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急着成为想象中的样子,甚至恨不得一觉醒来就能美梦成真,有些人干脆就兴奋得睡不着了。这样非常不好,其实如果做事前能静下来想想,很多坏事都不会发生。可是欲望就在那儿,让我们经常做不了主。我一直想着通过讲个好故事来给大家乐呵乐呵,这也是一种欲望,我做不了主。
就读当地的重点高中是我当时最自豪的事情,这出了不少人物,他们的头像和简介印在塑料上轻飘飘亵渎似的挂在走廊上,塑料纸丝毫没有降低他们带给我的崇高感。
为了提高学生的成绩,学校一边为所有的事情安排了时间——洗漱、读报、睡觉,一边鼓励学生们自愿放弃这些时间来更好地学习,以至于我经常能看到学生在学校的“委婉提醒”下,在各种奇怪的场合、各种奇怪的时间学习,这样阴险的行为简直是消解崇高感的最好方式。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创造出更多“人物”,不过从后来高考成绩出来之后的情况看,凡是这样做的人成绩都挺高的,也许他们以后也能被学校打印在塑料纸然后挂在墙上。如果真能如此,我要替这些同学谢谢学校的苦心安排。
这样一所学风优良的学校很少出乱子,我入学的三年来,唯一一次听到比较重大的情况,还是在那个像今天一样阴冷而潮湿的早上,某个同学在交流八卦的时候告诉我的:说是有个男生进到女生宿舍里过夜被同寝室的其他人举报而被发现了,被教导主任当场开除。对此我深感惊讶,这个男生居然有这样激情的爱情,这样直接的头脑。我说不上有多意外,在这里发生什么我都不意外,在那之前我已经看到了这类事情发生的端倪。
就从那个阴冷而潮湿的早上的前一晚的晚饭饭点说起。
从教室通向食堂那条笔直的道路简直从设计上就模仿了跑道的样式,如果把下课铃改成起跑枪响就更像了。下课铃一响,学生们就像赛马一样冲向食堂,男的女的、高的矮的,在运动中都化为了一道道大同小异的黑影。每逢下着小雨,冲刺的人群就会受到自然无差别的馈赠,在食堂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和新鲜座椅上散发出来的洗洁精味中,奔跑产生的汗液会和雨水一同在穿了三四天没换的棉质校服中发酵,持续阴雨的日子里这种味道并不少见。我喜欢把这种味道称之为“人味”。大家都尝不出食堂各式菜的味道究竟有什么不同,原因就是人味附着在食物上的味道在嘴里蕴开之后都一样。
天色并没有完全变黑,太阳畏惧似的在几层乌云后面发光。哑涩的光照下,人们看到竹林的叶片在坚硬而冰冷的墙壁上抓挠——一种无言的病态终于找到最适合的表达。拥挤的楼道充满着准备起跑的高中生,一位平时最善良正常的男生在拥挤中借碰撞畏缩地触碰着陌生女同学的身体,我猜测在弯曲的手指和褶皱的校服之间是颤抖的温度,好在他控制着自己的分寸,满足于最普通的接触,不然肯定会给这位无辜的女生留下对人群的阴影。
这是我的同寝室朋友二筒。
有些人看到这样的行为,会着急跟朋友划清界限,然而我理解二筒,虽然在这篇故事里没说,但我觉得当时我们男生多多少少都有点魔怔,不少人按现在的道德标准来看应该被彻底消灭。我对二筒的爱护也是出于一种自保的动机。
天气真的很冷,估计大家都很久没洗澡了,食堂的人味格外浓。
我在二筒身后看着他瘦弱的身躯,惊讶于他此刻的镇定,仿佛刚才楼道上的一幕压根没发生过。他自信地将双手插在兜里,淡定地看着东拉西扯交谈着的队伍。青春期不少的八卦就是在排队打饭时传播的,直觉告诉我二筒不太可能成为任何八卦的中心,但他现在感觉非常良好,脑神经估计还在模拟楼道上体验的那种触觉,看起来像是在做梦。
我们端着饭挤过几个超重的同学,找了个位置坐定,当他闻到盘中那股挥之不去的人味时,他的得意终于不见了。谢天谢地,他终于回到正常人的状态了。他皱了皱眉头,看着在汤汁里静静躺着的狮子头,终于不情愿地夹起来咬了一口,就着一口只有温度的青菜。每天一起吃食堂让我们时刻铭记自己是集体的一员,这是学校委婉提醒我们要想着学习的一种方式。
今天偶然看到二筒这不为人知的一面,确实有点意外,是不是所有高中生其实都有点心理变态?
