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一个青贮收割的季节,我来到了延龄寺。
那是一个清晨,微雨像母亲轻拂着婴儿的肌肤般拭去大地的尘埃,给绿色的枝叶和盛开的花朵上了一层青釉,一切都散发出水嫩的光亮。农人们在这时也歇息了,手里握着镰刀,站在田埂上久久不肯下田,他们身后的收割机突突的冒着白烟,等待着农人吹响冲锋的号角。他们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烟雾缭绕,空气清新,我和他们一起感受大自然的赠与。
就在这样的一个早晨,我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顺着策底河向东。那里生起着炊烟,让眼前的景象更有了生机和活力。
我曾听当地人说过,那里没有住人。既然如此,袅袅生起的炊烟有从何而来。
我是一个好奇的人,我认识一个当地的朋友,他看我独自一人顺着河水向东走去,告诉我一个诡异的故事。有人在前面的河湾里被杀死过,那个地方渗的很,不敢去,有鬼魂作祟。这些哄人的话,我自是不信,我也不相信大白天的会有不要命的鬼魂出没。
策底河,发源于宁夏泾源县新民乡的大雪山,流经西贤、马河滩、石嘴、张台,进入甘肃平凉市的山寨和策底两个乡镇,在石堡子与汭河交汇后注入泾河。这一条河到了不同的村庄叫着不同的名字,诸多的身份,如眼前的云雾般缭绕。身边的策底河水流潺潺,鸟语花香。我走进这仙境当中,搜寻着别有洞天的“白云生处”。拐过一个弯,远远望见袅袅炊烟竟然是从三口窑洞里散发出来的。
莫非真的有神仙?
路边的一块地被铁网围着,这里有是两条路的交汇处,向西通往燕家山。往东的路,曾在一千多年前是关中领甘肃进入宁夏古道,年代久远,西风依旧在,骏马凭铃去。仔细聆听,远处的商队缓缓而来,夹杂着吆喝声、谈笑声、孩子的哭闹声,女人抱怨生……
路边的地坎上立着一个石碑,上面写着“石窑湾石窟”。想必这个名字是近二三百年才给起的吧。自从我的祖先们被安置在这里以后,把原先的地名几乎全抹去了,重新起了名字。我出生的村落里,曾经有两口石灰窑洞,村人把那块地方称为“窑湾”。我的奶奶曾住在那里,我称我奶奶“窑湾奶奶”,后来奶奶搬到的另外的住处,我依然称其“窑湾奶奶”。这里叫做“石窑湾”,必定和那石窑有关。
“石窑湾”有个大气而响亮的名字:延龄寺。
02
“延龄寺北靠高耸但不突兀的燕家山,南面清澈的张台河与平缓的南山,而东西两侧的山势又稍微突出,既阻挡和减缓了西北风和东南风,又使延龄寺若端坐于沙发里的尊贵客人,左右有依,背靠踏实,眼界开阔。据文物专家考证,延龄寺初建于北宋时期,为建沟石窟群之一。石窟有三层,自西向东凿于砂岩壁之上。由于历代战乱和自然灾害等原因,一层深埋于地下,三层掩于滑坡山体之中,现在看到的只是石窟的第二层。第二层有四个石窟。在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中延龄寺作为不可移动文物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这是泾源一位作家向我们曾经介绍道。
那个金秋的清晨,细雨蒙蒙,我从西北而来,爬上地坎,钻过被人扒开了的铁丝网,我的裤腿轻拂着杂草上晶莹的露珠。荒草把根扎进泥土里,汲取了大地的力量,即使已到百花凋零的时令,它们仍在争分夺秒肆无忌惮的挺拔着身姿。它们俨然成为了石窑天然的大门,抑或手握武器威武雄壮的守卫将士。
它们抵挡不住我,我轻轻一根手指,就让它们给我让开了路。
依西而东,我钻进了第一个石窟。石窑进深和广度不过六尺,足以容下两三人对着佛像跪拜。石窑里的大佛已不知去向,石窑的侧壁上雕凿着几尊匝长的小佛像,小佛像的头部被人挖了去,只留下孑然独立的身子骨。石窑的当中摆着三块羊头大小的石头,成“品”字状。石头的中心有堆碳灰,朝里的方向一侧被烟火薰烤成了黑色。看样子,这里在不久前成了牧羊人的乐园。他们在下雨天将平日里捡来的干柴禾点着,坐在石窑里烧开水,熬上一罐罐罐茶,茶香就着清新的空气,听窑口滴滴答答的水声和不远处烟雨的婆娑声,再有意境时,和同伴下一盘方棋。凭栏听雨潇潇下,不尽泾河湍湍来。这是另一种绝妙的享受。
出了一号石窟,其他三个石窟的佛像和一号窟里的一样,几乎毁坏殆尽。四个石窟相对较好的是二号窟。二号窟为券门方窟,窟室平顶直角,宽三步,进深两步有余,比我高出一个头顶,进到窑内,轻举手可摸到窟顶。东西两壁下凿有对称佛龛,有清晰的砂石块裂痕,石窟正壁原有三尊佛像,现仅存上部攒尖式佛光,整体呈桃形,佛光外刻有两圈云纹。据说,相关专家以这这些残缺的窑刻为依据,断定了石窟开凿时期为宋代。专家们的依据是什么?外桃内圆的佛光吗?有人说外桃内圆的佛光是宋代石窟佛像的鲜明特征,可我在北魏雕凿的佛像中也见到过外桃内圆的佛光。专家的话不知是否真是可信?
