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风势凌厉,雨水随意。枣子红了又落,落了又红。
栖息在佳县的红枣树过于繁多,一眼望不到尽头,就像黄土高原的山峰一样,密密匝匝,紧紧相依,很难数得过来。
风起时,枝叶摇摆如碧海波涛,波澜壮阔,涛声连绵,层层叠浪,一排排,一片片,缠缠绵绵,接天连地,似小儿嬉笑打闹,又像鸟儿欢声笑语,好不快活。风歇后,万籁俱寂,满山枣树如参禅老僧入定,密密麻麻聚集,却互不干扰,沐日月精华,听虫鸣鸟叫,观自然,感五蕴,老树盘根根交错,一身正气满乾坤。
枣树形态各不相同,却又大抵相近,灰的杆,绿的叶,红的枣,是那么和谐,自然。每一棵枣树都枝叶繁茂,茎杆粗实,或立或卧,或蹲或仰,在山坡,低谷,平原,以各种不同的姿态栖息,深深扎根于这片贫瘠的黄土地上默默付出着,不管是面对冬季的严寒,还是夏天的炎热,都未曾动摇。尤其是泥河沟的千年枣树,更能凸显出黄河滩枣几经风雨的历史感。
泥河沟距离县城二十公里,东临黄河,西通车会沟,北上是神木市,南下直通佳县城。可谓是:沿黄公路绕前方,车会沟河倚中央,古刹佛堂遥相望,开章亭下聚村庄。是块少有的风水宝地。村前有一片枣林更是少有的古今奇观,最早可追朔到宋朝。历经一千四百多年的风吹雨打,并没有让这些枣树失去生长的渴望,反而让本就健硕的枣树更加精神抖擞,该不得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该绿的绿,该红的红,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而开章亭顾名思义是为武开章而立,武开章是中共大革命时期榆林地区最早的党员之一,曾创建和领导了神府革命根据地,为中央红军在陕北建立根据地有着巨大贡献,在西北有着很高地位。曾发展地下组织,担任过多处红军和游击队政委,晚年转至新疆,后又担任山东省委书记,可谓是一位时代天骄。泥河沟村也因此在武开章的名望下被更多人所知晓。
村对面不远处山上的枣树林间有座寺庙,名为佛堂寺。佛堂寺是石壁上凿开的多处洞窟,每个洞内都供有石刻佛像若干,石佛头颅镀着黄金,首饰也是真正的金银珠宝。寺旁边有一口清泉,被誉为神泉,据说饮之能除百病,泉边有九音石一块,每敲打一次都会发出不同声音。寺内神明更是非常灵验,有求必应,在周围有着很高的评价。
跟着泥河沟中央的车会沟溪水逆流而上,会看到很多村庄屹立在河畔,而每个村子也都长满了枣树。这里的枣大都是木枣,因生长在黄河滩,或靠近黄河,又名黄河滩枣。滩枣果大核小,皮薄肉厚,质脆丝长,汁多味甜,甘美醇香,色泽鲜红,水分较少,贮藏期长,品质优良。并含有多种人体所需营养,常食可治身体虚弱、神经衰弱、脾胃不和、消化不良、劳伤咳嗽、贫血消瘦等病症,素有“人参果”之美誉。
在母亲河源源不断滋养孕育下,越靠近黄河边,枣子的味道便更加香甜,更加赤红如墨,更加肉甜软润。加上悬殊的昼夜温差,独特的地理环境,黄河滩枣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人们不可或缺的美食。
漫步在这片红枣树林,脚下是绵软的黄土,每一步都像是与历史的对话。枣子的红,与黄土的黄,交织成一幅色彩浓烈的画卷,那是大自然最雄浑的笔触。阳光穿透云层,斑驳地洒在林间,光影交错间,仿佛时间都在此刻静止。
风,似一把无情的刻刀,在岁月的面庞上肆意雕琢。红枣树的枝干在风中摇曳,仿佛是大地写给天空的诗行。那一颗颗红枣,宛如上苍洒落在人间的宝石,红得热烈,红得醉人。然而,风雨却不解风情,让它们从枝头坠落,与大地相拥。这一落,似是生命的悲歌,又似是新生的序章。
秋季的雨说来就来,但凡有稍微大点的乌云从头顶略过,就会有雨滴洒落。我倾听着风的诉说,感受着雨的轻抚,仿佛能听到红枣树的低语。它们在讲述着这片土地的故事,那些曾经的欢笑与泪水,那些坚守与离别。它们是这片土地的守望者,年复一年,见证着岁月的流转。
