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

一进宾馆房间，把包丢下，鞋也没有脱，就仰倒在床上，长舒一口气，这样子身子是放松了，心却闲不下来，细想一下，不过是一些收尾上的事，只要一件件地去做，至多是多跑些路就可以完成的，只是有一件事依然纠结！是否真的要那样去做？

这事说起来大可不必！没有人会在意她这样做法的，但这是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自己曾经许诺过的，临了没有去做，以后不再会有机会了，有可能成了一桩心事，从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最终，她还是按照来时的计划，决定为他买一张高铁座位票！

在确定就这样去做后，心也就轻松了下来，但很快又开始为这样做的细节犯难了！

首先是他的票以谁的名义买？

他已是走了的人，用句法律术语：“人的权利始自出生，丧失于死亡。”他的身份在出具死亡证明时就已经终止了。人不在了，还能以他的名义买吗？无论是窗口购票还是网络购票，系统会不会检索出“此人已去世”！如果在窗口购票，被检索出这个问题，那将如何解释？当然，反应快的话，可以说拿错了身份证，但有谁会把一个过世人的身份证携带在身上从而拿错呢？——很快她就想到，可以在自动购票机上操作，机器或许会检索出问题，那也就是买不成票而已，却没了面对面的质疑。

按说，人被派出所注销了户籍，身份证也随即给收去或销毁了，没有了身份证也就别想再为他买票的事了，来时的路上只是想到要为他买票的做法，却没有想到没有了身份证买不成的事，好在整理他的物品时看到了另一张身份证，有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张并未遗失，如果没有了这一张，也就不必费心思了！

当然，如果纯粹是为了解决一张座位票，没有他的身份证，可以用别人的身份证，然而，相对时时处处需要核对身份信息的年代，借别人之名购票，就纯粹成了一种形式，没有了实质意义！

她还想到用她自己的身份证买两张票，然而，这是违背“一张有效身份证件同一乘车日期同一车次只能购买一张实名制车票”规定的。

还有一个做法，可以让他坐在（放在）她的位子上，自己在一旁站着，但在乘客多的情况下，有位子不坐，在别人眼里是件很奇怪的事！而且男人坐着，女人反倒站着，如果他在天有灵，或者说他还在的话，也是不符合实情的。

思来想去，最名符其实的做法就是以他自己的名义买票！那才是真正的场景展示，符合为他买票的本意，于她而言，才能起到告慰作用！

在确定以他自己的名义购票后，想着在机器上操作，应该与在手机上购票是一样的原理，只是自己没有铁路12306手机客户端，这事还得让女儿操作，如果不成，只剩下借用别人的名义买了，而以女儿的身份买是最后的选择了，也是最接近做这事的意思体现了。

然而女儿是反对这样做的。

女儿不是因为用自己的名义为父亲购票这事本身有想法，而是觉得没有必要这样做！是从理智上来看待的，认为这样的做法，说法上是为了父亲，其实不过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与其说是告慰父亲，倒不如说是为了安慰活着的人，那不过是母亲为了弥补过往与父亲之间的不合而特意的做作！

在这个问题上，女儿虽然知道母亲这样做的意思，却无法从情感上来体会，这里的情感不仅是他们夫妻之间的，女儿无法移位设想，而作为女儿与父亲之间的情感同样也是欠缺的，即使在听到父亲去世消息之后，作为女儿也未有从此将失去父亲的痛心，“父爱如山”的说法对她这个女儿来说是不存在的，父亲离世，犹如往常在外地工作，这次不过是离家时间更长的一次而已，即使不再回来，那也不过是接受程度递减淡化的过程，对她来说，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

与此相反的是，作为父亲的张志方却深爱着女儿，惟其女儿对他少有感情，让他更愿赎罪般地付出！时刻想着要在后面的日子加倍付出，然而那毕竟是以后的事，终究不抵他多少年以来对那条铁路的守望！而且，从时间上来说，对女儿的爱，早已过了“滋养灌溉期”，现在他想付出的爱已改变不了什么了，而且女儿对此是排斥的，就像排斥一个陌生人对她的爱一样！

