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在向阳湾的西边。西山的梁顶东西为界,东边是向阳湾,西边归银钱沟。我想,银钱沟的人应该叫这座山为“东山”。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银钱沟的人把这座山也称为西山。称其为西山,大概跟方位没有多大的关联。据村里的老人说,在这一片的山脉当中,西山梁的海拔最高,曾经在这里修建过瞭望台,瞭望台的名字就叫西山瞭望台。或许,山名就因此而得来。
西山归属向阳湾的这面山势陡峭,整个向阳湾的人都“怯乎”。空手爬山,还没有走几步就气喘吁吁,走走停停,上到山梁上已经双腿发软,精疲力竭。更要人命的是,大多数村人们的自留地在西山梁顶。我家在西山梁顶的地有三亩。原先这些地是包产到户后村上给我爷爷分的自留地,父亲和爷爷分开另住时,爷爷分了三亩给我家。我二叔分家时,爷爷又分了三亩地给我二叔,爷爷自己留了三亩地。土地虽说是分开了,地里的活还是三家合在一起干。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播种时各用各家的种子,收割后的粮食会拉进不同的麦场。
我家的麦场在向阳湾的山梁上,与西山梁隔着一道沟,站在麦场的豁岘能清楚的看到对面西山的梁峁沟壕。开春了,西山梁顶的桃花开了,这是西山给向阳湾人发出的信号。在屋子里的火炉边上熬了一个冬天的罐罐茶烤了一个冬天的脆馍馍,该出来走走了。桃花像雪一样盖在梁顶上,把西山装扮成了白头发老人。当它的颜面由干枯的土黄色慢慢变绿,羊群又会像雪花一样点缀着山沟。这些移动的白点云一样聚集在一起,到了西山的山梁沟峁天女散花般散开,又没过多久又会棉花絮一样聚成一块,似乎只要风轻轻的一吹,那棉花絮便会咩咩的叫着飘回到羊圈里。
西山梁顶的桃花凋谢,青草成了它们唯一的颜色。它们的身子是绿色的,脸面是绿色的,它们裂开嘴露出来的牙齿也是绿色的。梁顶黑刺窝下面的绿草丰茂。从向阳湾看去,它像给西山戴了一顶巨大的棉帽。西山极不情愿戴这顶大棉帽,夏天快要到了戴着这顶帽子一点也不凉快,而且帽子颜色的寓意也不怎么好。被绿了的西山,心情并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那么苦闷,不但把它乐观的一面尽情的展示给向阳湾的人们,而且还时时提醒村人们该深耕了,该播种了,该磨地了,该锄草了,该收割了……
向阳湾的人们在西山上种植的作物很有层次感。梁顶太高,种得最多的就是冬小麦,也有种胡麻和青海蚕豆的,到了腰背上,除了冬小麦和胡麻,有几家种玉米的。山脚下种的就更丰富,五谷杂粮都种过,玉米、高梁、土豆,干旱时种过糜子,有几年还种过中草药。我童年大多年的记忆不是在向阳湾就是在西山上。一年上西山的次数并不少。大地解冻麦苗新芽不到一指长时背着化肥到了梁顶,看父亲端着搪瓷盆子把化肥均匀地撒到麦田里,我们手握钉耙给麦田松土,让化肥的颗粒被钉耙勾起来的薄土盖住。松完土最好有一场雨,这样化肥随着雨水进入土地易于被麦苗吸收。在西山梁上种地,就得靠天吃饭。风调雨顺的时候还有个好收成。干旱时,麦苗稀稀拉拉的,收割时根本用不到镰刀这种工具,常用的方式就是蹲在地上边像鸭子一样挪步,一边手手拔。一步之内没有几株小麦,这样的收成连麦种都难以收回。西山上还有一种怪现象,时常在庄稼快要收割时会下几十天的连阴雨。小麦十捆为一码,八捆成人字形头对头堆放,剩下的两捆以腰为点扒成扇形,然后把头压下去,码堆顶上左右各放一捆像衣帽护住下面的麦捆。连阴雨会让麦码上的小麦和尚未收割的小麦生芽。雨天过后,土地松软,脚下不到地里去,等天气晴上好几天,这才能把生着绿芽的小麦收到麦场里。有几年,我们不是吃糜面馍馍、小米散饭,就是吃麦芽饼,生活好一点的,小米饭里放些大米。向阳湾人的胃病大多就是那几年扛出来的。
