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润泽的头像

杨润泽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6/02
分享

平凡之路(中篇小说)

老黑正在工地上搬了几根短的钢筋,抬起头看到远处飘来了一辆警车。工地是在城边上,离大漠不远,警车随意地在大漠上奔跑着,车轮带起的黄沙像是喷气式的飞机掠过一样。警车开过很远,扬着的黄沙还没有落下,飘着长长的一根尾巴。老黑的脚下是未来山城里最高的建筑,听包工头说要盖九层的山城宾馆。山城里最高的楼房不过六层,工地上的人一听要盖九层的楼房,个个干劲十足。老黑的年纪大了,干体力活有点力不从心,还好老黑还会一点电焊,当下给带工的试焊了一下。带工的往老黑的面前扔了两段指头粗的钢筋,叫他接在一起。老黑心里有点紧张,越想往好焊,手越是不听使唤,一直抖着,腿也不停地在抖。带工的是跟老黑一个村子里的,说老黑叔啊你就留下来吧,在咱工地上就焊工的工作轻松一点,重些的活你是干不动了,就让年轻人去干吧,你这工资就按小工的工价算,你看怎么样?

老黑嘿嘿地笑着,说随便就行,只要有活干就可以。

这是老黑找了一夏才找到的工作。他从来都没有在工地上干过,听人说现在工地上的工资很好,管吃管住,最关键的就是活好找。老黑从煤矿上回来,在家里闲了一个冬天,开春的时候儿子辰东跟着村子里的几个小伙子去了城里的工地上打工。老黑眼见从煤矿上带回来的工资花得快要底朝天了,抽了一支烟,跟老婆商量了一会儿,说还是去城里的工地上找个事做吧,在工地上至少还管吃管住呢,挣上一点,留给你和孙子花就行了。

老婆说儿子和媳妇子出去有些日子了,也不给他的儿子寄一点换季衣服的钱,我们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给娶了媳妇,现在他们有了儿子了也不管,这孙子像是给咱们老两口生上的一样。老黑笑着说,咱就这一个儿子么,挣上的钱迟早还不是儿子的,难道外人还能拿去一分啊。

老黑背了铺盖卷在公路上等车,碰到了村支书。支书给老黑递了根烟,说已经这么大的年纪了,儿子和儿媳妇都上城里挣钱去了,你心里有啥过不去的,有钱不花就是傻瓜。老黑抽着烟,说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养个儿子那么大了一点心也不用。去年辰东带着儿子去了上海打工,走的时候带每个人带了一千块钱,没到一个礼拜,辰东打电话给老黑,说是上海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在工厂里吃也不习惯,住也不习惯,活更不好干,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得站着。老黑说我在煤矿上也没有这么累啊,就跟辰东说不行了就回来么。辰东说回不来,连路费都没有了,上海的消费水平太高了,吃顿饭就要四五十块,一个人。

老黑挂了电话就跑到镇上的邮政储蓄银行的网点给辰东打了一千块。那个存折还是辰东走的时候给老黑的,辰东拿着一张储蓄卡,说以后发了工资,他们两个就把工资打到卡里,卡和存折是相通的,存折里也就有了钱了。辰东还说,你们拿存折,我们拿卡,以后你们就有花不完的钱了。老黑听着辰东说话,心里乐开了花,说儿子真是长大了。

让老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存折并不是像辰东说的那样是他去银行取钱的。他往存折里存钱的时候还在想,只要两个人平平安安地回来就行了。在老家虽然说是工资低,但平安是福啊,在上海那个大城市里,工资高,生活水平也高啊,要是家里出个啥事,那么远也不方便啊。

辰东两口子从上海回到家里,老黑见到儿子嘿嘿地一笑,说回来就好,金窝银窝不好自己的狗窝。

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辰东给老黑说要到城里的工地上去做,和村西的李智一起去,李智在工地上做钢筋工,干了没有多久已经是大工了,一天一百八十块钱。老黑说你去了城里的工地,你媳妇子要怎么办,你要带着去吗?工地上你们怎么住啊?辰东说媳妇子不去,她到她娘家待上一段时间,等工地上发了工资,在工地附近租上一间房,把她和儿子接过去,男人嘛,就是要养家糊口哩。

老黑又一次感觉到儿子辰东长大了,也懂点事了,至少他知道养家糊口是一个男人的责任和使命。老黑听后很感动,感动得快要哭了出来。辰东的话那晚把老黑感动着稀里糊涂,说到最后,辰东说家里有没有钱,他们要去城里,路费还是要自己出。老黑笑着把一个存折给了辰东,辰东问有多少钱?老黑说够你的路费了。

第二天辰东到储蓄所取了钱,把存折还给了老黑,说折子里还有很多钱呢,够你和我妈一年花的了。老黑说你取的钱够不够你花的,出门在外,钱是个好东西,不能带少了。辰东哈哈地笑着,说够了。

老黑去城里前到过一次储蓄所,说要取一千块钱。储蓄所的人看着老黑,问取多少。老黑说取一千块就够了。储蓄所的人说你折子上只有五百块,上哪儿去取一千?你把我们儿当什么地方啊,有个折子就能取钱吗?那人是一个中年妇女,说话声音也很大。老黑说那就取五百吧,妇女说只能取四百九十块,十块钱是卡费,不能取。老黑哦哦两声,趴在柜台上等着妇女给他取钱。妇女看了老黑半天,老黑也看着妇女。妇女终于不耐烦地张口喊了起来,你到底要不要取钱?要取多少啊?

老黑说那就四百九吧。

妇女翻着白眼,嘴里嘀咕嘀咕地骂着,说真是个土包子,没到过银行取过钱啊。

老黑揣着钱,走在路上想着辰东临走时对他说的话,他当时还以为辰东只取了去城里的路费,没想到辰东把他存折上的五千块钱取得只剩下了五百块,还说那钱够他们花一年的了。老黑嘴里骂着辰东,心里想着只要孩子们在外平安就行了,平安是福啊。

老黑留了九十块钱,给老婆给了四百块。老黑说,这是你儿子留给咱们一年的花销钱,这刚开春呢,这些钱你看够不够咱下半年的家用。老婆接了钱,说啥够不够的,以前也是这样过的,你明天要去城里打工了,给你做一顿好吃的,等会买两斤牛肉,再买点其它的菜,好好让你吃一顿。

那顿饭是老黑吃得最开心的一次。孜然牛肉、蒜苔炒肉、凉拌肉丝、虎皮辣椒,还有一只呱啦鸡。老黑吃肉最厉害了,以前在煤矿上很少吃到肉,一看到肉就像疯了一样。孙子趴在桌子上也吃了很多,两大一小三个人把满满一桌子菜吃了个精光。老婆说现在菜也贵得很,这一桌就花了一百多。老黑说你要省着花哩。老婆说钱赚来就是花的,你以前在煤矿上那么多的工资,还不是一个月被我们花掉了。老婆还说钱花给自己的才叫花呢,有钱不花,自己有没有命花都不知道啊,有钱就花是我的原则。

老黑一边剔牙,一边说这话没有错,这钱存到银行里也不一定是自己的,那天一下子归了西,钱还不白白地给别人了,到那时真想人家开玩笑的时候说的,人在天堂钱在银行,别人会娶了你的老婆打你的娃花你的钱。

这话以前老黑也经常说,只有吃了穿了的才是自己的。

老黑等了一个早晨也没有见到一辆去县城的面包车,连个手扶拖拉机也没有。村支书推出了自己的摩托车,要送老黑一程。老黑说不用麻烦支书了,你忙你的去吧。支书说你再这样子等下去,都坐不上到城里的去的车了。去城里的车到镇上一天只有早晚两趟,去的迟了连晚上的那趟都赶不上了。老黑嘴里说着这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手里提着铺盖卷儿脚一抬就跨上了摩托车的后座。

摩托车突突地走得很慢。支书骑车的速度也不是很快,不过比老黑步行要快很多。支书说这摩托车是儿子结婚的时候女方给送的嫁妆货,儿子和儿媳妇到县里干活去了,就把摩托车留在家里,这些家伙什的要经常用呢,就跟那个破电视一样,时间长了不看去开了次,她娘的,说不定它就坏了啊。

老黑说就是的,这些家用的东西还是要经常用呢,摩托更要磨合。支书问老黑儿媳妇怎么没有给赔个摩托车当嫁妆,这方便多了,如今咱们都兴这个呢。老黑说我当时也想让他们陪个摩托车过来,我的亲家母说要陪摩托可以,就是要加彩礼钱呢,我思谋了一下,儿子娶了媳妇在家里待的时间不长,弄个那玩意儿回来咱们年纪也大了,放在家里也是等着生锈,我也就没有想多花那些钱。

