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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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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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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灼青城

                    灼灼青城

                       ——访周国忠先生小记

2019年秋季的某个周末,我去前洲拜访了仰慕已久的周国忠先生。

在一栋坐北朝南带庭院的小楼旁,我给周先生打电话,他显得有些意外,说好提早告知的,想不到直接就到了。我心里顿时也觉得有些唐突。两分钟后,周先生来开院子的门,一摸口袋没有钥匙,又折回去。周先生引我进屋,房子采光很好,客厅亮敞敞的,挑高设计别致而气派。来到里屋,周先生给我沏了一杯红茶。他喝的保温杯,杯口有深深的茶垢,这杯子已陪伴他多年。

我们面对面坐着,我还是有些拘谨。在无锡文学界,他是很特别的存在。我们聊文学,聊实事,谈论彼此对世界的看法,以及人生经历。周老师只读了六年完小,对家里的古籍经典爱不释手,“文革”付之一炬前全部看完,“装”进脑袋里,丰富了他的写作素养。他种过田,扛过枪,待过企业,也从过政。1991年周先生走出国门,所见所闻深深震撼了他的心。周老师写过诗,写过小说,后来以散文和纪实文学创作为主,已出版多部文学著作,先后获过紫金山文学奖、诗歌大奖等二十多个文学奖项。他说作家要写他自己身边的人和事,写自己最熟悉的、非写不可的东西。他坚持有感觉的时候写,只写有感觉的文字。他说写作不要带功利性,不为取悦读者而写,要遵从内心的指引,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这种个体化劳动应该是充分自由和体现个性的。如果发表或出版不了,可以放着,会有云开见日时。写作没有老师,也不要太在乎别人的话,起不了多大作用,而在于个人的坚持和悟性。写作要有天赋,也即天份;也要情份,即勤奋,用情专致;还要靠运份,即机缘运气。任何时代,社会总有光明面,也有阴暗面,两者往往还杂揉在一起,而人性则更复杂。这就给写作者提供了多种素材多种选择,就看你以什么角度切入,开掘的力度和深度了。周先生说他看的书不多,所以开不出书单给我,也从未给人开过什么书单。周先生的长篇纪实散文《弟弟最后的日子》,记述了他弟弟周家忠最后三年的生死历程,“血浓于水的亲情,超乎灵与肉的信仰……真正的生命之作!”(周国平评语),这部23万余字的长篇,周先生写完只花了三个多月时间,出版却耗时三年。这本书让人感动到热泪盈眶,读一次哭一次,先后加印四次。

作家失去了翱翔的天空,只能局限在自我天地,抖抖翅膀。这是极可悲的一件事。把真实的文字写下来,过一段时间再去看,或许世界已经变得相对宽容,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谁又能违背天理呢?周先生的烟瘾很大,一根接着一根。缘于他的低调和我的寡闻,我对他的作品知之甚少,不敢造次评断,他就坐在我面前,纯粹的文人气质与自由意志的信念感染着我。《弟弟最后的日子》那本书我只看过若干章节,图书市场此书已几乎绝迹。周老师“噔噔”上楼去找书,我坐在那里,一楼的墙角石灰粉剥落,露出水泥墙,天花板也有霉变的迹象。这是一楼,透过玻璃窗,一条小河静静流淌着,岸边立着单薄的水泥栏杆。两边密密麻麻的樟树,鸟儿们叽叽喳喳雀跃着。他两手空空下楼,又去一楼的储物间,翻出《四俊散记》、《弟弟最后的日子》。周老师拍拍封面上的灰迹,用钢笔在扉页写下赠言,我的心激动得颤抖。某古籍书店一次收购五十本《弟弟最后的日子》,周先生只凑足三十本,店家还要,但他已无书可供,相关方原先说再加印,却未兑现,留存在家里的书便这样被“盘空”了。周先生平易亲和,慈祥健谈,我注视他的双眼,坚定又从容,像大山一样的人,这种眼神很少见。前两天有个女读者来拜访周老师,说二十年前给他写过信。我们渐渐聊开,一阵阵和煦的春风吹进我心田。