收割庄稼时上西山梁,一天也就一次,早上去晚上才回来。早晨天还没有亮吃过早饭,中午时不回家,由家里人做好饭送到地里,或者早晨上山前带上充足的馍馍和水,到山梁上凑和着吃一顿接着干活。晚上回到家里草草的做点饭,这一天就算过去了。收割小麦的时节经常会与期末复习不期而遇。那时,父母很少让我去地里干活,除了复习功课就是中午做一份凉拌土豆丝提一?2?1瓶热水给父母送到麦地里,或者给他们做顿晚饭。
割麦我不怕,我最怕的就是把麦捆往麦场里拉回来。套着架子车,一天来回好几趟。上西山梁,比我们还怯乎的,怕是我们家的青骡了吧。它得把架子车从河湾拉到陡峭的西山梁顶。青骡圈在家里白吃白喝一个冬天,一到春里才能派上用场。从我家的麦场下一个大长坡,过了河湾,上西山梁顶。把麦码上的小麦一捆一捆整整齐齐码放在架子车上,再用绞绳扎得结结实实。西山的地势较陡,麦捆码不平衡容易翻车。从地里往山路上拉粮食,固定的团队不得少于五个人。一人牵牛骡,这个活我们小孩子就能完成。一人把车辕,负责架子车的方向。一人在架子车的下方,这个得力气大身胚美的,一旦拉了粮食的架子车有向下翻倒的趋势时,这人要用背使大力将架子车的重心转移,避免架子车的翻倒。一人在架子车的上方,这人得和架子车下方的人形成合力,在发现架子车靠上的车轮离开地面时,给下方的传递信号的同时用脚踏或手抓等方式让架子车回归正途。还得有一人,在架子车的后面推搡,给牛骡助力。地势平坦时,可酌情减人,一旦地势较陡或地质较软时,还要再多加人力。
把架子车从西山梁顶上往下放,掌辕的人要身高胆大。通常最为年轻的壮力是在车辕当中,左右两个壮劳力各扶架子车的左右车辕,牵牛骡的小孩或者体形较重的踩在架子车的后尾上。这不但是个力气活,还是个技术活。说是力气活,当架子车行速过快时,得有力气向上抬高车辕以达到减速的目的。说是技术活,中间的人得指挥身边的两人向左向右用力,什么情形的路得用相应的对策。通往西山梁顶的路被雨水在路中间冲出两脚宽半腿深的水渠,有人用路边的土将水渠填平过。几趟下来,架子车后尾带着钢丝圈的轮胎软刮把山路刮出新的水沟,给驾车下山平添了更多的困难。向阳湾的人站在豁岘里经常会看到陡地里或者山梁路上有架子车翻滚下来。在豁岘里的人嘴里笑着,心里却非常的不自在。人们常常一笑而过,却从来不会由此而笑话别人。他们心里清楚,他笑话了别人,有可能到西山梁顶往回拉粮食时会成了别人的笑话。
二叔家的麦场在向阳湾的东边,架子车从西山梁顶放下来,过河湾,上老虎沟的村道,折到泾平公路上,再向平凉的方向行两三里。爷爷家的麦场比二叔家的还远,得走四五里才到。一上午从西山梁顶给爷爷家才能拉两趟粮食,从天麻麻亮到黑夜顶着月亮最多也不过拉六趟。掌车辕的往往是二叔,我上坡牵青骡,下坡坐架子车,一天下来坐在沙发上天旋地动还像在架子车的麦堆上一样。奶奶在那几天是最心疼青骡,在青骡拉一趟粮食回到麦场,奶奶会将一捆小麦扔到青骡的面前,并且给青骡挖一碗烂颗子大豆。奶奶有时会与青骡对话:“你一个人拉这么重的架子车上西山,你累不累?”她还会叮嘱青骡:“你要是累了的话,能偷上懒就偷懒吧。”青骡才不听奶奶的话,该卖力时比我们谁都卖力。它除了给我们家干活,有时还会给我外公和我碎舅家拉粮食。奶奶听说后心疼极了,跑到麦场里破日大骂:“我的儿子给你们家干活,我的孙子给你家干活,我们的驴和骡子给我们干了一夏了也不让缓,把我家的人和骡子往死用哩,你们咋那么不要脸……”奶奶骂得很难听,牵着青骡的我和架在车辕里的父亲更尴尬。
