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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润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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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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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胭脂镇的女大学生

一来到这个山青水秀的地方,她就被吸引住了。她的涂着浅粉色唇膏的嘴巴问出那句话时,她看到了几个稍大的孩子捂着嘴嘻笑。倚着门站着的中年女人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怒气。中年女人低着头,削瘦的下巴被挤压成了双层,眼睛直直盯着她,让坐在土炕上的她心里不安起来。屋子里发霉的气味愈发的浓烈。她抬头看了一眼屋顶,被熏得乌黑的木椽,横在木椽上细小的木条,随时就会掉下来的干裂的泥巴,歪着头,透过乌黑的屋顶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阳光。男人嘿嘿地笑声打破了屋子里的尴尬。中年男子皮肤黝黑,戴着一顶无檐的白帽子。中年女人也戴着一顶白帽子。看来他之前的功课确实没有下到功夫,在这个少族民族的地方她怎么会问那样近似于弱智才会问的问题。但话已经说出,屋子里的男人女人,还有那群看热闹的孩子们,他们都听的真真切切。

中年男人说,我们不吃。

她接着问了一句,那你们家养吗?很多村子养它很赚钱。

她说了这句话紧接着后悔起来,真是个猪脑袋,她骂着自己。中年女人转了身离开屋子,在院子里呀呀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还有几个孩子的笑声。中年男子依旧是笑着的,对于她这些弱智至极的话中年男子似乎没有一点生气。他笑着说,也不养。

空气更加凝重起来,她只能低着头在发霉的空气中咀嚼中年男子夹到她面前的一只鸡腿。土炕上坐着她一个人,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菜肴。其实菜品也不过白菜炒牛肉片、粉条肉丝、蒜苔炒蛋、青椒土豆丝、土豆饼蒸鸡。桌子小,四个盘子看起来很拥挤。中年男子又夹了两个加了香草的花卷,一股香草气混杂在熟肉的香味里,弥漫于满是霉气的屋子。

她叫宋诗雅,有些超脱凡尘的名字和长相,白皙的皮肤与西北山区似乎格格不入。她在踏进这片大山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要和这片大山融合在一起。对于她来说,这个地方只不过是她人生之中的一个印迹而已,或许过了若干年后,她都会记不起她曾经到过这个地方。就像她到了广西的那个壮族山寨。乡政府在知道她要来的时候早在县城派车接她到山寨,主管教育的副乡长笑容和他人一样恭维。他说她的脸像刚磨出来的嫩豆腐,话说得依旧是恭维,但她似乎透过他七分猥琐的眼神里看到了她的一切行程都是在他们设定好的计划里。去看望了她捐助的一个壮族小朋友,没有顾得上去小朋友的学校看一看,她就匆匆地离开了。

确切地说,她是逃离了那个山寨,逃离了那个村落。她不想让自己的行程都是别人的算计中,虽然她是从小生长在上海这个大城市,而且是复旦大学法学院的优等生,在那个偏僻的少数民族村落,那些乡长不会拿她怎么样,可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碰到肥胖而猥琐的陪同者时,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恐惧。副乡长说要去请她到县里的餐厅吃饭,她拒绝了。因为在副乡长提出吃饭的同时他给她推荐了好几种当地的酒水,她还没有点头,他似乎看到了副乡长眼神里透着计划即将成功的喜悦。

那是她唯一只待了一天而且没有过夜的地方,坐在最后一班回省城的大巴车,她的心都是慌张的,像是自己经历了一部惊悚的影视剧。

西北的这个大山是她行程的最后一站。访问完这个回族小朋友马艳梅她就会从县城坐车去西安,然后从西安回到上海。在上海,有期待她归来的男友苏北川。苏北川这个帅气的小伙子,这会儿应该拿着手机给她发信息了吧。她放下手里的筷子,从背包里拿出手机。像其他地方一样,移动业务的信号让她失望。

她笑着说,手机没有一点信号。

中年男子说,这里的信息要去寻。有的地方有,有的地方没有。山顶上碾麦场的大草堆西边就有点信号,不过风一吹有时就没有了。有牛群经过的时候也没有信号,打过手机的人都说,牛尾巴会影响手机信号,说这手机的信号从空中传来,正好传到牛尾巴上,牛的尾巴甩一甩,就把信号甩没了。

