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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月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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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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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水烟斗

我家壁橱里,珍藏着父亲的水烟斗。黄铜的质地,泛着岁月的波光;弯弯的吸管,宛如仰问苍穹的一弯问号。

从我记事起,这支水烟斗就陪伴在父亲身旁。见证了父亲一路的风雨阴晴,冷暖艰辛,也目睹了我坎坷蜿蜒的成长岁月。不知多少次,父亲披着一身疲惫回到家里,放下干活的农具后,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水烟斗,呼噜噜,呼噜噜......坐在庭院的石阶上吸上几口烟,眯缝着眼睛吐出几个袅袅的烟圈,长出一口气,现出如释重负的样子,仿佛很惬意似的。然后神情悠悠地盯着飞升的烟圈出神半晌,再去干其他事情。

农村的生存条件是艰苦的,但贫瘠的土地上不仅能生长炊烟,也能生长蓬勃的梦想。包产到户后,村里上学的孩子大都辍学回家,到农村的广阔天地里帮大人干活。父亲不但没让我和姐终止学业,还相继把弟妹也送进了学校大门。这在偏僻落后的乡村绝无仅有,尤其让女孩上学,在那时的农村更是破天荒。父亲顶着别人的冷嘲热讽,忍着母亲的埋怨唠叨,一声不吭。呼噜噜,呼噜噜......父亲的吸烟声应和着母亲的絮叨声,敲打着乡村宁静的夜,也挠抓着我惶恐不安的心。

一次中午放学后,我兴冲冲地跑回家,自豪地拿出‘‘三好学生’’奖。奖状上的大红花映红了父亲一脸的灿烂,他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慈爱的目光沐浴着我。只说了句:‘‘好!继续努力。’’可是母亲的‘‘唠叨经’’还是如约念起,我炽热的情绪瞬间低落到冰点,只是强忍着眼泪套烟圈而没有掉下来。吃过饭,我没有马上去上学,而是忐忑不安地坐在门槛上。不知过了多久,下了多少次决心,才壮着胆怯怯地说:‘‘爸,我下午不去上学了,帮咱家放骡子。’’半晌,父母亲都没有说话。屋里静极了,只听见父亲呼噜噜、呼噜噜的吸烟声,咬啮着一屋子非同寻常的安静。烟斗上明明灭灭的火星,像我的心情;袅袅升腾的烟圈,宛如父亲的心事。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漫长时光,父亲才停止了吸烟,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我家的时钟——阳光下的屋影,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还不去上学等啥呢?’’一出门,不争气的泪水就迷蒙了我的视线。

不知多少个夜晚,如墨的夜色洇满了乡村的宁静和空旷,或是在皎洁的月光下,蜗居墙角的蟋蟀感伤地拉着它的<<月光曲>>。如豆的煤油灯下,父亲挨个检查我们的作业,抽查背诵。我们黑黢黢的身影满满地填充了一屋子,宛如父亲沉重的生活底色。现在想来,我至今惊叹于,只上过扫盲班的父亲,居然能把我的功课结结巴巴地全部读出来!今生我唯一感到欣慰的,就是能把当天的功课当着父亲的面背得滚瓜烂熟。呼噜噜,呼噜噜......每当这时,父亲的喜悦在脸上花朵般绽放,吸烟的声音在阒静的夜晚久久荡漾。

上初中后,我的学习任务日渐繁重,学习内容也让父亲天书般陌生。父亲不再抽查我的背诵和作业。每当夜阑人静,小憩片刻,回过头来,总看见父亲盘腿坐在炕头上,像一尊雕塑,柔柔的目光笼罩着我。呼噜噜,呼噜噜......烟斗上的火星明明灭灭,一串串悦耳的吸烟声漫过深夜的静谧,暖暖地流过我的心田。我忽然觉得身上不再寒冷,眼皮不再打架,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力量。漫漫寒夜里,有几次,父亲怜爱地说:‘‘把炕桌端上来,到热炕上写吧!’’‘‘不,我怕睡着!’’我笑了。父亲也笑了。呼噜噜,呼噜噜......父亲的吸烟声楔入无边的暗夜,仿佛把茫茫寒夜煨热了,使我感到温暖。

