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北
黎明还没有睁开眼睛,吴天就开着车往学校赶。黑暗浓得密不透风,铁疙瘩似的,车灯照不透,光反射回来。他很怕下一秒就把车撞碎,右脚不停地在刹车和油门上忙活,却很不给力,一觉醒来,右腿短了许多似的。
不仅右脚不给力,脑子也不在线。昨晚脑细胞剧烈撞击了七八个小时,编他娘的那两张表,牺牲了无数的脑细胞,昏昏沉沉躺下,又被自己的呼噜惊醒,看着自己做着一个又一个黑色的梦,仿佛昨天还没过完,今天也没来临,脑袋里塞满一堆混帐的玩意儿,胀得疼。
从南门进来,一道强光直刺过去,是从西门冲进来的。吴天心里骂着,到底他妈的上百万的进口车牛逼,能直接钻过黑暗,没有被挤扁。蠢货也来了。
俩货急匆匆,前后脚来到二楼校长室门口。
校长。毕恭毕敬喊一声,无人应,再喊一声,还是无人应。
他俩毕恭毕敬里在门口,然后抬头互相看看,都心里咯噔一下,然而,又觉得没什么好惊奇的。
等待是漫长的,尤其是毕恭毕敬地站着,才五分钟,他们俩开始股颤心衰。再喊一声,校长。过了两分钟仍无回应,他们才确定校长没在里面。蠢货先一步,触摸指纹锁,没有听到动人心魄的“嘀”的一声,怪了。
吴天悄声骂,蠢货,让开。就将他往后拽一下,自己到前面,左手食指轻轻一触,“嘀”的一声,门开了。
嗯?蠢货奇怪地看看吴天的指头,再看看自己的指头,发现自己指头上居然长出一层黑毛,还就是右手那根食指,其他都原模原样。
蠢货叫金俊华,后勤部主任,精瘦精瘦,属狗,人们都叫他“直肠子”,他吃饭呼噜呼噜直吞,就像往较粗的下水道倒,然后,刚放下碗,就跑厕所,呼噜呼噜全出,所以胖不起来。还有,他存不住话,什么话到他那里,就等于上网直播了,尽人皆知。其实,大家只看到表面,有些话他是打死也不会说的,进他耳朵就像金子进了貔貅的肚子,只会在肚子里无性生崽。
小诸葛,我还来得及洗脸。
小诸葛吴天,校办主任,足智多谋,二十年前,刚分配到学校,就凭着智谋成就了校长的美事,深得老校的信赖。那时,校长还不是校长,副的,和老婆鸡三狗四的,听说被老婆堵在宾馆房间里,软的磕头,硬的动拳,家里美苏冷战,一个女儿就是可怜的阿富汗。有一次全县教研活动,他跟着瞿世强副校长参加,只见身旁的副校长不喝水,也不听报告,在本子上写了几十个“电解水”,吴天眉头一皱,悄悄跟副校长说,校长,你把家里的事处理好,我帮你做做她的工作,她很崇拜你,肯定有门!这个她,叫杨水清,绝美的女子,学校一枝花,吴天大学师妹,副校长到省城招师时亲自招的,也是副校长的铁杆粉丝。吴天一来二去,杨水清就成了校长的第二任夫人,现在还在编。
我也没来得及洗。吴天张着大嘴,打着哈欠。还在梦中的他就被校长的电话给拎起来。
你先洗。金俊华总是让着吴天。
吴天右脚跨进校长室的卫生间,差点前跌,啥原因?自己踏油门就觉得腿短了些,现在看来还真是的。
小诸葛,瞿老校这么早喊我们,什么事?直肠子每次都是这样开场。害得我刚趴在老婆肚子上,就得下床,现在还硬硬的,顶得难受。
蠢货,肯定是绩效工资的事。你不能看看群里有什么敌情?小诸葛坐在沙发中间,眼睛瞄着楼下,一旦老校过来,马上移到边上。
哎吆,娘来!我的手机没带。这可怎么办?怎么是好?直肠子觉得肠子一下子冻直了。
我看看。小诸葛一直不爱看微信,一般是三天看一次。果然有敌情,那哥们又在喊公布分配方案,公开分配结果。
那哥们是两个人,一个是教外语,一个教政治。教政治的接近六十,却修练不到,不能耳顺,穿一身火药,嘴里喷火,一点就着,滋滋滋,却不爆炸,好对付,悄悄找他,小恩小惠,喂一喂,堵住嘴,就不喷火了。另一位刚过五十,从外校调进来,做过学校领导,喂不进去东西,去年就在群里指名道姓,请校长言行一致,公正公开,取信于民。难缠!这两人本来也和大家一样,背地里议论一下,却不知如何传到校长耳朵里,校长大会上不点名批评,不成想,反倒激怒了二人,他们公开和校长叫板。
又是那两个东西!一个尝到甜头,喂不饱的恶狼;一个茅坑的石头,光知道吃屎。直肠子这会儿肠子的冰化了,软和一些,又愤愤然起来。要不是老校地位高,早被他们掀翻了。
吴天扫了金俊华一眼,心里骂着“蠢货”。他对那块臭石头打心里敬佩。上大学时,班主任对学生不公平,凡是官宦子弟、富贵之子,都照顾有加,什么提干,入党,评先进,都是他们的,像他这样贫寒子弟,学习再好,也没有机会,到毕业分配时,几个推荐指标全都是看家庭的,他这个学霸连替补都不是,忍无可忍,他在班级公开叫板,然后又闹到院里,闹到校长室,学校干涉,班里民主推荐,他被推荐到省宣传部,却赌气放弃了,以此证明自己为了公正而不是为了私人之利。
一夜过去,蠢货的智商飙升,一下子到了130,他知道小诸葛不认同自己的咒骂,便不再言语,走到窗户前打开。
