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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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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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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个书生

1

起初,只有七八本书,羞涩而凌乱地待在床头。是的,床头。作为一名乡村中学生,却连一张书桌都没有。仅有的几本课外书,放在一个纸盒里,藏在不见天日的床底。某一天,我无法容忍这样的情况再继续下去,捡来一块木板,又找来几个生锈的铁钉,简单粗暴地固定在床头木架子上,让几本书从床底解放出来,摆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在沐浴光明的位置上。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乡村,拥有一个书房是不可能的,拥有一个书架都是奢侈的。我走访过所有可以和我交换书籍的同学,他们没有一个人拥有书架。那些即将被我借阅的书,在某个装满杂物的抽屉里,在装满衣物的木箱里,在装满荞麦的枕头下面,或者在别的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它们像变戏法一样冒出来,抵达我的手中。

但我是见识过书架的。那会儿读小学,奶奶带着我跋山涉水,去邻省一个叫宁国仙霞的小镇,一位远房亲戚家中。远房亲戚的款待早就忘得干净,但他们家里有个竹子做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在一座灰头土脸的土屋里,蓬荜生辉。

如果我没这个见识该多好,可以没心没肺过完少年时代。但我见过了,就惦念了,放不下了。

我也要有这样的书架。

这个念头开始折磨我,让我在整个中学时代满怀心事,变得沉默寡言,并且开始写日记。这些变化,让父母亲以为儿子开始了爱情的启蒙,他们也变得忧心忡忡,小心翼翼。

上了高中以后,对零花钱拥有了更多的支配权。尽管零花钱少得让人捉襟见肘,菜金中的一部分被强行挪用,成为床头上的小说,而榨菜就成为了餐盒里的主角。不能拥有书架的生活,是令人压抑的,而那些古今中外虚构的小说,却是令人自由而酣畅的。

床头木板上,开始日益丰满。

床头即将不堪重负时,父亲用脚踏车驮回来一张写字桌。那是一张陈旧的写字桌,从父亲工作的粮站被淘汰下来,桌面被那些摩挲粮食的手,磨出了时间的包浆。但无论多么陈旧,它依然是一张正经的写字桌,一张拥有两个抽屉的写字桌。

为此,我忙活了一整天。

先是把床头的一部分书籍转移到书桌上。是的,现在我应该称它为书桌,它不再是计算粮食数量和库存情况的桌子,而是一张用来读书的桌子,我是它新的主人。为了这些书籍能够精神抖擞地站着,我去河滩上找来两块大鹅卵石,直到多年后,在新华书店发现了一个叫“书立”的玩意,这两块鹅卵石才下岗。

接着,在桌上摆上墨水瓶、钢笔,放上笔记本。感觉书桌已经初具雏形,我在椅子上坐下来,拿起一本书,装模作样翻了几下。我感觉很满意,书里说的那些作家们,应该就是在这样的桌子前读书,在这样的桌子上写作的。

意犹未尽的我,再一次起身,走到房门外,以一个客人的视角,慢慢走进去。挺好,这个书桌是房间的灵魂,整个房间都变得高级起来。

几个月以后,书桌上多了一盏台灯。尽管是最便宜的一款,依然让我存了好几个月的零花钱。一个书桌上,怎么能没有台灯呢?你看,书上的图片,那些作家的书桌上,都有一盏台灯,亮着温柔的光芒。

在一盏台灯下的阅读令人愉悦。窗外的夜色是陈旧的,蛙声是陈旧的,鸡鸣狗吠也是陈旧的,但灯下这位阅读者,变得崭新起来。

2

拥有一个书架的目标,在毕业进入大厂以后,轻而易举地实现了。

那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国营大厂,师傅跟我说,县长的工资,有四分之一,靠我们厂发的,他满脸的骄傲。厂里生产染料,每个车间生产不同颜色的染料,下班时候的厂区,行走着色彩斑斓的工人队伍。

