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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月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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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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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墙

村口打麦场的一围土墙露出高低起伏的豁口时,村庄的确老了。参差不齐的墙豁口蜿蜒在时光中,像村庄松动的门牙,堵不住咝咝流窜的风。夕阳吐出红舌头,把村庄舔得一片通红。一只老猫弓身行走在土墙上,将影子夸张地映在坑坑洼洼的麦场里,仿佛毕加索的画。

一围土墙,可以隔断时光和记忆,却隔不断随风游走的时间。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村庄是黄土夯筑的村庄。立夏前后,一路奔跑的节气踩了一下刹车,时光在农历的日历上突然慢了下来。这时候,春播早已结束,农田里的杂草也已清除干净,距离紧张的夏收还有较长时间,加之太阳直射点北移,昼长夜短,有的是工夫。雷雨天气也极少光顾捣乱,正是夯筑土墙的好时节。村庄里到处欢声笑语,在农事的间隙里直起腰来的农人们,又掀起了互帮互助夯筑土墙的热潮。

在乡村,夯筑土墙是隆重庄严的事情,也是一个家庭的头等大事。有了一围像样的土墙,一个家才有了家的模样。可是夯筑土墙是繁重的体力劳动,通常要请人帮忙才能完成。春末夏初的季节,天空蓝莹莹地贴在村庄头顶,庄稼的拔节声毕剥作响,各种昆虫活跃在田间舞台上,用此起彼伏的琴声完成一阙天籁协奏曲,村庄充满了蓬勃生机。咝咝溜溜的小南风温柔地抚摸着大地,也抚摸着夯筑人光脊的背。和煦的阳光下,五六个青壮年汉子光着膀子,喊着号子,倒腾着步子,像在舞蹈,又像完成一桩庄严的宗教仪式。随着一锨一锨的泥土运上渐次长高的墙体并夯筑结实,平地而起的土墙也就嗖嗖嗖地不断往上蹿。高过了地里的庄稼,高过了站在场院里的麦草垛。最后,站在土墙上的人随手摘一朵云,揩一把汗,脸上绽开了一朵花,眺望到村庄以远的远方。

就这样,一围土墙,围住了一个家,围住了清清简简的日子,围住了疏疏朗朗的时光,也围住了平平淡淡的幸福。门外有田园,门边有狗,窗上有窗花,院子里有欢声笑语。一条干干净净的黄土路,把远道而来的客人领进温馨的家门。土门土窗,土院土墙,演绎着血脉维系的天伦之乐,也演绎着淳朴厚道的邻里乡情。东家有忙,西家有事,隔墙喊上一声,都会有热情的帮衬和照应。张家的杏树越墙长到李家,李家的丝瓜翻墙挂到张家,都会毫无顾忌去分享,彼此也从不计较。有时,王婶隔墙分给刘婶一把茼蒿;有时,刘婶隔墙分享王婶一把豆角。做了好吃的,东家递过来,西家送过去,彼此尝尝鲜,驱赶一下孩子肚里的馋虫......心里不快的时候,倚着土墙唠唠家常,说说心事,心头很快多云转晴,泼辣的笑声溢出墙外。

麦场边的大核桃树下是乡亲们休闲乘凉的好地方。每到夏天,千万张手掌般大的绿叶遮住了炎炎烈日,吃过午饭的人们来到树下,下棋的,打牌的,聊天的,唱戏的......尽享劳作之后的惬意和快乐。尤其是精通古今、能说会道的刘三叔,绘神绘色的评书表演人气最旺,常常博得一阵阵如雷的掌声和喝彩,像海面上滚过一波一波的涛声。蝉在树上煽情地歌唱,牛们在树荫下甩着尾巴反刍着悠闲的时光,运上场的麦子在烈日暴晒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孩子们在树荫下甩方包、跳方格、捉迷藏、老鹰捉小鸡、把土墙作掩体玩打仗......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越过土墙,回荡在村庄的上空。

傍晚时分,牛羊被牧人高亢的山歌驱赶在回家的山道上。随手甩出一朵响亮的鞭花,熔金的落日随之抖了抖,玫瑰色的晚霞就铺满了西天。土墙围起的庄园里,升起弥散着草木清香的袅袅炊烟。农人回家,牛羊回圈,喜鹊回巢,一群浩浩荡荡的鸡们被大红公鸡引领着栖息到土墙边的果树上。一围土墙里,洋溢着充满烟火气息的幸福和温馨。接着,吃过饭的人们坐在门前的空地上,乘凉聊天,闲话家常。人声咯咯啰啰,烟头明明灭灭,小溪潺潺湲湲,虫鸣嘈嘈切切......

一围土墙,一缕炊烟,一个村庄,定格了幸福曼妙的美好时光。

后来,村里的打工大军候鸟般迁徙,村里的土墙有的坍圮,有的摇摇欲坠,有的换成了高高的砖墙。坐在土墙上的小土屋,有的披着斑斑驳驳的岁月风霜,翘首盼望远去的主人回家。有的摇身变为时尚的新式建筑,鹤立鸡群般招摇在村庄的视野里。可是,高高的围墙里只剩下孤独的时光,高高的围墙外也没有了孩子们嬉戏的欢笑声,只有慵懒的阳光抚慰着墙角几个晒暖暖聊天的寂寞老人。

在一个烟青色的黄昏,我背好行囊,从土墙边的大核桃树下走出来。这一走,就把自己走成了无根的飘蓬。如今,置身钢筋水泥混凝土和砖块铸成的鸟笼里,门当门户对户鼻息相闻,彼此却陌同路人,回敬对方警惕的目光。每天匆匆忙忙游走于密密麻麻的水泥森林里,陀螺般周旋于喧嚣匆遽的人流车流和市声间,同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擦肩而过。蓦然回首,才知道迷失了家的方向。

土墙砖墙,矮墙高墙,隔开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上帝创造了土墙环抱的村庄,砖墙筑起了电影里的桃花源,中间走过慢慢悠悠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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