊的伸展运动,说:“好累啊!一天到晚人都是昏昏沉沉的,睡眠总是不够,真想睡它个三天三夜。”
三平知道她卖菜辛苦,说:“不行就换个生意做吧。”
一听三平说换个生意,阿珍说:“你说的倒是轻巧,哪有那么容易换的生意,好不容易稳定了这个摊位,积累了一点老顾客,一换,又要从零开始。”
想到这些年自己不停地换工作,也没挣下什么钱,三平就感觉到了阿珍的怨气,为了缓和气氛,他就换了个话题,说:“儿子在学校怎么样了?”
一提到儿子,阿珍更是心生委屈,说:“这小子是越来越倔了,成绩不断下滑,平时也不爱跟我说话,问他什么也爱搭不理的,这个性格,也不知道像了谁。”
儿子的情况不容乐观,三平内心就更加五味杂陈,他想:归根到底,这还是自己的责任,这些年自己和儿子聚少离多,收入又不理想,自己不仅耽误了对儿子的教育,也冷落了阿珍。
想到这些,三平心里就很是懊恼。
此时,三平的头又痛了起来,说:“你明天陪我去趟医院吧,我的头痛病是越来越厉害了。”
“头痛病又犯了?你之前没去过医院吗?”阿珍问。
“没。”三平说。
第二天一早,阿珍就和三平去了第一人民医院,听完三平的叙述,接诊医生说:“先做个ct检查吧。”然后就给开了检查单。
ct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接诊医生拿过报告和片子仔细一看,紧锁起的眉头就再没放松过。
“不容乐观啦!你怎么不早来做检查呢?”医生一脸严肃,问三平。
“我一直在外面打工,平时也抽不出时间,反反复复都好多年了,每次止痛片一吃,感觉就好一点,所以就没太在意。”看见医生这么严肃,三平就紧张了起来,他说。
“你老公是我见过最能够扛得住痛的人,脑袋里长这么大一瘤子,还不及时来医院。”医生看着阿珍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
一听是脑瘤,阿珍的心跳就漏了一拍,整个人感觉像踩在棉花堆里一样。
“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脑瘤?”阿珍以为医生在瞎说。
“你看看这里……”医生指着三平的ct片,耐心做起了解释,他说的很多专业知识和细节,他们都似懂非懂。
“那怎么治呢?要花多少钱?”二个人异口同声,问医生。
“你到二楼拿个验血报告单给我。”医生对三平说。
把三平打发走,医生对阿珍说:“你老公这个确实是挺麻烦的,动手术肯定是要动手术的,至于怎么动,我建议你去上海看看,上海大医院多,专家多,技术设备什么的都好,我们是小医院,怕误了你们的事情。”面对一筹莫展的阿珍,医生实话实说。
“像他这种情况,治疗要花多少钱?”阿珍问。
“这个不好说,我个人觉得,保守治疗是不行的,你老公还这么年轻,不管多少钱也要治吧?晚治不如早治,不要再耽误时间了。”医生嘱咐道。
折腾了一整天,该了解的都了解了,在回家的路上,阿珍掩饰不住内心的悲伤,一直啜泣,相反,三平倒很淡定,他故作轻松,对阿珍说:“没事,不就是脑袋里有个瘤子吗?搞掉就好了。”
事不宜迟,医生的话不能不重视。
要去上海,自然要先筹钱,对于数字,问过的医生都没个准数。
三平要治病,还回去的钱还没被对方捂热,又要被自己借回来,这让二个人实在有些为难,但救命要紧,二个人便又分头打电话。能够借钱的地方就这么多,很快,钱就凑上了二万多,钱凑好了,三平便给在上海的国平打电话,国平现在是上海大医院的儿科专家,接到三平的电话、国平深感意外,说:“你抓紧时间过来吧,我提前给你安排医院和专家。”
国平在上海,三平和阿珍就有了底气和信心,很快,他们就动身赶去上海,
