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时记忆是从七十年代末开始的。那时,元宵节过完,春节才算是过完了,亲戚也不会再来走动了。刚过完春节总会有或多或少的猪肥肉留存下来,母亲会把这些肉用锅熬化成猪大油。记得那时由于体制原因,广袤的鲁北平原虽然土壤肥沃,却吃不饱饭,植物油农村人买不起,这些猪大油就是整个家庭未来几个月的食用油了。
母亲用刀把肉精心地切成小块,在沸腾的锅里不断翻炒,猪大油便滋滋地流出来,肉越来越干瘪,直到最后完全变成肉干。母亲见火候到了,迅速用漏勺把榨干油的肉干捞出锅放进碗里。我看着母亲刚刚捞出锅的肉干垂涎欲滴,忍不住伸手去抓几块肉干放到嘴里。那酥脆、喷香的感觉,让我忍不住又要去抓,却被母亲严肃喝止了,我很委屈很不解。
等母亲把所有猪肥肉炸完,拿来一个小碗,抓几把肉干放在碗里,放上酱油搅拌均匀端到我跟前:“小馋鬼吃吧,不是疼你吃,如果不放酱油,没有咸味会吃伤的!”
母亲欣慰地看着我饿狼般狼吞虎咽,满脸笑意。
酥脆、喷香的肉干对于我来说是春节后的第一道美食。
吃过酥脆、喷香的肉干后,蔬菜成熟还要等到至少夏天,又回到天天吃窝头饼子和咸菜的日子。
不记得在春节后的哪一天,母亲会突然脸带微笑,端出一个神秘的小碗放在灶台上。仔细看,小碗里整整齐齐摆着已经扒过皮令我垂涎欲滴的十几瓣咸蒜。看着晶莹剔透中挂着些许红色的蒜瓣,我总会食欲大开,把蒜瓣赶尽杀绝。
那淡淡的蒜香深深留在我的记忆里,每当看着母亲在秋天腌制咸蒜的时候,便充满了对来年的憧憬。
春天很快来了,榆树发芽了,我最爱吃的榆钱长大了。母亲带着我来到村口的榆树林子里,挑选榆钱最大最均匀的树枝,用一端绑了镰刀的竹竿把树枝砍下来。我边捡树枝便捋下榆钱往嘴里塞,大嚼大咽,那副贪婪模样,把母亲逗得哈哈大笑。至今,榆钱那丝丝香甜依然留存在我的记忆深处。
等砍够一定数量,母亲和我每人一捆拖回家里,把榆钱从树枝上捋下来,装到簸萁里。母亲把榆钱仔细地洗干净,倒入已经放有面粉的盆里上下搅拌。待搅拌均匀后放进已经燃起炉火的锅里蒸。等蒸熟掀开锅,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与面香扑面而来,我又要甩开腮帮子大吃一番。
盛夏到了,美味的金蝉如约来报到了。那时候我们博兴县小学生是只有麦收假期而没有暑假的。每天放学后,回家放下书包,拿上镊子、罐头瓶子,和小伙伴们去村前屋后的小树林里捉金蝉。
金蝉虽然深藏在地下,但是神奇的知道白天和黑夜,白天是断然不会出来的。到了傍晚才从土里往外蠕动,艰难地爬出深洞,到附近的树上去蜕壳,羽化成知了。我们小心翼翼地观察树下的每一个小洞。若发现小洞里的土在慢慢蠕动,就用手指伸进洞里一挑,一般就会看到金蝉在洞里的脑袋了。用镊子轻轻的夹住金蝉,不顾金蝉的拼命挣扎把它拖出洞口,往罐头瓶子里一放,一只金蝉就到手了。
吃过晚饭,约上三两个小伙伴,拿上手电筒在树林里一棵树一棵树地梭巡,每晚总能找到少则十几只,多则三五十只金蝉。带着金蝉回到家,母亲把金蝉放到咸水里腌制起来。等积攒到百余只的时候,母亲会在吃饭时突然端出一盘金灿灿香喷喷的金蝉。面对这珍馐霉味,不舍得一口就把一只金蝉吃掉,我一根腿一根腿地吃,慢慢品味着吃。在那个吃不饱饭的年代,我眼里没有比金蝉更好吃的美食了。
秋天快过去了,地瓜熟了。那时候农村生活窘迫,除了所谓的人民公仆和吃财政饭有工资的人家舍得买地瓜吃,我家这样的普通人家是万万不舍得去买地瓜吃的。
既然买不起,母亲带着我去翻地瓜。地瓜的主人已经收获完毕,我们再用锄头撅头把地重新翻一遍,找寻漏下的地瓜。这样经过一天的劳作,一般会翻到少则三五斤多则十几斤地瓜。
