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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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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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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之殇

我的出生地在苗圃,是一个平平整整的地方,祖籍在山里,那地方人烟稀少,家族就散落在山坡上,其他地方虽然也有同种同姓,但没有我们那里集中,这不仅是从数量上来说的,更体现在高大上,是这块大地上独一无二的标本。

那里的每一棵树上都挂有胡须,称之为“山挂面”或“松落”,用科考队的话来说:“那是地衣类松萝科植物,是菌和藻类的共生体,表明空气是非常纯净,没有任何污染。”当然,这是听我爷爷说的。自我离开那块土地后,再也没有回去过!不知现在那里的一草一木是否安好?——想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我们那地方都长寿,一说起年岁,动则就是几百年,上千年的也不稀奇!如果使用年代来推算,比如:“这棵树应该是隋唐时期的了!”

我虽然早已离开故乡,但我依然把那地方称之为“老家”!听说老家已经开发成景点了,由于在偏远的深山,只有喜欢自然风光的人才向往!最早是探险的,后来是搞科研考察的,再就是户外好爱者,直到现在的游客。这些人到了那里之后,会对着每一棵大树发出阵阵的唏嘘和感叹!然后手拉手合抱测量树围,注重养生的则会贴着树身,说是“能量转换”,以此希望沾一点长寿基因,还有的用有翅膀的玄蛾子上下拍摄,这东西飞的高,超过了树梢,这对大树来说是一种不敬!因此,那些玄蛾子碰上树枝而天折的事时有发生!更多的是拍照留影,每在这时,上年岁的大树就会捻着胡须,笑着对这些人说:在你们来之前,我们已经存在几百年了,你们走后,我们还会活上数百年未尝不可!你们来看我们,好像是在眷顾我们一样,其实是你们送上门来给我们看,要知道,我们已经看多了人类!

人类虽然寿命不如我们,但创造世界和改变环境的能力却是独一无二的!由于我们这样的树稀少,这就有了我的出生地与籍贯不同的原因。从大山里出来的时候,我们是一粒粒种子,被坚硬的外壳包裹着,自己无法破壳而出,只有让山里的动物吃进肚里,种子的外壳被磨掉了,排出体外,才能发芽。到了山下后,经过多少次生死,终于有了发芽的机会,当然这一过程对我们来说是浑浑噩噩的过程,然后是植株移栽,这个时候我们有了较为清晰的感觉,然而,成长的环境却不是大地和土壤,而是“营养土”,相对于我们祖先来说,我们不是移地移土,而是既离地又离土。

过了培育阶段后,我们就适应了环境,接着就像人类做的许多事情一样,促使我们的基因突变加速成长,按照现在这样的生长速度,用相同的时间来测算,不只是生长速度快,高度也会翻倍!比方说,原先最高的树有百米,现在就有可能是二百米,老家最粗的树围是十人合抱,现在有可能需要二十个人才能抱得过来!假定修公路时遇上这样一棵大树,不用去除这棵树,可以从树中间过一辆汽车还绰绰有余!

自从人们见识了我们祖辈的高大魁梧之后,人们就开始想象着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中也能看到大树,聊以满足人们尚存对自然的向往,于是就有了“大树进城”。然而,大树进城对大树来说无疑是一个痛苦和折磨的过程!我那老家的大树得益于山高路远,加上根深蒂固,无法让它离开故土,其它大树就难说了,只要被人看上,就成了交易对象,即使生长在山林中有人看护,也会被锯断当成木料运出,然后采用再生术使之重生,即使这棵死了,其他能成活的大树所带来的利益也足以弥补损失!只有那些披红挂彩,香烟缭绕,成为“神树”才会幸免于难,不法分子虽然胆大妄为,却不敢打这些神树的主意,他们对神明和因果报应还是有所畏惧的!然而,要成为这样一棵大树让人产生敬畏之心,常年享用人们的祭祀,那也不是简单容易的事,需要经历多少劫难,修练多久才能渐至化境。

我们是从种子培育出来的,少了那些成年大树被移栽的痛苦经历。按说我们生来就没有故土的概念,好似一出生还未懂事就让人领养了一样,到了一定高度,就成了商品,一旦成交之后,我们的痛苦就开始了,首先是截断根须,然后像是在头部做了手术那样在根部裹上一道道绷带一样的绳索,接着是装车,磕磕碰碰,伤胳膊断腿是少不了的,大家挤挨在车上,任由车子把我们送向他方。