一下火车,就看见国平朝他们挥手,这么多年来,国平曾多次邀请他们来玩,期间,他们也多次动过来玩的心思,但理想与现实总是背道而驰,迫于方方面面的原因,总是没有成行,现如今,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第一次上海之行,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阿珍经常听三平说,在所有的同学里,算国平最出息了,他能够在上海立足,不仅仅和和他的父亲是中学的老师有关系,更和他个人的努力分不开,国平在上海做了专家,同学们在上海有个什么事,都是他在帮衬。
有了国平的帮衬,三平和阿珍就省去了很多麻烦,到了大医院他们才明白,再厉害的人物,到了这里,都是一样的遭遇,他们遇到的每个人,都像无数孤独的水融进了大海,彻底迷失了方向。
在大医院这座巨大的城堡里,到处是匆匆忙忙、迷离恍惚的人群,这群人脸上无一不写满了类似的困惑、迷失、无助、绝望和麻木,另外,那些繁琐的程序,刻板的流程,诡异的气氛,压抑的情感,古怪的空气,无一不让三平和阿珍渴望早日逃离。
通过国平的关系,从会诊、检查、讨论、床位到手术,大医院都为三平提供了很好的治疗条件。
在普通病房观察了几天,经过专家团队的一再会诊和评估,三平接受了开颅手术。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手术,三平被转进了icu留置观察,期待预后的结果。
三平被转进icu期间,阿珍就问手术医生:“我老公的手术做得怎么样呀?”
医生说:“蛮成功的呀。”
阿珍还想再问,医生就急匆匆走了。
手术医生那里问不出结果,阿珍就去找了主治医生,一听阿珍的来意,主治医生说:“手术是一回事,病理是另一回事,你老公的脑瘤已经是成第四级了,情况是不太乐观的,不过也不要太悲观,再观察观察吧……”
专家的意见都很抽象,模棱两可,
阿珍就打电话叫国平帮她打听,电话打过去,国平在忙,说晚上见面再聊。
晚上,国平就匆匆赶了来,二家医院隔得有点远,国平来一趟也不容易。
问了阿珍一些情况,国平又打了几个电话,就对阿珍说:“我跟你实话实说,你要做好心里准备,三平这个肿瘤已经是最糟糕的一期,从理论上来说,发生转移的概率比较高,当然,既然是概率事件,也不是没有奇迹发生,转移不转移,这就看接下来的恢复情况了,如果转移了,还得来做手术,肿瘤细胞是不按套路出牌的,心肝脾胃肾,五脏六腑,它随时都会发生转移的。”
一听是恶性脑瘤,转移的风险这么高,阿珍就像坠入了万丈深渊,国平后面还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送国平下楼,国平说:“你回去照顾三平吧!接下来要接受化疗,钱不够就打电话给我,病情先不要告诉他,不要影响他的心情,病人的恢复,保持乐观的心态很重要。”
“嗯,钱够的,真是太麻烦你了,你这么忙还让你跑过来。”阿珍对国平一再表示感谢。
回到医院,看着还躺在icu里的三平发呆,阿珍就开始发呆,在费用方面,她前面是没有跟国平说实话的,从老家带来的二万块钱其实早就花光了,这二万多块钱里面,其中就有国平那里借来的一部分,望着人事不醒的三平阿珍就想:世界上真正花钱如流水的地方,莫过于医院了,一到上海,国平承诺的钱就到了位,再开口借,怎么开得了口呢?再说,这次在上海,多亏了国平帮忙,才省去了一大堆麻烦事,哎!欠下国平这么多人情,日后怎么还得清哦?
度过了危险期,三平住到了普通病房,普通病房里,七八个病友都是脑瘤患者,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口音是南腔北调。
和三平隔壁床的是一位老大爷,老大爷来自浙江,陪床的是他老伴,老大爷是个热情的老头,一看三平是新来的病友,就问阿珍:“你们老家哪里的?”