他与她们母女俩的关系，就像并行的两条轨道，虽然等距并行，却是隔离的；对于这个家庭，他又像债务人，虽然无时不刻想着要在后面的日子里加倍偿还，但作为债主的账本上却只有一条抽象面清晰的记载——妻子的“怨”和女儿的“淡”！他对女儿的爱，就像是一条单向铁轨，是一种有去无回的情感付出！

之所以会这样，这与他常年“不着家”有关，这是母亲的惯常用语，却是这年代少有的事，也正因为如此，加深了妻子对丈夫的怨恨！

因为工作原因常年分居两地，各自养成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了的独处，每逢假期，并没有成为夫妻间交流和情感交融的机会，反倒成了不谐调和矛盾碰撞的时候，也是她发泄积压不满的时刻！有多少次，为了避免矛盾激化，他用提前结束假期，返回那工房作为防线，退守着残存的婚姻，以维持家的存在，哪怕只是一个形式上的家，这一刻，女儿避开父亲临走前留在她脸上的眼光，望着父亲拖着行李箱离家的背影……但这种场景带来的感受是短暂的，更多的时候，认为只要父亲不回来，家就是安宁的！

随着时间和年岁的增加，她对他调动回来的事，已过了情感诉求的岁月，觉得即使在仅有的相聚时刻，那又怎样？往往成了增加烦恼的时刻，还不如不在一起为好。

每月她会按时去银行刷卡核对他工资到账额，尤其是在两人发生争吵之后，在他提前结束假期回避她时，就会担忧他是否会做出在经济上“断供”的事，假定哪一天真的离婚了，她那点买断工龄的积蓄定是维持不了母女俩的开支的，只有在这时，原先所看重的情感需求所产生的怨恨在此有所减弱，他在经济上的顶梁柱作用是无法替代的！而他却从未以此当作居高临下的话语权难为过谁，但在调动回来这件事上，始终也没有付之实施。

……

在思量为张志方买一张属于他自己的座位票时，也想过乘坐飞机的方式，只是担忧飞机比高铁要求更严，有可能连骨灰盒都不能随身携带，虽然可以办理托运，把他放在飞机行李仓内，然而，这样做还不如在高铁上能随身携带，当然，她可以试着随身携带乘坐飞机，但是，安检时查出来就麻烦！退票都是来不及的事，损失是一方面的，现场尴尬相，换了谁都是受不了的！这样一想，就放弃了乘飞机的做法，虽然，乘飞机也是张志方有生之年从未有过的事，而且那不只止是向往，甚至是神往的事！

张志方是把许多没有实现的事当作一种期待而存放着，其中包括与母女俩关系的改善上，留待到身旁这条朝夕相处的道轨不再有车次往来，从而不得不离开的那一天。每年都有消息说这条铁路很快就要停运了，结果年复一年，一拖就是二十多年，调回家的迫切心，也早已为夫妻关系不和给冲淡了。

这条铁路早前是“东洋人”为露天铜矿而建。随着矿产资源进入末期阶段，而城市也有了动车和高铁，这条铁路的作用日见减弱，现在只剩下每天一趟绿皮车路过，倒是两旁的树越长越茂密，树冠越过铁路，搭成穹顶，像一条绿色隧道延伸而去，那些见多了在公路中间摆拍的，怎能放过这样的景象？更有谈情说爱的，甚至拍摄婚纱照的，都会选择在此当作背景，站在轨道中间做得最多的造型是双臂交搭成心形，于是，“爱情隧道”的名称也就叫开了。

终于，每天仅一趟的绿皮车也要停开了，也就是说，这条道要彻底废止了！规划部门没有像对待房屋建筑物那样拆掉一切，借助着露天废矿形成的“湖面”，加上这条“爱情隧道”，一个新景点就产生了。

此前的每年，都会有领导亲自来工房慰问他，每一次都提到要解决他两地分居的问题，但都被他谢过婉拒了。而事实上，他真的走了，是很少会有第二个人愿意来替代这岗位的。在明确这条铁路将要废止后，他更是坚定了守到最后的想法！这不光是为了那些曾经获得的荣耀，更还有对此的情怀，人生的主要年华是伴随这条铁道度过的。当然“荣耀”、“情怀”、“年华”等用词是别人按他的，他认为自己并没有那么高大，倒是因为这样的奖励多了，就成了一种推卸不了的责任！而在一个地方呆久了，适应了，形成了一种生活习惯，从而有所留恋倒是肯定的！