她笑了,这是她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她说,大叔你真幽默。

中年男子也笑着,都是玩笑话,我们也没有用过手机,这手机信号又不是粘在牛尾巴上的泥巴疙瘩,他怎么会甩得掉呢。

她笑得更开心了,她一边笑一边擦着眼角溢出眼花。中年女人端来一盘炒兔肉,桌子上放不下了,中年男子将白菜肉丝收到靠近窗户的四方桌上。挤了又挤才放下炒兔肉。中年男子说,以前的时候,我们大多吃野兔,自从野兔成了保护动物以后,这野兔肉是吃不上了,这是艳梅在院子里家养的,尝尝吧。中年男子依旧热情地给她夹了块没有带骨的兔肉放在她面前的小碗里。中年男子将双手伸进衣袖里,虽然不是冬天,看得出来,这是中年男子习惯性的动作。他没有把手从衣袖里伸出来,似乎只是抬了抬手臂。吃吧,尝尝,肯定跟你们大城市里的不一样。

说实话,她已经吃得很饱了。盛情难却,她只好夹起兔肉将似乎已经积到嗓门的食物再装得瓷实。可夹到的兔肉到了嘴边,胃浓得她没有动力驱使嘴巴的张开,她咬了一口,马下放下夹着的肉。兔肉很咸,像是不小心含了一口盐巴。她想吐,但中年男子笑着说,是不是很特别,跟你们大城市里的不一样吧。

她想吐掉嘴巴里的那口兔肉,转念想到主家看到后肯定会大失所望,做这么多的一桌饭菜真是很辛苦。含着泪,她吞下了那口肉。嘴里的肉似乎也开始跟她做对,咽了几次咽不下去,拼了命地吞下去,肉又卡在了喉咙里。中年男子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她,这才让她舒服了很多。

中年男子问,是不是很特别,现在很多城里人来买我们从山里吃家养的兔肉,以前一只十块钱都没有人要,现在一只动不动就八九十一百块。

她边喝水边指着兔肉说,好吃是好吃,就是我感觉上有点咸。

中年男子笑着,自己夹了一块兔肉放进嘴里。中年男子皱着眉吞下兔肉后也大口地喝着水,他冲着站在门外的中年女人吼了句。马耀东死了吗?

马耀东是谁?

中年男子难为情地笑起来,他的小女儿马艳梅,这个被她捐助了三年的女孩儿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跳进屋子里。红色的上衣把她包裹着,像一件披风。衣服的袖子被挽了又挽。这衣服看上去根本不是她的衣服,更像是她母亲的。她说,马耀东是开商店的,村里就他一家开商店。宋诗雅问,那他死了吗?马艳梅嘻嘻地笑着,她的脸上看起来有两个酒窝,但由于瘦,酒窝并不明显。她说,没有,人家还活得好好的呢,我爸的意思是说肉太咸了,把卖盐的人咸死了。你想想看,卖盐的人死了大家都会去抢盐,盐太多了,做饭的时候就会放得更多。

宋诗雅觉得好笑,这里的人家真是太幽默了,明明说是菜咸,却要是说卖盐的人死了,自己犯了错居然要诅咒开店卖盐的人。但她觉得似乎有些不可理喻,那个卖盐的跟女主人做饭搭不上一点关却要受他们的诅咒。一个同样穿着大人衣服的小孩子扒在门边喊着马艳梅。马艳梅跳着出去,那个孩子塞了一把东西给马艳梅。马艳梅咬了一口,说苦,有点苦。那孩子说,是苦仁的,你家院子里的甜仁的更好吃。