出于礼貌,阿珍说:“我们xx地方的。”
大爷说:“哦哦,xx地方我去过,是个好地方。”
“第一次来上海吧?”大爷又问。
“是的。”阿珍说。
“哈哈,我也是,不是生这个毛病,我们也没想到会来上海,好在我们离的近,你们离的可就远了啰。”大爷说。
阿珍忙着整理物品,没说话。
大爷又对三平说:“你还年轻,手术恢复快的,像我这把年纪了,上了手术台,都怕是醒不过来了。”
老大爷见人就叨叨叨,他老伴就说他:“就你事儿多,人家刚刚手术需要休息,你就自在一点吧。”
阿珍对老阿姨点点头,表示对对方的理解。
三平的刀口恢复的不错,只是,因为手术的原因,右前额严重凹陷了下去,留下了一个拳头般大的坑。
看到留下这么大一个坑,阿珍看三平就感觉怪怪的,像换了一个人,问医生:“这个坑可以补平吗?”
医生说:“可以的。”
“补这个坑要花多少钱?”阿珍又问。
“看什么材质吧,有进口的和国产的,价格不一样。”医生说。
在化疗之前,又是没完没了的检查,这天,医生通知阿珍,说三平要开始化疗了。
要做化疗,钱还没有着落,阿珍就跟三平商量说:“打电话叫大姐来照看几天吧,我回去筹钱。”
一听钱不够,三平就说:“还是先不做化疗吧,肿瘤不是被切除了吗?还做什么化疗。”
阿珍说:“怎么不要做呢?做化疗是为了不复发不转移,既然来了,我们就给它治个彻底,听医生的。”
三平说:“你回去找谁借呢?该借的地方都借了。”三平确实是想不出还有借钱的地方。
阿珍说:“这个你不要管,我再看看我娘家那边的亲戚。”
二个人的意见得到了统一,阿珍就拜托隔壁陪床的大妈:“麻烦你照看一下我老公,我出去办点事。”
大妈说:“放心去吧,我会帮你看着的。”
来上海这么多天,阿珍还是第一次出门,走在上海的大街上,她顿时感觉到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无限感叹:健康真好,活着真好。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辆川流不息,阿珍担心迷路,就不敢走远,她就围着医院附近转,她在附近的报刊亭打了二个电话,然后在车票代卖点定了回去的火车票,最后又在小超市买了几样日常用品,忙好这些,她就赶回了医院。
过了二天,三平的姐姐和姐夫来了,一见阿珍,姐姐就说:“我没什么文化,一个人出不了远门,叫他姐夫请了几天假陪着一起来。”
姐姐说完,就递给了阿珍五千块钱,又说:“就凑了这么多。”
接过钱,阿珍把大姐支到一边,情绪几乎失控,她一脸无奈地说:“烦死了,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才是个准数,问医生,都说大概多少,看后期情况,我感觉掉进了花钱的无底洞一样。”
听阿珍述说着来上海之后的种种艰辛,看着三平凹陷的前额和消瘦变形的身体,姐姐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她的悲伤溢于言表。
看见姐姐流泪,三平就对她说:“我不是没事了吗?你哭啥,你一哭,把别人都哭伤心了。”
三平的安慰没有效果,但他的话也有道理,病房是公共场所,大家都是病友,总不能因为个人的情绪而影响了大家吧,一听三平的劝有道理,姐姐便止住了哭。
从上海回来,阿珍感觉像挣脱了束缚的鸟儿,飞回了茂密的树林,过上了渴望已久的自由生活。
她想:原来生活就是一些感受嘛,其本质应该是一些心平气和才对,毕竟,幸福是争取不到的,想要争取幸福,就得要先经受一些苦难,因为,真正的幸福,就是苦到极致的这一点点自由罢了。
到家的第二天一早,阿珍便出了门,三平在上海等钱,自己也没心思管儿子,按照之前的计划,她先去了二个姐妹家,二个姐妹各借了五千,这也是她们事先答应好的数字。
除了这二个姐妹,阿珍知道再没其他地方好借了,她想:要想试探人心,没有比借钱更好的办法了,通过这些年不断地借钱,她也几乎了解了所有亲戚朋友的性格特点,不敢好借难借的,她都开口借了一遍,要说不好意思,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借钱的自己和菜市场的小偷没有多少区别,伸过一次手,开过一次口,后面就简单多了。
一路想着,阿珍就走进了一趟美容院,她挑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美容师,说:“给姐做个头发,然后补下妆。”
女孩一边给阿珍弄头发一边说:“姐,你发质好差哦,又干又枯,很多都分叉了,发质这个东西是要定期保养的,特别是到了你这个年纪……”
阿珍说:“姐没时间,等忙完这阵子就来找你。”
女孩问:“姐的妆是化重还是化轻?”