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子就距离泥河沟不远,可以说与泥河沟在一条沟。索性以前听外公讲述过载枣树的一些事,才对佳县漫山遍野的枣树历史有了些许眉目。
曾几何时,这片荒凉土地上空旷,沉寂,望眼欲穿,童山濯濯,草木萧疏。每当五黄六月都炎阳似火,起风时风沙横冲直撞,下雨后山洪肆无忌惮,导致庄稼颗粒无收,农人更是苦不堪言,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遂印证了闹饥荒、跌年成等词。那时候,人们比较迷信,几乎每个村子都修建有一座龙王庙,遇到天气干旱,便会到庙中祈求龙王下雨,拯救黎明百姓。后来在国家大力推动下,沿着黄河附近开始栽种经济树,以枣树为主的植被渐渐覆盖了陕北和山西的黄河两岸。枣树生命力顽强,且耐冻耐旱,在这片黄土高原上成活率特别高,长得也非常之快,并能给农户带来收入,一场水土流失的危机被大片枣树成功化解。
随着枣树长大,被当地人称之为旱霸和鬼圈风之类的狂风逐渐减少。在我小的时候,也经常会见到那种风。
所谓的鬼圈风,也就是龙卷风,开始是一个小风圈,如果没有阻碍物的话,它就会越转越快,一米高的风圈几分钟就能拔高至云端,由黄色到黑色的转变非常之快,风圈所过之处,只要不是太重的东西,几乎能能被卷入高空,人们看到长大后的鬼圈风都会下意识躲远,谁也不知道它接下来会像哪个方向移动。我是见过它威力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鬼圈风,压根就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从它形成气候开始,直至看到它走远。那是黑糊糊的一根粗壮的通天柱,外面包裹着泥土和杂草快速旋转,一路摇摆着到处移动,我看到它硬生生把一颗榆树连根拔起,卷入高空,我站在一百米外都感觉有轻微吸力拉扯,可见破坏了有多么惊人!幸亏没有朝我所在的方向移动,不然后果无法想象。
而旱霸则是另外一种形态,往往来临之际,都会卷起无数尘土铺天盖地打来,中心处就像是一个圆桶滚动一样,把地上的东西卷上空中,然后再呈圆弧状落下,一直向前滚动。一次与母亲去山里干农活时,看到一个巨大的土球向前滚动,我以为是西游记里的妖怪来了,吓得躲了起来,母亲说是旱霸风,仔细去看才发现所谓的土球其实是风刮起的尘土前行。
老一辈人比较迷信,把这些自然现象都归于鬼神直说。而我们村里前几年去世的一位老人年轻时就去打过旱霸,那天他准备去锄地,看到旱霸从自己家的枣树地刮过,把很多枣树幼苗和树下的庄稼都卷进了风中,他一怒之下大骂着跑在风前面,准备锄头去打旱霸,结果把自己卷上了十几米的高空又落了下来,把一条腿摔成了残疾,后半辈子只能拄着拐杖行走。因此,村里人还给取了个外号,叫他旱霸,意思是他把旱霸打跑了,自己也成了旱霸。
枣树长大了,根茎粗实,枝条旺盛,原本颓废的黄土地成了一片森林,枣树之森。
每年四月发芽,六月开花。
发芽后绿意渐浓,一根叶茎带着两排叶子卷曲着伸出,像是数不尽的绿色小虫爬满枝头,蔚为壮观。叶片长大后,葱葱郁郁,苍翠欲滴,遮住了枝干,也遮住了树下被烈日烘烤的庄稼。花苞在叶茎间鼓鼓囊囊,只待有一场素雨飘过,便会含羞绽放。
每年枣树花开,都会有全国各地的养蜂人陆陆续续赶来,他们会在路边支一个帐篷居住。蜂箱里的蜜蜂一路上早被颠簸的晕头涨脑,当闻到枣花散发出的香气便瞬间开始活跃,争先恐后,迫不及待地爬出,飞向一望无际的枣树林,同时,也飞向了养蜂人给它们铺设好的梦境。这个过程一直延续到青绿色的枣子从花蕊见凸显出来。
枣子的生长是个很慢长的过程。施肥,除草,修剪,每一样工作都不能落下。枣农们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干活,有时天黑了看不见才回家,他们把整个家庭来年的生活都寄托在枣树上,日复一日的用心呵护每一棵枣树,只等秋天的硕果累累,