中考前夕,校长破天荒到我家家访。他说我很有希望考上师范,那可是咱农村娃光宗耀祖的好事情。不但吃皇粮,补助大,上学几乎不用花家里的钱,并且毕业后保证分派当教师。如豆的灯光下,父亲满脸的兴奋随着灯焰跳跃着,一字一句地给我转述了校长的意思。说完,时间仿佛在父亲期待的目光中凝固了一般。我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父亲,过了半晌,才嗫嚅着说:‘‘我想上高中,考大学!’’我感觉我的声音小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到。呼噜噜,呼噜噜......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的吸烟声又在浓酽的夜色中响起,划破了沉闷的寂静。‘‘娃啊,上高中是好事,可是要住校,要花钱,上大学又要花大钱,我们家怕是供不起......’’父亲喃喃地说着,脸上兴奋的光芒被一团愁云所笼罩,现出十分痛苦的样子。

上师范时,由于酷爱阅读和写作,我当上了县广播电台的兼职通讯员,利用课余时间采写一些新闻稿件。毕业前夕,电台的杨编辑和蹇编辑热情地给我提了一个建议,让我托人找一找县委宣传部,争取分派到电台工作。我一听,浑身像注入了兴奋剂一般,亢奋不已。放学铃响后,骑上自行车飞驰到家,五十多里路程仅用了两个小时。呼噜噜,呼噜噜......父亲听完我的话,似乎并没有我预想的那么激动和热心。他一言不发地吸了一阵烟,又隔了半晌,带着让我捉摸不透的表情无奈地说:‘‘娃啊,做人要现实,别幻想提碌碡打月亮的事了,自讨苦吃。长安虽好,非久留之地。城是别人的城,你的两腿沾满泥巴,双脚长满庄稼,连你自己都是一苗土生土长的庄稼,只合长在乡村瘠薄的土地上......’’父亲的训诫应和着我的啜泣声,在阒寂漆黑的夜晚膨胀发酵,漫过我冰凉的心。翌日凌晨,我推出自行车去上学。上车前,我下意识地回眸一望,父亲的身影嵌入微明的夜色中,雕像一般。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好马不吃回头草,这是乡亲们耳熟能详的俗语。我不是一匹好马,所以我依旧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故乡,而且做起了让很多同龄人不再艳羡的孩子王。多少的课余时光,我把自己封闭在办公室里,隐居在敬畏的文字中消磨时光,寻求精神慰藉;或者走进学校旁边的小树林,以声情并茂的诵读排遣心中的郁闷,和叶芝、叶赛宁、拜伦、雪莱们来一番灵魂的切磋砥砺。然后头枕双手,躺在草地上,仰望行色匆匆的云朵走过头顶,倾听来自天籁的蝉鸣虫唱、百鸟啁啾......我心里一片迷茫,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呼噜噜,呼噜噜......昏黄的电灯光照不亮祖辈烟熏火燎的老屋,也照不亮我沮丧无助的心情。良久,父亲的吸烟声才停下来,幽幽地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只要种下梦想,贫瘠的土地上也照样开花结果......’’父亲说得很慢,一字一顿,但声声叩击着我的心弦。有如醍醐灌顶,使我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这以后的日子里,我忽然觉得杲杲秋阳每天照耀在心空,挥去了弥漫其间的潮湿的雾霾,徒留一派澄澈宁静。我果断放弃了已经结束一半的新闻学课程学习,重新报考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汉语言文学专业,相继读完了专科、本科课程,圆了我的大学梦。在三尺讲台,我把三寸粉笔当令箭,单调枯燥的工作也变得风生水起,充满诗意......

如今,父亲已离我而去了,但他的水烟斗仍然亮在我的记忆深处。呼噜噜,呼噜噜......水烟斗发出的声音仍然清晰地回响在我的耳际,萦绕在我的心间,荡漾在苍茫的时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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