周先生执意留我吃午饭,他说简简单单,也没有准备什么菜。我心里很是忐忑,我是来讨教的,还管饭,真是受之有愧。厨房里阿姨“当当当”忙开了。哎,我太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周先生说今年事情多,家里不太顺,家人中有几人先后住院或手术。周先生对名利看得很淡,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活出自己理想中的样子。他的思想走在我这个70后前面。我们一直围绕文学、人生、时代聊,周先生说得多,他是前辈,更有分量和意味,我也表达一些自己的观点,在我只是模棱两可的想法,在他那一一验证,实在是难能可贵。有感觉才写,不为写而写,写了也并不非要发表,不为取悦谁。这需要智慧、定力和胸襟,周先生这样的大家才能做到。

开饭了,我的碗里像一座小山头。周先生不时起身用公筷给我搛菜,把我当客人款待。阿姨烧菜真有一手,我“师母师母”地叫,她也只是笑笑。周先生送我到门口,说烧饭阿姨是内姨,师母在城里带外孙女上学哩。直到汽车发动,我们挥手互道珍重,周先生才回院子里,我心里满满的敬重和感激。

夜里梦到父亲了。我问他,“您冷不冷?”然后抱着他,他没有回话。单位的那张小床,换上了自己添置的硬棕垫,它依然不能给我好梦,挺崩溃的一件事。

《弟弟最后的日子》这本书出版于2013年8月,那时我的老父亲还健在,但是按时间推算,他在胃癌中期阶段,到次年元宵确诊晚期,只有六个月阳寿。如果我早一点读到这本书,父亲面对死亡的恐惧和病痛折磨时,我会和他好好谈谈死亡这件事。然而现实里并没有,陪父亲最后的半年,所有人瞒着他,他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确诊时已是胃癌晚期。而家忠虽是很不幸,却又是幸运的。他在年富力强的38岁时患上晚期肝癌,生命的发条进入倒计时,亲情眷顾左右,他本人虔诚皈依信仰,“在爱中建立自己”,生命之花在爱中绽放,辞别此岸到达新的彼岸。我看到信仰的力量,周家人荡气回肠的大爱之光没能眷顾我。我晚来了六年,错过这道亮光。那一段时间,也是父亲最后的时光。他说喉咙不舒服,头皮莫名起癣,其实都是指征,我从没有往那个方面想,他烟酒全齐,但是饭量正常。家忠和病魔斗争的三年,也是作为兄长的周先生备受煎熬的三年,我们都是很受伤的那个人,手足情,父子情,见骨见肉的至真至情。死亡张牙舞爪,专门盯着那些更苦难的人,没心没肺的它偏偏放过。

没有信仰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自由,平等,健康,有尊严地活着,都是我们向往和追求的信仰。我们都是父母的孩子,孩子的父母,由生入死,我们能给后人给世界留下些什么?取决于我们的信仰,我们为信仰付出的多少。美好的生活来之不易,那些更好的可能性都存在。

八个月之后,我又去前洲拜访周先生。

“惠山文心”多次找他约稿,于是《石猪槽》得以示人。我在周先生家的院子里见到了那一对石猪槽,蓬勃着绿意。这次引我进门的才是师母,素未谋面却似曾相识,她领我去一楼书房。案台上堆满书籍,打印好的稿件和几本厚厚的古籍辞典散落其中。师母给我泡了一杯红茶,对着大厅喊:“国忠,国忠,客人来了!”我和师母寒暄:“最近雨水真多!”“是呀,没完没了。”书架上“胸肽腺”的药盒引起了我的注意,角落里还压着某医院的X光片塑料袋。我指了指那个袋子问师母,“周老师身体还好吧?”,“就是肺上有点炎症,吃药呢。”这时周先生迎了过来,向我伸出手,我趋前紧紧握住周先生的手,他硕大的手温暖而有力量。这是我们时隔八个月后的重逢,鬓微霜,却看不出他动过手术的样子,精气神十足。他引我坐到有红色座垫的靠椅上,一种久违的亲切感袭遍我全身。有时我想,要是父亲健在多好啊,他们身上有相通的地方,睿智,敏锐,嗜烟如命。我偷偷问自己“周先生会不会是父亲暗中派来的?”周先生毕竟是大作家,我为自己这个想法羞愧难当。

