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小南风中,馥郁芬芳的槐香潋滟而来,黏稠得像浸淫在时光深处的美好记忆。
我的家乡在陇中山区,那里十年九旱,槐树却生长旺盛。每到春末夏初,燕子穿着漂亮的燕尾服,在擦拭一新的蓝天绿野间蹁跹而舞,呢呢喃喃,吟诵着一首首动人的抒情诗。斑鸠鸟隐身于青枝绿叶间,像一个个得道的高僧,整日‘‘咕咕噔噔’’、‘‘咕咕噔噔’’,打坐修禅,诵经悟道。布谷鸟为了一个传说中不老的信念,把孩子们寄养在苇莺和画眉家里,辞亲别友,不远万里,登枝高歌,‘‘布谷’’、‘‘布谷’’的歌声整日回荡。还有各种不知名的鸟儿和活跃在田间草际的昆虫们,都在大自然的舞台上闪亮登场,演奏着一曲曲多声部的协奏曲。叶绿花红,绚丽缤纷,故乡仿佛披上了节日的盛装。一串串雪白的槐花挂上了枝头,偌大的村庄,仿佛笼罩在如云的花海中,氤氲在浓郁的槐香里。一年一度,周而复始,定格了我对故乡最美好的记忆。
披着满身的槐香,我们在槐树林里穿梭嬉戏,玩捉迷藏,跳方格,模仿布谷鸟唱歌,看磕头虫在手掌上‘‘吧嗒’’、‘‘吧嗒’’磕头求饶,目送穿花衣的瓢虫沿手指飞向天空......渴了,掬一捧清凉的山泉水一饮为快;饿了,摘几穗槐花一饱口福。溪水潺潺,欢快地撒下一路清粼粼的歌。阳光闪烁,调皮地在树叶上踩出曼妙的舞步。不老的牧歌,赶着牲畜走在回家的山道上。一条蜿蜒的山路,牵着我们走过烂漫的童年。一路欢快无邪的笑声,如一嘟噜一嘟噜的狗艳艳花(狼毒花),开遍山塬,荡漾在时光深处,泊在记忆中最温馨的港湾。
村庄生长民歌,也生长炊烟。落日熔金,夕阳拿着酡红的颜料,恣意渲染,把村庄描摩成一幅暖色调的印象派杰作,镶嵌在傍晚的天地间,被越来越浓的夜色渐次淹没。当暮色四合的时候,乡亲们在一支支民歌的引领下走进家园,村庄上空便升起了一柱柱缭绕着槐香的炊烟,弥漫了黄昏。于是,槐花糕的清香,油泼辣椒的香气,葱花饼的芬芳,胡麻油炝浆水的香味,全都弥散在此起彼伏的蛙鸣中,酝酿在浓酽的槐香里。溢满了岁月,香透了童年。我富有诗意的村庄,便躺在温暖的土炕上,吐气如兰,呓语如歌。
大地的儿子苇岸在其<<放蜂人>>中写道:‘‘放蜂人是大地上寻找花朵的人,季节是他的向导。’’是的,放蜂人都长着千里眼、顺风耳,更有灵敏的嗅觉。他们逐花香而居,打点自己奔波劳累的岁月。有一年,花事很盛。槐花飘香的季节,放蜂人破天荒来到我们村庄。这在贫困闭塞的乡村属特大新闻,首先在我们孩子们中间荡起轩然大波。怀着好奇,我们几个伙伴偷偷地去看个究竟。一看,我们都惊得目瞪口呆,唏嘘不已:只见槐树林边,一字儿摆了三四十个蜂箱,蜜蜂如云,来往穿梭。有了捅马蜂窝的经历,我们都见蜂色变,诚惶诚恐。看到我们提心吊胆的样子,放蜂人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荡漾在村庄上空。
‘‘喂,小朋友,过来看看。别怕,只要不招惹它们,它们就不会伤害你的!’’我们将信将疑,小心翼翼地次第凑上去。放蜂人边忙碌,边给我们介绍蜜蜂的生活习性,并让我们品尝了香甜的蜂蜜。这是我们生平第一次吃到蜂蜜,至今满嘴留香,回味悠长,仿佛甜透了似水流年的倥偬岁月。
放蜂人一家三口,跟我们年龄相仿、扎着两个羊角辫的是他们的女儿,名叫大丫。大丫很勤快,养蜂的手艺也很娴熟,待我们很热情。据大丫介绍,他们是四川人,父母生育了四个儿女,由于生活困难,她就只好辍学回家,随父母放蜂。放学后,我们常去找她玩。她很开心。她的父母干完活后,也很乐意让她跟我们玩。很快地,我们就成了好朋友。
一个星期天,我把凳子搬到院里的樱桃树下,写老师布置的大楷作业。写完后,把一张张作业纸用针扎到土墙上,孤芳自赏,自我陶醉。忽然,我发现墙缝里有一双眼睛,正对了我的目光。我跑出大门去看,原来是大丫,显得惊慌失措的样子。一问才知道,她已经连续两个星期天都抽空在墙缝里看我写字。并且说,她也渴望像我一样地写字。说这话时,她的神情悠悠地,悠悠地,仿佛思绪飘到了很远,很远。临走时,她要我写过字的大楷本,我翻箱倒柜找出来全给了她。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我的心里酸酸的。
后来我找她玩,发现我的大楷作业全被贴到了她家的帐篷墙上。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我既害臊又感动。就说:‘‘你这么喜欢写字,星期天我教你。’’她听了很高兴地答应了。可惜我只教他写了四页大楷,他们就要搬走了。
临走那天,他们全家拿着两罐头瓶蜂蜜来我家道别,我们非常感动。父母亲执意留他们吃了我家最高档的饭食——油泼辣椒臊子面。大丫边吃饭,边瞅着我摞在桌上的一沓连环画册,一眼的神往和羡慕。我心领神会,马上装进塑料袋全都馈赠给她,尽管那是我长期积攒和珍藏的最心爱的宝书。
岁月悠悠,槐香飘飘。当年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现在一定披了满身槐香,在家园的树荫下,用幸福的目光沐浴着孩子读书写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