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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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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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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居”的由来

晨起的亮光已掀开了昨夜入住山庄时夜色的面纱,站在露台能览尽远近的一切,远处有雾霭罩着山顶,使得那一带山头像是给切割了一样平整。田野的雾气与村舍的炊烟近似一色……想着今天不用到那里去了,就在周边走一走,进村庄看看,说不定就此另有收获也是不经意的事。

大致定了方位后就出发了,很快鞋子就让露水给打湿了,这就到了一个岔路口,一边是稍宽的路,一边是田间小道,似乎哪条路都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看到不远处有人在田间劳作,俗话说“路在嘴上“,就走过去问询。

这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人,尊称了一声后,男的立起了身,问了我们想要去的方向,说那宽的路是通向山上的,是机耕道,小道也是走不通的,我们不该往这边走,应该往客房的后面走,也就是说应该返回到入住的地方。在说这些时,他从菜地里走到了我们的身边。

他身穿军便服,在农村穿这样衣服的人也有,不知是摊位上有卖,还是子女穿剩的,当然也有可能是自己在部队当过兵。他掏出了香烟,这让我们看到了他残疾的左手,不成形的手掌留有两个不成型的手指,但见他用残疾手把香烟裹在身体之间,然后用右手抽出香烟敬让我们,按说应该是我们表示感谢,他反倒敬我们,我的理解是这人烟瘾很大,敬烟是顺带的事,虽然这样,也反映了他的善良。

向来好事的我就问起了手受伤的原因,说是火药枪给炸的。按照他的年龄,以及国家早就禁止私自拥有枪支的规定,火药枪也是管制范围,受的伤应该是早前的事了,正想往深里问,同伴在一边低声催促,只得告别,刚走了几步,我就后悔起来了,思想不该急着离开,应该让他讲一讲致伤的过程。看得出,这是一个热心的人,是那种愿意跟人交谈的人,这样匆忙离开,忘了出来的意义,错失了一个听故事的机会!这样后悔着,就像丢失了东西一样!

回到原地,绕过山墙是一段上坡小道,以为过了这里会有大路可走,可是没走多远,小道竟引向了几间连着的房子前面,破败的样子,像是村里堆放农具或饲养牲畜的地方。有狗在叫唤,不是那种看家护院的气势,而是少见多怪的样子!当我唤它时,它马上摇起了尾巴,近身后不停歇地在地上翻滚撒欢,见它这样热情,我不能让它失望,就抚摸它,眼睛却留心着是否有主人出来,不能让人家误以为是来药狗的人,这时有人从门前探身看了一眼,见我们并无恶意,笑了一下就缩回了身。过后一想,我连男女都未看清,倒是奇怪这样的房子居然还有人在里面,如果这就是他或她的家,那日子过的也太难了吧!

同伴走在了我的前面,回身看着我,是催促我的意思,我心想:“急什么呢?反正没有目标,慢悠悠地多好!”

现在的我外出不再以能看到多少景点作为要求,而是以内心体验为主,所谓沉浸或专注于此时此刻……

说实在,整个白天并未看到令我值得回味的东西,虽然这样,我觉得懒散或无所事事也是一种感受,甚至是一种享受!然而,同伴没有跟上我的心境,觉得这一天是在浪费!

旅行在外的傍晚总是闲适的,时间仿佛也由此慢了下来,周遭的一枝一叶都成了我们关心的内容。换了衣服从房间出来,看到老板娘在利用晚餐前的空闲时间分装山核桃网购供货,我们问了一下野生的还是人工种植的问题,品尝着老板娘送的山核桃就走出了山庄大门。同伴开始探究路边的树,认为其中有一棵就是山核桃树,我说已经过了采摘期,树上这果子青青的,形状也不符!正说着,只听边上有人说:“这边有一棵的。”我们就走了过去辨识,这时,说话的人做出了掏烟动作,露出了残疾的手,这才让我想起正是晨起遇到的那人,让我顿时有了丢东西后失而复得的高兴!一下子就勾起了与之交谈的兴趣。接下去的所见所闻,仿佛正是为了弥补或满足我的愿望一样。

话题依然是从他那残疾手开始的,说是在山上打野猪时,因为枪管质量问题,弹药在枪膛爆炸,已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此前,曾在部队当了五年工程兵,到过许多省份,虽说没问他做什么工程,却联想到了一路经过的隧道。