回到家,母亲会挑选一块比较顺溜的地瓜洗净让我生吃,那甘甜那脆爽的口感让我难忘。
母亲把地瓜洗干净,用刀从中间一分为二,贴到锅壁上慢慢蒸熟。看着灶膛里的火焰映红了母亲的脸颊,觉得母亲是世界上最美的人,无所不能的人。
估摸着地瓜蒸熟了,母亲掀开锅盖,用铲子把地瓜轻盈地从锅壁上铲下来,轻轻放到簸萁里晾着。吃着用语言难以形容的美味地瓜,我全然不顾脸上脖子上地瓜的抹子,只顾大吃特吃。后来才发现,母亲做的蒸地瓜类似后来流行的烤地瓜的味道。
冬天很快到了,庄稼地里、村社、屋顶,被茫茫白雪覆盖了。村边的水草茂盛的小河沟里结了薄薄的冰,冰下的鱼也不那么活跃了。从村里的小学下课以后,我带上捞鱼的小抄网,强忍着刺骨的寒风,来到河沟边把冰打碎,用小抄网捞一个傍晚,总能捞个七八两小鱼。
母亲把小鱼洗干净,把鱼内脏去除,在鱼身上裹上面粉,放到油锅里里炸熟。重新刷干净锅子,用葱姜蒜炝锅,待水烧开后,把炸好的小鱼倒进去,再放入些许的面粉,等锅里沸腾起来,博兴名吃小鱼汤就做好了,只等母亲一声令下就开始这顿饕鬄大餐。
母亲从水瓮里舀水倒进锅里,弯腰在灶膛里填上柴火,不紧不慢拉动风箱,火苗在灶膛里熊熊燃烧,炉火把母亲的脸映的通红。我满怀期待盯着锅台上的一把雪白的挂面,期待着水烧开后把挂面下到锅里,就可以吃上日思夜想的挂面了。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吃挂面的情景,那时候我六七岁,村里刚把土地刚刚分产到户,生活有了起色。
由于我家兄弟姐妹多,能在生产队挣工分的劳动力只有父亲和母亲,能让一家人吃上饱饭就是父母亲的最大目标了,吃机器压榨的雪白挂面成了不敢想的奢望。结束了生产队大锅饭,实行土地分产到户,我家的日子慢慢好了起来,粮食多了起来,母亲禁不住我的再三央求,到村小卖部里用小麦换了一斤挂面。
面条很快就煮熟了,母亲把面条舀进碗里端上灶台,每人一小碗,一家八九口人围坐在灶台上吃挂面。我趴在碗上呲溜溜吃着雪白的挂面,感觉那软滑的挂面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了,虽然现在看起来只是清水挂面煮熟了,在碗里倒了一点酱油而已。
一小碗面我很快就狼吞虎咽的吃完了,吧嗒着嘴回味挂面的清香。奇怪的看着母亲碗里的挂面一动没动,只喝了汤。母亲看到了我的不解目光,把挂面碗递到了我跟前说:“我吃不惯挂面,你吃了吧!”我虽然有点疑惑,但是挂面的香味还是诱惑我急急地吃了起来。母亲轻轻用手摸着我的头,微笑的说:“不急,没有人抢你的挂面!”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兄弟姐妹渐渐的都成年了,母亲也老了。有一天,母亲病倒了,好在并无大碍,在医院里住了一阵子就出院了。母亲每天吃的很少,我便问父亲:“我母亲平时有什么喜欢吃的饭?”父亲沉思了一会儿:“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就是爱吃面条!”我听完脑袋“嗡”的一声,回忆起小时候吃面条的场景。原来母亲是喜欢吃面条,当时是不舍得吃啊!
我找出肉切成均匀的肉丝,葱、姜、蒜备好,做了一碗肉丝面。把热气腾腾、香喷喷的肉丝面端到母亲面前:“娘,尝尝我做的肉丝面好吃吗?”
看到肉丝面,母亲眼前一亮,有点湿润。看着母亲微笑着把一碗肉丝面吃完,我心里既欣慰又有点心痛。
几十年过去了,生活好了,现在时常想起儿时的美食味道。在外面吃到过很多比母亲做得精致的饭菜,却再也没有过那种垂涎欲滴的感觉,可能这就是母亲的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