一路上的风沙又把我们的枝叶打掉了许多!当车子放慢速度后,就进城市了,这时会看到道旁排列整齐的大树,还有清一色的草坪和各色花草,他们像是在夹道欢迎我们的到来一样,那些排列整齐的树让我们感到稀奇!它们长得几乎一个样,这在我的老家是不可思议的事!我们那里是各得雨露之气,任由生长,这才有了祖辈们的高大和魁梧,长生和不老!这样一对比,我对他们就有些不屑!我们才不会为了取悦别人而排成队列,我们要的是自然生长,我们长成之后,将是参天大树!说真的,这些行道树只配做我们的枝枝杈杈!然而,毕竟我们是新来乍到,人家是先到为大!

正这样想着,车子路过一个平整而宽广的地方,兀自立着两棵大树,背景是殿堂一样的建筑。这树人称“公孙树“,是爷爷栽树儿孙享受的意思。他们年寿虽然也长,但生存能力和高度依然无法与我们相比!仔细一看,右边的那棵用铁管子支撑着,也不知是怕见人还是怕晒太阳,树冠上竟还罩着面纱一样的东西,身上还挂有装着液体的塑料袋,那样子,简直与柱着拐杖的病人没有两样!

接着是一个很大的水面,曾听爷爷说过,世上有河,有湖,有江,还有大海,老家的山坡边也有水,水面没有这样宽,却长,且深,湍急,宛延而去……

那应该是一个湖。湖边有许多景点,湖面虽然泱泱,水却不会流动,甚至发绿,那是因为湖的边沿都让水泥或石块给围起来了,隔绝了与岸边土壤的接触,致使一些半水植物和浅水生物失去了生存的条件,微循环没有了,生态也就失衡了,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样的湖已经死了!

一路过去,看似有许多植物,用人类的话说,叫作“绿化面积”,但那不过是人类“一厢情愿”的做法,是为了赏心悦目,依照自己的需求或从功利性上作出的选择,未能从植物彼此间的生态依存上来考虑!“莺为女萝”为何“施以松柏”?“夫妻树”不光长的一样高,如果砍去其中一棵,另一棵就会死掉;为何在有槭树的地方就有锦鸡……

这中间,车子开开停停,同伴中有的被卸了下去,看来他们已经到目的地了,我们彼此打着招呼,希望有机会再见!

我们是最后到达目的地的,这里是新建造的住宅区,道旁是新栽种的树,路上见过了太多这样的树,我们无暇仔细观察他们,关心的是我们会安生在什么地方?

七转八转,车子终于停了下来,这里不再是高楼了,而是一处依山傍水的山坡,山坡上高低错落有许多样式不一的房子,居住在这里,会有一种山野的感觉!我们很庆幸能落在这里,这倒不是类似于人们居住别墅的心情,因为人类是拥有了财富后才想着要回归自然的,而我们对财富没有感觉,本身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在这里不用象那些行道树那样排列整齐,而是分散开来在每一幢别墅的院落中。

种植时,仿佛怕我们要逃走一样,用木杆绑定,这还不算,接下来简直是一种侮辱!一路上虽然既渴又累,但还未到生病的程度,他们却不管不顾,在我们的身上插入针头,挂上了有液体的塑料袋,虽然不是药水而是营养液,但也不至于会娇气到这样!那些人却说:“这树是花大价钱买来的!”

为了让人们知道没有那样娇贵,种下后,我赶紧伸展根须,吸收大地之气,然而,没过多久就遇到了挫折,往深里去不再是纯粹的土壤了,夹杂着垃圾,那些蛇皮袋和塑料最难接受!好在我们适应性强,硬是生存了下来!从此开始了一段在新环境下的生活。环境虽然变了,让自己长成一棵通天达地的大树想法却从未打消过!要让这座城市别的树看到与他们是不一样的,是独一无二的!

几多风雨,几多寒暑,转眼我的高度就超过了屋檐。人们在选择房子时,连带会对我们评头论足,有的竟说要在装修时去除掉,种上花草,或是在树的位置搭个小木屋在那里。我的女主人是一位自然爱好者,连带到房屋的样式也没有太多的改动,说是要把我保留下来,这是出于“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的意思吧。

我在这幢别墅的北面,是一个后园,主人全副精力放在了南面向阳一面的园子里,对此,大树自有大树的气度——才不会与那些花花草草计较哪!