我被分配在生产“分散黄”的车间,崭新的工作服很快变成了黄色,黄得并不正经,深浅不一,加上几经搓洗,很快就不再挺刮,使得我走在路上,像一名打了败仗的伪军。

发第一个月工资,自己赚钱的感觉,简直令人欣喜若狂。除了购买饭菜票,剩余的钱财,换来了一双皮鞋和一个书架。永远记得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在一座叫青山的小镇上,我拥有了人生第一双皮鞋,这是自食其力的象征,这是青年工人的象征。在此之前,我穿过最高级的鞋子,是回力牌球鞋。现在,我是国营大厂的一名青年工人,必须拥有青年工人的体面。

新皮鞋被我擦了几遍,直到锃亮得像两面黑色的镜子。穿上它,迈着青年工人的步伐,去买书架。当一张竹书架从杂货店老板娘手中递给我,我发现它和童年记忆中的书架,一模一样。用一块抹布,细细擦去灰尘,我把书架扛上肩头。青山小镇到化工厂宿舍的路上,出现了一位穿着新皮鞋、扛着书架的青年,这位长得瘦弱的青年,脸上洋溢着国企青工的幸福。

一下子实现了两个美好的理想,他是多么幸福啊。

大厂的幸福感,来得快,去得也快,短暂得像一场梦。

仅仅三年,厂子关停了。像师傅们一样成为优秀师傅的机会没了,丰富而价廉的伙食没了,发放的劳保用品没了,免费的医务室、澡堂子、宿舍没了。两千人的大厂啊,说散伙就散伙。坐在马路边,看着人去楼空的宿舍区。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么大的厂子,怎么就关了呢?

多么孤独啊,陪着我的,只有几箱书,和那个书架。

3

无论如何,那个陈旧的乡村老家是再也不想回了,压根儿就不是新时代的青年该待的地方。县城多好啊,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县城,日新月异,多姿多彩,三天两头,都有新鲜事物诞生,不像乡下,十年八年都没啥变化。

可是县城这么多人,留给一个下岗工人谋生的路子,不多,留给没有积蓄的青年下岗工人的路子,更少。

下岗后,我的第一个身份,是地摊摊主。

地摊的主要设施是一张钢丝床,同时也是我睏觉用的。每晚在入睡之前,它被委以重任,跟随我出现在县人民医院门口,上面摆满各式款式新颖但面料不行的服装,衬衣、裤子、短裤,新的时候,看着价廉物美,但经不起洗。冬天的时候,还有一些贴着外国商标的大衣,它们面料上乘,出身高贵,却明显陈旧,像一些落魄的贵族。它们来历不明腐败模糊的气味,被樟脑丸掩盖着。

这些服装比正规商店里的便宜很多,又很新潮,常常吸引囊中羞涩的青年组团光顾。在他们精挑细选、讨价还价的时候,我很少投以微笑的目光。我的眼神总是在他们的身后四处观望,像个做贼心虚的人——确实是心虚的,一旦出现检查人员的身影,我必须在一分钟内把服装塞进大编织袋,然后撒开双腿飞跑进弄堂。只留给他们一张钢丝床,一个打扫一空的“战场”。

第二个身份,是三轮车夫。

三轮车夫的角色比摆地摊要放松得多。人力脚踏三轮车是问房东租的,作为坐拥闹市区房产可以收租金的城中村村民,这位五十岁男人是我羡慕的对象,他只在白天做三轮车生意,一到夜晚,他就开始享受生活,喝点小酒,然后打牌。

夜晚,就成了我的生意场。在夜幕降临之后,我接手那辆人力三轮车,骑着它在大街小巷里转悠,把县城的角角落落转了好几遍,在没有导航的时代,我就是县城导航。那个慢生活的年代,整个县城没有一辆出租车,直到几年后,才有一种浑身涂满黄色的面包车出现在街头。

这段蹬三轮车的日子,大抵是那阵子最惬意的。尽管生意时好时坏,但毕竟,除了有限的租金,我不需要任何成本的风险,只要花上体力。

生意好的时候,我会到报刊亭买上一本《小说月报》犒赏自己。在后来县城的传闻中,这本《小说月报》变成了《诗刊》——一个三轮车上的文学青年,一个底层青年的文学梦。其实,买杂志,无非是花不了多少钱,却可以消磨好几个漫长的夜晚。其他什么娱乐项目,玩不起。