复员后,喜欢弄枪的他,终于炸伤了手。那手炸的不成样,我想象着端枪瞄准扣动扳机的动作,奇怪为何没有伤着脸和眼?——这样的事是不便多问的,没伤着其他部位应该值得庆幸!如果一味深入问下去,仿佛希望他伤的更甚一样。

我转而问起了当时伤到那样是如何下山的,然而,他却依然停留在原先的问题上,答非所问地说:“当时手指炸飞了!”我不忍心让他细说炸飞手指后的详细情节,比如是否试图找断指用于治疗等情况。他接着说:“上山不止他一人……”这就解释了炸伤后如何下山的问题,是同伴救助他下山的,至于是抬下山的还是扶下去的,就没有必要细说了!倒是我那唯心主义思想又在作祟了,心想:“这炸伤是否与打野猪之间有因果关系?”但很快就打住了这样的想法,我这样起心动念的本身就缺乏慈悲心,倒是我应该受到谴责!

接下来,自然而然地就说到了残疾对他生活的影响,问他是结了婚出去当兵的还是复员回来后结的婚。其实,我是应该知道,肯定是复员回来后结的婚,炸伤手应该是在结婚之后发生的事,是影响不到找对象的。

他告诉我:“对象是在参军前就定了的。家里兄弟三人,他是老二,家境贫穷,只能找一个出生成分不好的。”

一般来说,在那年代,红出生不会找成分不好的人家做对象,但也有可能因为贫穷而找一个成分不好的对象,说起来也是一种平衡或条件互补吧。

我们在同一天有了第二次见面说话的机会,现在说话的地方在停车场边上,话题就转到了停车位置上,他说昨天十月一号客人最多!今天稍微少些。我说人还是少一些好,看到老板娘忙不过来,她又要迎客安排住宿,又要守吧台结账,还要负责餐饮坐桌点菜,光是厨房间就有十多个人,也都只见是她一人在指挥调度。

其实,我是在奇怪为何不见有男人在主持场面?他说:“那是他的大儿媳,儿子另外在做事,开公司,做山核桃、榧子、竹笋生意。”我就想:”女的忙得脚不着地,再怎么着,这时候,男的也应该过来帮忙的呀?当然,除非男的那边生意很大,比这边的更忙、更重要!”

他解释说:“住宿生意也就是这节假日忙,平时客人不多,尤其是疫情期间,基本上没有生意!”我说:“这附近没有景点,而且住宿开在这山坳坳里面,过客不了解的话是不会弯进来找住宿的。”他说:“来的客人大都是通过网上定的,这里虽然没有景点,但景点附近的房间难定,在景点上玩了再回到这里也不远,再说,这里有价格优势。”

其实,这地方是以“红居”作为名称的,用到“居”字显得有些含蓄,有些“文化”的味道,但这也不是好用的,弄不好就是莫名其妙,甚至不伦不类。按照这里的场面和条件,我还是把它称之为“山庄”。

我说:“这山庄硬是在山坡上建出来的,投资不小!”

他说:“是的,现如今还亏了二、三百万债。原先是与一个浙江人合做的,现在浙江人退出了,由村委接手了。”

我说:“这样好,有村委参与,外部有什么事处理起来方便。”内里的想法是:如果没有村委加入,这样大的场面,无论是用地、建房,外部协调关系都不是简单的事!同时想当所以然地认为,村委也不见得真有资金投进来,也就是挂个名头,分享干股而已。

说到投资和亏债,还有他那儿媳忙里忙外的样子,我心想:“别看有这么大的场面,任何一位入住的客人,有可能都比她活得轻松!”当然,这也就是以己之心,测别人之情而已,纯属自以为是!

从停车场看山庄的建筑,它是建在马鞍形的两头高处,是两幢不同风格的建筑,左边一幢亭台阁楼式的,客人顺石阶而上,迎面是一堵特意做旧的墙门,旧砖砌墙,老瓦做脊,门框是别处拆来的石料,藤类植物掩映着褪色的木门和鲜艳的红联……能做成这样效果,这也是主家的心思,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和乡村味,迎合了久居都市人所向往的一种生活。

门楣上“憩怡悠”三字,这就与旅居住宿联系了起来。进了这院门,即是阁楼式的客房,内里的装饰,是现代中式兼农家的格调……

看得出,这一切都是出自专业团队设计的手笔。开山庄、做农家乐这一行的,无论资金多少,如果没有高人指点和专业设计,效果就是不一样的!