高层住宅区域内种有香椿、银杏、玉兰、木锦等大树,别墅区有金桂、红花紫薇,再就是我这样的品种了,桂花的主杆离地后很快就分叉了,因此,属于乔木还是灌木难说!而紫薇虽然长得好看,但他的树龄过不了百年。选择我们是当珍贵树种来看待的,当初为了吸引购房者,售楼小姐说长成后可以在树上建木屋。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入住的人们早已忘了我们的长处,大部分相继都被去除掉了,原因不外乎影响光照,占空间碍事,没有花花草草那样艳丽养眼。虽说私自砍伐大树是违规的,但又有谁会在意呢?

我生长的过程不是一帆风顺的,曾经历过生死的磨难!那是栽种刚存活时,主家装修时,没有注意到空调外机对我的影响,开机时正对着我,一时间把我吹得死去活来,主人虽然心痛我,但为时已晚,不可能为了我而移动外机。为了活下去,我只得努力调动自身的机能,尽快往高处生长,让树冠和枝叶避开正对着的风,过程就像经过一场生死洗礼一样,最终我终于挺了过来,抗住了空调对我的摧残!

当我枝繁叶茂后,经常有野鸽子、百舌、白头翁、惊鸟飞上落下,还有一种比麻雀还要小的绣眼鸟,不停歇地在枝叶间跳跃着……

当树梢超过别墅尖顶时,浓密的树叶部分就有两层楼高了,一到晚上,鸟们像居家一样,分层居住着,一早一晚,鸟声婉啭……我的存在,不只是娱目,还有着悦耳的作用,女主人很是喜欢这样的景象,为了不惊动鸟的生活,经常会从窗帘缝隙中变换着角度抓拍正在欢歌雀跃的鸟,每在这时,穿睡衣,素面朝天的她也成了我窥视的内容。然而,这样的好景很快就要结束了,这边的风景成了别人家的烦恼!随着我的高度,邻近的那家多嫌我的次数也开始增加了,趁我的主人不在家时,叫来了物业,对我指指点点,说是落叶飘散到了他家,树荫影响了采光,使得他家院内的植物光照不足,要求物业出面,把我锯掉了事!女主人对物业说:“这树不是现在才有的,早在邻家入住前就存在了!况且这树不是她栽种的,是购买房产的组成部分!”这话虽然说得有理有据,物业却经不住邻家一再施压,担忧收不到物业费,影响业绩!于是就采用折中的方式,进行修剪,以减少影响!然而,我不再是一棵小树了,每修剪一次,反而触发了我的生长激素,就像上次空调机对我的触发因素一样,我要长的够高够大,成为一棵真真的大树,要像神树那样威严,从而让人们对我产生敬畏之心!然而,在我还没来得及达到那样的境界时,“树大招风”的效应却愈加明显了,对邻家的影响在加大着,我成了人家的眼中钉,到了非欲除之不可的境地!

当不利因素超过我存在的价值,我的主人开始退让了,无奈地选择了用牺牲我来消除两家日益加深的矛盾,再说,去除掉我也不全是坏事,从此敞亮了,空间大了,不会叶落满地了,可以种上喜爱的花草来替补了……于是我的末日到了!

我们可以存活数百年甚至更久!但作为植物,我们的存在是被动的,人类虽然寿命不长,却在有生之年对环境中的一切操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具有“万物皆备予我”的强势!

这一天,我的女主人仿佛不忍心看到我的结局一样,一早就离开了家。

由于树高大,周边空间有限,如果直接从根部锯断,倒下时就会砸着东西,只能一段一段往下锯,具体做法是先截断树冠,然后斫掉碍事的树枝,这样的操作就像是要对我凌迟处死一样!

连带受害的是鸟,树枝上的鸟窝已随着树枝落了下来,幸好没有见到有雏鸟,只有摔烂的鸟蛋,房顶上有成鸟的叫声,让人想到那应该是声声悲鸣!