支书说你这几年在煤矿上把钱挣了,一天的生活让咱这些老百姓们眼馋啊。老黑嘿嘿地笑着,摩托车刚上了个斜坡,平路上支书加了把油,摩托车的速度一下就快了起来。老黑嘴里说着,风呼呼地在耳边响着,他说的话支书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到了镇上已经太阳落了山,去县城的班车刚出了车站门。支书把老黑扔下,加大油门追着班车,边追边喊,司机在后视镜上看到支书,伸出头说别送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啊。坐在班车上的人把头也伸出车窗,说好像不是送人的,是不是啥东西忘记了。

司机停下车,支书说等一下,还有一个人呢,你们不要把他忘记了。司机看了看车厢里坐满了的乘客,说人数够着呢,没有丢人。一个乘客笑着,一张嘴露出了两颗黄颜色的门牙,丢啥也不能丢人啊。乘客们更加笑开了。

支书骑着摩托到司机的车窗前,摩托车还没有熄火,突突地响着,支书比摩托车好像还要累,不停地喘着大气。司机说人满了,坐不下,明天早上还有一趟呢,不行就坐明早的那趟吧。支书说人大老远地从山沟沟里赶着来,回去也很远呢,你就算是帮个忙,让在车上挤一下,咱们以前坐车也老挤呢,帮个忙吧。

司机起初不太乐意,支书给司机递了一根烟。司机说那就快一点吧,车上坐了一车人呢不能等的太久。支书乐了,掉转摩托车头,一溜烟地朝着车站驶去。

老黑把铺盖放在了行李箱里,朝着支书挥了挥手。司机说别挥了,车上人都等你一个人呢。老黑不好意思起来,看了一眼满车的人,没有他的座位。司机拿出一个小板凳,让老黑坐在车后面,说你就好好坐着,不要多说话。

班车一直在路上颠簸着,老黑和车上的人们一起摇来摇去。也不知何时,老黑迷迷糊糊地睡着的,他梦到老婆给他做了孜然牛肉,那个香啊。老黑说这个死老太婆,早晨刚吃的牛肉,下午又是牛肉,这生活过得真是好啊。老黑眨巴着嘴,闭着眼睛闻着牛肉的香味。刚要拿起筷子夹牛肉,一个小伙子唉唉地叫了两声,用力把老黑的头推向了另一边。老黑的美梦被打破了,那小伙子说老家伙,你趴在我的腿上睡也就算了,还给我流了一裤子的口水,你看我这好好的新裤子,让你给弄得脏成啥了?

车厢里的灯关着,老黑看不清小伙子的裤子,用手摸了一下,的确是湿了的。老黑说不着气了,年纪大了,你这回去洗一下就好了,嘿嘿。小伙子说年纪大了就在家里好好待着,乱跑啥呢?

老黑自知理亏,只一个劲嘿嘿地笑着。司机听到了车厢里的吵闹声,喊着别吵了,不就是流了点口水嘛,有个啥大不了的呢,回去洗一下就行了,你们两个吵让其他人休息不休息啊?小伙子不再吱声,也不让老黑坐在他的座位旁边,推着老黑往车厢前面挪了挪。

车在车站停下了,司机叫车上的都下车,说到站了。老黑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只有班车的灯亮着。司机开了车厢里的灯,乘客们个个揉着眼,伸着懒腰。老黑也被司机赶下了车。老黑说天还没有亮呢。司机说天还没有亮车到站了,你赶紧下车,我要关车门回家休息呢,快,快快的。

司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车的后备厢里拉出老黑的铺盖卷,扔在地上,咣地把车厢门关上了。司机锁了车门,夹着一个皮包边往车站外走边打着哈欠。车站里连个灯都没有,空荡荡的。除了横着的三四辆班车,就是老黑了。老黑拖着铺盖卷站在一个台阶上,抬着头望着天空中的星星,那颗那期待的启明星还被勺子一样的星星们包围着。他静静地竖起耳朵,一点声音也没有。

老黑感觉到有点冷,蹲在地上打开了他的铺盖卷,把褥子铺在地上,用被子把自己卷起来,捂着头,还是有点冷。把身子蜷缩着,不知不觉听到人们说话议论的杂乱声。老黑把头伸出来,天已经大亮了。几个前来坐车的乘客站在他的旁边看着他说话。一个扎红绿围巾的妇女说还以为你冻死了呢,睡在这儿干啥呢。

老黑说车到半夜到的,就是这凑合一个晚上。

妇女说那也要去住旅店啊,五块钱你也舍不得花,咱这儿晚上天寒着呢,冻出个病来可不止是五块钱的事啊。老黑说没事,我身体好着呢,不碍事的。

老黑在车站门口买了两个馒头,啃了两口,坐在车站候车室的台阶上等着别人来找他干活。他听辰东和村子里的年轻人说过,一下车就在车站的候车室门口就有人来找他们干活,先谈好工价,管吃管住,活也轻松。老黑等了一个上午也没有人来问他要不要干活。等到吃午饭,老黑还不见有人找他。把早晨没有吃完的馒头当成午饭吞下了肚子,吃得太猛,馒头卡在喉咙里下不去。老黑捏着脖子跑到车站的一个小吃点上,拿起一只小碗在摊点旁的水桶里舀了半碗水,咕咕地一饮而尽。气一下就通了。老黑放下碗,小吃店的老板双眼一直盯着他,把他盯得怪不好意思的。老板说你不吃点?老黑两手摸着自己的口袋,摇着头,说不吃了。他怕老板骂他。老板笑着,说不要你的钱,我看你在车站门口坐了一个早晨了,是不是来找活干的?

老黑点点头。

老板给老黑端了碗热气腾腾的水饺,说我这儿只有这个,你就填填肚子吧。老黑先喝了一口热汤,说香,香得很。老板说现在人都不在车站门口等活了,城里人也不跑到车站来找人,现在人多得很,到处都能找到干活的人,你在这儿也是白等呢。老板问老黑都会啥手艺,老黑说啥都会。老板又问你以前都在哪儿干过?老黑回答说就在煤矿上干过,年纪大了煤矿上不收了,就回来家里,现在想找点事情做。

老板又问你在煤矿上是干啥的?

老黑说打炮眼的。

老板不说话了,等老黑吃完水饺喝了汤,又给老黑端了一碗热汤,说喝一点,暖暖身子。老板说你还是回去吧,你这年纪找活难啊。

摊点老板劝转老黑回老家。老黑摸了摸口袋里仅剩下的十块钱,老板说你要是没有钱的话我先借给你。老黑说我跟你素不相识不要借你的钱,我还不如找点事情做呢。老黑要给老板付饭钱,老板不要,说这个人真是好笑,钱都没有多少还要付我的饭钱,都说请你吃饭,不要钱了,你以后有了再还给我吧。老板说了那句话,压根就没有想过老黑还他的饭钱。老黑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黑说还是要到工地上找事做,老板说去城郊吧,你看哪里的工地上有人,你就走近问,说不定还真有缺人手的工地呢。老黑背了铺盖卷,顺着老板指的方向往城郊走。临走时,老板送了两个大饼给老黑,说留着饿了吃。老黑接过大饼,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话才能表达他那时的心情,想了想,嘴里只嘣出了你是个好人几个字。

到城郊,建筑工地真是不少,就是没有老黑能干的活。他们都嫌老黑的年纪大了,干体力活老黑比年轻人差一大截,关键是老黑在工地上老胳膊老腿,出个意外跑都跑不动。工地上可是安全第一,时不时就有戴着白色安全帽的小伙子到工地上检查,发现了安全隐患就会扣施工方的工程款。老黑的年纪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最大的安全隐患,比在工地上抽烟的隐患还大。老黑说我以前在煤矿上就是打炮眼的,手脚灵活着呢。工头们都不信,他要去试一下手脚,也没有人愿意让他试。他连走近工地都像是个安全隐患。

工地上到了吃饭的时候,老黑还没有找到一个能收留他的工地。坐在门口望着太阳,太阳光包裹着热浪扑向他。他看着工地上的人拿着大碗到一个大锅上捞着面条,再到另外的一个大锅里舀一大勺哨子。哨子是土豆和大白菜煮成的,白白的没有一点油星。老黑想到了摊点老板送给他的大饼,从背包里拿出大饼,咬了一口,大饼硬地和他屁股下坐的石头一样。老黑抱着大饼又啃了两口,想想还是要找一点热汤泡一会儿。一想到热汤,老黑的眼睛就盯着工地上煮面条的大锅。