右边另一幢建筑与刚才的风格迥然不同,开间有十多间,每间廊檐成圆弧形,这使人想到了遵义会址的建筑!这就与“黔东第一红色支部”的所在地连了起来。如果说这也是旅游资源的话,村委山墙上,就做有醒目的地标牌!

即使在这样的山村,要建成这两幢客房也耗资不菲!其间曾问到他的收入,在问这个问题时,是与在城市问别人的收入不同的轻松心态。在城市里问人家的收入,犹如问女人的年龄和婚姻状态一样不合时宜,在农村则无需有这样的顾虑,却有些访贫问苦的意思,近似领导体察民情——虽然我不是领导。

他除了有农保,每月还有退伍军人补贴费,当问到儿子是否给他钱时,他摇着头说:“不要他们的钱,我钱够花!”接着低声跟我们说:“为了建这山庄,他私下给大儿子十五万的,说法上是借,但从来不指望会还,这事还不能让第二个儿子知道。”

他能对我们说这样的私心话,一是因为投缘,谈得来;二是因为我们是外地人,不会传到别人耳里影响到他;再就是让我们知道,这山庄其中是有他的一份付出的!

说到第二个儿子,也是做生意的,就在我们来的路边,有几间显眼的门面就是他的公司,口气是做的也不错,条件不输大儿子!

我有一个习惯,到一个地方就打听当地有无老建筑或古迹,或是有没有“老街、旧巷”,希望能看到一些久远的东西。

白天曾到这村子里转了一会,看到有一家院门上挂着一块黑底蓝字的匾额,加上 “晴耕雨读”的内容,让人觉得这一户人家有些意思,似乎与“簪缨人家”沾上了边,仿佛与“红居“的“居”字也有了关系。由于没看到里面的内容,不知这家是怎样的根底?现在就想通过他了解一下

他听说后,马上说:“那是他家的房子。”

听他这样一说,我有些诧异,用眼光重新打量了他一下,他七十好几的年岁,残疾手和稍显大的军便装……很难与那大门和匾额相联系起来!

我注意到他用的是“那是他家的房子“,而不是“那就是他家”的说法,仿佛这是为了后面的内容需要作的一个注脚,留下了悬念!不过,他这样不假思索地回答,反映了他为人实在,又显情不自禁的自豪口气。

现在,他主动提出要带我们去看看。

于是,我们在同一天时间里,第二次来到“晴耕雨读“的门前。

院门没有上锁,只是拉上着而已,我心想:“可见这里的治安状况,仿佛是为了配合‘晴耕雨读‘的内容——此地应有’夜不闭户‘之遗风!”

院门内是一个不大的园子,墙根边有天竺、绣球类植物,前面是一堵高大的山墙,山墙开有一扇门,他到窗台边拿了钥匙,打开了这扇山墙侧门。

进门之后,摸索着开了灯,隐约看到眼前的东西不像是农村家常用具,像是供人参观或公共场合摆放的东西,清爽干净是肯定的。由于是从侧门进来的,加上不亮的灯光,我们有些不辨南北,待他领我们到了厅堂前,才有了头绪,眼睛也随之一亮,这里的建筑轮廓,中堂挂画,神台摆件,八仙台祥云椅,与四水归堂的天井,无不显现出旧时大户人家的气势!瞬间就抬高了我们的眼界。

以往没少看古建筑,大都是灰蒙蒙,一派死气的样子!是一副为了保存而保存的样子,有的即使有人在里面居住生活,却难掩颓败相,那是因为失去了原有建筑的时代背景,是一种行将枯竭的样子,而这里不然!有种时光错位的感觉,仿佛走进了正在生活中的旧时大户人家,虽然有些东西不是原来的,但这建筑的梁、枋、柱、斗拱,基石和过道门坎,甚至斜撑、雀替、挂落等小件,似乎都是原有的,不显老旧和死气,依然是居家过日子的感觉!能有这样的效果,修缮是少不了的,时时有人打理是必须的,这样的景象,都可以直接当作拍摄影视作品的取景场地而无需改造。

至此,他在我眼中,不再是先前的伤残老人了,在他身上有了许多需要了解的东西,好在现在仅他一人,是我们唯一的对话人,因此,不用改变原先的“师傅”称呼,而尊称其为“某先生”,以配上现在的语言环境,仅需改变对话的神态,所谓“刮目相看”,而在用文字描述时,依然可以用第二人称来指代。虽然这样,依然无法把眼前的一切与“是他家的房子”联系起来,更无从把“就是他家”划上等号。

