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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书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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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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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飞机

天气很好,麻袋一样被紧密地编织在一起的云层遮住了整片天空,偶尔粗制滥造地留下一点点缝隙,少数从这些微小的缝隙穿过的阳光十分争气,让今天天气整体上显得晴空万里并且气温偏热,不过还是有点要下雨的样子。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无言地并排走在一直往上的坡道上。十字路口的交通繁忙,一个小学生抱着风筝从医院门口冲出来,跟毫无准备的出租车打了照面。刹车片死死地抵住车轮,一轮有节制的刺耳噪音划过天际,表明车轮最终停在了那天真无辜的男孩面前。

嘈杂的交通声瞬间消失了,女人抬起头来稍微看了一眼。

“看,差点撞死个小孩。”

“开车的真走运。”

女人低下头,看着地砖的楔形图案在脚下一点点后退,又忍不住想起那件事来,额头上浅浅地渗出了一层汗,她必须张嘴说些什么才不至于崩溃。

“小孩父母也走运。”

“嗯。”

“生的小孩会跑。”

“嗯。”

“不过就是差点被撞死。”

“乱跑就容易出事。”

“人都怕事。”

“嗯。”

“我现在就有点怕。”

“事情是大是小咱们都得抗住。”

两个人站在十字路口等指示灯变绿。女人不停地擦汗,注意到男人正木然地盯着在车轮下躺着的小孩。他也在流汗,额头上闪亮亮反光的一片,像蛇的鳞片一样,眼神却像是被蛇捕猎的什么动物,整个人像被砍得什么都不剩的木桩。红绿灯变绿了,两个人过了马路。男人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朝女人说了句话,一起挤进慢慢拥成一圈的人群。

走近了才发现到底还是见血了,黑乎乎的一滩血黏在风筝布上,人人都看得清楚。司机和随后杀到的家长骂成了一片。有几个群众连胳膊上的针孔都不按了,一会指着司机骂上几句,一会儿又指着家长骂上几句,血液从手臂上流下来让他们的控诉显得更加真诚。

女人细细地打量着地上的这个男孩。

“这小孩生的不好看。”

“嗯。”

“他的嘴唇薄,福分浅。”

“有道理。”

“眼睛也不像很大。”

“是个眯眯眼。”

“头发也不黑。”

“太阳底下像秃顶。”

男人和女人都笑了,两个人幸灾乐祸地看着眼前的人群。从那个手臂上流血的群众一直到姗姗来迟的家长,对现场的每一个人评头论足。都说城里人素质高,他们细细看来觉得也不是这么回事,城里人也爱看热闹,也爱瞎起哄。

小孩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不过事情就发生在医院门口,没多久护士就抬着担架过来了。一时之间家长拿不准究竟是该随着护士走还是该先留住司机,后者大有坐上方向盘一走了之的倾向。好在义愤填膺的围观群众早已用几只带血的胳膊死死地钳住了司机,舆论一致决定让司机先把车挪开,不要影响其他人看医院,三名热心群众当场自愿随车,事情算是告一段落。

人群慢慢散去,男人又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推了推女人。

“咱们时间也快到了。”

“走吧。”

两个人坦然地随着人群走进医院。刚进门,女人就惊奇地偷偷叫了起来,“里头比外面凉快多了。”

“里头有空调。”

“这么大个地方,空调一天得要多少电?”

“你看看这地方多少人看病,这点钱对他们就是小意思。”

女人看了看,果然医院里到处都是人,每个窗口和机器前面都排满了人,自动扶梯上人头攒动,就像土墙下面的蜈蚣一样一节一节地蠕动。她刚想说刚才在外头好热,又立即想到男人头上那层刚干的汗,决定不提这事,想到这里女人的心情又不免有些沉重,好在医院的空调确实厉害,在这里头想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出汗。

“城里人就是不缺钱,自家空调可不敢这样开。”

“嗯。”

“是不是先得去挂号?”

“是得先挂号。”

男人找了个队伍排起来,两个农村人在队伍里显得有些突兀。女人打量起那些个穿着丝袜的城里女人,从她们细细的小腿一直看到光滑紧致的脖颈。她们满头浓密顺滑的头发让她感觉有些无地自容,像是自己不属于女性的概念,她不由得握紧了男人的手以缓解这种深深的自卑,直到男人松开她的手去操作挂号机器,她的手又陷入无处安放的境地。

“人一多我就容易紧张。”

男人看了她一眼,“紧张个什么,都是来看病的。”

“你说这些女人这么漂亮会有什么病?”