“你知道吗,今天有个哥们要干点刺激的,”二筒吸入嘴角的青菜,嘴角还有绿色的汤汁:“准确地说,是和他女朋友。”二筒抿了抿嘴唇,透露出一种不必要的兴奋。后来他干脆放下筷子,进一步暗示了我:“干‘那种’事”。
听到这样刺激的八卦,不免大家说,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下嘴里的饭菜都显得不那么无聊了,好像别有滋味了起来,效果相当于打牌时吃的一盘花生米,脆不脆不论,主要是助个兴。
“你丫怎么知道的?感情他们俩人中间还插个你不成?”
“放你妈屁,他们请我去的。”
我张圆了嘴,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我要买票吗?”。
知道一件大事即将发生,确实很难静下心来晚自习。同学们都在低头在试卷上奋力解题,二筒一会儿扶额伤神,一会儿瘫坐静息,看起来他也沉不下心来学习。我翘起椅子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那些明亮的白点,照的教室光亮如昼,同学们的影子只好躲在身体里面成了某些阴暗的玩意儿。一声刺啦的声音之后,我看到二筒开了包薯片旁落无人地吃了起来。身为班长,我在讲台上狠狠地瞪了他几眼,而他对我的注视毫无回应,我猜测这是因为我长得就不够有震慑力的缘故。
下课了,男生们开始往走廊上站,像古玩市场上刚从哪个土堆里出土的雕像一样接受自信走过的女生们的检阅。看我坐在讲台上没动,二筒就窜上来把半包薯片丢给我,表达了他的歉意,然后就飞快地跑出了教室,我估计他是跟男女主角沟通去了:临时给朋友加个座。
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内疚感,二筒这么好心地为我安排这样一个位置。我却还要计较他一边跳舞一边做题一边大快朵颐地吃薯片,我简直太不够朋友了,我觉得我得赶快跟二筒道个歉,这样一件小事,估计他也不太放在心上。
二筒走了,我看向门外,教室外台阶下种着一排常绿灌木,叶片冷冰冰的似乎能捋出水来。草地上有人趁着课间十分钟在打羽毛球,双方斟酌着要不要脱了外套但还是作罢;走廊上来回的人群在棉帽下吐着白气交谈,有的人驻足停下来看羽毛球在空中飞来飞去。我吃了几片薯片,触碰到嘴唇是冰冷的感觉。看来今天晚上一定很冷。
梅花7站在寝室的阳台处,在黑暗中点了一支烟,站在他旁边一起跟他抽烟的,还有方片10,我用这种方式来指代他们,纯粹是基于这样的道理:梅花七还算是有点文质彬彬的样子,因而在某种程度上跟我爱打的扑克中的梅花有几分接近。其次,他既不像别的好学生一样热爱学习,又不像纯粹的坏学生一样耽于玩乐。他可以是任何你能够想象出来的形象。而方片10则是纯粹的灾难,你可以把他想象成你最讨厌的那个男人,纯粹因为我喜欢扑克而这样叫他,他们此刻正一起站在阳台上抽烟。
二筒在思考自己究竟是要穿得帅一点,还是保暖一点,他在不停地来回翻动衣服的过程中不断完善自己的选择。熄灯之后宿舍会锁门,外面进不来。如果不穿的帅一点,第二天晨跑的时候碰到自己暗恋的女生会显得有点不够“正面”,这样就不得不在早晨回来换衣服,但又显得太慢发。以上的心理过程均来自于基于我对他的了解而做出的猜测,也许他并不是我设想的那样。
我拿着一碗炒饭在不停地往嘴里扒拉,咸菜和饭粒很和谐地被糅合到了一起,美味无比。
“走吧”二筒合上衣柜,示意我已经可以跟着他走了。看得出来他最终还是选择保暖,一件高领的外套足够让他在晨跑时遮住自己的半张脸,我对这样实用的时尚观表示赞同。我时常感叹,最好的小聪明往往出自像二筒这样善良正常的人。