宋诗雅好奇地问,你们吃的什么。

马艳梅走进屋子,展开手,只几毛葺葺的绿色小果。马艳梅说,杏儿,刚落了花的,很好吃。

宋诗雅伸过手取了一颗。这么小,能吃吗?不是长大了才能吃么。

马艳梅说,能吃,很好吃的,这个是苦仁儿的,有点苦。

宋诗雅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最终还是归还给了马艳梅。屋子里的空气凝固起来,中年男子除了嘿嘿地笑没有了言语,他不知道要怎么与宋诗雅搭话,他那生硬的普通话让宋诗雅听得很吃力,还好宋诗雅在上大学时同寝室有个同乡是西北的,她教会了她很多西北方言。中年男子不说普通话还好点,他应该说属于他的方言,但他认为她听不懂他的话才说那些生硬难懂的普通话的吧。虽然听起来很别扭,但她没有阻止他。

马艳梅和那个孩子进进出出,她们把院子里的花香带进了屋子。屋子里饭菜的味道淡了,屋子里本来的霉气愈发浓烈。宋诗雅准备下炕,她想到院子里透透气,去听马艳梅讲讲学校里的故事。

院子里有上百个平方的园子。园子用玉米桔杆扎成的围墙下满是粉色的花瓣。这里春天的景致是最好的,马艳梅写信告诉她,如果要到西北大山里最佳的时节便是春分以后。大山里的春来的比较晚,先是桃花盛开,满山的桃花像镶在黛山里的白云,又若一只只咩咩刨草的山羊。桃花过后,就是杏花。原本山上没有那多花的杏花,自从退耕还林以后,离村落较远的山头种了杏树,村落里也种了甜仁的杏。正因着这些杏树,才让桃花过后的大山的树落泛着粉红的笑容。杏花飘落,小指尖大的毛杏儿从花蒂里钻出来。那里的杏仁还没有坚硬的果壳,马艳梅用嘴巴咬开毛杏,取出像心一样的杏仁,将心尖朝着小伙伴的脸,轻轻用手指一挤,一股淡淡的杏液喷到小伙伴的脸上。小伙伴也不示弱,忙咬开一只毛杏,边咀嚼杏果,边把杏液回喷到马艳梅的脸上。

两着两着大人衣服的孩子在院子里追跑着。宋诗雅没有这样的童年,她们的童年在父母亲为她报的各种培训班和补习班里度过的。坐在杏树下的小板凳上,宋诗雅盯着眼前两个追闹的孩子想到了她的童年。她有童年么,除了父母安排的各种培训班和补习班,她甚至连一个像追赶马艳梅和她一起玩耍的伙伴也没有。她们小时候也是她一样没有童年。

一只毛杏抛弃了冠在它头顶的花蒂,花瓣随意在空中飘落。没有花香,变灰了的花瓣被宋诗雅如脂的葱鼻吸引住了。它落在了她的鼻子上,她感觉到很痒,像大学寝室里懒在床上的她被西北的那个室友用头发挑逗她一样的痒。

展开手掌,轻摇着头,花瓣乖乖地躺在了她的手掌里。马艳梅摔倒了,是衣服的前襟绊倒了她。灰头土脸的马艳梅爬起来,边挽着衣袖边拍着衣服上的灰尘。她的手在摔倒时先着了地,满是灰尘的手拍着衣服,衣服上的灰尘更多了。中年女人骂着取了扫帚为马艳梅掸去衣服上的灰尘。宋诗雅问,衣服大了为什么不修短一点呢?

中年男子说,不能修,这小孩子长得可快了,如果今年修得刚刚好,那明年就不能穿了,明年就没有衣服穿了。

宋诗雅感觉到有点尴尬。

中年男子说,这衣服还是村里去年发的捐助物品,都是大人的,小孩子的衣服很少。

宋诗雅想到她们那个小区里有很多小孩子,有的衣服买回来甚至没有穿过就随便扔了。她想打个电话给她的父母,让她的父母帮她将那些不要的衣服收起来。然而,她的这个想法很快就被自己推翻了。她想到了小区里拾荒的那个老人,还有跟在老人背后的两个小孩子。

中年男子说,有远方的亲戚回来省亲时,他们会背着一大袋一大袋的衣服来让孩子们穿。不过他们也是捡别人家不要的,捡回去以后洗了又洗,凉干了以后就送给我们,只要有衣服穿就行了,我们的孩子从来不挑好不好看的。

