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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月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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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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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老屋瘦了,老屋矮了。又瘦又矮的老屋伛着身子跛居村庄一隅,像漫漶在时光深处的出土文物,又像是一段褪了色的记忆。

公鸡气宇轩昂地站在老墙上啼破黎明,天就亮了;沿山梁奔跑的太阳从西山峁那棵沙棘树上滚落下去,夜幕就拉开了。伴着日出日落,老屋日渐苍老了。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走过老屋的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我真担心,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让老屋猝然倒地,再也爬不起来。疏疏朗朗的阳光施施然、施施然走过老屋,透过苔痕斑驳的瓦缝撒下一地碎银,闪闪烁烁,像曾经铺满一地的好时光。老屋门窗洞开,像豁了牙的嘴,守不住屋里的秘密。阳光肆意地斜射在墙上,随时好奇地阅读那些贴在墙上的过时新闻。记忆中,那些新闻多年前就被人牵走。还有顽皮的风,虽不识字,但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哧啦哧啦地翻阅满墙色泽不辨的文字。间或发出一声沉闷的呜咽,或打一个尖利的唿哨,扬起满屋的尘埃,让墙角镇守八卦阵的蜘蛛诚惶诚恐。

泥土脱落的土墙根下,一群鼠民在阳光下公然大大咧咧招摇而过,肆无忌惮地打情骂俏,寻欢作乐,率领着不知多少代子孙沿墙根逡巡游荡。末了,临进洞口时还不忘回头剜我一眼,发出一声尖利的恐吓。对此,我只有淡然一笑——这是多年来生活馈赠我的经验和良方!过一会儿,它们又沿着屋梁边跑边叫,嬉戏来往,全然一副鸠占雀巢又目中无人的德行。这让我恼怒。我一拍巴掌,它们瞬间隐遁。俄顷,又在那里探头探脑,试探挑衅......檐下的燕子不知何时举家搬走,只留下空空的窠巢坚守着旧时光,温暖着被岁月风干的记忆。

老屋曾是爷爷的骄傲。松木的椽,松木的梁,松木的檩,松木的门窗,松木的拉杆,松木的柱子......据说,按当时的建筑风格——一松到底,这在村里是最气派的建筑,是绝无仅有的。为此,爷爷在村里着实风风光光扬眉吐气了好些日子,尽管爷爷为建新房打土坯再没有直起腰来。我出生时爷爷已过早地去了天堂。可惜那时条件差,没有留下任何爷爷在世时的音容笑貌。独有老屋,还有父亲锈迹斑斑的回忆,就是我对爷爷的全部印象和念想。很多次,我隐忍着无尽的悲哀想:爷爷在唢呐的呜咽中从老屋里走进泥土,我从父母灿烂的笑容中在老屋里呱呱坠地,这是不是时光老人有意安排的一个轮回?或者一句意味深长的谶言呢?

不知多少次,看着黑黢黢的屋顶、斑斑驳驳的墙壁,我曾痴痴地想:这座曾经光宗耀祖富丽堂皇的老屋,耗尽了爷爷多少的青春时光?沥干了爷爷身上多少的血汗和力量?又有多少的光阴,消耗在父亲和爷爷的泥火盆里,被岁月烟熏火燎,镀在黑漆漆的屋顶和四壁,消隐在苍凉的岁月深处?

打开尘封的记忆,那些温馨的旧时光便像水一样潋滟而来,洇开一路的喜怒哀乐、苦辣酸甜。

每天天不亮,大红公鸡就扯着嗓门,用阳刚亢奋的鸣叫声叫醒黎明,也叫醒一家人紧张忙碌的生活。鸡叫头遍,父亲准时在爷爷留给他的泥火盆里点燃柴火。红红的火舌舔着水壶底,发出嗞嗞的声音,整个老屋里便充满了人间烟火味。煨在火盆里的茶罐发出咕嘟咕嘟的烹茶声,应和着父亲用水烟斗‘‘呼噜噜’’、‘‘呼噜噜’’的抽烟声,间或伴着一两声咳嗽,在阒静的夜空里发酵膨胀。父亲边抽烟,边喝茶,边吃馍,被烟熏得眯缝着眼睛,仿佛很惬意似的。噗——,噗——,过了一会儿,火盆里的火苗又映红了父亲陶醉的脸。父亲就是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走向衰老,走向坟墓的。如豆的煤油灯摇曳着父亲漆黑的身影,摇曳着满屋的黑暗,像荡漾着生活的底色。吃饱了,喝足了,过完了烟瘾,父亲像是蓄足了能量,精神饱满地扛着犁,牵着骡子,揳进浓酽的夜色。一年又一年,时光给父亲的艰辛生活涂上一层又一层黑色的釉,一如父亲每天给老屋涂上一层黑色的油漆。