班主任斜挎着公文包出现在走廊的尽头,我没有理会二筒的示意,咳嗽了一声,继续若无其事地吃炒饭。梅花7和方片10把烟头在窗户上按灭,然后抛投到楼底的草地上,打开窗户开始做口腔呼吸。梅花7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口香糖放进嘴里——这是他今天刚刚琢磨出来的路子,以至于方片10没来的及模仿。
我按照寝室社会的逻辑完成了我的职责,现在我可以出发了。二筒显得有点尴尬,他本以为可以帅气地指挥我跟上他的步伐,这有点打击他的自尊和热情。后来我发现我跟二筒的关系变得越来越诡异了,恐怕这跟我经常伤害他的自尊心有一定的关系。
“这么晚了赶快准备睡觉吧。”班主任看到他整装待发的样子表示有点怀疑,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还有十几分钟呢!”二筒笑了笑,对班主任对他的关心表示感谢,丝毫没有理会他眼里疑问的目光,径直朝楼梯走去,看起来他是真的受伤了,眼下不管我有没有跟上,他都要出发了。我感觉有点无奈,明明我都等他选了半天的衣服,他都不肯让我站定吃完一碗炒饭。没办法,为了不失约,为了见证高中生伟大的爱情,我只得跟上。
“我们去买瓶水!”我跟班主任解释了理由。跟上了二筒迅捷的步伐,我看得出来,他之所以故意地走得这么快,跟自尊心受伤害不无关系。梅花7突然也加入了我们的队列,看上去他也有点渴,抽烟的人往往觉得口渴。二筒显得有点意外,对这个不速之客表示不满。我有点无奈,这样直接地对梅花7表示不满会直接导致二筒遭受更多的校园欺凌。
我们三人沉默地下了楼。二筒将自己的双手插在衣兜里,从始至终他没有说过一句话,这是他对梅花7和我无声的抗议。我觉得十分无辜,我感觉自己像二筒的妈妈,一言一行都要照顾儿子脆弱的自尊。梅花7倒是显得非常愉快,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但是一双眼珠子冷冷地瞧着故意与我们脱节的二筒,鉴于我跟他俩的交情其实都挺不错,这会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之所以这么详尽地描写二筒的心理状况,并不是因为我讨厌他或者怎么样,而是因为一个人心理状况的外在流露对他所遭遇的事情,以及他在短期内的生活有很大的影响。所以尽管我把二筒看成我的朋友,却还是要将他当时的心理状况一一揣摩出来,因为这跟他接下来要遭遇的事有很深的联系。
梅花7发现我们的买水路线有点奇特,我抢先一步解释道:“今晚我们‘夜不归宿’”。夜不归宿是个时髦的说法,源于政教处对学生进行处分时运用的术语,而这隐隐约约透露着我和二筒一行的不一般。梅花7也没那么意外,也许他早就看出来我和二筒虽然长得像个好人,但骨子里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拿出了一包烟晃了晃,表明他做好了看好戏、看久戏的准备。
二筒显得有点不悦,他越是生气,我就越是想笑,我打趣道:“咱们算是铿锵三人行啊!”,这个不恰当的玩笑让二筒更加不悦了,倒是让梅花7笑了起来,一段夸张而有节奏感的笑声。看来我和梅花7都能从二筒的生气中找到别样的乐趣。我们继续前进。
但是梅花7毕竟对他不满。我不希望他们打起来,至少今晚我们是站在同一个去看戏的立场上的。