宋诗雅两手抱着膝盖,中年男子每次解答她的疑问时她都感觉到特别的尴尬,难为情地翘着嘴角笑着。她招呼马艳梅拿着小板凳坐在她的身边,问她关于学校的事情。马艳梅的学费应该不成问题,她每学期都会提前给希望工程捐助马艳梅的学费。马艳梅是她捐助的五十五个小朋友中的最后一个,所以她会特别的照顾,交代办事处的学姐一定把学费转交给马艳梅所在的学校。中年男子说,几次都不想让她读书了,想让她帮家里种种田。

中年男子说,农民的孩子读完书能好好地种上田我感觉就不错了,农民的孩子到头来还是个农民。

宋诗雅反驳着,你们在田里辛苦了半辈子了,你们更知道种田的辛苦,你们更应该让艳梅去读书,上大学,将来在城里工作,在城里生活。

中年男子不同意她的看法。你说的也对,可我也知道,天底下那么多的农民,他们都想让他们的孩子走出农门去城里生活,可他们还是要吃饭哩,这都去城里了不还得有人种田么。城里的孩子那么多,受的教育比农村的好多了,哪里有农村孩子的立足之地。

中年男子说,这孩子放在学校里也是劳动,给家里也是劳动。

宋诗雅笑着说,这怎么会呢,在学校里是学习,怎么会是去劳动呢。

中年男子说,遇到农忙的时候,哪个老师不是指望学生去他家的田里帮忙,光明正大的带到他家的地里干活。老师家的田能种我们家的田咋就不能种了?

宋诗雅问马艳梅,是这样吗?

马艳梅说,以前有过,现在没有了。

中年男子咬着牙关,削瘦的脸上爬满了虫子似的胡须,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怒气,像是先前中年女人的眼神一样。他长叹着气,摇着头无可奈何。他说,如果不是宋诗雅捐助了马艳梅的学费,他早就让马艳梅回家种田了。

宋诗雅淡淡地的说,不管怎么样,孩子的书还是要读的,识点字可行走天下。远的不说,就像我,如果不识字怎么会从大上海来到这个山村,又怎么能回到大上海去。识点字以后出门也方便些。

她似乎也只能讲这些话,她觉得只有这样讲中年男子才能被她说服。中年男子不说话,院子的角落里传来中年女人洗刷碗筷的声音。而这声音是唯一打破寂静的声响。远处的碗筷声响起,不知名的鸟在树上叽叽喳喳起来,从院门外蹿进两个大红公鸡——它们在争啄一只逃命的虫子。

只一瞬间,院子恢复了宁静。

一个青年的出现再一次打破了院子的寂静。这个时候应该有这样的一个青年,要不然宋诗雅也知道要如何冲破这死一样的局面。在这个青年还没有出现之前,她想站起身坐上回县城的班车或者去马艳梅的学校去看一看。青年皮肤黝黑,高鼻梁,偏黄的头发。他一进来就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给中年男子,他说那是他的工钱。他强调说是半年的工钱,要中年男子给他收好。

这个青年是马艳梅的三叔,马艳梅喊他平娃爸。

宋诗雅说,半年的工钱才两百块。

中年男子说,谁知道是多少呢,她这个三叔不识数,自己挣了多少钱他自己根本不知道,全凭带工的,人家给他多少他就拿多少。

宋诗雅问,那你没有问过带工的吗?

中年男子说,问过了,带工的全给了她三叔,可她三叔也就拿回来这么多,不识数被人欺负,没办法啊。

宋诗雅趁机给中年男子上了一课。如果不让艳梅读书,那她以后和她三叔一样不识数被人欺负,那可是多么的不应该啊。

马平娃把钱塞到中年男子手里钻进厨房搜罗好吃的饭菜去了。他拿着一块兔肉走到院子里,边吃边盯着宋诗雅看。嘴里的食物还没有咽下去,他唔唔地说开了。这大城市来的女人就是长得好看,你看白白嫩嫩的,比马耀东娶的县城的媳妇可俊俏多了。他们都说我们家里来了一个大城市的心疼女人,果然是心疼的很。