盯了半天,工地上的人吃完了饭,自各在用彩钢板围起来的简易宿舍前的水龙头下冲着碗筷。从煮着哨子的房间里走出一个胖大的中年男人,男人皮肤没有工地上的那些人黝黑,白白净净的,鼻子下的八字胡看起来很旺盛。他头戴着一顶无檐小白帽,一看就是个地道的回民。他看了一下煮过哨子的锅,锅里已经没有一点菜丝,连煮了土豆和白菜的水也被工人们刮得一干二净。八字胡说又吃的一点都不剩了,幸好在你们来之前我先垫了一点肚子。大锅里的面也捞干净了,八字胡端起大锅,要将大锅里的煮过面的面汤倒在宿舍不远处的一条小沟里。小沟上已经白白的一层碎干面条,看来八字胡经常往小沟里倒面汤。

老黑喊了一声,别倒了。八字胡吓了一跳,抬头看了一眼是老黑,骂了老黑一句,继续倒他的面汤。老黑说别倒了,面汤稠得很,倒了怪可惜的。八字胡说再稠也没有人喝,你是不想喝啊,想喝就过来喝吧。老黑跑到小沟边上,蹲着,两只眼盯着八字胡。八字胡说你不是要喝么,赶紧喝吧,我还要洗锅呢。老黑说我没有碗。八字胡说没有见你这样要饭还个碗也不带的,你要饭也太不专业了吧。

老黑说我不是要饭的。

八字胡瞪着老黑,从他的宿舍里取了一只大碗,给老黑盛了一个面汤,把锅里剩下的汤倒在了小沟里。八字胡问老黑到工地上来干啥的,老黑说找个事情做。八字胡问会做饭吗?老黑摇头,八字胡又问老黑都会啥技术,老黑说啥都会。八字胡问那你会不会定模子。老黑问啥叫定模子?八字胡说你不是啥都会么,工地上定模子你都不知道啊,那和混凝土你总会么。老黑指着工地上停着的一辆砼车,说这都啥年代了,还有人和混凝土啊。砼站上把和好的混凝土装在砼车上,再送到工地里,推车一推到砼车的屁股后面,砼车就像牛拉稀的一样把混凝土下到推车上,再用吊车吊到了高处。八字胡呵呵一笑,说你还懂一点啊,只不过你说对了一半,谁还会推车推混凝土啊,你那是小工地的做法,咱们直接叫砼车一次性把混凝土下到指定的地方,所以说啊,定模板才是最主要的。

八字胡问老黑还会啥,就光说工地上的活。

老黑说没有干过工地。

八字胡问,懂技术吗?

老黑摇头。

八字胡又问,会焊吗?电焊。

老黑说以前焊过一次,给矿上焊过铁门。

八字胡说,那也算会一点技术。

老黑说,搞电焊可是要证的,我没有。

八字胡说,证不是问题,只要你会焊就行了。

老黑点着头,说会焊。

老黑说完那句话手心里满是汗,不管自己会不会焊总是要说会,这样才有机会让自己一展拳脚,不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啊。

八字胡想了一下,说我有一个朋友在另外的一个工地上,是个搞钢筋的,你会电焊也算是个懂技术的人,你找他吧,就说是我八字胡介绍的,他会卖我个面子的。年纪大了活不好找,你就顺着前面的水渠往南走,看到一个蓝色的大门,门口立着一个好笑的告示,你进去找小秦就可以了。

上了水渠,一直待南走,看到了一片绿地,绿地的尽头是一个蓝色的大门。老黑加快了脚步,果然看到门口立着的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工友们,在外打工,注意安全,一旦发生事故,别人睡你老婆、打你孩子、花你抚恤金、虐待你父母。打工安全,为你自己!”老黑读了一遍,觉得这个牌子虽然有点露骨,但说得话挺实在。心里默默地笑着,走进了工地。

老黑说找小秦,一个人说小秦不在,上工地了。

老黑要到工地上找小秦,那人说你不要到工地上乱跑,工地上是你随便能去的吗?他问老黑是干啥的。老黑得了经验,说是就是找小秦的。那人不让老黑到工地上去,戴了一顶白色的安全帽,让老黑在宿舍门口等着,自己慢慢地走向了工地。

不多时,看到一个小伙子从工地朝着宿舍区走来。到了老黑跟前,老黑觉得这个小伙子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来。小伙子笑着,脸很黑,牙很白。他说叔啊,你怎么来了啊?辰东前一段时间还在我这儿干呢,结清工资早走了。老黑努力地在他的脑海里搜寻着在哪儿见过小伙子,只听小伙子说叔你不认识我了,我家就在大柳树下啊,你怎么记不起我了呢?

老黑想起来了,说你就是秦目哈家的啊,难怪人家说找小秦,原来是你这娃啊。

小秦把老黑叫进了集体宿舍,一进宿舍一股脚臭味就把老黑熏晕了。小秦给老黑倒了杯水,还是说辰东的事。老黑说我不找他,我是出来找事做的。刚才碰到了上个工地的八字胡,他叫我来的。小秦说刚接了电话,老胡说要介绍个技术工,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啊。

老黑笑着。

小秦说,叔你以前不是在煤矿上么。

老黑说,不干了,早不干了。

这份工作对于老黑来说得来的太不容易。小秦收留了他。

焊了几段钢筋,老黑觉得自己的技术越来越好,焊得也越来越平整。老黑站起身,扶着腰,看着远处的那辆飞奔着的警车,嘴里骂着开个车真是开了个飞机,在个荒漠上开那么快真是要找死啊。

警车在宿舍前停下,从车上下来三个穿着警服的人。不一会儿,小秦被叫到了宿舍区。老黑说让你们这些小伙子们一天收工了不好好休息,爱打牌,看打出事了么。小秦对老黑有恩,老黑骂着自己的想法无情见义,怎么会有这样幸灾乐祸的念头。老黑要去下个焊点,他抱着几节短钢筋,小秦跑到工地上喊着老黑叔,你下来有人找你。

老黑说你别开玩笑了,这里怎么会有人找我呢。

老黑万没有想的,这三个开车警车的警察是来找他的。一个戴眼镜的警察问老黑,辰东是不是你儿子。

老黑点着头。警察一提到辰东,老黑就开始紧张了起来。

警察说辰东在工地上捅了人,你知道吗?

老黑摇头,说警察同志你们搞错了没有,辰东那么老实怎么会捅人呢?

警察又问,辰东跑到哪儿你知道吗?

老黑说,不知道,我才来这儿两天,不知道。

警察们围在一起低声讨论着,老黑问被捅的人怎么样?

警察说失血过多,人还昏迷着呢,据工地的人说是辰东捅的。

老黑咳了一声,坐在地上,低着头。他的脑袋里一片黑白,隐隐约约看到辰东模糊的身影朝着大漠跑着,辰东很紧张,更是害怕。辰东边跑边回头张望。

警察们商量的结果是找不到辰东,把老黑带到了医院。

老黑坐在警车上一句话也没有说,低着头,心里想着,如果真是辰东把人捅死了,他自己想替辰东偿命,叫警察把自己关起来。警车一直开到医院,老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正是和辰东一起去工地的村西的李智。老黑说你们搞错了吧,李智和辰东可是好哥们啊,辰东怎么会把李智给捅了呢,肯定是开玩笑的时候不小心闹到了一起,肯定是误伤啊。

警察说,误个什么伤啊?如果是误伤的话,辰东跑个屁啊?他肯定是看自己捅了人,畏罪潜逃了嘛。

警察说,辰东找不到了,你是辰东的父亲,先给病人把这几天的医药费给结一下,要不然医院断了药,人救不过来,辰东杀人的罪可就坐实了。等病人救过来了,再问一下当时是什么情况。

老黑唔唔地应着,刚才走得急,连这两天的工钱也没有来得及要,铺盖卷也落在了工地上,除了身上的十块钱以外,老黑身无分文。他想起了嫁到城郊的大女慧芬,慧芬的男人开着个小吃摊,老黑坐着公交车到慧芬家。大女婿不在,慧芬一个人在家,老黑把辰东的事说给了慧芬,慧芬从沙发上站起来,在衣柜里翻出一个存折,带着老黑到银行里取了三千块钱。慧芬说家里的存款就这点了,我先做主拿给你。慧芬要把钱塞到老黑的手里时,她又收了回来,装到自己的提包里。拦了一辆的士,拉着老黑上了车。慧芬说你一个带这么多的钱去医院我不放心,我过去看一下情况。老黑说你去了我也放心。

慧芬到住院部看了李智,李智还在昏迷着。到收款处结账,护士说你这点钱连个零头都不够啊,还差得多呢。慧芬问多少?护士说还差两万块呢。慧芬说怎么要那么多啊。护士瞪了一眼慧芬,说失血过多就你那一点钱能干嘛?