九月,枣子开始红了,红的鲜艳,红的敞亮。它的红是从根部向下延伸,好似有人故意在上面往下倾倒颜料,流下了形态各异的红色印痕,用不了多久就会染透全身。一颗颗姹紫嫣红,一粒粒娇艳欲滴,似葡萄却少粉墨,似青梅而添红妆,如少女含羞的脸蛋,惹人怜爱,如晚霞中的一抹胭脂,令人陶醉。多看一眼,便会忍不住伸手采摘。
木枣不大,却形态饱满,粒粒分明,满树红装素裹,遍地香气四溢,只要踏入这片土地,就能远远闻到诱人的枣香。枣子肉厚核小,质脆丝长,汁多味甜,甘美醇香,食之令人回味无穷。
成熟后的枣子逐渐变软,软到萎缩出褶皱就可以采收了。采收枣子并不是用手去摘,而是用木棍敲打,褶皱的枣子是有弹性的,即便掉在地上,也不会摔坏。打枣对于每个家庭来说,意义非常重大,因为一家人明年生活所需要的物资,都要靠这些红艳艳的家伙来换取,就算够不着时,宁愿爬上树去敲打,也不愿遗弃一颗。都希望能多打一些,好让生活多一份保障。
从树上打下来的枣子,就得用手去拣了!拣在篮子中,然后装袋,在用牛车拉回去,倒在院子里自然晾晒。期间,会把开裂的坏枣一颗颗挑拣出来,因为枣子的裂口很容易发霉,一但遇到下雨天,便会快速腐烂。往往晾晒一段后,就会有收购商上门看枣,再谈价钱。那个时候国内的红枣比较稀缺,每年都能卖个好价钱,可以说这里已经成功落实了经济林的发现,把经济林三个字发挥的淋漓精致,就连村中央的围墙上都刷着“人要富,少生孩子栽枣树”的宣传标语。
可好景不长,随着新疆枣树的崛起,陕西以及山西等地区的红枣优势淡然无从,价格也开始下滑,直到一蹶不振。人们苦心经营了一年的枣子,尽然还不够一家人省吃俭用一月的开资!
随着经理落差的出现,导致了一系列连锁反应上演。枣农们生活质量开始下降,只靠往年积蓄艰难度日,村里的学校也无法再请得起老师前来授课,纷纷走向倒闭。这样下去,枣树,还值得为它继续付出吗?
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有人终于无法忍受逐渐开始贫穷事实,迈开脚步走出了村子。谁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只知道他去了一个地方,叫做“城市”,可那里没有枣子,又应该怎么生活?直到一年后,那个人穿着光鲜亮丽回到家里,还买了很多没见过的东西回家,人们才知道他去城市打工赚了钱。于是,很多人开始效仿。
去到城市的人越来越多,房子不够住了,城市便开始继续扩建。很多人在城市中有了工作,便拖家带口搬迁去了城市。
年轻人都走了,村子也旧了,只留下一些不愿舍弃一辈子心血的老人在苦苦支撑。地荒了,大都退根还林,枣树也没人管了,任它自由生长,自生自灭,再也无人问津。
秋风萧瑟,吹黄了树叶,吹红了枣子。枣树自由了,枣子也自由了,就像挣脱牢笼的野兽,不在被束缚,不在被世俗困扰,任他们自由发展,自力更生,自生自灭。生于大自然,也归于大自然。
一颗颗红通通的枣子花满枝头,摆脱了被人敲打的命运,却迎来了被风吹雨淋的坎坷。成熟到一定时候总要掉落,任何植物都无法逃脱这种自然规律,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所有生物乃至人类的归属。
山上,树叶已被风刮的不知去向,光秃秃的枣树依然屹立,树下的枣子拥挤在一起,一颗挨着一颗,一颗压着一颗,相依相偎。远远看去,满地都是红色,仿似有人把地狱血海搬上人间,因而造成了眼前的这一片红色海洋。
如今,每每有人谈及家乡,我都会自豪地说:我们佳县不仅仅有石头,还有红枣,不施肥,不打农药,纯天然生长。
可谁也不知道的是,所谓那种虚伪自豪的背后却隐藏着一代人的苦难与心酸,多数时间不愿提及,也不愿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