这大半年以来,周先生寻医的经历堪比小说。

他2018年切除了困扰多年的胆囊。针对2013年就查出的胃窦部的两个隆起物(活体检验为良性间质瘤),他除了每年体检跟踪外,没吃任何药物。而专家根据新的医学认识,认为这类组织也不排除病变可能性,建议干脆尽早切除以绝后患。结果,手术很顺利,但病理切片报告显示,那根本不是什么潜在威胁,而是囊性组织,显然误诊了,白白吃了苦。后来做体检,又发现肺部有不明炎症,专家建议用进口药,连续服用半个月后复查,结果没有任何好转迹象,现在采用中药调理。当时他曾笑着对大夫说:“病因不明,药物无效,如果减少熬夜,减少抽烟,不吃药不治疗,会不会死?”医生被他逗乐了,也笑着回话说“那你总不能这样无视它吧!”周先生夹烟的动作娴熟又自然,除了香烟盒,他的眼镜盒也有许多备份。

周先生上半年开始拿起笔“重整山河”。他不会打字,仍是老老实实地爬格子,然后请女儿帮忙打印出来。最近写了不少,都来源于生活,而且在文法上又有了变化。他拿出《荷花缸》《石猪槽》《秤》《青花砚》《朴树》等系列新作,把创作经历,行文的立足点剖析给我听。其实,他对写作持有一种简淡的心态,说:“没有必要把文学和创作看得那么神圣,也没那么神秘;之所以写些文字,除了出于爱好和内心需要之外,更多是在记录过往中认识自己,当然,也是一种遣日方式。”他还不时提问,像个考官,而我是笨拙的学生。

周先生谈起音乐的力量,说:“音乐无需翻译,跨越国界、跨越人种无阻隔,它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全球通”般的特殊语言,也是最顶尖的语言,对心灵穿透的速率和覆盖率,是文字语言所无法企及的……”还讲到新冠疫情期间,大提琴家豪瑟在克罗地亚空旷的斗兽场倾情演奏,四周没有观众,全球线上直播,琴声响起,直抵心灵最深处,不由得让人泪奔。如果人的心里有一个阁楼,那么音乐一定在最高处或最深处那一个空间。

对于“读者意识”,周先生坚持为自己的心灵写作,认为写小说可能会考虑读者心理和受众面,构思精彩的人物故事情节去吸引读者,而散文是另外一种语言系统,更多是写自己的真情实感的东西,也就相对少了羁绊和束约,自由得多。

他的那篇《石猪槽》,一位德高望重的诗人老将军给出了如下评语:“一篇天人合一的美文,由古及今,由物及人,由废及用,由老及幼,由静及动,哲思隽永,文辞优美,耐人寻味!”老将军是读懂读透了,而我吞吞吐吐,却没有说出他认可的回应。他对自己的新作似乎还满意。人重在“直”,行文贵在“曲”。他对我那本《表情》里的一些回忆性的文章有深刻印象,而对其中几篇短文,他坦言,深度和广度方面尚有待提高。他认为:你爱文字,文字也一定会爱你。写自己最熟悉的领域,内心最想表达的东西,散文贵在一个“真”字,当然也允许有微量的非真成分存在,事实上也做不到百分之百的绝对真实,但决不能因此而任意掺水!读者眼睛亮着呢,而且往往比作者更聪明,所以切忌矫揉造作。写作上遇到瓶颈很正常,如何突破得看自己的努力和造化。对周先生而言,《弟弟最后的日子》是他的扛鼎之作,在整个中国文坛,掀起风浪;《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中华读书报》《文学报》《文艺评论》《花城》等主流报纸杂志、以及《新加坡联合早报》等都发表了专家评论或转载了作品“节选”,真是好评如潮,影响深远。这是一部子孙后代都能读的书。尽管过去了七年,已一书难求,但影响在,仍有不少觅书者,旧书网店偶尔出现的二手书,价格已由原来28元涨到279元一本,这泣血的文字世上少见。

