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爱跟人说话。从前是这样的,现在也是这样,但我也不是一直这样的。很久很久之前我也曾经跟别人说过几句话,后来觉得别人说话都不怎么好听,也就不说了。看我不爱说话,大家也就不跟我说话了,说来也怪,从那之后我就没说过几句话。
我爱看着别人傻笑。以前大家知道我能说话的时候,那时候不太好,大家总觉得有我盯着他们看怪瘆人,有几个人还跟我骂起来,但是我不爱跟他们骂。我也不怕跟他们打架,也不是我打架特厉害,主要是我爱下狠手,愣愣的冷不丁就给他们一拳来,大家怕我,就是这样。后来我上高中了,同学换了一批,就知道我是哑巴了,这也挺好,大家就允许我盯着他们傻笑了,因为大家认为身体器官有缺陷的人往往被人认为智力也有缺陷,但其实我聪明着呢,有些他们的不懂的东西,我都懂着呢。高中就是应该读书,读书才能提高自己的地位,越是有地位人家越相信你。
我其实很孤独。我也想要朋友,初中的时候李鑫算是我的朋友,不过后来他失踪了。李鑫他妈他爸都急哭了,因为算是在学校失踪的,就一个一个抓住班里的同学盘问。李鑫是个很酷的人,所以他妈他爸也就抓那些看起来是李鑫朋友的人问,啥都问不到。后来有人告诉急得快绝望的他们,说我是他们宝贝儿子的好朋友。
“我不知道啊?”我就是这么回答的,那时候我不仅看上去像个哑巴,还像个弱智,所以他们也没执着于盘问我。唉,这么随意的下判断,看来他们也不是很在意李鑫吧。
其实那天晚上我约李鑫出去了。
我们走了很长的路程,我们俩提溜着黝黑的眼珠在完全的黑夜里走了很久。白天的世界是有很多形状的,但是晚上不是这样的。高楼就是黑色的长方体,马路就是雪花状的碎石或是浑然的沥青又或是千篇一律的砖石,然后每个十字街道都有红绿灯,都是一样的你知道吧?都会无声的转换,像是在跟你说话似的,但是又没有声音,就像我一样的,和李鑫走路的时候我没有说话,但其实我又是无时无刻不在说话的。你知道吧?唉,讲到这里都有点兴奋了,毕竟这些东西别人是不相信的,一想到我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又不会告诉别人而沾沾自喜的感觉真的是很奇妙的。
很难描述我使用的方法,大概是心理学上催眠的那一类吧。大概是重复的红绿灯看得太多了吧?毕竟夜里没什么好看的,所以眼睛就可以不太注意了,这个时候耳朵就格外灵敏了,特别注意听我说的话。我也没有张口啊,我只是小心地按照我规划的路线去走——我特意构思了一整套的路线——这条路线上所有的建设都是按照一个模式来的,一样的绿化带、一样的地砖、一样的街面。甚至走过去的时候连地上地砖的起伏都是差不多的,更奇特的是红绿灯的时间都是正好的,就好像电脑编程时候用的1和0一样。红绿灯闪烁的时候其实就相当于我正对着李鑫说话呢,地砖起伏的时候其实就相当于我在抚摸李鑫的脚呢,那些花草摇曳的时候,其实就相当于我在对着李鑫手舞足蹈呢。
其实夜晚是不属于任何人的,纯粹的自然现象罢了。但是我哑了之后就格外能体会到那些无声的东西了。你可能觉得我有点反社会,但是你知道吗?这里的夜晚才是最邪恶的东西,那些夜里头怒视着你的路灯、那些冲着你张牙舞爪的窗户、最可恶的当属这里的那条江了,它是邪恶中的邪恶,白天里它看上去很正常,顶多只是浑浊一点;但是到了夜里就可怕了,它的每一寸波浪上都沾满了吞噬的请求!白日里透明的江水在夜里就悄悄换成混稠的泥浆了,一有生灵进入,就把它绞死,吞下。
所以我每晚都要出去劝这些东西,别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然而我以为它们已经知错了,谁知道那夜我和李鑫出去的之后,还是出岔子了。虽然我没有出声,但其实我一直借着这些夜里的东西劝李鑫呢,谁知道反而还是它们的力量更大,反而是压过我的声音了,竭尽全力地像李鑫灌输一些不好的东西,终于,李鑫忍不住了,向我发出求救。
“你认为时间这个东西究竟存在吗?”