三轮车夫的日子,也没能过上多久,原因是我这小身板不行,有一回,高烧40度,差点小命都丢了。万般无奈,我去两省交界的一个村子,跟着一位亲戚,开始贩煤。

4

县城的城乡结合部,竖起两支巨大的烟囱之后,我结束了动荡不安的生活。

那真是十分的动荡,从县城的这个角落搬到那个角落,从乡村的这间土屋搬到更偏僻的土屋,最落魄的时候,甚至委身于一家汽车修理厂的宿舍,说是宿舍,其实就是一间空空荡荡的房间,连床都没有,只有一张席子和一条千疮百孔的棉被,等同于难民营。

住所的不断变迁,是因为谋生的活计不断在变。从洗烫店老板、地摊摊主,到三轮车夫、煤车押运员,再到无业游民,日子过得每况愈下。

直到我再次成为一名工人,一名火力发电厂的操作工。我重新拥有了宿舍和食堂,拥有了同事,拥有了按部就班的工人生活。

那是极为悠闲的工作,每天开关发电机,每小时抄表一次。除此之外,就是盯着冷漠的仪表盘,以防发生突发事故时,能及时处理。这样的事故是极少的。所以我们总是百无聊赖,只好用海阔天空的闲聊来打发时间,实在没什么可聊的时候,就拿起水杯,声音响亮地喝着廉价的浓茶。

在这样的百无聊赖中,我开始时常回忆童年,回想刚刚过去的动荡生活。直到有一天,我在工作记录表的背面,开始写作童年的故事。许多年以后才知道,一个叫刘慈欣的人,那会儿,正在山西的娘子关发电厂,在和我一样的无聊中,写一本叫《三体》的科幻小说。

我这种与众不同的幼稚行为,引来了同事们的蔑视,本就无聊至极的同事们,开始了五花八门的取笑。一个电厂的基层操作工,竟然玩起了写作,难道还想当作家?还有人说,有本事,你写篇黄色小说给我们看看。

原本是随手写着玩,但是潮水般的取笑激怒了我。

我再次回到沉默寡言的状态,在他们上天入地的闲聊中,独自趴在那张巨大的操作台上写。千真万确,我真正开始写作的第一张书桌,就是县城发电厂中央控制室的操作台。我甚至怀着报复心,悄悄把他们写进自己胡编的所谓小说里,在我的笔下,他们是一群宵小之徒,卑微又猥琐,他们偷看女人洗澡、偷吃村民的菜蔬、偷拿小贩的水果,干尽了力所能及的坏事。

同事们的取笑,终于在某一天结束了。那天,我怀揣着一份本地的报纸走进车间,像揣着一份传家宝。在同事们到齐之后,很威武地拿出来,往操作台上一拍,你们看看,老子的文章,发表了。

一群人都围过来,伸长脖子,在报纸上寻找我的名字。那是一篇短得不能再短的“豆腐干文章”,大概只有一千字,躲在副刊的角落里,但赫然印着我的大名。同事们确认了我的名字变成铅字,出现在本地最权威的报纸上,他们不再取笑,不约而同喊出两个字:请客。

请客是自然要请的,即便花上半个月工资,也在所不惜。毕竟一个曾经被人喊三轮车夫的人,见到市场管理员就鼠窜的人,在县城的发电厂,开始被人喊作家。

这份虚荣,就是强大的动力,让人开始疯狂写作。上夜班写,上白班写,下班回宿舍写,绞尽脑汁想内容写。

电厂所在的集团公司,这一年,建起了自己的住宅小区,鼓励职工集资购买。面对我们一大群单身青年,推出了极为诱惑的政策——先付三分之一,剩余部分工资里每月扣除。小区紧邻厂区,上班走走就到了,再也不用大半夜骑着自行车,顶风沐雨。对于浪迹江湖多年的人来说,无疑是充满诱惑的。这个在城里安家的机会稍纵即逝,我铁了心要买,回到乡下老家,死皮赖脸缠着父母,带走了他们的全部积蓄。