从二号窟出来,我不想再继续探究了。三号窟、四号窟窟顶大块砂石应近年塌毁,爬到三号窟查看,窟顶未塌砂石裂痕严重,随时有再塌毁危险。
砂土淹没了一层半的石窟。我的脚下,路边一人高的地坎,就是山体滑落形成的斜坡。耕地紧缺的年代里,农人们把山坡平整成梯田,翻耕,播种,除草,收割。石窟发挥着它业余的另一种用途。在炙热似火的夏日,为农人们撑起一片阴凉,喝一口浓得发红的凉茶,驱赶他们的疲惫。
他们不曾想过,这块供养他食物的土地下,一千多年前,人潮涌动,南来北往的信士商贾络绎不绝。
03
或许是一千多年前,或许更早。呈现在世人面前被破坏殆尽的石窑,只能让我们把它的年代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的北宋时期。
公元不知多少年,也不知什么年号。日子像清净修行的僧人,对过往风清云淡。僧人们远离尘嚣,只管静心修行,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交往最多的,便是领了方丈大和尚的命,去村子里化点缘以完整自己的修为。除此之外,便是善男信女们怀揣各自的心思,情愿不情愿的在他们的面前对着他们雕凿的石像三叩九拜。
某年某月又某日,在策底河流经的一个突兀的石嘴上,僧人们雕凿了几口石窟,石窟里也雕凿了随行的小佛像。这是甘肃省平凉市华亭县的建沟。建沟石窟遗留造像十余尊。在千年古道上雕凿数十尊佛像,方丈大和尚弘扬了佛法,功德无量,西方极乐殿堂里已然有了他的小尊位。他不止于此。这天午时,大和尚召唤他得意的弟子,告诉他还要雕凿更多的石窟,他想带着他得意的弟子一同进入西方极乐殿堂,这样的路上,他也不会感到孤单。和尚问大和尚:何时出发?
大和尚两眼微闭,轻声回:佛不我待,即刻便走。
和尚问:所向何方?
大和尚回:佛尊所在,西去便是。
和尚又问:所携何物?
大和尚紧闭双眼,半响,回:一钵,一杖,一凿,足矣。
迷津已解,出家之人了无牵挂,拜恩师,取了钵杖,包裹了凿刀,出了寺院,跪下再拜。起身转头就走,挥一挥衣袖,作别建沟的云彩。
溯着策底河,一路向西。两岸山峰对峙,伴行左右,间有野鸟飞蹿,狼豹呼啸。和尚的头皮一麻,默念心经。死就死了吧,凡胎肉体本是无物,何惧之有?