老黑说要不先交三千吧,再想办法看还有没有再借点。慧芬交了钱,打了个电话给她老公秋生,秋生在电话里就开始骂慧芬了,说你怎么能自做主张啊,那些钱是要进食材的,现在摊点都开不下去了,正想用钱呢,你倒好,把钱送给你老爸了,你看咱们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不能过就拉倒早散了。

秋生不由分说就把电话给挂了。不多时,秋生坐着公交车到了医院,见了老黑还是很客气地打着招呼,他把慧芬叫到病房外面,说你知道我攒那些钱用了几年时间啊,钱好赚得很吗?慧芬说不是你爸你不心疼。秋生说你哥就不是个好东西,前几年借了我两千块,到现在一句话一个屁都不放,咱们赚钱容易的很啊?你老爸不是以前在煤矿上干过么,矿上的工资那可高了,存上的钱为啥都不拿出来啊,都想着把咱们辛辛苦苦存的钱搜刮着去呢。你们家里的人太狠了啊。

慧芬进了病房,老黑靠在窗户边上。他想着辰东往大漠里逃,要逃到什么时候啊。慧芬说还差两万呢,老爸啊你把你存的家底拿出来吧,我和秋生真是没有可以接济的了。老黑说人都说我在矿上挣到钱了,可谁知道我就是一分钱都没有存,只想着好吃好喝了。秋生说老爸啊,矿上的工钱不少啊,你也没有盖新房,房还是那个破房,穿得也和咱老家农村的一样,吃的我也看和大家没有个区别,怎么就把那些钱给花了呢。秋生停了一会儿,说老爸你是不是打牌把钱给输了?

老黑说打牌能输多少啊,今天输了明天又赢回来了,固定的那三四个牌友,钱也在这们四五个人当中转来转去,不会输多少也不会赢多少。就是不知道要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秋生给老黑到外面打包带来了一碗炒面条,又给了老黑一百块钱,说你先用着,钱的事咱们再想办法吧。老黑说你开了个摊点呢,多想办法吧,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秋生说老爸啊,你在矿上那么高的工资都没有存到钱,我们那一点小本生意能存几个钱啊?老黑端着秋生送进来的炒面条吃了两口,觉得这饭比工地上的开水煮白菜还难吃,叹了一口气,把饭盒放在了病床旁的小木柜上。

慧芬和秋生出了医院,老黑心想着以前秋生经常到家里说县里的生意多好做,现在需要钱的时候却一个劲儿地说没有存到钱,这个话鬼才相信。老黑吃完剩下的饭,决定要到秋生的摊点上去一探虚实。

秋生的小摊点老黑以前去过一次,就是秋生和慧芬订完婚不久。那时秋生的摊点正在黄金旺段,生意很是红火,人也多。老黑凭着感觉到了那条黄金旺段,整条街上没有看到几个人,有些门面房的门紧关着,大多数张贴着“出租转让”的告示。秋生的小摊点还设在原来的地方,三张桌子一字排开,秋生坐在简易的手推餐车旁边的大树下,靠着树休息着。老黑远望着秋生,他趁秋生没有看到他就转身往回走。走到十字路口,他看到一个报刊亭,报刊亭里坐着一个白头发的老头。老头闭着眼睛也在休息。

老黑咳嗽了一声,老头坐起身,笑着问你要个什么报啊?

老黑说这以前不是很热闹么,怎么现在都没有几个人啊?

老头看出来老黑不是来买报刊的,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说那是以前,以前这可热闹了,一看你就是个外地来的,现在都转到新城区了,这里的店大多都关了门,留在这里的连个生活费也凑不起啊。老黑指着秋生的摊点说,那个小伙子好像在这儿开了很多年了吧。

老头不动身就知道老黑指着的就是秋生的摊点,在这条街上也只有秋生那一个摊点不管刮风下雨都在照常营业。老头说生意不好做了,人家都搬走了,只剩下他那个摊位了。现在不让在街边摆摊了,他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老黑说,那他不会也搬到新城区去吗?

老头白了一眼老黑,说你说搬就能搬吗?到新城区不要钱吗?一个摊位就够他一个月挣的了,再说了,那么好的地方别人不会抢吗?生意不好做,像他那样本分的生意人更不好过啊。

老黑还要问,老头说不要报就不要打扰我清修了。说完摆着手,示意老黑走开。

老黑又远望了秋生的摊位一眼,叹着气,说这年头做啥都不容易啊。

慧芬到医院来除了给老黑一天送两顿饭,只字不提钱的事。老黑也不好意思开口。医院里又催着老黑交住院费,再不交真要断药了。亲戚朋友们个个说老黑啊现在都缺钱呢,你以前在矿上干过,存了那么多钱也缺钱,咱们这些没有门路的更是缺钱啊,有些还开玩笑说不如老黑你借我给我点吧。老黑抓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从哪里还能借到钱,慧芬说不如找慧琴吧,他们两口子在南方打工呢,钱应该存了不少。

老黑想了又想,说还是算了吧,他们也不容易的。

慧芬说你现在不让她帮忙,谁还会帮你们啊。

老黑说当初他们两个结婚的时候,他们家不同意,咱家也不同意,彩礼咱就要得高了点,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把借上的彩礼钱还清了没有。慧芬坚持让老黑给慧琴打电话,老黑把自己的脸搓了搓,说那就试一试吧。

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

老黑又打,还是没有人接。

老黑说,不会他们知道我们要借钱,故意不接咱们的电话吧。

慧芬说慧琴也不至于吧,不借钱电话还是要接啊,这是借钱,又不是家里真的死了人。

老黑瞪着慧芬,轻声叹息着。

晚上,慧琴打电话回来,说上班的时候工厂不让带手机,回来才看到未接电话,问出了什么事情,十九个未接电话啊。

老黑说都不想难为你们,可是老爸实在没有办法了。

老黑说着就哭了起来,老黑说你哥把人捅了,你哥跑了,警察把我从工地上抓了来,被捅的还没有醒来,医院里要停药,一停药那人真就死了,你哥真就要去偿命,我可怎么活啊?

慧琴说缺钱是吧?

老黑说医药费已经花了两万多了,你姐借了三千块,实在没有了,你们两口子在南方挣钱,先借我们救个急,算是救你哥和你老爸的命啊。老黑越说越哭得厉害,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老黑喂喂地喊着。

慧琴说我跟宏斌商量了一下,宏斌说可以借给你吧,你到时一定要让我哥还给我们啊,你知道我们是被宏斌的父母赶出来的,存的钱还想买房呢,我们也就两万块,你们肯定不够,明天宏斌到工厂里找同事再借五千,两万五够吗?

老黑连连说着够了够了,还是琴心疼我啊。

慧琴说,我就是看到你的份上。

钱的问题解决了,老黑的精神一下子就涣发了,老黑说喝凉水都感觉到是甜的。

李智醒了过来,警察找李智做笔录,说是要把辰东通缉了抓起来关上一年半载。老黑哭了起来,说我就那一个儿子,因了这个事借了别人很多钱呢,你把辰东关起来,这钱谁来还啊,辰东他要给别人还钱,算是吸取了这个教训,你们就不要关他了。

李智也帮辰东说起了情,说那是他们两个哥们开玩的时候不小心捅的,就算了吧。警察想了想,又看着爬在病床边上哭着的老黑,说既然当事人都放弃追查了,那就算了吧,不过你要告诉辰东,让他好好做人,好哥们也不能拿别人的命开玩笑。

老黑应着,擦着泪。

李智说那天两个人逛到一个电话亭里,辰东要给媳妇红英打电话,李智觉得无聊,也钻进了电话亭里,辰东跟红英说着肉麻的话,李智跟在旁边重复着辰东的话。辰东说你出去吧,我跟老婆说些悄悄话你在这儿像什么话啊。红英在电话那头也笑着,说李智是吧。李智是红英的邻居,听到红英是问候他,抢了电话就跟红英聊了起来。辰东也抢着话筒,两个人抢来抢去争着跟红英讲话。辰东抢不过李智,生着气,吼着我跟我老婆打电话你瞎掺和什么啊,信不信老子捅死你?