刚好够三分之一的钱。

就这样,我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

一个厂级作家的家,怎么能没有书房呢?尽管我的兜里比脸都干净,但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从一个书架变成三个书架、五个书架,书房就有些气势了。再从做木工的亲戚那里,求来一张废木板拼成的大书桌——大到可以挥毫写毛笔字的,上面盖上一条旧毯子,书房就基本成型了。

这样的书房,让我恍如梦境。刚刚没多久还居无定所、迷茫失措的人,怎么就有了自己这么像样的书房呢?和坐在化工厂马路边时相比,恍如隔世。

终于可以像书上的作家一样,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写作,仿佛被打了兴奋剂。名字出现在县报上的频率越来越高,都有人喊我专栏作家了。作为一个隐形贫困户,写作给了我体面,给了我实惠——微薄的稿费可以稍微改善生活,也让我有了朋友——一些同样初涉写作的贫寒青年。他们中的好几位,来寒舍做客,都被我的书房震住,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其中有一位,后来成为藏书家。

也许他藏书家的梦想,是从这个简陋的书房中起航的。

5

从来没想到,有一天,写作会把我从发电厂的机器面前解救出来。尽管这段电厂生涯是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但我依然没有爱上这一堆堆冰冷的机器。

有一位景区老板,四处托人找一个能策划活动的人,当他和报社的副刊编辑说起时,这位编辑随口就推荐了我,这位编辑想当然地觉得,一个勤于写文章的青年,一定是个会策划的青年。

后来,我在他们的溢美之词中变得飘飘然,答应了策划一场情人节活动。回来的路上就开始后悔,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从来都没干过策划啊。

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所有的空闲时间都泡在了图书馆,开始临渴掘井,一边寻找和策划相关的书籍,一边写所谓的策划案。当我把一本不薄的策划案递给景区老板时,内心十分忐忑。老板捧着那本被我精心装帧过的策划案,一页一页翻着,坐在对面的我,越来越局促不安。

感觉过了很久,老板看完了策划案,一言不发,往他身边的助手面前一扔。

我心想,完了,这半个月白忙活了。

老板对助手说,这才是策划。

几个月后,我告别了发电厂,因为前程未卜,没有透露我的去向,同事们都猜测,我是进了县文化馆。这是一次轻松的告别,我只是脱下了工作服。因为这一次,不用搬行李,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窝了——尚未付清的房款,景区老板慷慨解囊,帮我垫付。他成了我新的老板,也是新的债主。

写作,从业余变成了主业。

每一天都要在电脑前完成命题作文,把景区的美好和有趣宣传出去,在合适的季节策划各种活动,把城里的人吸引过来。初到景区,是灵感饱满的,一只猴子,一个水潭,一片花丛,都能让我妙笔生花,变成各地报纸上的美文,变成春夏秋冬的一个个活动。两年以后,这个峡谷里的景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兴奋,有时候,整天枯坐,也写不出来一个字。

这样的状态令人沮丧。

我开始怀念电厂生活,怀念那帮胡乱吹牛的同事。

新的世纪来临,房地产开始吹响冲锋的号角。激烈的竞争也带来新的课题——要包装这一栋栋房子,要描写新居的美好生活,要说我有一栋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终于有一天,我被人拉着参加了一场豪华的宴席,接到了房产公司抛来的橄榄枝。

这份新工作的薪水让我无法拒绝。对于一个曾经身无分文的人来说,需要用足够的收入来开启新生活。毕竟,我已经有了家庭,当了父亲,不再是孤身一人。

6

在房地产这样风口浪尖的行业工作,归纳起来就是两个字:刺激。

时代的列车推着房地产高歌猛进,在速度过快时,也会踩踩刹车。作为策划,在每一次土地拍卖前,要做足准备,如果拍卖成功,欢呼两声之后,就没日没夜准备项目的案名、卖点等等,为开盘备课。如果没拍到,骂几声娘,重新再找地,重新准备竞拍。