出建沟,溯河流,到了傍晚,约莫行了十五里地。一口气行了十五里,的确有些累了,干脆坐下来歇息歇息。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见晴空万里,湛蓝色的天空与青山交汇在一起,一只孤雁排云而上,诗情碧霄把半边天调绘的多姿多彩。当他寻着西斜的残阳时,眼前的奇景让他心头一惊。金色的晚霞被路边一突兀的山峰遮挡着,山峰在晚霞的映射下更加立体。那是一尊巨大的佛头。佛头面南,双目微垂,神态慈悯,法相端庄。
我在四号窟向西望去,历经千百年风雨飘摇,巨大的佛头纹丝不动。我感慨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晚霞的金光在佛头腾燃,染红了和尚的天地,和尚也被五彩的晚霞照得通红。和尚被怔住了,他的身体被晚霞所融化,他突然想到大和尚给他们讲过的“佛缘”,眼前的景象便是“佛缘”吧。和尚庄重地跪下,默念一段心经,虔诚许愿。和尚要在此处筑窟造像,使它成为佛门圣地,让更多的人沐浴佛光的隆恩。
和尚的第一个石窟就挨着佛头开工了。饥渴时,到附近的村落化些缘,他给附近的村民们讲他看到的奇景,也给路过的商队讲。村落里有能工巧匠,和他一起拿起凿刀雕刻起来。年长日久,佛头以东的陡坡凿出了四口石窑。空灵灵的石窟,与十五里外的建沟石窟遥相呼应,在这个僻静的山坳里,显得神秘而又安详。
这不失为清净修行的好出去。此时的和尚已把禅杖当成了拐杖,立在他第一次见到佛头的地方,虔诚的膜拜,起身后轻拂他雪白的胡须。
04
多年后,开窑的老和尚驾鹤西去,新来的和尚接替了香火。一日,从西北的小道上蹒跚来一滑稽的“乞丐”。他破帽破扇破鞋垢衲衣,貌似疯癫,自称曾是杭州灵隐寺出家高僧。和尚见惯了自吹自擂来寺院骗吃骗喝的人,对疯癫的“乞丐”嗤之以鼻,冷眼相对。随便出了几个佛经典故,“乞丐”竟然对答如流。又请教了和尚的疑惑,其能一一解答,和尚立即对其另眼相待。
此“乞丐”不是别人,正是被称为“癫僧”的道济禅师,民间一直被称作“济癫”、“济公”和尚,俗名李修缘,浙江台州府天台县人人士。
道济最先出家的地方是杭州的灵隐寺,在他出家之初,就不喜念经,难耐打坐,不受清规戒律的束缚,甚至“疯狂嗜酒肉”,被同门称为“颠僧”。这种犯戒的行为很快遭到了同门的抵制。好在迎他进入佛门的方丈慧远大和尚庇护着他,才能让他存身于沙门。慧远大和尚说:“佛门广大,岂不容一癫僧?”慧远大和尚圆寂后,道济的噩梦就开始了。灵隐寺是待不下去了,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佛曰:万般皆苦,唯有自度。
破帽破扇破鞋垢衲衣,云游四海,纵横天下。离开灵隐寺,边化缘云游,边研读佛经。到陕西高陵县的时候,看到泾渭分明,遂产生了顺流而上,试探泾河源头的想法。道济先到崆峒山,后至去崆峒山西南约三十里有“欲界仙都”之称的老龙潭。闻老龙潭水声震天,鸟声连绵。彼时的老龙潭水势浩大,清澈见底。道济感到浑身不自在,在潭里沐浴净身,痛快淋漓,如获新生。探究完毕,心无杂念,摇着破蒲扇,缓缓朝东南方向走去。
那天,晚霞遮日,道济路过石窑湾,斜视一眼,简陋矮小石窟他并不在意,顺着古道继续前行。突然一只七彩锦鸡从他身后的草丛中扑腾着翅膀飞起来,他寻着声回头,晚霞里的佛头石像又一次发出金色的光亮。他被着光亮震惊了,莫不是佛祖对他的召唤?叩拜之后,走进了寺院。
石窑寺院香火不盛,一派冷落景象,道济询问缘由所在。和尚毫不避讳,说道:“大师从南方云游到此,有所不知,此地为安化县所辖,地域偏僻,地薄人穷,百姓生计艰难,故此寺院窄小,香火不盛。大师云游四方,见识多,可有兴寺之策?”道济的手在额头上左右摸摸,回道:“欲重振佛光,必先重振寺院,从自身做起。”
道济问:可曾有寺名?
和尚回:未曾有,人常谓“石窑湾”。
道济见有老者在石窑的叩拜,上前问:所求何事?