领导对他说，最后发送的一趟列车，不再载客，但会按时发出，将会直接开往“火车博物馆”，到时会披红挂彩，而在临近他工房时，乘员会站在窗口向他致敬……

他已经让家中知道了这条铁道将要结束的消息，想到后面的日子，虽说距离退休还有数年，也要尽快调回去！要让她知道以往确是因为工作，并不是他自身的原因。

然而，她对他这次要调回来的消息并不在意！对以往年华的失落，伤痕已然！随着年岁增加，变化还是有的，原先对他的不满和怨恨，已让隐忍和接受所替代，开口不再以“离婚”放在口头上了，与熟悉的人说到这方面的话题时，有人竟还羡慕她这样两地分居，说这样自在清静，更何况，张志方“不着家”是为了工作，并不是因为“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还有人比方着说，即使是情投意合，相亲相爱了一辈子，终将有分别的时刻，而且越是感情好，留下的一位是最为痛苦的！反倒是感情不算好的家庭，即使走了一位，情感上来说并不是太在意，这样的道理就像一个人临终时，财富多并不全是好事，有可能越多越遗憾一样，没有牵挂是最好的结局！这样一些说道，如果抛开“少年夫妻”年龄段对他的期待，她现在这样的生活模式应该也是不错的。

应该说两人关系的变化，主要还是她这方面的，从前的她从来没有想着要从他身上学到什么，自从转变了对他的看法之后，他的一些长处对她就有了影响，只是她从未好好去归纳和总结过，心底也是不愿这样承认的，倒是想到，现在的自己，如果时光倒退，再遇到问题，是用现在的对事物的认识去对待，还是依然按照年轻时的个性去看待？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要珍惜后面的岁月，享受当下，而这一切都是离不开他的存在的。

人一旦到了退休年龄，会作出一些规划，那些年轻时无法实现事，现在就想着要去实现，在许多想做的事中，许多人会把“看世界”当作最能体现人生价值的事，两人对此有着共同的向往！是他的一些规划和安排，让她有了兴趣，觉得生活从此有了新的期盼！

张志方曾说到，到时出游要多乘高铁，体会高铁与绿皮车之间的差距。此前每年假期往返于家和工作的地方，为了享受铁路员工待遇，他总是尽量乘坐绿皮车往返其间，虽说凭着自己是劳模，即使乘坐高铁，也可享受一定待遇，但他要的是正儿八经乘客的感觉！这样的话题，无论是飞机还是高铁，总觉得后面有的是时间和机会！一个在铁路上工作了大半辈子的人，最终，竟然从未像平常乘客那样乘坐过高铁！

然而，他却突然离去了！

出事前阶段，已经很少有人乘坐这趟将要停运的区间车了，然而来此看景的人却增加着，竟然还有旅行社组织的团队慕名而来一睹这免费的景点。

当初设置工房的位置在铁路的弯道边，是为了便于观察，车辆到此前，会鸣笛警告。张志方这阶段比以往多了担忧，虽说只有一趟车次，却需要提前守望，让“游客”离开铁道。不知从何时而起，一些好事者，不再满足绿植隧道的景象，当听到列车到来时，竟会站在道轨中间，把刚转弯的火车头当作背景，抢拍留影——他正是在这时出的事！

丧事是由他所在单位操办的，从家中赶到了这边的她只需到场应景而已。这些天，她像是隔夜没有睡好一样，浑浑噩噩，一副迷茫！她还来不及一下子从以往对他的怨恨中接受从此生活中不再有他的现实，还未仔细想到今后的生活将会是怎样一种样子，只有晚上回到宾馆，偶然间会意识到他的去世是真真切切的事，她应有失夫之痛！但这样的想法是短暂的，很快又为明日需要处理的事而整理头绪。