天很黑了,我们三个人揣着手向柏油路发亮的远端走去,黑色的天空是衬底,映衬着微弱月光中万物的剪影,一切都是我们理智的形状。原先我们一直贴着花坛,害怕被巡逻的保安看到,后来我们意识到我们有三双眼睛,应该是我们先看到他,也就不那么担心了,干脆走到路中央去。一路上我们没有看见二筒的同学和他的女朋友,也许他们早就在体育馆里等着了。我们走到玻璃滑动门边上,看到了镜面上三个浮动的黑团我们的脸。人在做梦的时候往往记不清梦中人物的脸,回忆也是如此,也许我们当时可以看清自己的脸,可是在回忆中那面玻璃上只有三个黑团。我再仔细一想,整个故事中有许多我们相互看向对方的镜头,我无一例外地无法记起任何一张脸,也许从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有去认真记忆他们的脸,我知道也许某一天我们就会再也不联络,于是从一开始就省去了工夫,对于我重视的人,我会不停地回忆他们的脸,直到他们的脸在回忆里变成一幅幅肖像画挂在墙上。
我自告奋勇地走上台阶,贴在门上慢慢滑动门页,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突然的巨响以熟悉的旋律铺天盖地地传了过来,吓得我一激灵,我还以为是我一不小心把门拉快了,回过神来才知道这是学校的熄灯铃——吸足了一天人味的同学们都已经沉沉睡去,唯有我们这一批行为艺术分子还在躲避手电筒的灯光。
梅花七暗笑了起来,从门缝中侧身钻了进去。我紧随其后,也一股脑钻进门内。二筒最后进来,撅着屁股负责把门小心地合好。我和梅花七靠在墙上静静地听着体育馆里的动静,内馆的篮球场上有木地板有两双紧张而不安分的脚掌在黑暗中等待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吱吱呀呀地像是胶水上冒的泡泡。我们猜测那就是我们的男女主角。二筒合了半天,还没有合上门,我们有点着急。
我们都在等他,向男女主角引荐我们。
二筒已经忘掉了一切好或坏的事情,专注于斟酌引荐的词句,在他叽里呱啦的讲解下我们热情地走到男女主角躲藏的主席台桌子旁,主动与慢慢站起来的男主角握了握手,他温暖的手掌显然还带有衣物的香味。我看得出来他心里并不是很高兴,身后梅花7在黑暗中那一双狡黠而凶险的眼睛让他老实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女主角则一直沉默,在黑暗中仿佛成为照片的定格。二筒还在滔滔不绝地以极低的音量做极为雄辩的演说。我不记得他们的脸,只记得男主角给我的感觉像是一张矮实的书架,女主角则像一个爆款的网红衣架。 在我们还在废话之际,梅花7不吱声地动了起来,悄悄地往台下去了。我赶紧肘肘二筒,让他的破嘴赶紧停下。黑暗中我听到风声从玻璃门的缝隙中悄悄爬满整个体育馆——要么是门没关紧、要么是有人来了。我们来不及离开了,大家悄悄地蹲了下来,好在主席台桌子够大。 男主角再次蹲下来搂住了一直定格着的女主角,看来在我们来之前他们就是这样酝酿紧张而无法言说的爱情氛围,相互的距离感在几百次接吻和寒冷面前悄悄地消失,他们紧紧地靠着对方,黑色的剪影像是浑然的石山。我和二筒则面面相觑,四道眉毛像是要碰到一起,互相感觉到对方额头的冰冷,这样突然的亲密让我们都显得很别扭。我们无声地注视着从窗户上看到反射而来的手电筒灯光,是保安来关电闸了。 每次回忆这个故事,我都能感觉到和那天的寒冷,那种感觉就好像衣服下是一堆柴火而不是躯干一样。也许我从来没从那个夜晚里走出来,谁知道呢?也许我已经永远被束缚在那个曾经作为某连长军训时临时办公桌的主席台下,再也没办法站起来热情地同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怪人握手。谁知道呢?也许整个故事只是我某次发烧时的臆想,毕竟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爱情,但是谁知道呢?