这时,他已站到了厅堂板壁的背后,这是要领我们上楼的意思。

楼面地板用料大而厚实,走在上面没有嘎吱声响。楼层上因地制宜设有多个房间,每一间房内有一张老式却不显旧的大床,床头柜的位置是一张类似妆台或写字台样式的桌子,台式电脑既可当电视看,又可在此提供网速上网。房间都有独立的卫生间,特别之处在于智能马桶全用木料包装了起来,这是为了与这房子的风格和陈设一致起来。

房间位置各不相同,却共享一个起居空间,设有茶几座椅,衬着壁上对联挂屏,就有了雅致的感觉。

茶几对面的墙壁上,特意保留了部分石灰驳落的灌斗砖墙,加上旧窗眼和染色土布制成的窗帘,又有了陈年新意。

楼层北面,用三、二步小楼梯转角下沉,增加了层次感。这里是品茗休闲处,中间有根雕茶桌,边上是百古架,为了增加私密性,有移动竖屏可以任意隔开空间……

当我们回到客房共享起居空间时,他又开了另一扇房门,这是刚才没有打开过的门,先前上楼时第一眼就看到过这门,作为客人没好意思让他打开,现在说是他孙子的新房,是不对外开放的,其他的房间,包括整座房子都是可以作为客房租用,楼下厨房用具齐全,可以自开火仓,能让客人过上旧时“大人家”的生活。

他告诉我们“只有这一个孙子,现在市医院做医生”。山村家庭,出一个医生,是值得称道的事!

孙媳妇是同一医院的护士。“医生娶护士”,会让人想到,那一准是个美女护士!

做新房的这间是一个套间,用具比客房里的高档耐看!进门的这间,罗汉榻上放满了结婚礼品,窗棂上的喜字依然红艳。说是今年五月一日结的婚。这让我想到了院门上“龙凤呈祥结良缘,鸳鸯福䘵成佳偶”对联,可以想象出“好日”那天这里所呈现的喜庆气氛,感受到洞房花烛和新房春暖……只是在过后,再想起这新房,想到新婚当晚,热闹过后,只有小夫妻俩在此相拥过夜时,这若大的房子,是不是让人有些……又一想,当晚,那么些客房,女方亲戚或相宾都是可以陪伴入住的,要知道,那些客房在平时,都要花上好几百才能住得上的,档次比山庄其他房间高出许多!

从那挂有“晴耕雨读”的院门进来,当他打开侧门,我们的眼之所触,就在不断调整着此前对他的印象,改变“这地方没有什么可看”的想法——想不到这里会有这样一幢古宅。这样的房子肯定不是一般人家!这就有了一个疑问:“不是说他因家境困难,找的是出身不好的对象么?哪这房子是如何成为‘他家的房子’的呢?”

他告诉我们:“这房子原先是地主家的,曾是近段三村最富的人家!是大儿子在四、五年前买下来的。”按照他的说法花了近三、四十万块钱。说出来买卖双方还是远亲关系,但买卖与亲戚不亲戚并无关系,愿买愿卖。这房子靠着山庄边上,买下来是为了把它改造成民宿,以满足喜欢感受这样房子的客人。

曾有上海人要从他儿子手上转卖。不用细问,大凡“上海人”看上的,出价肯定不低,现在的眼光看起来,开价上千万不算什么!我没有顺着这个内容细问,觉得问下去就显“小家子气”,就俗气了!

说是这房子在这乡镇已是唯一的,现在不允许买卖,是作为文物给保护起来了。我认为:“买下这老宅,如果从投资效果上来说,不止翻了多少倍,加上山庄两幢建筑的价值,相对于前面说到的那点债务根本不算什么,但也正因为这房子金贵稀少,反倒不能出手了,成了有价无市的‘货‘!所谓‘所有权’中的‘处分权’受到了限制!身负债务与拥有价值不菲的资产,这又如何来平衡或理解?”