“我认为是存在的,像是公交车上的电子表,每过一分钟就会更新一次,而公交车也运动了相当的距离,这就证明它的存在了。除非公交车其实是在原地运动。”
“然而我认为是不存在的。”
我心里一惊,这该死的夜晚果然通过那些黑色的爪牙来扭曲李鑫的心智了,可是我究竟要怎么拯救他呢?时间的存在与否,是非常深奥的问题,我只是一个初中生,要怎么回答呢?其实我知道答案,那就是指出这个问题本身就是荒谬的,不值一辩的。然而当时我感觉我也被这夜晚攫取住了,我就这样回答了:“时间或许是不存在的吧,这样的话我们的存在也就成为永恒了,因为我们永远不曾老去,在那个特定的时间段,我们一直存在了。那一瞬间是过去了,但是仿佛电影里的一幕一样,被拍摄出来之后就一直存在了。你的生命是永恒的,李鑫。”
“原来是这样的吗?我不爱学习,所以不懂这些道理,没想到你知道。”
“是这样的啊,学习只是一样重复功利的东西,如果你出生之后没有那种灵的话,终究也是不可能走上学习的道路的,正所谓人有很多种路线一样,有些人会学习,有些人不会。但无论是学习还是不学习的人,都拥有了分分秒秒的永恒,永恒不在传说里,也不在想象力,永恒就在我们的过去,过去就是永恒的。李鑫,也许你困惑了,但是我毕竟是懂得的,永恒就是这样的一个道理,你看桥下这无声流淌的江水,你认为它永恒吗?”
“这......我脑子很乱,也说不上来了,也许它就是永恒的吧!”
“不要胡思乱想,李鑫。也许你知道答案,只是不肯说出来罢了。”
“我实在不知道......我的脑子很乱。”
“你听着,我们有两个这样的假设,其一便是时间是存在的,然而时间一旦存在,就不可能有永恒了,因为没有人能够跑赢时间的。可是也有这样的可能,正如你发现的那样,时间是不存在的,那么我们就拥有永恒了,不但我们将会是永恒的,万物也是如此,这流动的江水,未必就不能是永恒的,在这样的黑夜里它不是好像也不动了不是吗?既然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了永恒,那生死在我们眼里又算的上什么呢?我们是不存在生死的,生是这样的,死也将是那样的。”
“那这样的话......我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我还有什么必要活在这世上呢?”
“李鑫,你不要这样想,我们的存在或许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我们必须要活着......”
正待我还要继续说的时候,李鑫已经翻过围栏跳下去了,他像是一块石头一样掉进江里,只留下我一个人被邪恶的黄色灯光笼罩着。那些光线像是穿过我的两腋来到我的面前和我庆祝似的,反正是从四面八方的光都聚过来了,我才意识到刚才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然而那些毫无道理的话并不是我想说的,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李鑫,咱们回去吧,我困了。”然而是什么唆使我说出那些话的呢?我根本不认同:“活着是没有意义的”。
然而我意识到我并非是错误的,我见证了人类的伟大。李鑫,作为一个没有文化的初中生,却敢于用自己的死来挑战生命的意义,不得不说是非常先驱性的行为了,或许他在砸到那铁块硬的江面上之前还一直为自己的英雄主义而沾沾自喜吧。那样的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求仁得仁罢了。
刚才不小心说了很多话,然而目的已经达成了。我又变成一个拙笨的哑巴,我并不沿着来时的路从灯光下走,而是一头扎进了那茫茫的黑夜之中。沿着和我一样哑巴的江一直走,越是走我越是懂得了很多。或许世界上的万物本没有意义,人赋予了它们意义,可是别人是能够说服你的,说服你放弃自己对意义的追求。又或者你的头脑混乱时,自己就把自己的追求给放弃掉了,那就是这夜晚的邪恶之处,那些重复的街道会让你陷入混乱。
我犯罪了,我承认。然而我为这世界寻求到了真理,我不会再把什么人带给这凶恶的夜晚了。然而李鑫也是个英雄,他一头扎进这哑江里与他搏斗,但是我却不能发声纪念他,因为在俗世看来这是一种间接杀人,是一种犯罪。
谁能想到我和李鑫,两个初中生,就找到了人世间一切非自然死亡背后的奥秘了呢?
黑夜中稠密的泥浆样的江水继续在蠕动着,它们虽然骇人,但本身并非是怪物,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使他们成为了怪物。然而江水是哑巴的,没法儿为自己申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