老者答道:长生不老。
道济笑曰:不可,可延龄。
于是,起寺名,挂起了“延龄寺”的牌匾。
道济重做一身僧衣,把酒葫芦抛入河中,每天早起,清扫寺院、铲除杂草、拾整台阶、疏通水道、整修道路、加固石桥,擦拭佛像,焚香、诵经、坐禅,每日修炼不止。月余,延龄寺焕然一新。附近百姓听说延龄寺来了一位南方的云游和尚重振寺院,便前来观看,一时冷清的延龄寺又热闹起来了。
延龄寺周围气候阴湿,人们多患风湿病,无钱医治。道济借化缘之便,为患病的百姓送衣物钱财,解百姓之忧,还在周围的山林里自采草药,配制了专治风湿关节病的“八宝伸腿丸”,治愈人们的病痛。道济慷慨解囊,帮贫助困,为人治病的故事传开以后,人们纷纷慕名而来。加之道济主持正义,疾恶如仇的本性,逐渐声名远播,延龄寺香火亦日渐旺盛,道济被人称为“济公活佛”。
道济在延龄寺修炼十余年后,回杭州到了净慈寺,却依然出入歌楼酒肆,不受戒律拘束,嗜好酒肉,举止似痴若狂。然而,道济又是天资聪颖、学问渊博、行善积德的得道高僧,被列为禅宗第五十祖,杨岐派第六祖。后在虎跑寺端坐圆寂,享年73岁。而延龄寺在岁月的风雨中,也时而香火旺盛,时而归于沉寂。
道济这样不守清规的和尚,一生徜徉山水,自得其乐,游履所至,挥毫题墨,文词隽永。他不像是一位得道禅定的高僧,反而像一位游戏人间的狂人。
05
风雨飘摇,一千年恍如隔世,一千年又近在眼前。
在微雨斜风里,我站在被山石淹没着的石窑,像矗立在大地上的一块青石。我的心灵跨越了上千年,思绪随即跟着心灵来回的奔腾跳跃。坚硬而冰冷的石头无语,石窑像张开嘴在呐喊,风将他的话送到我的耳边,嗡嗡嘤嘤的,我听不清他给我说些什么。多少年来,在他的面前有匆匆而过的行人,有忙忙碌碌的农民,有放声高歌的牧羊人,这些都不是他要等待的。
我寻得了他,他等待着我这样的一个聆听者。
千百年的故事太冗长,青山呜咽,河水潺潺,这又是一曲震撼心灵的交响乐,在音乐的海洋中,每一个音符都有着一种能够触动人灵魂的力量。
我的心又为之一振。
我呼吸着他的呼吸,跳动着他的心跳。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触,我说不出来,更像是他张不开的嘴,呐喊不出声音。我表达不出我的内心,犹如他传达不了给我的信息。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们就这样的僵持着。他不说,我不语。像许久没有谋面的恋人,就这么温情的相依。彼此的内心汹涌澎湃,表面上却风平浪静。让我们就这样吧,相互对视,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我读懂了他,他的内心的孤独而且充满了矛盾。
他想静修,这儿本是静修的好去处。
他又想入世,教化更多的人们。
世间的繁华搅乱了他的清修,不走出去难以教化人心。
他的纠结让我也很纠结。
他给了我两难的选择。
我说:那就去吧,让他们挖掘你,弘扬你。
他说:不好。
我说:那就安静的待着吧。
他说:不行,待着就失去了本义。
我把脚插入大地,像身边的杂草和地坎的树木,像它们把根扎进大地汲取大地的养分一样,我提取着每一粒沙土、每一块石头、每一座山峰、每一棵野草每一棵树的记忆。这记忆在百米之内的每个角落。记忆里道济禅师,有开凿和尚,脚下的百米之内是寺院的区域。
我的思绪又被拉到了一千多年之前的延龄寺。
眼前的斜坡不复存在,两层的石窟面南而立,石窑里的佛像面容安详,神态自然,有微闭双眼的,有睁着眼睛的,石像当中,也有嘴角上扬甜蜜微笑的。两侧窟墙上的小佛像形态各异,更像形形色色的世人。
石窟修了屋檐,青砖乌檩,僧房、禅堂、斋堂一应俱全。古道边上河流上建有石桥,桥墩上立着大理石小狮子。过了桥,有一排三十余间的客房,供过往的行人缓脚歇息。
最热闹的还是石窟这边,行人如云。三五好友相约,有进窟叩拜的,有对着石像比划誊写的,也有纯粹游玩观光的。每个人怀着各自的心思,又聚集在这一片天地里。
一声烈马的嘶叫声响彻云霄。
一匹没有缰绳的白马站在河边。策底河时常有从大雪山跑下来的野马,起初有当地人想驯化它们,但一直没能如愿。此时,这匹孤独的野马和我们在一起。
它望着我,抬起前蹄,又是一声长嘶。
它安静了下来,两只眼睛看一眼我,又看一眼石窟。我看一眼野马,再看一眼石窟。石窟或许和我们一样,一边看着我,一边看着野马。
就在那个烟雨蒙蒙的清晨,我的思绪像野马,更像一只飘在天上的风筝。飘的远了,会有一根绳把我扯回来,然后又慢慢的飘远了,又被扯回来,反反复复,周而复始。而扯着风筝线头的,正是延龄寺石窟。
我想,我该回去了,衣服都湿透了。
石窟和野马没有挽留我,看着我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一切回到了从前,沉寂的延龄寺,安静而祥和。而我不同,似乎经历了上千年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