从楼上下来后,准备顺着进来的路走出去,心中却有些意犹未尽,好像还漏掉了什么……这就想到:“这样的古建筑,大门是很有看头的地方,为何从侧门进来?”他即说:“那也看一下吧!”我们再次回到堂前,走过天井边的回廊,见有归巢的燕子从高深的檐口瓦当处飞进飞出……

到了门厅边,大门反栓着,他拿下了横杠,大门就给吱吱呀呀地打开了,看得出,这大门不轻易打开,平时都是从刚才那侧门进出的。

现在外面全黑了,但是既然来了,我们就迈过门坎,然后退后几步回看,隐约看到的正是古建筑门头式样,砖雕精美自不便多说,特别处在于门楣砖雕文字内容,不是那种常见的四字祈福用词,仅有“红居”两字,显然这是后来的用意,是为了与山庄联系起来,而一个“红”字,与“黔东第一红色支部”也联了起来。

以往看一些古居、名宅、园林,赞叹之余,我总喜欢探究这些地方热闹之后是如何归于寂静的,以及他们的后人现在的状况,从而感叹着人世沧桑,世事变迁!

前面说到这人家曾是近段三村的大地主,是当地首富!想来:“无论是哪种途径致富,肯定是会算账的人家,现在为何三、四十万元就卖了呢?”我有这样的疑问,是因为我没有考虑到代际关系!当初的富人,与现在出卖房屋早已不是同一代人了。

他让我们知道,卖房是孙辈手上的事,距离那富甲一方的祖先,已相隔两代人,依然应了那句老话:“富不过三代!”细数起来,这房子的姓氏没能延续百年就改了他姓。

卖掉祖产房屋,除了时代变迁,“砖头瓦片也有翻身时”,他告诉我们:“主要还是因为赌博败家所致!”一说到“赌博”两字,就解释了许多问题,由此可以想象出主家急于卖房和到手卖房款后的情景……

“而且不只是‘富不过三代’,他家现在是我们村上最穷的人家!”他对我们说。

说到穷和条件差这点上,我就想到了上午路过山庄后面的那几间房子,以及看到的景象,如果那是一户人家,那才是少见!现在他所说到“最穷的人家“,难道比我们看到的这家还要难?于是,我们就把上午见到的情况说了一下。

“啊,就是他家!”怕我们没有明白,跟了说:“这房子就是他家祖上的,说的就是这家!”

“咦,哪有这样巧的事,还正好让我们遇上了!”我心想,还想着:“今天是不可能了,明天不要急于离开这里,抽时间去那人家再看一下,探一个究竟!”

这时的天光彻底暗了下来,听得出,他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疲倦,虽然这样,他应该是开心的,他带领我们看的过程,就像是向我们展示它的成果一样,虽然山庄不是他经手创办的,但儿子是他生的,儿孙辈是他生命的延续。对于我们来说,要不是遇到他,是看不到刚才那房子的,也就听不到有关那房子的故事,要是换了他的儿子或媳妇,如果不是为了住宿,以想要包下整幢房子为由看房,是不可能满足我们参观要求的!然而,收获不是单方面的,当他说到第二个儿子的两个女儿——他的孙女,一个读博在校做老师,一个正在读研,两个孙女回来总要塞给他钱,不让他再种地,还说“要接爷爷奶奶去宁波过日子……”他感叹地说:“这辈子能有这样,满足了!”说这话的神态,是一副此生再无所求的满足样!至此,作为参观者,我们今天的所闻所见,成就了他对自己人生知足的讲解。

这样说着走着,他又摸出了烟盒,里面只有一支烟了,他随手把烟盒扔到了路边的竹园里。这竹园是山庄的绿化组成部分,要不是竹园在陡坡上,我都有心去帮着捡出来……他依然保持着山里人的质朴,不加掩饰地说到亏债事。他那年岁,一早还在菜田忙活,按理说,老俩口完全不用自开火仓,可以吃住在山庄,然而,他们并没有以山庄为家,依然过着自己的生活。

又到了停车场那棵山核桃树边,这里是岔道口,往上是我们的住宿的地方,他要往另一方向走去,我们只得就此作别,看着他背着山庄的光亮消失在暗处。眼光就投向了对面的坡地,那儿有灯火闪烁,不知哪一盏灯就是他家,想象着,老伴正在门口等着他回家,口里喃喃地责怪着老头子……

这天晚上,我与同伴想着明天如何找借口去后面那人家,预设了这样几个事由:

“这两天走的路多,袜子破了,以借用针线为名?”

——“不行!山庄有的。“

“以倒开水为由?”

——“也不行!为何要到他家倒开水?难道他家的开水比山庄的好?”