李智还在抱着电话笑着跟红英说着话,辰东两眼一瞪,手往裤兜里一摸,刚才削了草果的小刀还在裤兜里,他拿出水果刀,嘴里说着你他妈的真不信,看老子怎么捅死你。辰东说那句话时还咧着嘴笑着,李智感觉到屁股上像针刺了一下,低头一看,一把水果刀插在他的屁股上,红色的血顺着水果刀往下流着。李智晕血,他看到血眼前一黑就倒下了。

电话亭边的一个人喊着,杀人啊。

辰东也很害怕,自己杀了人还要去偿命。心里一横决定要亡命天涯。

辰东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已是李智出院后的三个月。辰东不知道从哪里得知李智没有死他并没有杀人,就在冬天的一个夜里摸回了家。第二天一大早,老黑和老婆看到辰东的屋里有个人影,拿了铁锹准备和屋里的人大打出手,结果从被窝里钻了辰东的头。老黑说你还有脸回来啊,辰东笑着,说这是我的家能不回来吗?

老黑看到辰东削瘦的脸不禁心疼起来,笑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时,辰东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得出,母亲的身体也没有以前硬朗了。

辰东说,老爸借的钱我会还清的。

红英淡淡地哼了一声。

辰东挣钱的地方从工地转到了李智家里,辰东天天到李智家打牌。

老黑说辰东啊,你不要再打牌了,那不是个好玩意啊。

一天夜里,老黑听到了辰东和红英两个人在屋里大吵大闹,辰东举着镢头把红英陪嫁的衣柜给砸了。老黑从炕上爬下来,骂着辰东。红英说辰东不是个东西,输了钱还把我押给了别人,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押媳妇的,你生的儿子连个牲畜也不如。红英裹着被子,头红篷乱。辰东扔了手里的镢头说你他妈的就是老子的,老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废你妈的什么话啊。红英指着老黑说你听听这就是你生下来的宝贝儿子吗?老娘还不伺候你们了,一家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红英骂那句话时,老黑的脸很红,他感觉到自己的脸正被开水烫着。老黑说辰东啊,你怎么也不能做这种事啊,我早就跟你讲过了,打牌不是个好玩意。老黑还没有骂完,辰东说不是好玩意,你不也是打牌吗?

老黑被辰东讲得无话可说。

就在那天晚上,红英提着包回到了她的娘家。

老黑骂了辰东好几天,辰东说天下的女人多得是,离了她我还能找到更好的。

那个冬天没有过完,天空还在飘着雪,辰东和红英办了离婚手续。辰东第二天把红英留在家里的衣服包了两大包,扛到了红英家。红英没有让辰东进门,就是她哥把东西收了,警告辰东不要再进红英家里来。

老黑叹着气,那时老婆已经不能下炕了,天天在炕上咳嗽着。

老黑不再出去打牌,也不抽烟,唯一不变的就是他一声连着一声的叹息。

慧琴打来电话,老黑就想到了借慧琴和宏斌的两万五千块,觉得没有脸去接他们的电话,连南方打来的电话也不敢接了。

慧琴打电话给慧芬,问家里为什么老不接电话。

慧芬说还不是怕你要家里要钱嘛。

慧琴说除了要钱就不能给家里打电话了吗?

开春了,老黑还说要去工地,去给慧琴和宏斌还钱。

慧琴的电话老黑还是不接。在小秦的工地上做了三个月,把借琴芬的三千块钱还了。

辰东和老黑都在小秦的工地上。辰东的工资比老黑多,但辰东还是一分钱都没有存到,除了打牌还是打牌。老黑说你已经输了一个媳妇了,你就咬咬牙,把你小妹的两万五给还了,咱们父子俩儿好好的存一点,两年还清你小妹的账,再给你娶个媳妇,最后再把你母亲的病给治一下,老是咳嗽,下炕也很因难。

辰东那时还在工地宿舍里的一个牌桌上打着牌,说正打牌呢你说那些扫兴的话干什么啊,等一下把好的牌运说没有了。辰东的嘴角叼着烟,瞪了老黑一眼。

辰东还是输了钱,向工头预借了工资。老黑说别再玩了,辰东不听,上了牌桌又输了。辰东向工头又要预借工资,工头不借,说你都借了三个月的工资了,不能再借了。辰东说借老黑的,工头说要老黑自己来借,你借不行。辰东说就借他那点工资还要他亲自来啊,我可是他的亲生儿子,我能向你开口,肯定是经过他同意的。辰东一次性预借了老黑三个月的工资。

辰东还是输了。

老黑领工资时一分钱都没有领到。工头说都被辰东借走了。老黑说那是我的工资啊,凭什么让他借走?工头说他是你儿子啊,他说你同意了的。老黑咬着牙,说以后他要借的我工资我自己来借,没有我本人来,你借给他的我一个仔儿也不认账,我的工钱你还是要还给我。

老黑白干了三个月,春夏秋三季老黑也只领了两千块。

辰东的钱全部输在了牌桌上。

老婆的病还是没有扛过那个冬天。

一个游医到了村子里,老婆使了老黑请到了家里。游医给老婆把了脉,说是小病,心病,不过药理只能起到调理作用。游医说他的药是从天山上采回来的,能治很多病,包括老婆的病。老黑有点不相信,老婆说要买药,一定要买,自己还不到五十岁,以后的日子可不想在炕上度过。老婆把药抱在怀里,游医说两千块,算是他采药的辛苦费,医诊就算了。老黑只有两千块,说还要交电费呢,冬天的炭也没有了。医生抬头透过屋顶看到外面灰色的天空,说就算我做好事吧,一千六,图个吉利。老黑还是有点不情愿,老婆说人家都优惠成这样了你还想什么啊,你是不是在外面有相好的了,嫌弃我了,那好,药我也不要了,你去找你的那个相好的吧。

老黑把一千六给了游医,问这个药行吗?

游医把钱退给了老黑,要抢老婆怀里的药。

老婆不给,老黑只能把钱给游医付了。

游医说他还会回来做回访的,不行就把他的头砍了。

游医最终是没有做回访,老婆的病不但没有好,而且越来越厉害了。慧芬从城里回到了老黑家,开始照顾老婆的起居。老婆经常在炕上大小便失禁。一进到屋子里就闻到一股臊臭味,到老黑家的邻居和亲朋们少了起来。他们闻不了屋子里的味道。

老黑带着老婆去了一次县里的医院。医院说治不了,要去市里,市里不行就只能去省城了。

老黑一听两只腿都软了,那要花多少钱啊?

秋生听到医生的话就要离开,跟慧芬吵了一架。秋生说你们不是要钱吗?可以,我给你,两万块,行不行?

老黑说秋生你真有那么多钱。

秋生说我借都要给你们借两万块。老黑听了很感动,只听秋生又说,让慧芬在离婚协议上签个字,我马上给你们两万块,你们这一家人我受不了了。

老黑说那就算了吧。老婆躺在炕上,喊着,签就签,不就是签个字吗?我还怕我的女儿嫁不出去啊。秋生说完那句话有点后悔了,他说离就离,不过女儿要归我,抚养费你们也要出,我给慧芬两万离婚费,女儿的抚养费我要四万,这样你们还要给你两万。

老婆骂着给你妈的蛋,给你个驴个屁钱。

老婆的叫骂更坚定了秋生做出离婚的决定,老黑说都是一家人,没有必要这么吵,吵完了还不是一家人嘛,家和万事兴。老婆像是得理不饶人,躺在炕上边咳嗽边骂,骂着骂着就没有了声音。老黑还没有察觉,慧芬进了屋里,看到老婆斜歪在炕角上,头也歪着,嘴像是中风了一样地抽搐着。慧芬叫着妈妈,你怎么了?