我工作的这座小城里,我们是节奏最快的一群人,街上人们脚步悠闲,我们在写字楼里跑来跑去,跟电视剧里大城市白领似的。几乎每一天,我们都加班,在小城安静的夜晚,我们灯火通明,甚至通宵达旦的开会。记得有一回,我竟然中饭晚饭都没能吃上,只得溜出会议室,找同事要几块饼干充饥。所以,我们戏称自己是“夜总会”——夜里总是在开会。

那些年,整个社会都为房地产而疯狂。那是真疯狂啊,街道上、电视上、报纸上,都是房地产的广告。餐桌上、公园里、办公室,都是房地产的话题。开盘前,人们带小板凳连夜排队,拼了老命也要买房。

这样的氛围里,人就变得身不由己。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面对,必须放下所有的生活与爱好面对。

拼命的工作自然也有回报。家庭生活终于不再拮据,家也从电厂小区搬进一线江景平层大宅。自然,也拥有了挺像样的书房。直到有一天,站在这个梦寐以求的书房里,看着一排排未被拆封的书籍,却感到十分陌生。这是我假装拥有的地方,我拼命买书,但失去了阅读,我拥有了书房,也失去了书房。

孩子她妈有一天戳穿了我的书房泡沫。起因是别的房间都已物满为患,这个狗屁的书房闲置已久,必须要充分利用,回归生活属性。终于,她擅自做主,把半个书房的书,卖了。卖给收废纸的,一共卖了200块钱。

当我发现时,我只剩下半个书房。

那些曾经被我翻阅过的旧书都不见了,换成了各式生活用品。只剩一面墙的书柜里,还整整齐齐摆着那些崭新的书——它们像新郎倌一样年轻精神,但我对它们是陌生的。我的半个书房充满着反讽气息。它们像房地产的样板间,虚伪的热情,假装的高贵,漂亮而冷漠。

仿佛一台自导自演的场景剧,只有我一个观众,慰藉我少年时的精神饥饿感而已。

日子周而复始。在某一天的凌晨,我下班开车在十字路口,等待绿灯。面前的红色尾灯,让我突然间感觉,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红酒杯,而我是其中的一滴红酒,不停在杯子里晃啊晃,直到我老去,被甩出酒杯,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要不要继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活着?

我决定辞职。

那会儿,房地产还在黄金时代,不出意料,我的疯狂想法,得到绝大多数人的反对。拿着不低的薪水,好好的高管不做,要去徽州的古城搞什么大院改造,什么,还要自己投钱?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没有受刺激?那你这个家伙,太让人难以理解了。

无论再多反对和劝告。这一回,我是铁了心要换个活法。

7

2016年元宵节刚过的夜晚,春寒依然料峭。

我坐在徽州古城西街18号三楼的办公室里,和几位当地人喝茶,那时候我刚刚从杭州来到这座古老的小城,对这座古城没什么认知,他们正在给我介绍风土人情,讲述祖上漫长的辉煌史。

夜深人静,人走茶凉。我在电脑上敲下了题目《我的徽州》,扭头看了眼窗外沉睡的古城,在一晚繁杂的话语中拎出一句最水灵的,作为我日记式写作的开篇:乡亲们晚上八点就休息了。是的,当我在电脑上敲下这句话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经历一些酸甜苦辣,经历一场人生的蜕变。

这样的经历一定是难得的,值得我写点日记,一个中年人抛妻别女,像重返少年时代一样,一个人睡觉,一个人醒来,一个人行走与观察。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被分裂成两个人。

一个我是商人,和几个朋友租下了整个老县委大院,真金白银地投了钱,让这个大院起死回生,并且成为我商人生涯中一个重要产品。而另一个我是文人,一个人深入古城,每天和市井生活狭路相逢,一点点走进他们的卑琐与骄傲。