一般来说，一方去世后，活着的人不再会太多地想着对方的短处，想的最多的是对方曾经的好！这样说来，她对他还是有感情的，然而自从听到他出事的消息，直到办丧过程，她竟像有一颗坚强的心，感受也像一座坚固的堤坝，从而阻拦了情感的喷发和泻出，这让她有些奇怪，甚至还有些不能对人说的自豪——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竟会变得如此“坚强”！然而，在旁人看来这是不正常的，如果说办丧过程是一台大戏的话，她这个主角是没有演到位的！

办完丧事后，女儿先于她离开这个城市回学校去了，或许是母亲难得向女儿求助，也或许是返校静下心后，同宿舍的说她从此没有了象征为天的父亲！当母亲用商量的口气要求帮着购票时，也就答应了。

在为母亲的票操作完后，在同乘人一栏，她有些犹豫，又有些好奇，不知道能否操作得下去？至及跳出了两张票价付款提示，才放下了心。

她仔细看了女儿截图发来的购票内容，距离离开这个地方还有三天时间，她要在这三天时间内处理完张志方身后的事。想到今后不可能再到这个地方来了，张志方对他那工房连带到此地有感情，她是丝毫都没有的，两人关系僵持期间，尤其在争吵后，他竟会把此当作安心所在——她再怎么着也移位设想不了一个人会在孤零零的工房守了半辈子的时光！

不知道“生命之火”的说法与过生日点蜡烛是否有关？但“人死如灯灭”是形象而通俗易懂的。去派出所开具死亡证明书，也就注销了户籍登记，这是人生最具象征意义的一盏灯从此给熄灭掉了！

表示人活着不只是一盏灯，当她在政务中心从一个窗口转到另一窗口，就有了为他一盏盏关灯熄火的比喻。

有的灯需经过办理才能取消掉，比如领取丧葬费有前置手续，从此终止了只有活着才能享有的权利，再也不会有工资按时打到卡上了。

还有一些灯可以不去理会它，让它挂在那里，诸如手机号码，或者是驾照登记，以及一些以个人名义登记的事，时间会让它们灯干油尽，直到自然而然地关灯熄火。

银行那边还有一盏灯。张志方不仅把工资卡留在家里，在准备调回家，规划今后的生活时，为了让她宽心，告诉她手头还有些积蓄，为了显示自己没有私心，还把存单密码告诉了她。

这笔款子不大不小，从而多少冲淡了在领取丧葬费时，知道下月将不再有工资打到卡上来所产生的落空感。

担忧是否能顺利取出款！如果去银行窗口咨询，反倒会有麻烦，银行会要你走遗产继承程序，牵涉到第一顺序、第二顺序继承人问题，或是需要经过公证，让其他继承人放弃，即使这样了，难保不会从中找出一个事由拒绝支付！到时，就只能通过诉讼来解决问题，从而在继承人之间，以“被告”和“原告”来一场诉讼，哪怕“当事人”之间并不存在需要诉讼的事由。无论发生还是听到这样的事，会让人联想到社会上有多少人因突发事件去世，存放在银行的存款就此成了银行的“备用金”，更不用说极具私密性的保险柜存放物品了，临了都有可能成为无主财产。

还好，事情并没有传说中的那样令人担忧和复杂，有他的密码，事先看了网上类似情况的应对处理方式，她没有到银行窗口办理，而是拿卡直接在柜员机上分多次就把款给取了出来。

作为一个人曾经的存在，它的彻底消失不仅是前面所说的那些灯，还有一些无形的灯，它们的存在会更久远，那是人们记忆中的灯，当连记得你的人的本身那盏灯也熄灭了，那才是真正的灯火熄灭！当然，如果你是一代伟人，或者有传世佳作，那就有幸留存的更久远！——张志方的离世，让她有机会生出了一些从未有过的感想。

办完这些事后，该是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了。

由于担忧仅凭身份证能否乘车，还纠结着那只包是否能过安检，她比发车时间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候车室。

平常过安检时，会趁行李没进检测机之前，用手拨弄调整一下，但仅限于机器飘带之外，不能让机器射线照射到身体！张志方虽然走了，她不想把他当作物品过安检机器，得让他享有一个正常“人”的待遇！