我们还没摆脱青春的浮躁。
手电筒的灯光在卷轴般连接的窗户上蹒跚了半圈,像是一轮东升西落的太阳,随着门外传来一声电闸清脆的声音,门卫转身移开了手电筒,落日了。
我发觉我冰冷的手指已经蜷曲成了一块。我去摸二筒的手,确认这种悄然的失温不只是我的个人现象。我摸到他微微颤抖的手背,感受到五根浮躁的手指在性的引诱下微微发热,他明白自己献出部分温度的目的是为了目睹一场颠覆性的两性结合。想象中是他用右手牵住了那个男人的手,然后用左手搭住了那个女生的肩膀,将他们牵到一起,当发现我正触碰他的手背时,他反射性地一缩。
“别误会,不是看上你了。”我无奈地解释道。
他点点头,他知道我不是同性恋。我们一齐看向那对男女,他们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我听到濡湿的舌头慢慢浸湿了干燥的嘴唇,以及那种不表示任何意义的低吟。那家伙纤细的腿和另一双纤细的腿交缠在一起,二筒和我看呆了,他不自觉地在我手指上慢慢数着指节的沟壑。
“你他妈的看上我了?”
二筒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起对这对情侣不顾我们两个存在的行为表示了强烈抗议,方式是二筒代表我们踹了踹那家伙的鞋底。后者的眼睛好不容易才脱离另一双的磁力,不耐烦地看向我们,黑色的瞳孔突然变得如此巨大而陌生,我们看到两个黑团,我知道那是我和二筒的脸。那一瞬间我和二筒同时感到了莫名的恐惧,我在那样的眼神中体会到了坠落、流血,以及在一条道路上漫无目的地奔跑。一条名为“性”的锁链拴住了他,否则我和二筒非得被迫和他打一架不成,他一定打不过我们,我们感觉被挑衅了,略微不爽。
梅花7呢?我们需要他来重新教会这个高中生文明的含义。
说好的要我们来看,又不让我们看,那我究竟为什么不去睡觉?我不但涌起了对那对情侣(尤其是那个男的)的憎恶,也同样把它归咎于欺骗我来参加这场闹剧的二筒。于是我甩下他一个人站起来向黑暗中陌生的走廊走去,那道传出手电筒灯光和电闸响声的门。我说他妈的,门卫跑哪去了?我要跟他报告一起特大违纪行为,就在他眼皮底下有人公然要进行淫秽色情表演。我觉得特别委屈,就为了来看他们亲嘴,现在我连寝室也回不去,我今晚究竟要睡哪?
我走得越来越慢,心想二筒也会跟着我一起走出来,但却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我看着透明玻璃门外的操场,突然感到一阵心虚。外面的世界是那么寒冷而空旷,路灯还亮着,但是灯光里一个人也没有,平常挤满匆忙学生的跑道,现在空无一人。我害怕哪个草丛里突然钻出一张门卫的脸,我害怕自己突然发现站在灯光的中央,我害怕要为自己的出现做长篇大论的解释。我于是往回走,我想,既然不让我看,那我就偷偷看,我悄悄地坐到后面,你们在前面干什么,我一清二楚。
我蹑手蹑脚地向主席台上方的座位走去,没料到还是被人发现,一个圆润的脸蛋钻了出来,是那个不幸的女生,摊上这样一个喜欢公开表演而且最重要的是言而无信的男朋友。
“你去哪了?”
“我去上个厕所。”
我没有想到反倒是女主角这么关心我的去向,为他男朋友的失礼表示歉意。我接受邀请,把门卫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和她一起钻回主席台下。低头之际我闻到她肩膀上的香气,那是我第一次从我的同学身上问到除了人味以外的味道,她让我想到了一只粉嫩的猫掌。二筒和那个男的都不见了,主席台下只有她的那一对水灵灵的眼睛。
“二筒呢?”
“谁是二筒?”
“你男朋友呢?”
“不就是你吗?”
我蒙了,我认识她吗?我焦急地在她的脸上搜寻答案,突然我想到了什么,我问她:“你认识梅花7吗?”
她笑了笑:“他半夜进到人家女生宿舍,不像你,难怪他被开除了。”
“梅花7怎么会被开除呢?他刚才不是还跟我一起在这主席台下面蹲着吗,哪有功夫钻到人家女生寝室里去?顺带一提,刚才跟我来的另一个男生就是二筒,我们是同一个寝室的。”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来这里的只有我和你啊?难不成你还请别人来看我们不成?”