接下来的日子的确够孤独的,当白天在工地上的纷繁复杂事务潮水般退去,孤独像一件大麾,随着夜色笼罩过来。天冷的时候还好,早早上床,被窝能给我最好安慰。如果是夏夜,亢奋的空气一次次把我逐出房间:去吧,去这夏风沉醉的夜晚干点什么。

但我能干什么呢,一座小县城的夜生活主要集中在三点:喝酒、打牌、生二胎。我发现这全是我人生的弱项。我只好先去看看电影,然后貌似悠闲的去江边漫步,一边走一边看漫长的日落。

这是多么漫长的夜晚啊。

这时候,我感谢写作。

这一回同样漫长的日记式写作把我从孤独中拯救出来。我决定如实写下这段日子里的喜怒哀乐,对着电脑背后那扇关闭的门,我成为了最诚实的说书人。大约写了两万字的时候,我把这篇“日记”发给了出版经纪人周华诚兄,那会儿我并没有想过成书出版,我只是需要一个真诚的读者。华诚兄回复说:挺好,写下去。

在最初的新鲜与兴奋过后,我很快陷入了项目的煎熬中。我相信,每一个创业的人都会经历这样的煎熬,做项目都源于理想,但过程都不会轻松——那么多未知的困难和争议都接踵而来。这时候,写作进入了另一种状态:它不再是我对别人的述说,而是对自己的对话。“日记”写作到了后半程,人物越来越多,像小说中人物般粉墨登场。和小说不同的是,他们都是现实中存在的,我每一天都要面对他们,不管他们是善良还是狡黠,是善谈还是沉默,他们都带着自己的光芒和缺陷走进来。

是的,他们走进了我的一段生活中,他们都是我的镜像,组合了我的喜怒哀乐。这样的在场感让我的写作变得真实和狭隘。你看多么鲜活的生活啊,但他们又如此卑琐,就在这一个院子里发生着,比福克纳“邮票大的地方”还要小的地方。

后来,化工出版社的编辑小曼把书名从《我的徽州》改为《借个院子过生活》,这样的狭隘得到了消解,多么智慧的编辑啊,不愧是在京城大地方,格局就是不一样。人生短短几十年,连肉身都不过是借来一用。后来,一位朋友读了《院子》说,你是把徽州当做了院子。感谢这么多优秀而真诚的读者,你们在阅读中打开了院子,原谅了写作这本日记(美其名曰:非虚构写作)时狭隘的作者小我部分,只传颂那些偶尔的神来之笔,那些刹那间的心性花火。

两年以后,这本长篇散文《借个院子过生活》,成了我的成名作。

在此之前,我的读者几乎仅限于一座小城。而这本书的出版和热销,却让我的读者遍布大江南北,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带着这本书,坐着火车,来徽州古城看这个院子。我从来没想过,这样一本讲述院子变身记的书,会获得这么多人的喜欢,有这么广泛的影响力。在新书上市的前三个月,竟然一度冲到了好几个新书排行榜的第三名。上市第一年,销量就超过了一万册。

编辑小曼告诉我,已经算是年度畅销书了。

当这座声名鹊起的院子变得喧闹,我准备离开了。

我们改变了它,现在开始,它属于四面八方来的游客。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一个沉睡的院子旧貌换新颜,我的女儿也长成小美女了,我必须回到自己的小城。我要回去陪伴她,再不陪伴,她就羽翼丰满地飞出小城。

8

为了换个活法,我离开了快节奏的房地产。为了陪伴女儿,我又离开了慢节奏的徽州。我又该怎么活呢?