老黑把老婆送到了医院抢救室,医生说要送到省里的大医院去,你们回家准备手术费吧,至少手术费要六万块。老黑说算了吧,还不如死了算了。老婆的身体不能动,嘴还能说话,当然也能骂人。她听到老黑的那句话,就把老黑的祖宗骂了个遍,又说老黑这几年在外面有了相好的了,不要她了,让她去死吧。

医院里的病人和家属像看热闹一样地在老婆的病房门口瞧来瞧去。老婆在床上说要死了,死之前要见儿子辰东,还要见小女儿慧琴。辰东在满是烟雾的牌房里打着牌,听到叫他的名字,说你妈快要死了,想见你让你去医院呢。辰东说死就死了吧,死了就挖个坑埋掉就行了,人忙得要死呢没有空理她。

辰东不来,打电话给慧琴。慧琴正上着班,手机一直没有人接。

老婆哭了起来,说养了你们有个什么用啊,人都快死了连个想见的人都见不到。

慧芬给秋生说,咱们还是离了吧,你先把答应的两万块钱拿给我。秋生不愿意,说你真是要把钱往你们家这个无底洞里扔啊,你哥要是个好东西,这钱我借给你,可你也不想一下,借你们的钱能要回来吗?宏斌就是个傻瓜,把钱往你们家里扔啊。慧芬说你给我就行了,我爸和我哥不还,我自己赚钱还给你。

当天下午,慧芬和秋生找了个律师,起草了离婚协议,慧芬在协议上签了字,第二天早晨慧芬带了两万块钱交给了老黑。老黑接过钱,说你真的把字签了。慧芬的泪水一下子从眼眶里流了出来,点着头,老黑也点着头。

老黑找到了支书,求支书给他做了担保,要到信用社贷款。信用社只能贷给他两万,老黑想了想,说两万就两万吧,钱拿到手里,还差了两千块。支书说社用社先把一年的利息给扣了,怕你今年连利息也还不上。

慧琴的电话终于打通了,老婆说她要死了,想见慧琴一面。你们在外面挣那么钱干什么啊,老妈要死了你们也不回来一下,你们也要眼睁着看生你们的妈是怎么死的,你哥在牌桌上不下来,就等着妈死呢,你呢?

慧琴说,妈出了什么事啊?

慧芬把手机一把夺了过去,说琴你不要管妈,她胡说呢,什么死不死的。

慧琴问到底怎么回事?

慧芬把老婆到省里的医院看病缺钱的事给慧琴说了,慧琴还是沉默了一会儿,说去年哥出事的时候我们把存的钱全拿了出来,还借了同事的钱,现在我们也只能最多拿两万块了。宏斌说如果再多的话就要跟咱们家划清界线,他也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在工厂里跟我一样做苦力,要房没有房住,要地没有地种,你们这样让我们怎么活啊。

慧琴发完牢骚就把电话挂了。

老黑说我真是愧对慧琴啊。

凑够了六万块的手术费,老黑感觉到这六万块像是沉重的好几十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好在手术还算成功,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回到老家又是一个春天了。慧芬重新找了个男朋友叫二旦,离过婚,也是工地上干活的,和辰东关系不错。慧芬要两万块的彩礼,说是要替老黑还贷款的。二旦也答应了,慧芬那天晚上就到了二旦家里,两个人住在了一起。

二旦应了彩礼迟迟没有拿给老黑,也没有拿给慧芬。

宏斌的父母到老黑家走亲戚,老黑觉得不好意思见宏斌的父母。宏斌的母亲说亲戚就是要多走动,咱都是农村的,不比城里人。老婆说起了他的病,说多亏了慧琴和宏斌了,要不是他们两个的资助,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把地面顶上个土堆。

宏斌的父亲说宏斌不是说他们工厂不挣钱吗?说在外面开销大,存不了钱,一个月的工资刚够花。我还想叫他回来呢,在工地当个小工也比在工厂里强多了,在这里吃自己花自己的,在外面都要用钱扛才行啊。

老婆笑着,说宏斌两口子……

老黑抢着说,是在外面存不了钱,都以为在外面去用麻袋装钱呢,其实什么都不是,工地上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凡事没有干过的时候都觉得容易,容易不容易只有自己亲身体会了才会知道有多难,我连续两年了,在工地上就是没有赚到一分钱。唉——

老黑说着长叹了一口,他心里隐隐预感到一丝不祥。

宏斌的父母离开后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晚上的时候慧琴打电话给老黑,问是不是宏斌家里人到过咱家了。老黑说今天来了,慧琴问是不是你们给说我们给你们钱的事情了?

老黑说提了一点,不过说没有说明白,没有说拿了你们多少钱?

慧琴说他们家里爱钱如命,老是想法从我们两个这里刮钱,你们一句话让宏斌在他们家里都难过啊,他父母骂着不要他这个儿子了,说是给咱家黑家养了个儿子。他们家要跟宏斌划清界线呢。

老黑手里握着电话,除了叹息,就是把牙咬着嘣嘣响。

慧琴说不要再跟他们家里人提钱的事了。

老黑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老婆说有钱人声音就是大,他们挣那么多钱要做什么啊,放在那里也是白放。慧琴说就是因为你们平时不存钱,要用的时候找这个借向那个借,这年头钱不好挣更不好借啊。

老黑说开春了,再过几天我出去给你们挣钱还账。

慧琴问我哥呢?

老黑说也不知道去谁家打牌去了。

慧琴说家里出了那么多的事,他怎么还出去打牌啊?你要给好好说教啊。

老黑不想跟慧琴谈这个话题,又叹一声气,问宏斌呢?

慧琴说加班去了,他加班工资高,一个小时十一块,每天加到十一二点才回来呢,借别人的钱人家也催着呢,我们也很辛苦的。

老黑说真是难为你们了。

这年春天,老黑跟着二旦、辰东又到了小秦的工地上做钢筋工,老黑年纪有点大,小秦安排老黑在宿舍区不远的钢筋加工区,加工区顶上有铁棚,夏天太阳晒不到。慧芬也跟着二旦到了工地。虽然说二旦和慧芬两个人还没有结婚,但两个人在工地上也是住在一起的。二旦住的是集体宿舍,慧芬睡在二旦的那间宿舍里。老黑给慧芬说你们两个还在到外面租间房住吧,住在集体宿舍连个帘子也没有,跟一大群男人住在一起多不方便啊。

二旦也喜欢打牌,收了工就和辰东几个人凑一桌一直打到半夜才肯睡。工地上的厨师回家以后,慧芬就给工地上的人做饭吃,这样慧芬就和二旦搬到了原来给厨师准备的那间单间。做饭的工资很低,还不如一个小工。慧芬说只要能跟二旦在一起,没有工资她还照样在工地上待了半年。

那一年,辰东和二旦的工资也输了,二旦承诺给慧芬的两万块彩礼看来已是遥遥无期。老婆开始张罗着给慧芬另寻一家,村子附近的人没有一个愿意给慧芬当媒人的,私底下都说慧芬的脑子有问题的,不要嫁给别人又跟另外的人跑了,坏了媒婆们的名声。老黑付清了贷款的利息,买了一只土鸡,给老婆改善了一下生活。老婆说现在的生活真是一落千丈啊,以前的日子那才叫生活,顿顿离不开肉,活得那个开心啊。

老黑说谁叫咱们不会存钱,现在的日子过得真难啊。

冬天,宏斌和慧琴从南方回家探亲。宏斌和慧琴看上去很瘦弱,老婆说你们挣了钱要吃好喝好,存那么多的钱干什么啊。慧琴说,你说存那么多钱干什么?我们存来存去还不是进了你们的口袋。老黑又叹着气,说明年了一定要出去给你还钱,靠你哥还钱我看也难啊。

慧琴说那是我哥出事你给借的,他应该还。

老黑摇着头,说难啊。

支书听说慧琴回到了娘家,端着茶杯到老黑家。支书说你爸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给你们还账啊,你们也不体谅一下家里的老人。

慧琴笑着,不说话。

宏斌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家里没有多余的地方睡,宏斌和慧琴当天下午就回宏斌的父母家了。他们在家里待了一个星期,慧琴临走又回了一次娘家,给了老黑五百块钱生活。老黑说借你们的钱还没有还,我都不好意思了。

慧琴说还钱慢慢还,你们一下也拿不出,只不过现在房价涨得快得很,宏斌家里又催宏斌去县城买房。人情归人情,这是我们两个的一点意思,还钱的事情另外再说吧。

慧芬逼了一把二旦,说如果再不送彩礼的话她真要嫁别人了。二旦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把城郊的二十亩地贱卖了。二旦把钱送给了老黑,辰东说不就是还贷款嘛,我去就行了。老黑要自己去,辰东说你看你把你的那两万块捂得严的,还贷款你还不放心啊。老黑笑着把钱给了辰东。辰东到了镇口,碰到了一个儿时的女同学,两个人聊了一会儿,辰东没有去信用社,而是去了那个女同学家里。女同学也是离过婚的,刚从新疆回来。老黑塞到辰东手里的钱辰东并没有还贷款,而是送给了女同学的家长。不到一个下午,辰东就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定了下来。

辰东回到家里,要了老黑的身份证。老黑说还贷款还就行了,还要什么身体证啊。辰东说人家改了规矩,还贷款也是要身份证呢。第二天辰东让女同学的父亲找了一个熟人做担保,又以老黑的名义贷了两万块。那两万块还没有出信用社就被女同学的父亲揣在了口袋里。女同学的父亲说,钱清了人就是你的了,明天简单地办个婚礼,就算是你的人了。