宋诗雅听得脸红起来。

马平娃兔肉吃完用袖子擦着嘴。大城市有多大,有几个县城那么大,县城那可大得哩,走路也要走半个小时才能从东头走到西头,大城市怕是要走多半个小时才能走到吧。

宋诗雅笑了,露出洁白的两排牙。

马平娃咧咧嘴说,这城里人的牙都长得好看,嘴也长得好看。马耀东的媳妇跟你一比,那她就像是个屁。

中年男子忙阻拦马平娃,你个瓜皮不要再胡咧咧了,把人家城里来的女娃娃给吓着咧看我等下咋么收拾你。

马平娃瞪着中年男子。我可给你说好了,那钱你给我存好,存够了我去盖两亩大棚,种上菜,拉到大城市去卖。对,就拉到捐助咱们艳梅学费的这个心疼女子的大城市去卖。就算咱去不了大城市,咱种的菜去过了,那自也就算是去过了。

马平娃似乎是个种菜能手,他给宋诗雅讲讲头头是道。虽然宋诗雅听不明白马平娃嘴里嘣出来的他总结的各种种菜技巧,但从中年男子的表情里,她看到了中年男子对马平娃讲解的肯定。有时中年男子还会跟马平娃争论几句,但最终中年男子还是接受了马平娃的观点。他认为马平娃的做法是对的。

当然,马平娃最终还是认识到了自己最大的短处,那就是不识数。他说,只要有人给他管账,啥都不成问题,钱都不是问题。

宋诗雅说,那你好好支持艳梅读书上学,等她大学毕业了就给你管账。

马平娃哼了一声,显然他不看好马艳梅。他说,等艳梅大学毕业了,又是另外一种行情了,这种变化只能在当下用得上,换了那个时候谁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再说了,那时候艳梅是个大学生,哪里还能看得到回到农村来种田,早跟着城里的小伙子跑了,说不定连他爸他妈都不识了,指望她还是算了吧。

宋诗雅说,还是说说你的工钱的事吧。

马平娃说,工钱没有问题,带工的说我就这么多,别人多少我就多少,我还在工头的那个本本上按了手指印哩。工头说不会写名字就摁手印。中年男子说,上次我去看了,人家马耀西比你小多了还拿了六百块,你咋才拿了二百块呢?

马平娃说,我的好像也是六百块,我全给了你。

中年男子欲哭无泪,说幸好有个大城市来的大学生在这面前做证,你明明给了我二百块钱,你生硬说是六百块,你这讹人的本事不小啊。你看看,幸好有旁人做证,要不然我跳到黄河里也洗不干净了。

宋诗雅看两个男人在她面前争吵着,忙劝起来。你们不要吵,我觉得这个工头还是有问题,我是学法律的,有律师证,马平娃的事这出面给你们解决,这事也不会这么简单的。说完这句话,宋诗雅又想反悔。因为她等会要到马艳梅的学校看一眼,然后赶在天黑前回到县城。当她说要出面为马平娃解决问题时第一时间想到了对工头的取证,工头有马平娃领钱的证据,当然,这件事如果工头耍赖账处理起来也很是棘手。

既然抢了这个烫手的山芋,自己也要坚持下去。

在宋诗雅面前侃侃而谈的马平娃没有像其他人那们梦想着盖几间砖瓦房再娶个漂亮的媳妇。他的思维方式与其他人不同,常常遭致同伴们的围攻。马平娃说,到时候什么都有了还怕找不到漂亮媳妇吗?他盯着宋诗雅说,今天看到了大城市里来的漂亮女子,娶也要娶这样的,除了她这样的娶不到也就算了。马平娃指着宋诗雅说,至少要这个样子的。

中年男子骂马平娃眼光高,眼高手底。

马平娃说他的手也不底,钱都存在你那里哩。

只要马平娃提到钱,中年男子就两眼圆睁,像是要把马平娃生吞一样。中年男子从来没有想到马平娃会碰到一个懂法而且愿意为他出面的人。在这之前,马平娃的一生或许就平平淡淡或者是悲苦地过完半生。一个不识数的人,将会在他的大哥中年男子的计划下过完剩下的日子,或许中年男子会为他讨一个女人,然后生孩子,女人或许会操持家务,把家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操持的井井有条。不管怎么说,中年男子像是神派给马平娃指导马平娃并主宰他命运的人。