西山梁的地最属生宝爷家的平整。听老人说,这块地曾经是瞭望台下的羊圈。包产到户分地时生宝爷最占便宜,把羊圈分给了生宝爷。生宝爷拆了羊圈的护栏,把圈里的羊粪铺散在这一片土地上。经过深翻,土地变得更肥沃。我在这块土地上就没见过没有种成的粮食。生宝爷在这块土上种得最多的是冬小麦,其次是胡麻和燕麦,还有一年种过高个子青稞。向阳湾的人把青稞叫洋麦,个子奇高,跟人差不多,我们小孩子在青稞地里玩起抓迷藏,只要自己不主动走出来,藏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青稞面不好吃,做的馍馍像是中了毒一样的发青,没有弹性,吃到嘴里一股死面味。
种完青稞那一年,生宝爷扬言他在西山梁的地不种庄稼了。那块地成粮食,唯一的不好就是通往西山梁顶的路把它一分为二。路是公家的,他不能断了别人上梁顶的路。路不能留的窄,得让架子车轻轻松松的过去,还得让上山的牛羊骡驴行走。有时候孩子们管不住牛羊,牛羊像发了疯一样在生宝爷的地里撒欢儿,等把牛羊赶出庄稼地,庄稼已被损毁了一大片。道路的两边几乎没有见到过完整的庄稼。当村人们在秋后种植冬小麦的时候,生宝爷家的地没有任何动静,村人以为生宝爷不种地是气憋在留路这件事情上了。有几个年长的老人在生宝爷的玩伴陪同下到生宝爷家给他求情下话,说以后娃娃们一定会把牛羊看管好,那么好的地不能说不种就不种了。生宝爷主意已定,谁说也没有用。后来村支书找过生宝爷,众人问村支书谈话的结果,村支书笑着说:“人家生宝想的对着哩,村上得支持。”
放着那么好的地不种,村干部还支持他,向阳湾的人都想不通。在大家还在替生宝爷不种那块地感到惋惜时,生宝爷从外地拉回了一大车的槐树苗子。苗子不大,五六十公分,最粗的不过小拇指,大多跟电视机的插板线一样细。向阳湾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稀奇的事,人们像看电影一样站在豁岘里看着生宝爷把槐树苗用大车拉到西山河湾,又用架子车慢慢地转运到西山梁顶。生宝爷养牛是个好手,向阳湾最属他家的牛膘肥体壮,别人家两头牛犁的地,他家的大犍牛一头就够了。那天,他套了两头力气最大的犍牛,把槐树苗拉上山,累的两牛犍牛卧倒在梁顶缓了半天才缓过气。生宝爷发动了他们全家老小,先拉白线绳。豁岘的人说:“这是要在西山梁顶盖房么。”白线绳拉的横平竖直,远看像用网子把他家的地罩住一样。豁岘的人又说:“这是不想让咱们在他们家的地里走路了么,不行,我家梁顶还有地里,这不让走,我的地咋么种?我得找村支书去。”几个人灰溜溜地从村支书家里回来,坐在豁岘上,两只眼睛死盯着对面西山梁顶生宝爷一家,说道:“生宝也不知道给村支书灌了啥迷糊汤了,都这样了,村支书咋还能支持他乱来呢?”
黄昏时分,太阳从西山上落下,生宝爷收了白线绳。人们远远的看去,生宝爷一家又在地里挖着什么。有人说:“不会老古时人在他们家的地里埋了啥宝藏吧,他家那里以前就是羊圈,崖背上是瞭望台,说不定有人在那里埋下宝哩。”村里有人在生宝爷套着牛拉着架子车往回走的路上拦住生宝爷问:“你那是做啥呢?”生宝爷笑笑:“西山梁顶太远了,路又不好走,种他大(方言,父亲)的那个头的啥哩,还不如种点其他的。”地是生宝爷家的自留地,他想种什么别人没权干涉。西山梁顶有地的村人集体寻到村支书家里,在众人的逼问下,村支书道出了实情:“要实施退耕还林政策了,生宝听到了风声,给他申请了试点户,以后不仅是他们,咱们西山梁顶的地里都要种树哩。”村人又问:“地都种上了树,不种庄稼咱们喝西风北哩?”村支书说:“这点放心,每亩地都有补助钱和粮食哩,算下来,比种庄稼可划算多了。”向阳湾的人不由得打心里佩服生宝爷,个个夸生宝爷有眼光:“不愧是养牛的好手,果然是个牛人。”