辰东让老黑请人办婚宴,老黑还觉得莫名其妙。

辰东说我要娶媳妇,老黑说你都这样了谁会把女子给你啊。

辰东说你只管请人办婚宴请行了,宰只鸡也可以。

老黑不理辰东,认为辰东是在说胡话。

二旦下午来家里帮忙,从家里带了一只鸡过来,老黑才知道辰东不但没有把贷款还掉而且又贷了两万块出来。老黑说这样也好,人都说儿子是父亲上辈子欠的债,我上辈子欠这小子多少啊。欠债还是要还的。老黑说。

那天辰东的女同学彩英变成了辰东的媳妇。人们都很高兴,只有老黑高兴不起来。

连续三个春秋,老黑每年跟着辰东和二旦一起去小秦的工地上做钢筋工。老黑越来越感觉到体力不支了。小秦给老黑暗示了很多次让老黑回家休养。小秦说老黑叔啊你年纪大了,干活也不从前,你要是在工地上出个什么意外我可担当不了啊。老黑说我要是在工地上出了事我自己承担,跟你没有关系,你就放心吧。小秦说人家法律上可不认这一点,大家都是讲法律的。

老黑四万块的贷款只还了五千块。彩英生了一个儿子肚子又鼓了起来,大家都夸辰东厉害,娶了两个媳妇连生了两个儿子。李智说肚子里的那个不会又是个儿子吧。辰东笑着说那是必须的,不是儿子就送给别人。李智说你能养活得起啊,干脆生了送给我算了,我才生了一个。

老婆听说辰东要把快要生的孩子送人,给慧琴打了电话,说送别人也是送,不如送给你们,你们两个养活我放心。慧琴停了一会,说宏斌说不行,他是城镇户口,只能生一个,我们已经有了一个了,不能再要了。老婆说宏斌是城镇户你是农村户啊,他只能生一个,你可以生三个啊,再多养一个也划算啊。

慧琴说不用了,我们要一个就够了。

老婆挂电话时听到了宏斌的声音,宏斌说给你们家养儿子太亏了,这不明摆着送个儿子清咱们的账么。后面的话老婆没有听清楚,慧琴把电话挂断了。

彩英生了,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老黑可高兴了。生完孩子的第十天,辰东抱着孩子去医院做检查,彩英没有去。一连好几天,彩英没有见到辰东抱着孩子回来,辰东的电话也设置成了空号或者无法接通。

又找了几天,还是没有辰东的音讯。问李智,李智说他也不知道。

彩英一气之下报了警,说辰东和她的孩子失踪了。

老黑那时正在工地的钢筋加工区斩钢筋,只说孩子找不到老黑的腿有点软,不是跟他一起斩钢筋的工友扶着他,说不定已经一头倒下,栽在工地上。

老黑坐着警车四处寻找辰东,打听着孩子的下落。

在一处偏僻的大漠边,警察们查到了孩子的去处。

老黑进了屋,屋内的家什中上水平。孩子静静地在炕角上睡得正香,他像是做着一个美梦,闭着眼睛翘着嘴角。警察问这个孩子是谁的?屋主起先说是他们的,警察说你要老实交代,对我们说假话你是清楚后果的。屋主这才肯承认是辰东抱给他的。

老黑要抱孩子,屋主不让老黑抱,屋主说辰东欠了他的钱,要抱走孩子可以,先还了欠他的钱才行。

警察问欠了多少?

屋主说一万。

老黑的眼前感觉到黑乎乎的,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地上。

警察在李智家抓住了辰东,关进了看守所。

彩英说欠你们债的是辰东,有本事去向辰东要啊,这是我的孩子。

屋主说,你的孩子不就是辰东的孩子吗?

彩英只说一个字,滚!

孩子最终被彩英抱走了,彩英回到了娘家再也没有回辰东家里。

老黑在工地上又犯了两次黑,都是被和他一起斩钢筋的工友扶住了。小秦说老黑叔我给你多发两个月的工资,就算你给我帮个忙,你回去吧,你在这里太危险了,这个责任谁也负不起啊。

老黑还是不走,小秦说给你加到三个月的工钱,行了吧,我这次亏大了。

慧芬和二旦依旧是没有结婚住在工地上的集体宿舍里,小秦给了慧芬一个月的工钱求着慧芬把老黑送回家。

老黑回到家的那天晚上又犯了一次黑,叫了半天也叫不醒。

急救车把老黑送到了县医院,医生说脑子里有毛病,不要让老黑太过激动了,也不要让他太生气了,医生还说不行了还要送到省里的医院做一次全面的检查。慧芬问大概要多少钱,医生说准备个四万吧,最保守的了,如果有宽余的话,十万八万往里面投吧,脑袋里面的事情我们也做不了主。

老黑听到四万,又听到十万八万,眼前又是一黑,感觉到一下子安静了很多,没有医生在他的身边转悠,没有老婆的唠叨,也听不到慧芬跟医生的对话。

当老黑再一次睁开眼时,慧芬坐在他的身边。慧芬从侧面看像慧琴,老黑还以为慧琴回来了,他轻轻地叫着慧琴的名字。

慧芬说爸啊,我是慧芬,你不认得我了吗?

老黑说认得,你们不愧是姐妹两个,从侧面看就是一模一样的。

慧芬说一个爸妈生的,当然是一样了。

慧芬知道老黑想慧琴了,要给慧琴打电话,老黑说,算了吧,别打了,他们为咱们欠的账不知道还没有还清,现在给她说我的事,慧琴更紧张了,别太难为你妹了。慧芬说他们大不了也就离了吧,那样慧琴也就轻松了。

老黑说,那宏斌呢?

慧芬说都离了管他那么多呢?

老黑说,做人要厚道,愧对慧琴那是自己的子女,可不能让宏斌也来承担我们家的苦啊,我欠你们的要他还,他于理行不通啊。

慧芬说你就是太仁慈了。

老黑还是说,做人要讲良心,要厚道。

辰东关了三个月就放出来了。出关的那天老黑还躺在老婆以前拉撒过的热炕上。辰东没有回家看老黑,他径直到了彩英家。彩英的父亲没有让辰东进门,辰东在门外面跪了整整一个晚上,那天夜里特别冷。辰东被冻僵了,是彩英的邻居发现了辰东,敲开了彩英家的大门,彩英的父亲把辰东送到了医院里。

彩英给老黑打了电话,老黑的眼前又是一黑。

老黑见到了辰东,两个人在同一个病房。

老黑眨巴着眼睛盯着旁边的辰东,眼睛里不知是爱还是恨。老黑说,我这就是命吧,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辰东听不到老黑说的话,辰东还是昏迷着,他的确被冻坏了。

辰东出了院又去了一次彩英家,彩英说我们不是一个道上的,还是算了吧。辰东说你不跟我走,我就要灭了你们家,看谁能狠得过谁?

彩英不信,辰东抢过睡在炕角的自己的小儿子,举过头顶,说你信不信?你若是不跟我回去,我就第一个摔死他,然后再灭了你,再灭了你的全家。彩英被辰东的举措吓着双目圆睁,她要去夺孩子。

孩子呜哇哇地哭着,彩英也哭着。邻居们进到彩英家看到辰东高举着孩子,劝辰东放下,辰东说彩英不回去,我就摔死他,一家人死了也是团圆的。

彩英说,辰东求你了,我跟你回去就是,你把孩子给我放下。

辰东抱了孩子,说好,这就好,你要跟我回去,我先抱着孩子,你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起走,我若是家里等不到你,先灭了他再来灭你!

辰东要抱着孩子出院子,邻居们有几个拦道的,想上前夺了辰东怀里的孩子,终究是没有把握,更不能冒然行事,只能远远地躲开了。大家都认为辰东再怎么出不会对自己的孩子出手的,虎毒还不食子呢。

等了一个晚上,辰东还没有等到彩英回家。他把孩子抱到了老黑的屋子里。老里躺在炕上,垫着被子。辰东的大儿子已经上小学了,爬在炕上的小桌子写着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老婆的拄着拐杖在地上慢慢地走着,她以前半身不遂的病经过手术开始慢慢地恢复着。慧芬问辰东要到哪里去,辰东笑着说在家里太闲了,出去玩一会儿。

老黑说不要再去打牌了。

辰东笑着把孩子递给慧芬说孩子还是要你们女人家照顾着,我一个大男人照顾不过来。辰东出门时孩子哭了起来,慧芬说怕是饿了吧。辰东说这娃饿了正常啊,他娘母子也没有过来,也不给喂奶吃,不饿才怪呢。

老婆拿出了慧琴看望她时拿的奶粉,说不知这个能不能吃。

慧芬说,不管能不能吃,也只能吃这个了。老黑说那是给大人吃的,小孩子能不能吃啊?