工作人员要求那只包也要过机器安检，她拉开拉链，坐在视频前的人立起了身，飘了一眼，与那手持检测仪的人对视了一下，也就过了关。

进候车室找座位坐下后，很快就坐不住了，担忧没有票能否过检票口，后悔没有去窗口拿纸质车票！看到屏幕上显示有其他车次要到站了，就带了行李到检票口，亲眼看到有人用身份证验证过了检票，而且这样的人还不在少数。抬眼看墙上的电子钟，还有半小时时间，就又找了位子坐下，再次假装不懂的样子问了边上的人，确认凭身份证肯定是能过检票口的，这才放下心来！然而，思绪却还在转动着：假定过检票口时需要人脸识别，那他怎么办……

终于到了月台上，因为是小站，停车时间很短，由于没能看准车厢停车位置，行李多，稍一迟疑，就听到列车员在催促赶紧上车，她是顶着人家的后背挤上去的，车厢门随即就合上了。

人的心情真是捉摸不定，刚才在月台上还心急慌忙，恐怕来不及上车，进车厢时行李顶撞到了前面的人，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位男子的侧面很像一位电影明星，她的内心竟然有了“如果他的座位就在边上就好了”的想法！

到了自己的位子，见已经有人坐了，就把手机上的乘车内容给他们看，其中一位年长的拿出纸质票，对她说你搞错车厢了，她脸一红，忙不迭地表示抱歉！内心一阵责怪自己刚才不该胡思乱想。

女儿选的是第一排座位，图的是空间大，上洗手间倒茶水都很方便，却忽视了一旦人多起来，这里就成了“交通要道”，虽然有两张座位票，然而，“他”的位子是虚拟的，依然是空位，到时对别人只能推说去卫生间或其它车厢有事了，况且座位上有“他”（行李包）坐着，不至于会有人强行来坐下吧？

坐法是自己坐在外面靠走廊的一边，让他坐在里面，这于通常的坐法是不一样的，如果他在的话，她是应该坐在里边的。

过道对面三人位子一排的，有一对男女，女的依偎在男的身边，男的身体略微侧着，作出迎合或爱护的样子，间或用眼睃一下值得关注的事或人，那是作为雄性动物对外部的本能反应。这男的有些像刚才上车时被自己行李顶撞的人，只是现在的他不是一个人，有可能刚才因为个子高，遮住了前面的女的，也有可能自己只关注到男的，未能注意到还有一位女的。

从外观上来看，这应该是一对中年夫妇，然而从肢体语言上看来，依然还处于“少年夫妻”阶段。这景象瞬间让她有了说不出的难受！完全没有了刚才希望男的坐在边上的想法！

不管怎样，现在的她可以静下心来了，抚摸着座位上的包，心里对他说：“你不用调动回家了，而且省略了退休这道环节……”

然而，他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用“长眠”两字是不贴切的，而是化作了一捧灰。虽然是两人同行，心情却不是曾经规划过的相携旅行的感受，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的的确确第一次以他自己的名义坐上了高铁！

办丧过程，谈不上悲痛欲绝，有可能是因为忙的原因，况且，她生来就不善于哭泣，但不代表她没有情感，应该说，在这一段时间里，她更多的是处于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中，或者说还未来得及体会到中年丧夫的滋味，因此，应该归属是那种“悲莫大于无声”的一种状态！

“这儿有人吗？”

待到问到第三遍，她从外表假寐，内中思绪不断中转来，头不抬地回答说有人的，不抬头是为了不让人看到她开始潮红的双眼，她不是一个习惯说谎的人，然而，此时此刻不同，她有两张票！

又到站了，这应该是一个大站，下的人很多，上的人更多！一下子就把空位给填满了，连过道和洗手池边也站了人，那些站着的人会看到她边上放着包裹的空位，这让她尴尬！平时在公交车上，见到有人上车，即使有其他空位，她也会把占位的包收过来，她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提醒女儿不要买这第一排的位子！空着的位子，是如此怵目！

人在难以应对事情时，用生病或假装睡着了是简便的方式，然而，眼睛虽闭着脑子却不停歇，假定有人趁她不注意，当作财物拿走边上的包裹，然后就近站点下车，等到查看不是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后定会立即扔掉！如果那样的话，对她来说就麻烦了！——这真是一个奇葩的假想，却多少缓解了她几天以来积压的悲怆。