阿珍说:“化轻,越轻越好。”
女孩说:“姐,你的皮肤也很干很黄啦,平时要多补水多做保养的,我们店的嫩肤产品、美容效果都是行业一流的。”
阿珍说:“姐老了,又老又丑,真羡慕你们这些小姑娘呀。”
女孩赶紧接话,说:“才不会呢!姐年轻漂亮着呢,你自己看看,稍微美一下,就美得不得了。”
小女孩嘴巴甜,会说话,阿珍的心情就好了很多。
出了美容店,她感觉步伐轻盈了许多,这么多天以来,算刚刚的心情最好了,看来,那些有钱的女人如此频繁地光临美容院,并不仅仅是买美买青春吧?应该也是来买好心情吧。
门铃响了没一会,杨老板开了门,一看是阿珍,杨老板感到很意外,就问:“听菜市场的人说你陪老公去上海治病了?情况怎么样了?”
“情况不好。”阿珍说。
喝了二口水,阿珍平复了一下心情,便一五一十地介绍了上海的情况。
听完介绍,杨老板应该猜到了她的来意,便问:“我给你先挪二万,够不够?”
来之前,阿珍本来是想找杨老板借一万的,当然,她也想过,既然开了口,借二万三万都是借,问题是,借多少都是要还的,与其这样,还是少借点为妙,没想到杨老板主动说二万,阿珍就说:“够了吧,具体多少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我来之前已经借了一些了。”
杨老板说:“那就二万吧!呆会一块到银行取去。”
杨老板每次都这么干脆,阿珍就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你的哈。”
“不急不急,什么时候还都没关系。”杨老板知道阿珍虽然是句玩笑话,但确实也是她的真实想法,哈哈一笑说。
二个人从银行回来已到傍晚,杨老板便提出:“去我家吃晚饭吧,我给你烧二个菜。”
阿珍说:“行,还是我烧给你吃吧,认识这么多年,你都没吃过我烧的饭呢。”
吃过晚饭,阿珍就留在了杨老板家。其实,在上海的日子里,她就隐约地感觉到了这一天的存在。
在市里呆了五天,按照轻重缓急的顺序,阿珍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
一听家里出了这么大事,菜市场经理就对阿珍说:“你放心去上海吧,这个摊位我就临时出租,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就什么时候还给你。”
从上海回来,已经是第二年的夏天了,出院之前,医生就问过三平和阿珍,头部的坑要不要补,二个人一听价格就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还是暂时不补,说等以后经济条件好了再说。
从上海回来之后,阿珍继续到菜市场卖菜,三平就在家养病,兼顾着做点家务。
时间一久,在家实在呆不住的三平就对阿珍说:“我也歇这么久了,要出去找事做了,一来可以锻炼锻炼身体,二来可以为家庭增加一点收入。”
对于三平坚持求职的态度,阿珍也没反对,她说:“你自己量力而行呗。”
风里来雨里去,帽子常年不离头的三平,又开始了求职之路,但事与愿违,人到中年的他,因为害过一场大病,体质明显就虚弱了,在不断求职的过程中,感冒、摔跤这样的事情就经常找上“门”来,为此,他只能是处处碰壁,重复陷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困境。
打工处处失败,本来就不想出门的三平,就像一只瘪了气的气球,整天静默在屋子里,无所适从。
和三平的颓废形成反差的是,阿珍倒开始蜕变了,她感觉像换了个人似的,每天不再那么早起了,下午也是早早就收了摊,她的脸上一扫过往的阴霾,逐渐显露出饱满的姿态和热情的洋溢,每天回到家,她不再有这样那样的埋怨,而是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置身事外的宽容和豁达。