老婆说不能吃你让他吃什么?咱们小的时候有吃的就不错了,哪能吃上这个。

辰东说只要能给填饱肚子不要让哭就行了,呜哇呜哇地把人吵死了。

辰东说完掀起门帘往外走,老黑说千万不要再打牌了。

慧芬说你已经输了一个老婆,还差点又输个儿子,你干脆把爸和妈一起输了算了,他们年纪也大了,能输得起。

老婆说他想输人家还不要呢,要两个病罐子人家不嫌头大啊。

辰东笑着,说没人要你们两个,好好在屋里待着吧。

辰东出了门,老黑还在喊,千万不要再打牌了。

老黑说,这真是个催命鬼啊。

老婆说何止是催命鬼,还是咱们的墓里愁啊。

慧芬没有听过墓里愁,问老婆什么是墓里愁,那是个什么鬼啊?

老婆一笑,说你也是我的墓里愁。

慧芬还是不懂,老黑说你连个墓里愁都不懂啊?你把那三个字写在纸上,写下了你就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了?慧芬夺了正在写字的大侄子的铅笔,还没写,老婆一边给小孩子冲奶粉一边说就是我们死也死不安宁。

慧芬哼了一声。

老婆说,说你你还猪哼哼呢,你和二旦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啊,他的彩礼钱虽然被你哥拿去给他说媳妇了,但毕竟还是给到咱们人的手里,挑个日子给二旦说一下,赶紧把事给办了,有些事情夜长梦多,再拖下去,二旦不要你了,你年龄越来越大只能找个胡子拉茬的老汉嫁。

慧芬说我的事情你们不要管,管好你们自己就行了。

老黑躺在炕角上,一言不发。

老黑说人都说儿子是上辈子欠的债。

慧芬抱着辰东的孩子端着一个奶瓶喂着奶,说你才生了我哥一个儿子就这样累,你看我哥生了三个儿子,难养活,养活大了要给娶媳妇,丈母娘要车要房,他上辈子又欠了多少啊。老婆说辰东上辈子肯定也是个赌家子,欠别人肯定不少,你欠了一个儿子,他欠了三个儿子啊。

老黑又开始发起愁来,长叹了一声,说我这是苦债啊,不知啥时候才能还清。

慧芬说还是宏斌清闲,一个账也不欠,还挣了个情人。

老婆急着问,宏斌有了婚外情了?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慧琴打电话给你说的?

慧芬嘿嘿一笑,说你想到哪去了,我爸刚才说了,说人都说儿子是父亲上辈子欠的债,人们还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呢,宏斌和慧琴只生了一个女孩子,那不就是宏斌上辈子的情人吗?

老婆放心了,说吓我一大跳,要是他们两个再出个什么状况,咱家真是要翻了天。

老黑说,欠宏斌的太多了,估计这辈子都难还啊。

辰东出了门以后,老黑就觉得心里少了块东西。他想到外面走走,去北山的麦田里看一下冬小麦,雪应该把小麦全覆盖了吧,瑞雪兆丰年,厚厚的雪盖上一层,来年小麦的长势才喜人。他还想到支书家里坐一会儿,跟支书拉拉家长里短。想着,他说最好去一趟老爷子的坟上,去上个坟,老爷子的坟边是娃她奶奶的坟。秋天没有去除草,蒿草也长满了吧。老黑还想到了慧琴,想到了宏斌,还有和慧芬没有成亲却住在一起的二旦。

老黑莫名其妙地想到这些,他想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他的心才这样慌张。

老婆说你想太多了,你还要给信用社还贷款呢,还要还慧琴借给咱们的账呢。

老黑说那我心里怎么就慌得厉害啊?

老婆说那是你闲得发慌。

老黑说,不是闲得那种慌的感觉,说不上,就是慌。

睡在半夜,门口的传来一阵摩托声,一个小伙子来敲门,说辰东出事了。老婆的腿脚不利索,老黑动弹不了。慧芬睡得正香,老黑喊了两声慧芬,把慧芬从睡梦里召唤回来。慧芬听到外面人的叫声,穿了衣服打开门,那人站在院子外面,说辰东出事了。

慧芬问出了什么事?

那人说在彩英家,你们去看吧。

一个不能动,一个行动不便。慧芬只能跟着那个去了。摩托车响声远去了,老黑的头还是晕乎乎的,他的眼前没有黑,但是像喝醉了酒一样的难受,他感觉到头顶上的屋梁在转动着,他越看那些屋梁转动的越厉害。

慧芬坐在摩托车后座,呼呼地风冰冷地往她的衣服里灌。她摸出手机给二旦打了个电话,二旦问报警了吗?慧芬说不知道。二旦说肯定要出大事了,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还没有到彩英家,就听到了女人的哭声。

彩英躺在屋子里的地上,地上铺着麦草。彩英的母亲跪在彩英的身边已经哭成了泪人。她看到慧芬爬起来要去撕打,载慧芬的小伙子说你打她干什么啊?她只是过来看情况的。我哥呢?慧芬寻遍了屋子也没有看到辰东。小伙子给慧芬指了指院子里。慧芬跑出屋,院子里有一个树,树上绑着一个人,那个人正是辰东。

慧芬扑到树旁,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哥,哥——

辰东的脸上已经被血糊着,血冻成了血块,贴在辰东的脸上。

这场面,慧芬只有在电影和电视上看到过,那些日本人和反动派们常这样拷问英雄们的。辰东不是英雄,但也被他们这样拷打着。慧芬叫了半天,辰东缓过气来,彩英的父亲捡起一根木棍又要甩打辰东,骂着打死你这不是人的畜牲!

慧芬护着辰东,一棍子落在了慧芬的身上。

彩英的父亲说反正都是一家人,打你和打都那个畜牲是一样,我要你们一家人给彩命偿命!

他骂着又甩打了慧芬一棍,扔了木棍抱着头哭嚎着,我的女儿啊,你怎么那么命苦啊——

一阵警笛鸣后,从车上跑下了一队警察,他们把辰东拖上了警车,一直拖在医院里。

慧芬回到家,老黑问你哥出了什么事?

慧芬说打牌跟别人打起架,让警察给抓走了。

老婆说还惊动了警察啊,那肯定打了很大的牌。

慧芬说是很大的牌,你们不要管他了,狗改不了吃屎。

老黑说被抓进去了也好,有人替我们教育他,我教育不了自会有人教育的。

慧芬出了屋去厨房里做饭,她关了厨房的门,掀起衣服扭着头看着自己的身上,被彩英的父亲甩打过的地方现着两条青痕,凸起着,很痛。

老黑还是盯着屋梁,屋梁在他的眼前旋转着,绕得他的眼花。孩子的哭声似乎对屋梁有震慑作用,只要孩子一哭,屋梁便会停止旋转。

好几个月没有见到辰东,老黑感觉到了什么,他叹着气,说不见倒也轻松。儿子是上辈子的债,若是辰东出了状况,把三个儿子甩手留给了我,那我上辈子欠他多少啊。他想着,这真是苦债啊。

老黑还想到了宏斌,说下辈子我还会这样过吗?上辈是欠辰东的,这辈子欠宏斌的,这样的苦债何时才是个头啊。老黑想着,还不如死了算了,这样就等着下辈子给宏斌还债吧。

又是一年开春,慧琴打电话给老黑,老黑说开春了,还要去工地上找个事做,挣点工钱给你们还钱啊。

慧琴说别再拿我们说事了,你年年说要给我们还钱,说是为了我们你才出去打工的,可我们连你一分钱都没有见到过。你自己到外面给你的辰东还账,却说是给我们挣钱,我们既失财又失名啊。

慧琴问辰东呢?

老黑说关进去了还没有出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来。

慧琴说关进去了也好,至少不会惹事了。

老黑说是啊,关进去了是好,可我还要还债啊,他把三个儿子甩给了我,这笔债还得真累啊。慧琴说那是辰东欠你的,怎么变成你欠辰东了呢。

慧琴早已不把辰东叫哥了,慧琴觉得辰东不配给她做哥,至少当哥的是要起到表率作用,而辰东没有,反倒让这个并不富裕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

老黑长叹着,挂了电话。头顶上的屋梁又开始旋起来。孩子哭声又起,屋梁停止了旋转。他笑着逗孩子,你是爷爷的债吗?是不是跟你的父亲辰东一样是爷爷的苦债啊?

孩子咯咯地笑着,笑得口水从嘴角溢出。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