“阿姨，我能坐这儿吗？”

这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她知道装睡是不成了，睁眼一看，小女孩身边立着大人，应该是母亲，这是难以拒绝的事，但也不是简单让座的事！她反问道：“你们要坐吗？”孩子抬头看了一眼大人，是征得大人同意的意思，说明要坐这位子是大人的授意。这位母亲见她这样反问，觉得有些奇怪，思想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她没有等孩子的大人答话，就把座位上的旅行包捧到了自己双膝上，看得出包内的东西不重，她却用双手捧，而不是拎，这让女孩的母亲有了疑惑，而且，这包是可以放在行李架上或者座位下面的……包里的物品珍贵到不可以脱手？加上她那涨红的双眼，这位母亲不想为了一张座位而费思量了，拉了女孩的手，说走吧，我们不麻烦阿姨了。小孩不理解母亲的心思，回身还看了一眼她。

她们这样一问一答，那些站在车厢衔接处的人都看在眼里。

至此，再也没有人来试图坐这张位子了，那些过往的人，或者是新上车没有位子的，虽然看到了这张位子，看到别人宁可站着也不去坐，心想，有可能座位上的人上厕所去了，没有必要坐一会再让人，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

母女俩走后，省了再有人来打扰，她就斜依着身子，伏在包上打盹，这动作让她瞬间回想到了两人短暂恋爱后，乘火车陪同他去他单位开证明的情景，也是这样的姿势，只是依偎的是肩和他的胸，而不是现在他的整个身子……

列车长会根据需要往返巡视，第一次路过时，没有在意她边上的空位，现在乘客多了，就觉得应该查验一下她的票，但没有针对她一人，就从车厢衔接处开始，到了她这里，就问边上的人呢？她回答说有票，列车长奇怪她为何一人要买两张票，当他看到包的形状，随即就猜到了包里可能的东西，却没有往深里想她为何要这样？而在她这边，脑中闪过，是否要对列车长说张志方的事，那样的话，有可能会享受礼遇，但很快就打断了这样的念头，这不是绿皮车，是南来北往的高铁车！

列车每到一站，有上有下的，总体上乘客在增加着，不知这趟车到什么站点作为转折点，乘客会减少下去？联想到人的一生过程是否也有一系列“站点”可以对应？如果他没有出事，调回家，或是退休回家，是否能作为人生其中的“站点”？如果是那样的话，现在的他突然中途下车了，离她而去了——她属于中年丧夫！

对她来说，对他的怨恨，源自从未有过两情相悦的时候，“都未有过蜜月”！这样的话题也就说过一两次，年岁增加之后，心底的怨恨依存，却已转换成日常生活种种不协调，直至现在，内心竟是一片失落！即使他还活着，调回家里，退休后还有大把的时光，但那又怎样？失去的永远补不回来了！

如果说听到他出事消息后，她的人就一直处于一种迷茫和无措中，或者是昏沉沉的状态，现在的她反倒有种清醒的感觉，意识也开始进入梳理的程序，一些有关他走之后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生活，开始桩桩件件、举一翻三地设想着，那种因空落和失落而引起的悲伤在增加着，深呼吸时有了哽咽和颤声，胸腔内有股压力在增加着，然而，这是在高铁上，是公共场所，她只能强忍着，眼睛却背叛了理智，饱涨感在增加着。

边上座位上的女的，不似先前那样一直闭着眼，而是顺势一直望着她这边，男的也开始反转身看着她，那些站在车厢连接处的人仿佛也都在望着自己，这让她产生了一阵眩晕，觉得自己要失控了！越是想要按捺住，自主神经像失控的火车头在加速滑着！她把这一切归结到边上座位上这对男女身上，觉得他们不应该那样一直注视着她，是他们的眼光把人们的眼光引向她，于是不顾红而饱胀的双眼，想回眼剜他们一下！见到她回看的眼神，那女的用手揪了一下男的衣领，是让男的别转脸来的意思，在她这边的眼里，这动作是那样亲昵，是专门做给她看的，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崩溃了，积压在胸中的悲怆转换成了悲恸，一下子从喉间迸发了出来，是那样尖、那样刺耳……

作者：毛正华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