生宝爷家的槐树有娃娃胳膊粗的时候,父亲在我们西山梁顶的三亩地里种上了杏树。爷爷家的地里种过两年荞麦,收成很不如意,在他家里的地也种上了杏树。西山梁顶有地的,除了生宝爷家种的槐树,其他人家陆陆续续全种上了杏树。选树苗时,向阳湾的人说:“种成杏树,到了夏季有杏子吃,杏子能卖钱,再不行把杏核捏出来,晒干卖杏仁也不错。”当初他们谁也想不通,槐树上有刺,“砍下来做个锄把倒还行,不知道生宝那头倔驴为啥非要种槐树呢?”我那时和向阳湾的人一样不解,我问过生宝爷,生宝爷露着他洁白的牙齿:“我也不知道为啥,或是槐树好养活吧。”
我从银川学校毕业回到家,正好是五月。还未到向阳湾,浓密的槐花香味沁人心肺。到了豁岘,碰到生宝爷的碎儿子,他说他在西山梁顶办了个蜂场,酿出来的槐花蜜真不错,还说要送我两斤让我尝尝。我站在豁岘望着西山梁顶,不由得感叹生宝爷独特的眼界,他是向阳湾站得最高看得更远的人。
西山梁顶的南边有条沟,向阳湾的人称为西山沟,西山沟的南边是红土湾,那里地表下面是厚厚的红砂土。西山梁顶往北有个山峁,山峁的北边是老虎沟。这个山峁上以黄土为主,其形恰如支在西山梁顶的棺材,向阳湾的人叫其为黄土塴塴。这里原来是荒地,向阳湾人口多地少的人家在这里开荒垦田,父亲在黄土塴塴开了两亩地,种过小麦、胡麻和土豆。退耕还林时,父亲把用部分水泉处的地和大坡下的地与塴塴上另外几户人家的地做了交换,这样不管种植还是打理都比较方便些。
退耕还林前期,除了少量的地种杏树,大多种的都是云杉、樟子松,很少有人种落叶松。父亲在向阳湾种云杉还算是最早的,与父亲同时种下云杉的,是当时村支书。向阳湾与秋千架林场相邻。常言道靠山吃山,靠近林场的向阳湾人除了靠地里的庄稼,就是向林场讨食了。林场管的严,不能伐树,后来向阳湾人更不能上山砍柴,只允许把牛羊赶到山林里放牧,秋季野果子成熟后到山里摘些野果子。我小学时,学校组织我们上山捡过杠木豆豆儿,还打过蕨菜,掰过乌榔头,当然还植过树。
生宝爷还没有种槐树之前,父亲就从林场拉来了一百多株十公分的云杉树苗种在了我家的院子里。刚开始看到绿油油毛茸茸的云杉时还觉得挺可爱的,后来渐渐地的不喜欢它们了。父亲把他种的树看成至上的宝贝,说是有很大的商机,未来绿化将是时代主流。父亲说话的时候很开心。给他送苗木的是林场的场长,他似乎给父亲把市场前景分析的很透彻。父亲种完树后忙他的医疗事业,母亲农闲的时候去村子北边的石料厂和水泥厂做临时工,锄草这样的活计就交给我们兄妹了。锄头在树间挥动,云杉的针叶刺得双腿发痛。
云杉长到半人高时,销路开始困绕着父亲。父亲和已经卸任了的村支书东奔西跑,卖出去的云杉没有几棵。退耕还林时,父亲看到邻近村庄的人到处都在种植云杉时,父亲却不敢多种一棵。父亲说:“咱们卖了多年的树了,都卖不出去,大家蜂涌种树,这树能卖出去么?”很快,父亲园子里的树被一个客户全买了去,他还给父亲建议要扩大种植。种植量上去了,有了规模才会有市场。父亲还是担心销路。那人拍着胸口说:“销路不是问题,就怕你没有树。”他还拍着胸脯给父亲打保票:“树卖不出去你来找我。”父亲在黄土塴塴上全种上了云杉,他还不满足于此,在水泉地、大坡下、向阳湾的崖背上,只要能种树的土地,全都种上了云杉、樟子松和落叶松。
出豁岘,下大坡,过河湾就到了黄土塴塴。父亲有好些年把时间和精力都倾洒在这一片土地上。我们并没有像生宝爷那样拉看白线绳让云杉们如网状横平竖直。黄土塴塴上的地鼠多,地鼠的可恶之处在于,它会潜入地下,精准地找到苗木的根系,然后啃断主根。它们不吃根,只是纯粹把主根咬断,这样苗木缺少了养分的供给,没有几天会干枯死去。更气人的是,苗木被咬断主根后枝杆还会原样的立于土地,人们不会及时发现。在黄土塴塴上打地鼠和补苗木成为了我们家一段时期的主业。只要有空,不是在塴塴上打地鼠就是拿着铁锹补苗木。父亲种苜蓿时就时常在地鼠钻过的土地上挖开一个洞口,做个机关,在洞口处放些玉米,等地鼠吃玉米时触动机关,吊在上面的石块落下,在它的重力下将尖尖的竹子刺透地鼠的身体。父亲也用过老鼠夹子夹地鼠。多措并举,很有成效。有段时间村里鼓励向阳湾的人打地鼠,每打到一只地鼠奖励两块钱。碰到干旱的时候,西山梁顶的苗木,只得靠老天的一点施舍。黄土塴塴上的苗木此时就幸福多了,我们全家上阵,无论是挑水还是抬水,给它生长提供了充足的水分。我那时很少见到父亲脸上有笑容,他有时学着生宝爷的话埋怨道:“把他大的那个头种了个啥么,劳神死了。”