我已经满头大汗了,我看向窗户外面的月亮;看向那个还留着昨天篮球赛比分的比分牌——67:23——我记得是校篮球队大获全胜,打败了坐了半天汽车来我们这比赛的职业技术学校;汽车是一辆双层的旅游巴士,司机在方向盘上插了一面小红旗;我想到了当时坐在座位上,一边吃红色的巧克力一边喝......我完全混乱了。
她火热的嘴唇让我的四肢一下子就脱力了,顺从于重力的摆布。后来她干脆一下子坐到我身上抱住了我。
我头疼的要命,当我脱掉上半身衣服的时候,还有点担心受凉会加重我的头疼症状。不料发现脱了反而身体更加火热,当我搂住她的腰的时候,她还笑了笑,说:“你是发烧了吗?”。我没有觉得对不起谁:对不起二筒吗,谁叫他自己临场突然跑掉的?对不起她男朋友吗,他男朋友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长得应该和我很像。主席台下面地方不够,一不小心就磕到了头,导致我的脑浆带着脑子来了个马赛回旋。我一阵眩晕,干脆一下把她抱起来扔在主席台上,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在她眼里我就像个急于证明自己的小男孩,这让我有点生气。
液体冰冷,身体火热。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去钻研她的胸口到底有几颗痣。真的,像星星一样,我可以看上一整夜。
“我爱你”
我头脑一热就说出了这样的话,“虽然我不是你男朋友”。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想要成为一个新的角色,要成为眼前这个女人的男朋友,她浑圆的乳房在月光下颤抖着像是掀起涟漪的荷花池一样又香又美,让我感到眼花耳热。我觉得我比他的男朋友更好,更能带给她幸福。
“说什么呀,你就是我男朋友。”她天真眨着眼,长长的睫毛点缀着这双可爱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显得很妩媚。
我跪倒下来,止不住地痛哭,眼泪随着我的脸庞不住地颤动,慢慢划下然后一直挂在我的下巴上,虽然很痒但是我没有去擦,一滴一滴的泪水就更加放肆地在我的脸上相互交汇表达着彼此重见天日一起奔赴创造它的自然的快乐。我意识到她已经完全分辨不出我和他男朋友的区别,也就是说,无论我怎么对她好,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她的男朋友而不是蒋书睿,我一直得披着别人的面具,替这个突然消失的男朋友擦屁股,这样的感觉就好像一直玩别人的游戏账户,替别人赚金币和道具似的。更让我伤心的是这意味着我永远不能让她感受到我是在以我自己的身份去爱她,而不是以她男朋友的身份。我哭了,我在黑暗之中一边忍声一边痛快地哭,我干脆抱住她哭,防止在我哭的时候她着凉了感冒,看看我有多爱她。
我究竟要成为谁呢?我是二筒,还是梅花7,还是我自己?我是她的男朋友吗?如果我是她的男朋友,那究竟是二筒,还是梅花7,还是我自己是她的男朋友?
由于知道了梅花7要被开除,我不由得暗暗焦虑起来,因为我终于意识到实际上梅花7就是我自己。每当我要做坏事的时候我就暗暗说服自己:“他妈的,你是梅花7!你是梅花7!”。没想到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竟然意识不到了。人家说人格分裂一般都意识不到自己是人格分裂,我觉得我不是人格分裂,因为我意识到我有好多人格了。但是二筒是谁呢?我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我究竟为什么会想象出这样一个形象,不好不坏的难道二筒才是我最正常的人格?
早自习的时候大家都狂嚎似的在朗读知识点,一股股热浪从这些积极分子的嘴里面喷出来,伴随着一股股牙膏和漱口水的气味。可是我还是冷的发抖,夜里冷的就像是一件突然披在身上的铁衣,而我现在还穿着那玩意,就这种程度。我好冷,看着班主任一声不吭地走进来,脸色铁青,我就更冷了,开始忍不住地颤抖起来,班主任看见了我还主动地摸了摸我,他一碰我,自己也不禁冷得打了个寒颤。
“你身体怎么这么冷?”
“我在考虑我究竟是谁,老师。”
“年纪轻轻就身份焦虑了?”