我婉言谢绝了房地产公司的邀请,决定自己创业,希望能再一次换个活法——不快不慢地生活。

不是有句话嘛,要把生活折腾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放眼这个时代,乡村是缓慢而悠闲的。每一座城市的人,都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努力让自己生活得更好。徽州这个大院,历时两年多的改造经历,补上了我人生的重要一课,消磨了我的书生气和白领病,让我更清醒地认识自己——我就是个普通人,除了策划,我啥都不会。

那就开个策划公司。

从给一个小区取名开始,取一个响亮的名字;给一个景区命名,取一个浪漫的名字;给一座山搞一场音乐节,给一座湖搞一场艺术节。我的诗歌写作给了我力量,我的房地产生涯给了我底气,我的旅游景区经历给了我灵感。

感谢折腾的生活,今天的样子,是所有曾经的倒影。

我在故乡的小城,开始过上了不快不慢的生活。或者说,生活有了自己的节奏,《借个院子过生活》写作的疲沓感和热销的兴奋劲开始消失,写作的欲望再一次冒出来。这一回,写点什么呢?

我突然有了个狂妄的念头——我要用诗歌写《西游记》。像童年看见书架那次一样,我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接下去的好几个夜晚,这个念头都在心头挥之不去。内心有个声音在说,为那些被遮蔽的小妖怪们发声,说说他们的爱恨情仇吧。那些白骨精、蜘蛛精、玉兔们,纷纷在脑海中跳出来,和我讲他们的故事。

我哪受得了这样的折磨,不得不听从他们的召唤,乖乖坐在电脑前,从那个变成白骨还不能入土为安的女妖开始说起:

《白骨夫人》我以桃花为敌/在花瓣开放之前,再一次击落它们/桃林被阉割,我听见自己飓风般的笑声/在白虎岭上漫过……

这首名叫《西游:出发与归来》的长诗,断断续续写了三年,洋洋洒洒写了一万字。写这么长时间,是因为我驾驭这样的长诗还力不从心,它远比上一本长篇散文要吃力得多。写完最后一句的时候,我长吁一口气,仿佛写完了一本长篇小说。同时,也会自己的功力不济而深感惭愧。

尽管这首长诗得到了不少师友的好评,但没有一本正式文学刊物能接纳它。它只能委身于一本叫《浮玉》的民刊,这让我为它委屈,直到我的新诗集《长短之诗》入选“2023浙诗选”,正式出版。长诗才得以成为带头稿,让更多的人所看见。

后来,我还用小楷抄了这首长诗,十米长卷,请方志恩先生题跋,当做传家宝,准备留给那帮孙子。

9

新的写作欲望是在夜以继日的阅读中升起来的。

那段宅家的日子,我开始沉湎于往事,压抑的童年往事,无助的少年时光,还有左冲右突的下岗生涯。也开始频繁地和父母联系,他们困守在陈旧的老家,仿佛隐居在魏晋的山中。但他们不是潇洒的隐士,而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母亲年轻时是村里的美女,四十年前的一场车祸,让她变成了瘸子,她的半生都在疼直到现在,依然没有从自惭形秽的阴影中走出来,连家门也不出。父亲是个小气鬼,他从省城大厂的工人,一路退守,变成乡下粮站的保管员,一辈子都在节俭吝啬中活着。还有终身未娶的二舅,和我们相依为命过了几十年,活成了村里最年长的老人……

二十岁时,我羞于提起这些往事,三十岁时,我无法写出这些往事,现在我人到中年,在社会中摸爬滚打,内心开始平静如水,我终于可以把它们写出来了。

《人间三记》的写作是一次奇妙的体验。大多数时候,那些隐痛都能够被平静地叙述,偶尔,也会突然击中我,让我一瞬间泪流满面,平复很久才能继续写下去。更多的时候,是眼中含着泪,嘴角带着笑,如果那时候有人突然看见,肯定会觉得这人是个神经病。

《人间三记》列入了杭州市文艺精品工程扶持项目,出版了。

这本书的出版,是我和过去的一场和解。

当我在崭新的浙江文学馆多功能厅,和几十位文友,平静地讲述这些往事,我知道,我已经和隐秘压抑的过往做了个了结,可以轻装上阵了。我知道,无论是做下岗工人、洗烫店老板、地摊摊主、三轮车夫,还是做电厂工人、景区策划、房产营销负责人、文创公司老板,再多的角色变换,我依然不过是一名书生。

所有的经历,是为了这个书生,更冷静而执着,更豁达而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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