当苗木长得大了些,就得把稠蜜的苗木移到另外的空地上去,给他们充足的生长空间,这样的树不但长得高,而且树形长得还好。经过多年的摸索,父亲已是向阳湾种植云杉的行家。那时,不管是向阳湾还是老虎沟、红土湾,满山满洼种的都是云杉。父亲卖了一茬云杉,一边数着钱一边盘算着在后梁、老湾、楼房沟、后沟、窨子沟承包荒地种树了。向阳湾的人像得了定心丸,在原来种庄稼的地里种了苗木,绿油油的一大片,绿遍了一个又一个山头。微风吹拂,松林呜咽,松香阵阵。
开车从银川回泾源,高速公路两旁到处可见毛葺葺可爱的云杉,父亲自豪的说这些云杉中有从咱们西山黄土塴塴上挖过来的。车在如黛的高速上行走,两旁边的云杉像个熟人似的不停的向我们打着招呼,希望我们能停下车与它们拉拉家长谈谈里短。在高速公路上我停不下车,一回向阳湾,我就扑进了西山。下大坡,跳过河湾,昔日通梁顶的路上长满了青草,路边的狼毒花、山丹花、柴胡、黄芪、车前草,以及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争相过来向我们招手。
父亲还是像年轻时的一样走在最前面,他边走边向我们讲述这片土地的过去。走以山腰上生宝爷家的那块突兀的土地时,他开始讲他曾经在这里放羊的经历。我问:“你之前不是说羊圈在梁顶么,怎么这里又多出一个羊圈?”父亲说:“西山上原来有两个羊圈,一个在梁顶,一个在山腰。”从河南回来探亲的大姑和父亲年纪相仿,一提起往事,两个的话题就更多了,说到他们同龄的人,最有印象的还是给那些人起的外号。他们那个年龄的人说人都不叫名字,叫的都是外号,什么“红砖”、“勤务兵”……他说的人我应该都认识,可经过他们这么一叫,我却像和他们又变得越来越陌生了。山腰处有棵酸梨树,腰身弯曲着,父亲说是他当年从大西沟挖出来的,说是上面有他当年做的记号,可当我们去寻时,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他还说他当年去挖树的时候碰到过凶恶的狼。于是话题一转,开始讲那个时代人们是如何智斗恶狼的故事。
站在西山的山腰上搭眼望去,向阳湾豁岘的三个大柳树静静的立在山梁,似一把把神仙撑开了的巨伞,又像三朵朝天的大喇叭花。记得小时候,我们喜欢爬上树干,到“花”的中间去玩。靠在树杈上面看小人书,或者把虚心的拳头贴在嘴上,昂起头来,做着吹喇叭的样子。三棵柳树的旁边是麦场,一年来的庄稼全码在麦场里,像一座座静静耸立着的宝塔。柳树的尽头,豁岘的正中间是一棵笔直的大酸梨树,树很大,结的酸梨不怎么好吃,等到霜打之后,这树上的酸梨才有甜味。
香味越来越浓,说话间就到了生宝爷家的槐树地里。槐花虽落,香气依然。蜂箱已被挪到林场附近的另一处地方,偶尔还能碰到两三只余兴未尽的蜜蜂在我们的身边飞来飞去。到了西山梁顶,我家地里的杏树已有小腿般粗壮,结着拇指盖大的小杏子。父亲说:“当年种这些树是为了结果子卖杏仁,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一颗杏仁也没有卖。”姑姑追问原因,父亲笑道:“老了,上不动山了,孩子们各奔东西,山杏长大了,连个上山的都没有,谁还会在乎去卖山杏哩。”从梁顶折北到了黄土塴塴,父亲在这片土地上种植的落叶松已成椽。走在其中,凉意侵来,不觉得打了个寒颤。立于林间,抬头望高大的树木,阳光透过如针的细叶洒进来,风吹动时,斑驳的影子在脚下舞动。突然听到鸟的叫声从头顶传来,我见的鸟少,叫不上它们的名字。这个时节,应是呱啦鸡和红腹锦鸡频繁出没的时候。在林间听鸟儿歌唱,我们没有一个人说话,手扶在树干上,或斜依着,细细听鸟儿们的歌。先是独唱,一连串悦耳的啼叫后便是杂乱无章的合奏。它们是善于表达快乐的精灵,在我们的面前,每一个声音都是讲述着它的喜悦。