锯树人在光秃秃的树干顶部系上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揽在邻家院子的铁栏杆上,用以控制倒树的方向。他不时用爬杆脚扣上下往来着,没用安全带,不说安全问题,如果掉下工具或少带了东西,就得一步一步重新上下,如果是两个人相互配合就方便得多,但锯一棵树的费用就会两人分了!听说费用是邻近那家出的,锯树人是物业叫来的,而形式上仍须征得树主家的同意,对于锯树人来说,只认钱不认人,能收到钱即可。

虽然一人难以操作,这人却香烟不离嘴,加上那烧柴油的锯冒出的烟气,如果经常这样,旁人见了会觉得伤肺,而他有可能会说习惯了,已经适应了油烟的味道,而且焦油还有消毒作用,如果哪天不想吸烟了,反倒说明身体有问题了。

现在的我痛苦而无奈地承受着锯树人的每一次动作,伤口在流淌着黏液,那是我的血液,我虽然不会大声哭泣,却在散发出猛烈的气味,以替代我痛苦的呻吟,然而已经没有谁会在意我遭受的一切了,只有房顶上的鸟,在惊恐地看着所发生的一切,也在为今晚的归宿担忧!落在地上的树枝和树叶已成堆,人说“落花成冢”,我将是“树倒成殇”!

树杆越往下越粗,也越是难锯,当只有一层楼的高度时,锯树人觉得不再需要一段一段地往下锯了,即使倒下也不会砸着东西了,就直接在离地面稍上的部位,预计着需要倒下的方向锯了一个张嘴切口,然后拉动绳索,一时间,我被晃动的头晕眼花,但我依然坚持着,挺直身子不让自己倒下……

其实他是可以把切口锯得再深些,或是对切口的另一面锯一下就完事了,但那样就控制不了倒下的方向,而且这时蹲在下面的人也是很危险的!因此只能加深切口,并把树干上的绳索移了位置,使之容易使上劲,这就像把拴在牛角上的绳索串进了牛鼻孔,我再也扛不住了,头重脚轻了,天上的云开始倾斜,大地在旋转,我终于倒了下去。

锯树人刀法老到,连“轰然倒下”的悲壮效果都未成全我,但对他来说也有些遗憾,没有完全按照要求的方向倒下,搁在了铁拦杆上,这并非我的故意,而是身不由己!

由于断口处还有树皮连接着,这时的铁栏杆就成了一个支点,虽然一头长,一头短,一头重一头轻,却暂时平衡着两头。

现在,只须弄断连着的地方就完成任务了,他却显得很沉稳的样子,仿佛是为了享受这一刻,要把“临门一脚”做成慢镜头一样,他走到主家后门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燃上了烟,深吸了几口,然后才起身走向树边,可能是为了查看一下刚才难以倒下的原因,也或许是为了看一下连接的地方选用什么工具合适,却惊飞了树堆边的两只斑鸠,只见这对鸟仿佛不甘心一样,绕飞一圈,落到了树干的另一头,一下子,搁在铁栏杆上的树干失衡了,连着的树皮像是皮弓拉到了最后的极限,被束缚的树干所产生的压力终于得到了释放,树杆自下而上弹了起来,正中锯树人的胸口,只见他双手护住胸口呆了一下,随即倒在了树枝堆上。

接下来,是一片嘈杂声,救护车来了,警车来了,只听有人说:“这人没有气息了!”

事后听说到医院未经抢救就作了死亡诊断,死亡原因是“多肋骨断裂、肝脏受损”,致命部位是"心脏破裂”。

如果我像锯树人一样有心脏的话,在我倒地时也就停止了心脏的跳动,只是我的意识尚存!接下来对我的凌迟还在继续着,我被“大卸八块”,然后扔到了车厢内。

我不再像当初来时那样能站立了,定睛依然能看到那些整齐划一的行道树在滑过,我再也没有了来时的豪情,再也不能像我的祖辈那样豪迈凌云了……

最后的归宿地是一片沼泽地,水在阳光下耀着光芒,车辆的到来,惊动了那些无家可归的野鸟,浑身雪白的白鹭却不慌不忙地翩翔着,这样的环境让我有了一丝安慰,想着如果一开始就生长在这里,倒也是一个去处!又想到,人类在发展的同时,在每一个城市,每一个地方,要是能划出一片区域,没有人为因素,专门留给动植物自然生长,完全是一副原生态的景象——那该多好!

  作者:毛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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