交谈中,周先生的烟瘾时而凑热闹,吞吐之间,更加意气风发。我几次想提醒,又觉得是一种不礼貌的打断。他是要和烟草“想舞相伴”“继续为伍”的。

在二楼“青城居”,我们面对面坐着,这是他的书房,以他早先的笔名“青城”命名。书房内堆满各种画作、书籍,墙上挂着匾额和书画。就是在这里,留下了四俊诸多雅趣,汇成《四俊散记》,成为一个时代的信物。他们都是文艺界翘楚,书中没有提及的故事,周先生也在吞云吐雾中娓娓道来,而且往往出其不意,惹得两人会心一笑。时间在青城居并没有穿透力,它们被阻挡在门外。

饭点到了,师母上楼来催促,我们聊得正酣。我的肚子也在认真倾听,根本感觉不到饥饿。他指着手中的半支烟,“抽完它我们下楼。”我和他之间隔着一个小小的盆栽,他顺带说起外孙女给他出命题作文的趣事。某日下午,外孙女端着这个盆栽对他说,“外公,家里好多东西你都能写,我手上的你能写吗?”这就是一篇命题作文啊。每轮叶6--9片不等,浸泡在水里的根须像胡子。我在心里构思,换作我又该如何下笔。周先生洋洋洒洒,一气呵成。案几角上的一块赏石,也是他的写作对象。他懂书法绘画,对紫砂、瓷器也有研究,兴趣广泛,像个多面手。

周先生的母亲饕餮之年,一脸慈爱沧桑,周家最大的宝贝。这也是周先生不大肯出门的原因之一,能推的应酬他一律不去。最近一次的讲座,是当地的统战部组织的,又通过其女儿力邀。“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周先生没有推脱。前洲的发展史,对他而言,如数家珍。90分钟的即兴演讲,没有草稿,信手拈来。他不喜欢条条框框,热衷与听众双向互动交流,直抒胸臆。我试着想象当时周先生娓娓道来,话说当年的场景。就像当初《弟弟最后的日子》作品研讨会,那才是真正的激情碰撞,大快人心。好的作品一部就够了。

还是那张圆桌,周母、周老师、师母、我,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温暖涌上心头。席间,周先生用公筷给我不停搛菜,我既感动,又有些不安。

不知不觉中午12点多了,但两人仍相谈甚欢,从文学谈到生活,从工作谈到人生……文学成就上周先生在顶峰,我还在山脚下仰望。文学是我们当之无愧的“媒人”,周先生的创作谈,生活的箴言,两个男人之间推心置腹的对话,都是值得珍藏的美好回忆。周先生不仅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他还有父亲的轮廓,对我慷慨无私的点拨指导。很多时候,我没有准备好问题,而他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样的熏陶,如果我还不能开窍,孺子不可教也,也枉费周先生的良苦用心。他年长我两肖,生活的磨砺,古籍的托底,社会阅历的积淀,造就他厚重、睿智、敏锐、正直、朴素的文风,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寓意深远,充满张力。以我的半瓶墨水,还太过浅薄,小溪无法洞悉大海。我渴望流动,掀起自己的波涛融入大海。

我起身告辞,在院子里给石猪槽拍了照,验证他说的写自己熟悉的,内心想表达的文字,追求宁静内心中的活泼。周先生虽说只读过六年高小,但他从没有停止学习,并且始终保持着一颗敏感和向上的心。

我以后定要去多看看先生。并且,还要多准备几个问题。他抽丝剥茧,为我指点迷津。而我也要以新的姿态,在文字语言的焠炼上狠下功夫,在象征、隐喻上狠下功夫,在情节和细节上狠下功夫,在行文的深度、广度、厚重感上狠下功夫,找准短板,有所精进,不枉费周先生的一片苦心。假以时日,留下正当其时的文字。

人们常说,作家常常与孤独为伍。而甘于寂寞的周先生,是我心中敬仰的高山。他的人文思想和作品不同凡响,引发许多读者的共鸣。我由衷期待并祝愿他身笔两健,创造出更多抚慰心灵的精品佳作,用文字的微光点亮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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