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响亮如钟,清澈似水。父亲的肚子里装了很多民间故事,他看到啼叫着的布谷鸟飞落在我们头顶的一棵树枝上,开始给我们讲起布谷鸟的传说。另一只布谷鸟飞入林间,两只鸟如情侣般比翼双飞,时而低语,极尽缠绵。又有斑鸠飞至眼前不远的酸梨树上,这种鸟通体以褐色为主,脖颈处白色的花点更像是给它戴了条雍容华贵的珍珠项链。在我见到的鸟类当中,它是最爱美的,同时也是最苦情的。向阳湾人称它为“姑姑等”。一提到这只鸟的民间传说,父亲的话匣子更关不住了,他嘴里的“姑姑等”有十几个版本,每个版本都讲得那么精彩。林间还飞着一种鸟,一张口就督促人们“算黄算割”,生怕人们误了农事。
刚出山林,一群呱啦鸡从身边的草丛中哗啦啦的飞身而起。它们像是受到了我们的惊吓,乌泱泱的飞到了旁边的杏树林里。女儿被它们突然的出现吓得不轻,站在原地捂着胸口“妈妈呀”的直叫唤,我看到她的两条腿在不停地打着颤。呱啦鸡还吓得两只本在草窝里情意绵绵的野兔。一只向梁顶里蹿去,一只逃向山腰。它们跑出了五六十米后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抬起前爪努力的相互张望,见无人追赶它们,找个了草丛把头一缩,把身子埋了进去。妻说这两只兔肯定是一对夫妻,眼前的一幕恰好印证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她提到我有次地震时扔下她抢先拉出了公寓宿舍的房门。她带着讥讽的语气说,动物都是这样,更何况人呢?这让我百口莫辩。
回到西山,回归自然。父亲倒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平时话不多,此时说的不停,他的故事讲几火车都讲不完。女儿自从上了小学就跟着我们到城市里奔走,她第一次随我爬到西山梁顶时已累得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次却不同,听她爷爷给她讲故事,越听越起劲。她喜欢听金钱豹潜入驴圈背走小毛驴的真实故事,更喜欢听五姐妹智斗毛野人的古今传奇。冷不丁有人说附近的山林里有人看到过金钱豹的出入,吓得我们赶紧下了黄土塴塴。西山脚下是一片玉米地,父亲说玉米地里时常有野猪出没。父亲前两年还未随我们兄弟俩到银川的时候在西山下的水泉边种过玉米。玉米快到成熟的那些天,野猪们会成群结队到地里来。它们由体形庞大的母猪带队,率领着五六个猪籽集体活动。我曾经大白天开车行驶在向阳湾下通往老虎沟的村道上见过一头大母猪带着四个猪籽从一块玉米地跑向了另一块玉米地。父亲说:“这些野猪白天还好些,晚上到了玉米地里就开始乱拱了,糟蹋粮食。”于是,向阳湾的人到了晚上会组队到西山脚下值守,高强光的手电筒一旦发现野猪的踪影,人们大声吆喝,将他们驱离。
过河湾,上大坡,站在向阳湾的豁岘里望着郁郁葱葱的西山,山腰上的酸梨树像夜空中的新月一样弯着腰,它更像一个年迈的老人,正在给旁边的一棵野杏树讲述着它的过往。重回西山,带给我的不仅仅对往昔的回忆,更多是大自然带给我们的惊奇。这个些惊奇里,有我的童年,有生宝爷,还有我的父亲。
二〇二四年七月,于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