不再起早贪黑的阿珍,对自己的装扮也比以前上心了,以前的阿珍,几乎是从来不化妆的,但从上海回来之后,她就开始讲究这些了,每次出门之前,她都要在衣柜前捣鼓很久,在化妆台前,把那些瓶瓶罐罐里的液体倒在手上,在自己的脸上涂来抹去。
三平发现了阿珍的这些变化,他突然觉得,阿珍已经不是以前的阿珍了,她的心已经不在他身上了,具体来说,是不在这个家了,但是,无论阿珍怎么变,怎么做,她应该都是有她自己的道理的,他怎么好去说她呢?首先,他是病人,是这个家的拖累,确切地说,是阿珍的拖累,另外,家里目前的一切开销,一切人情往来,都是阿珍在维持着,所以,他怎么好意思去说她呢?如果要说,他又应该怎么去说呢?
同样发现阿珍变化的还有三平的妈妈,她也忧心忡忡,这天很晚看阿珍还没回来,她对三平说:“你没感觉你媳妇变了吗?我感觉她变了,变得让我越来越陌生了,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阿珍了。”
面对妈妈的忧心忡忡,三平也没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呀,她有好几个通宵都没回家对吗?老娘真是为你担心呀!你再不好好说说她,这个家恐怕早晚要散了。”妈妈又说,说完就不停抹眼泪。
是的,妈妈说的没错,三平想,阿珍是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像这个家的女主人了,家对于她来说,已经成了她的菜市场,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地方。
想到这些,三平还是无言以对。
“儿子你快好起来吧。你的病好了,你这个家才保得住。”妈妈说完,就回房间了。
不知道又过了第几个三个月?看着床头柜上的小台历,三平知道明天又是去上海复查的日子,可是,复查早就中断了,他已经很久没去上海了,当然,不去上海也不能怪阿珍,他自己也是一直装糊涂的,毕竟,看病吃药都是要花钱的,家里的所有开支,一直都是阿珍说了算。
明天是去还是不去呢?如果去,阿珍应该早就提前安排了,可是,她到现在都没回来,肯定是不去了吧。
时间已是午夜,阿珍还没回家,墙上的时针指到十二点时,突然就停止了摆动,刚刚睡着的三平,也被一个关于考试的恶梦给惊醒了,有关各种考试的恶梦,已经成了他梦里的常客,时不时地就会来光临一下。
三平醒来的时候,便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挂钟的指针一动不动,呈现出静止的状态。外面是死一般宁静,三平把视线移开,环顾了一眼房间,漆黑的房间里顿时漂浮出一群鬼魅的影子,这些影子好像冷漠的信使,在他的耳边发出内容不明的嗡嗡声,影子们在空中胡乱飞舞着,它们似乎在召唤着什么,又似乎在传达着某些无法言喻的通牒,不一会,这群影子就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三平努力地翻了一下身,他又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依然静止不动,明天该提醒阿珍买电池了,他想。
再次闭上眼睛,他又沉沉睡去,很快,他又开始做梦了,他梦见了一场电闪雷鸣的狂风暴雨,在激烈的狂风暴雨中,一个女孩牵着一头老黄牛,在老黄牛的身后,是小女孩推着架子车的父亲,这支队伍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地行进着,一道闪电过后,那只队伍就消失了,接着,他又发现自己躺在了家门口的大河里,河水温润,温度适中,他仰望着天空,任由思绪自由地驰骋,在身体下沉的间隙,他彻底放弃了挣扎和维持平衡的努力,让身体放松了下来,在放松的瞬间,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下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