熔金的落日仿佛一位印象派画师,拿着一支大彩笔,用恣肆的笔法把西天描摩得一片酡红。暮色四合。一轮苍白的月亮从老屋房脊上升起来,撒了一院如水的清辉。一只迈着猫步的老猫从老墙上走过,将身影夸张地放大在对面墙上,仿佛毕加索的画。我们端着一碗碗晃悠着月影的稀粥,叽叽喳喳地围坐在父亲周围,品尝着生活的味道,享受着苦涩的天伦之乐。老屋里火炕散发出来的炕烟味混合着清香的稀粥味,伴着蟋蟀美妙的琴声,让我们愉悦和陶醉。吃完饭,父亲板起面孔,把我和姐姐叫到炕前检查功课。如豆的灯光下,我们三个人夸张的身影填满了老屋。跳跃的微光中,我们像在黑色的浪涛里颠簸起伏。每忆及此事,我常常欣慰于能把当天的功课背诵得像瓦沟里倒核桃——干脆利落;而父亲也总是满脸灿烂,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轻轻柔柔的目光,沐浴着年少懵懂的我。

老屋左侧有一小屋,门前有一丛樱桃树。十多根胳膊粗的树桩团结在同一个树根上,像一个旺盛的家族毗邻而居。和老屋比肩的树冠向周围分散开来,像撑开一把大伞,撒下一地浓荫。我们常在下面玩抓骨头、跳方格,透明的笑声溢出墙外,回荡在岁月深处。一到夏天,树上就结满了红玛瑙一般的果实和葱郁的鸟鸣。说真的,我至今再没有见过那样高大茂盛的樱桃树,也没见过那么硕大的红樱桃,它们永远照亮我的记忆。果实成熟的季节,满树的珠光宝气,流光溢彩。我常常偷偷地爬上树去摘樱桃,舍不得吃,拿回学校在桌箱里偷偷地分享给喜欢的女同桌。有几次,我发现姐姐也跟我一样,把偷摘的樱桃带回学校。她是否把香甜的樱桃分给喜欢的小男生呢?我那时没想起诘问她。后来也没问,因为那个青涩的问题早被风带走了。

樱桃树正前方不远有一棵大杏树。白中带粉的樱桃花开过,雪白的杏花就挂上了树梢,满院馥郁芬芳,蜂争蝶绕。到了夏天,灯笼般的胭脂杏挂满枝头,像全家人红红的心情。拳头般大小的红杏,丰硕如饱满的希望,在高高的枝头晃荡。我们在树下举头张望,馋涎欲滴。可父亲不让我们吃,要换取一年的盐钱和灯油钱。好不容易捱到摘杏的时候,不小心掉到地上的大红杏成了我们无上的美味,撑得我们都成了大肚子青蛙,只差呱呱叫,仿佛解了一年的馋。小学毕业那年,父亲卖了杏子,还买回一个带夜光的闹钟,结束了我们靠鸡鸣和屋影计时的历史。

参加工作后,我帮父亲盖起村里第一栋砖瓦房,和老屋面对面伫立老院中。在乡亲们啧啧的赞叹声中,父亲佝偻着腰,满脸的自豪和得意,恭敬地给大家递着烟。可是父亲气喘腰疼的病却日渐严重了。就在我调离家乡的那年,父亲在爷爷的召唤中步入天堂里的新家,徒留可怜的母亲和弟弟守着一院的寂寞和凄凉相依为命。几年后,母亲又被弟弟带到了城里,老屋便整日与孤独为伴,坚守着沧桑的岁月。

有时我想,老屋把爷爷带到了天堂,我在老屋里降生;新屋把父亲带进了泥土,我在新屋娶妻生子。这是不是时光老人开的一个恶作剧般的玩笑?对月叩问,月影徘徊;仰天长叹,苍天无语。

老屋的确是老了。黛色的瓦片上苔痕青翠,颤巍巍地伫立在风雨中,显出老态龙钟的模样。和村里众多老屋一起蜗居在山脚下,蜷缩在村庄的岁月深处。这几年,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挣回一沓沓钞票,鳞次栉比的新屋矗立在马路边仰望苍穹,辉煌气派。老屋更显得相形见绌,自惭形秽。老屋门前,常见一枚太阳牵出几粒晒暖阳谝闲传的老人,像一幅湮灭在时光深处的老照片。

我说:‘‘与其闲置,叫人难过,不如卖给别人使用!’’母亲不语,眼眶里登时溢满泪花。

前几天,乡下的妹妹来电话:一场暴雨来袭,洪水灌入鼠洞,老屋后墙一角坍塌了。我一听,立时呆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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