有几个好事的同学悄悄扭过头来朝我笑,表示对我卖弄机灵的赞赏。我看到了昨夜和我一起拥抱着睡觉的女生。她的男朋友会不会突然冲出来揍我,把我抓到厕所里然后按在水池里来回?我一想到这个,身体就更加哆嗦了。
同学们看到我这么哆嗦,读也读不出声了,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有几个积极分子还坚持着不为所动,同桌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让他们也不得不转过头来然后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反正也快下课了,大家就应该放松放松。
班主任疑惑地皱起了眉头,我当时还没有想到他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对我产生了怀疑,以至于当我指认为昨晚翻到女生宿舍里过夜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怀疑。甚至同寝室的室友也忍不住透露了真相:“他昨晚确实一直没有回来”。我实在是百口莫辩,坐在办公室里继续发着抖,看教导主任和班主任在一盆水栽竹后面的磨砂玻璃前窃窃私语,为了控制影响,教导主任悄悄地把百叶窗拉了下来。他们讨论了半天,终于达成了一致,班主任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张单子让我签字,我当时真是害怕极了,教导主任和班主任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我还没看清是什么就签了字。一看我签了字,教导主任就拍拍屁股吃饭去了,班主任坐下来,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说:“我们也没办法”。
我费劲全力才抬起我的右手去拿那张纸到面前好好看了一看。
后来他说:“别看了,收拾东西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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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你怎么一个人就能扮演这么五六个角色啊?太有才了,这么牛应该去当演员!”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在崇拜而友好地看着我。
我谦虚地结束了表演,坐在讲台上,搓了搓手,为了表现当时那个被开除的男生手指不停哆嗦的样子,我尽量想象自己也脱光了在野外呆了一宿,结果入戏太深也感觉到冷了。
我清了清嗓子:我们虽然是这里最有名的高级中学目的是为了考北大清华浙大复旦,老师我也是从这个学校毕业的当时跟你们一样年轻迷茫,同学们应该有个性一点不应该成为考试的机器,但是也不要像那个男生一样早恋得无法无天经常和女朋友夜不归宿到体育馆去最后还猖狂到直接进到女生宿舍。老师觉得年轻人最重要的是不能浮躁踏踏实实做好自己,你看我就成为了老师而不是像那个男生一样被开除,就是因为老师知道我不能够成为那个女生的男朋友所以干脆就沉下心来学习了。同学们,讲完了,吃饭去吧!
学生们愉快地站起来,一伙一伙边走边跳地出了教室。有几个女生对我道德沦丧的故事表示不能苟同,还没等离开我的视线就等不及交头接耳表达对这个故事真实性的质疑,我叹了口气。看着空荡荡的教室出神,那个早上我就坐在这样一叠一叠摞着书的教室里面发抖,十多年过去了教室变得更高级了有了空调、电视和更多的摄像头,我也终于找到了自己,可是我也会忍不住去想:“如果我当时就明白了这些道理该有多好。如果我就站出来说,我才是那个翻到女生宿舍里的男生,会怎么样?”
我看到门外探进来一个脑袋,是年级主任,还是当年那个年级主任。
“你们班怎么早自习一点声音也没有,新班主任上任是需要做点工作,但是要给学生留出早自习的空间,我建议,以后你应该利用学生周四课外活动的时间进行教育。教育上的知识要靠实践,你还得慢慢学。今天这个事情非常不好,对整个学校的学习氛围有很大的负面影响。”
我说:“主任你放心,这我有数”。
主任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拿出一根烟,我机警地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我们一起站在办公室前面的垃圾桶旁抽烟,不时有几个学生经过对我们潇洒的形象表示崇拜。我没有说话,尽管我觉得这样隐隐对学生有影响,但主任好像浑然不觉,我觉得主任毕竟实践丰富,应该有他自己独到的经验,就没敢说。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你还没有恋爱吧?这次和你一起被评为优秀班主任的还有一个女老师,也还没有结婚。我们走过去看到你和她的照片一起印在墙上都觉得你们有夫妻相,正好她的爸爸也在上头工作,你们是门当户对呵,要不要帮你介绍介绍?”
我的心忍不住砰砰狂跳,“真的吗?”,其实我也在暗暗关注那个女老师了,她教的是语文,喜欢穿长裙,很文静的一个人。
“为了栽培你,我和你爸爸花了不少功夫呀!”,年级主任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愣了一下,把烟头掐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