“要不以买草鸡蛋为由上门?”

——“事由虽好,只是买了鸡蛋用不着,还要在外面几天,一直放车里不方便。”

……

“唉!哪有这么多的顾虑,直接去就是,假装再次路过,到了门前,狗肯定会出来的,人说‘打狗看主人面’,我喜欢他家的狗,也是抬高主人的做法,再有,那家门前为什么要用带子吊着母鸡脚?这不也是一个话头么。”

这天去之前,我站在客房后阳台上,看到那只母鸡还吊在那里,狗眯着眼伏在地上晒太阳,我就唤它,试试它能否听到我的声音,是否还认识我?它立即顺着声音抬头看到了我,兴奋地向我这方向跑过来,却让山庄的围墙给遮挡住!那地方是视线死角,距离近了,反倒看不到我了!我笑着说:“傻狗,还是我来吧。”

再次从山庄边的上坡小道往后面走去,或许是这次有了明确的想法,就想到现在农村一般条件的人家,都会把门前的路修得能让一辆汽车通过,这家依然是小路小径。

狗看到我后,兴奋地围着撒欢打滚,我拿出了特地带来的馒头给它,来时还担忧它挑食不吃,结果它竟象饿煞鬼投胎那样,叭嗒没几口就光了。

这时从屋子里走出了一个老妇,她见狗在缠着我们,就连声呵斥,虽然这狗不会咬人,但跳上跳下,一时我们的身上全是“梅花印”,我应付着狗,开始找话题,问为什么要用绳吊着母鸡的脚,她一面说着原因,一面找绳子要拴狗,不让它烦我们,狗肯定是不愿意的,倒还听话,无奈地让她拴住了,也就安稳了下来。

这房子有外走廊,竹竿上挂了许多衣服,有热天的,有冷天的,深色的上面有明显的灰尘——“难不成这人家连衣柜都没有?”我心想。

我们首先让她知道我们是住在前面山庄里的游客,是出来转转看看的。她就问我们是否要葛粉,同伴抢着回答说不要。我就想到视频上常看到有人出于救助之心,一下子买走农副产品的情景,现在拒绝了她推销的东西,就有些歉疚。

在门前站着说了一会话,我们想进屋看看,担忧遭到拒绝,没等她同意,脚下就往里面挪。这样一种不礼貌,源自内心有一种“不嫌她家穷”的优势心态!这时,她也跟了进来,然后紧走几步,先到了桌边,赶紧收拾桌上两只早饭吃剩的碗盏,一边抹桌子,一边说“自己身体不好,患有血管瘘之类的病,刚出院一个多星期,人整天浑道道的,做什么事人都累……”我知道她这是对屋内的一切难以招待客人找的说辞——当然这也是事实,是对不能很好招待客人表示的歉意!

在她收拾桌子的时候,我环视了一下室内,屋顶有许多地方都是透光的,那是因为屋面瓦少,雨天会漏雨,刮风或下雪天,少不了有灰尘和雪落进来……这样的人家,平时一定很少会有人上门的,于是,我们成了她家难得的稀客,这让我减弱了那份“不请自来”——对主人不尊所产生的不安。

擦好桌子的她,让我们坐下,然而桌边只有两张单人凳,我那同伴是个爱干净的人,是我拖了来作陪的,他不愿意落座,嘴里却谦让着说“你坐,你坐”,见状,她就走到灶边,端来了一个坐桶。

这只坐桶上面小,下面大,落座的地方是半圆,立面有一半没有桶壁,桶底里面放着一只火盆,里面还有一些灰烬,这应该是一个取暖坐桶,从木质包浆上来看,是一个老物件,曾经看到过许多旧时生活用具的我,也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这样的东西!心想:“它应该出现在陈列室或者展示馆,而在她家却还当生活用具在使用……”

在这四面透风的屋子里,是不用问有无空调的,冬天就不去说了,如果是盛夏酷暑,也只有依靠蚊帐抵挡蚊虫,卫生设施更是谈不上的,因此,这人家的内里房间是看不得的!否则就难为人家了。

我的同伴因为稀奇那“保暖椅”而试着落座的,坐姿不踏实,怕把那上面的灰尘给揩干净了。

这样坐了下来,就有了叙家常的气氛。她告诉我们“老头子吃完早饭就出门做活去了,两个女儿早已出嫁,还有一个儿子在外面”。说到儿子,我们就想到了昨天听说的事,想到了“红居”那房子,但话题不能一下子就转到那上面,得有些过渡和铺垫。

她说:“两个女儿难得回来。”

我想:“这是肯定的,即使回来,在这家里是不能过夜的,更不用说两个女婿上门的情景了!这不是亲情疏远不疏远的事,而是家门幸不幸的问题。”

“现在不是农忙季节,老头子外出做活,应该不是田间活,希望是打工之类,这样可以多挣些钱补贴家用。”我设想着。她说“他每天两包香烟,七块钱一包的,而且每天要喝酒。”

能一天两包香烟,还要喝酒,说明男的身体还不错!