马平娃打算种塑料大棚,种很多种蔬果。他还想开办农庄,让城里的人节假日到他的山庄品尝山里的味道。追求自然是当下城里的人梦想,他们都很乐意到山村去感受生活,吃自己种下的没有打过量农药的蔬菜,再自己动手煮一餐可口的饭菜。听说,城里人都是电脑和手机上种菜偷菜,手机那么小能长出大白菜吗?他是怎么长出来的呢?没有土的大白菜可真是新鲜。

宋诗雅没有想到,像坐牢一样地被关在西北大山里的一个不识数的青年竟然有这样的市场洞察力。马平娃突然问,你说你们读书是为了什么?

宋诗雅被问住了,脑袋里突然间一片空白,似乎只在这一瞬间,她装进脑库里知识被炽化消失了。马平娃得意起来,看,你也不知道吧,我来告诉你,读书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就拿马艳梅来说吧,她读书是为了能识字,可识完字以后想跑到大城市里去,在农村生活得很辛苦,到大城市生活就好些了,就是为了生活。

宋诗雅说,读书是传授知识。

马平娃咧着嘴,传授什么知识,就是把前人的经验总结出来,然后让后面的人学习,这样就减少了后面人走前面人的弯路,以前摸着石头过河,前人修了桥,后面的人直接从桥上走就行了,再也不用摸着石头过河了。

宋诗雅问,你没有读过书哪里来的这些道理。

马平娃说,我是没有读过书,我听别人讲的,讲的有道理我就记下了。别看我不识数,可道理我还是懂得。

听着面前马平娃的谈论,宋诗雅觉得马平娃还算是一个比较进步的青年,他有一股精神,一种想改变现状的精神,而这种精神对于其他人来说近似于胡乱的空想,但对于这个在大上海生活过二十多年的新青年来说,马平娃所说的正为当下农村发展指明了具有特色的方向。然而,要想让这种精神变成现实,必须要有一股强大的推力,这推力必定要源自于外来,不可能从他们内部产生。她会成为这股强大的推力吗?宋诗雅开始不自信起来。她怀疑自己的号召力。

马艳梅帮着中年女人洗完锅,边擦手边说要带着宋诗雅去她的学校去看一看。站在马艳梅家的院门口,稍一抬脚就可以看到山脚下像碾麦场一样的操场。操场上有几个草堆,马艳梅说那是学校附近的村民家的。学校附近的村民常把操作当成他们家的碾麦场,地面宽大,拖拉机好拉着碌碡转圈。

院门口正对着一棵大腿粗的杏树。小毛杏被舒展开叶子挡住了斜射的阳光,它们在轻风的帮助下努力地拨动叶子,竞相与叶子共舞,招呼的阳光向它们微笑。轻风吹动,留恋着树枝和小毛杏的花瓣纷纷掉下来,像冬天的雪片。那是李白的雪花,大如席的雪片。

马艳梅指着学校院墙里的一排房子说,那是教室,总共有间房,一个年级一间。两个老师教不过来学生,很多时候都是高年级的学生给低年级的学生当老师。

宋诗雅问,你们会跑到很远去读书吗?

马艳梅笑着说,很远,是县城吗?如果是县城肯定是要住校的。她看着自己宽大的衣服说,那时候我肯定会有新衣服穿的。可是我爸不给我买,没有新衣服肯定是去不了县城的。马艳梅甩开衣袖,一下子变了剧团里唱戏的,两只袖子甩了又甩,不停地唱着。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

宋诗雅被马艳梅逗乐了。她想到了马平娃的理想。那个被困于大山而又想突破大山的近似于无知的青年,她想她会成为来自大山之外的那股强大的推力。她把大山称为充了气的气球,而她更像是一根钢针,只要是轻轻的一触,气球便会发出惊人的声响。

马艳梅要拉着宋诗雅去学校。宋诗雅说,以后有的是时间,以后再看吧。一只布谷鸟从不远处飞起来,惊叫着,唱着自己的歌儿。宋诗雅拉着马艳梅的手问,哪里手机有信号?是山顶碾麦场的大草堆那里吗?你带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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