“漂亮就容易得性病。”

女人忍不住笑出了声,刚才的负面情绪被一扫而空,她开始想象一个有性病的漂亮女人在挂号机器上选择生殖科时那种既难为情又无能为力的神态。

“行了走吧。”

“我觉得是我们自己把自己弄紧张了,镇卫生站又不是天,说话就一定准吗?。”

“有没有事都得看看,没事最好。”

“我觉得像是没事。”

“白来一趟我们也情愿。”

“那就可惜了这一天的工钱”

“那就当做放假,我们也不是机器。”

这座由国际知名建筑师设计的医院坐落在城市唯一的高地。患者们可以从任何一面窗户俯瞰整座城市。电梯上的女人感觉自己正像飞机一样升上天空,一切都变得那么渺小,这瞬间的超脱在她的心理幻化成具体的形状——她成为了城里人,拥有幸福的家庭,小孩活泼好动却从不出事,丈夫身体强壮能满足她的一切需要,永远也不用担心未来。电梯一直在上升,这些想法就好像漫天的云朵一样离她越来越近。

女人坐在候诊大厅里,靠在男人的肩膀上盯着电子屏幕上的名字发呆,突然的落差让她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他们一同坐着的还有一个男孩,其实从始至终就有一个男孩一直跟在他们的左右,跟着他们走上那个漫长的坡道,跟着他们一起在人群里看着地上那个昏迷的男孩,跟着他们一起在挂号队伍里排队,只是他从不说话,不会表达自己的任何看法,这是他们的儿子,他们爱情的结晶。镇卫生站的意思是,这小孩有自闭症。不是所有不说话的小孩都是自闭症,可是对父母也如此沉默,让他们的心彻底崩溃了。在来到这里之前,他们都还能说服自己,此刻儿子的存在却让他们难以忽视了。

“就算他真的是自闭症我们也要养他。”

“我们也可以再生一个。”

“我不敢想再生一个还是这样。”

“还不一定,让大夫好好看看他。”

“他是我的骨肉。”

“你还年轻,再生一个也没什么。”

“他是你的儿子吗?”

“是我们的儿子。”

“从始至终你爱过我吗?”

“娶你那天请全村人吃了一回吃空了我们全家的银行账户。”

“我们家也没赚到什么。”

“为了彩礼我吃包子都没要带汤的。”

“给我弟建婚房啥也没剩下。”

“发生了这些就算我不爱你我也不得不爱你。”

“可是我从始至终就一直爱你。”

“既然你爱我当初你不该逼我们家出那么多彩礼”

“我对不起你。”

“当初请人吃饭不该摆那么多桌喝的酒也不该是五粮液而是牛栏山。”

“我对不起你。”

“你不该让我在结婚后才上你的床让我知道你不是处女。”

“我对不起你。”

“而且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在这里问我有没有爱过你。”

电子屏幕上男人的名字就像是结婚现场的滚动条幅,只是给她的感觉全然相反,男人陪着儿子走进了诊室,她看到他的身躯像是刀砍一样笔直干脆地消失在门框里。她靠着冰凉的不锈钢座椅止不住地流泪,医院的空调是这么强力以至于男人的温暖在他起身之后的一瞬间就消失了。她去摸他的坐处只摸得到座椅上的孔洞处的另一种寒冷,无论是什么样的事都不能再让她在烈日下流汗不止因为此时此刻她已经在自己未来面前一丝不挂彻底崩溃。

过了很久,男人铁青着脸拉着男孩走出了诊室,手上是一份打印的诊断报告。女人早已经停止了哭泣,他的丈夫在她的身边坐下,与她一同沉默地看着诊室门口的一株绿植。他们的儿子在一旁天真地看着窗户外的多云天空,偶尔被不知从哪里射来的一道阳光刺激闭上了眼睛,依然沉默不语,不会大喊大叫给他们带来麻烦。

女人一动也不动,过了很久,她的全身突然痛苦地颤抖起来,钻进男人的怀里把剩下的眼泪都流在他的胸膛上,顺着他的肌肤一直流进他的裤腰带。从始至终她就没有向男人索要那张薄薄的诊断报告,看到男人早已经把它折成了一架纸飞机,此刻就放在儿子的腿上,洁白如他白皙的肌肤,这轻描淡写的处置,让她的痛苦早已超过了表达。

两个人赶在下雨之前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女人的手被男人紧紧地握着,她分不清丈夫闭着眼是睡着了还是早已把痛苦化作了一种更加坚定地耕耘她身体的决心。她扭过头看着医院顶部的那些能够俯瞰这座城市的窗户,她安慰自己,等到雨过天晴,儿子的纸飞机能够飞很远,前提是他知道怎么飞纸飞机的话,前提是他安静地在医院顶端的那些不锈钢凳上待到大雨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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