他们这年纪,都到了吃农保的时候,估计加起来不会超过四百元,而她还要看病,在这样一个家庭,不是日子好过不好过的事,而是生活有无希望的问题!即使别人想资助,一想到她那赌博的儿子,那是一个无底洞,就会望而却步的!

说话过程中,她没来由地感叹说: “现在的社会还是好人多!“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有可能是她在住院期间,遇到了好人,见到她的艰难,曾帮助过她。

问她住院期间谁照应她?她说是儿子。这让我无法把一个嗜赌的人,同时又是一个孝子联系起来,又一想,这也是有可能的,孝不孝,不去说它,在医院照料人,可能讨赌债的人就难以找得到人了吧。

昨天听说她儿子四十左右了,照这样子下去,成家延续香火的事愈加难了!说实在的,她儿子是这家庭的关键问题,但我们实在不忍心去过多提问!

接下来话题就说到了那房子上,我们说在村里转时,看到有一户人家院门上有“晴耕雨读“的匾,大门上有“红居”两个字,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

一说到这房子,她马上就说“那是她家原先的房子,卖给别人了,只卖了十二万元!”

她说的这数字与昨天听说的“三、四十万”有明显的差异!会不会是因为当时的钱与现在的钱在物价上的比值差异,但是相隔三、五年时间,也不至于会相差这么大呀?另一个可能是她儿子经手的事,那边是按三、四十万成交的,儿子对家里只说是十二万元成交。

在说着这一些时,她脸上多少显露出了后悔和无奈的样子。

我问她:“蛮好的房子为何要卖掉?”她只说“房子漏雨,修起来很烦。”

如果仅是从维护修理的代价上来考虑,凭她家是负担不起的,倒还不如卖了,还值些钱!别说她这样的家境,有多少有价值的房子,年代旧了,不去维护修缮,又无法住人,最后只会倒塌落败,直至一钱不值!即使是现在住着的这房子,都没有条件添砖加瓦,可想而知,这人家已经到了怎样的气数!

卖房时,估计不会有眼光从文物角度上考虑事情的,也不会从投资角度上规划,把它改造成有特色的“农家乐”,从而既保存了祖产,还可以产生经济效益。当然,这是需要以经济作为基础的。就只怕连想法都不曾有过,她那儿子只知道等着还债,或是急于要用这卖房得款作为返本赌资,哪一切就免谈了!

至此,对上了这人家恰是那“红居”的原来房主,是她家的祖产!现在住着的这一排房子,是原先的一个贫困小学,或许后来建了新学校,也可能是归并到其他学校去了,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村里出于救助扶贫,低价卖给,当然,用到“救助”两字,须是在卖房得款全都给耗空之后的事了。

好在现在是不冷不热的天气,否则那屋里是坐不住人的,由于时间原因,我们还得赶路,大致了解了一些情况后,也就结束了这次“访察“。

……

过后的一段时间,我经常回放“电影”,那“晴耕雨读”的匾额和“红居“老宅,还有那摸香烟伤残的手……他的祖上并不是读书人,曾经的他穷到只能找一个成分不好的人做对象,而今,儿子开山庄,开公司做买卖,孙辈学有所成,且孝亲有道……倒是那旧居老宅的后代,以赌博为业,年近四十未成家,从最富的人家落到了最穷的人家!

一幢地主老财的宅子,在那时代,象征着“白色“的地方,却成了“红居”!这一切是如此真实且极具喜剧性!当时走过天井边的回廊时,正有归巢的燕子飞进飞出,有心想问:“这‘堂前燕’在此作巢多久了?它们是否认识这屋子的主人……”

这真是:

榱栋廊柱新如旧,星辰日月旧如新。

梁燕何须识王谢,飞来飞去又飞来。

作者:毛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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