一股臭鸡蛋的味道迫不及待地挤了进来,仿佛在窗外等候了很久,俩货立即捂住鼻子。
蠢货!找骂!老校进来怎么办?快关上!吴天边骂边走向西北角的一台空气净化器,打开。
金俊华才反应过来,连蹦带跳,打开了另外四台空气净化器。
小诸葛,当初我问你,老校凭借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力,发动人大政协向政府施加压力,迫使后面的化工厂停业整改,后来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把化工厂端掉呢?当时你不告诉我原因,还骂我蠢货,现在我明白了。
小诸葛转动脖子,连同身子也转了半圈,嘴巴撅得高高的,看着他,等待着。
老校实际上借此扩大自己的社会影响,尤其是在他刚刚担任一把手之际,可以收服教师,同时收服家长。记得在开学典礼上,他的讲话铿锵有力,把教学楼震得颤抖,他说,保障老师的权益,保证老师的健康,是我的第一追求;他还说,确保学生们的健康,是我毕生的追求,为了这两个追求,我不怕把乌纱帽丢了。话音没落,掌声雷动,震得我耳鸣三天。目的达到了,他见好就收,不能真的和政府叫板,所以嘛,所以嘛,你懂的。
蠢H—U—O!吴天三个口型,还一脸不屑。他当初也是这样想,瞿校长看透了他的心思,然后走到天平跟前——校长教化学,办公室里始终放着些实验仪器——用右手食指敲敲天平,转身坐在办公椅上,不言语。他明白了,平衡,制衡,这是校长用来平衡各种力量的工具,一定时刻,他会把老师家长的意见上达政府,为民请命,让政府解决学校一些问题,还宽宏大量地理解政府;另一个时刻,又把请命所得回报学校,赢得民心,当然还有给自己留下腾挪的空间。想明白了,但是他对谁都不会说的,只是对校长点点头。
窗外的黑暗已经稀释了很多,能呼吸了,但仍然弥漫着铁腥味。
老校还没来,我们该干点什么?金俊华的屁股下面总有刺。
你给我们磨两杯咖啡。小诸葛比猴子大三岁,总是指挥着他。
好吧。金俊华蹦跳着。昨天老校最后留下你做什么?
吴天眯缝着眼睛,假寐。其实,他在想,能做什么,年年都要做的。老校先递给他一张表,长长的几十个人名,随即勾起右手中指,在办公桌上重叩三下;然后再给一张表,在桌上轻重叩两下轻叩一下;接着又给一张表,在桌上重叩两下。随后就低头看电脑了。他退出,知道一个晚上又是屎尿不及,第一张表上的人员是所有处办正职和个别特殊人员,他们的绩效是平均数的三倍,第二张表是所有处办副职和个别特殊人物,他们的绩效是二点五倍,第三张表是所有主任助理和助理主任以及干事,他们的绩效是两倍。需要他做的是将他们的工作量(包括业绩折算)搞成三倍或二点五倍或两倍,然后上校务会议。而校务会议上,必须党政一把手共同拍板,别人认真复议,才能通过。
哎——小诸葛长长叹口气。自己曾公开反对这种分配方案,不论是在校务会议上,还是教代会上,可是,没用。老校反而把他的绩效搞成3.1倍,看你还怎么说,再乱说,不就成了“又当又立”的小人吗?
给,咖啡。蠢货双手奉上,还递给一张餐巾纸,顺便递过来一句话,下面我们干什么?
这货每次都是这样问,吴天听到后且喜且厌。他轻轻吹吹飘着浓香的咖啡,然后轻轻嘬一小口,在嘴里停顿半天,才慢慢咽下,说,等待。
等——待——蠢货耳朵没上线,或者心在打瞌睡,拖长声音,眼睛痴呆,三秒钟后,眼珠一转,明白,低头喝咖啡,吱吱吱,真是属狗的。
吴天走向窗前,打开窗户。
小诸葛,有毒,你傻啊。猴子顾不得咽下最后一口咖啡,竟喷出来,画着抛物线,落到地板上。
蠢货,他们只会在深夜排放,现在早已停了。不把咖啡味去掉,又等着挨骂?还不把地擦干净!
金俊华马上想起,有一次,校长一个电话把自己直接从饭局上拎回来,一走进校长室,老校眉头一皱,又瞟了自己一眼,那眼神直接扒掉自己的衣服,把赤裸裸的自己推进冰窖里,随即听到从冰川纪飘来一声“出去”,自己不知怎样退出校长室,又怎样回家的,还是老婆聪明,让自己洗澡,把一身烟酒臭味洗去,换上干净衣服,才走进校长室。想着,赶紧跪下,用纸巾反复擦地板上咖啡。
窗外已经显出楼房和树木的轮廓,一两声鸟儿的啁啾,点破了黑暗,引着黎明悄悄来临。
五台净化器拼命吞吐着,南北窗对流着,咖啡味变成甜丝丝的空气。
小诸葛,老校快来了,我们总得干点什么,不然心里慌。
那就看看群里那两哥们还说什么。吴天点开微信群,和金俊华一起看。
又有新的了,是一篇揭露安徽省某中学绩效分配集体腐败的文章,快点开。
二人看完,身上起鸡皮疙瘩,冷飕飕的。二人不约而同走向窗户,一南一北,关上。
那哥们是夜猫子,深夜一点发一句,三点又发一句,五点发了这么个链接。好精神!吴天揶揄着,给自己减压。
不怕。你忘了,去年发的是河南省和广东省的,两篇呢。我也害怕,老校当作蛛丝一样轻轻抹去,他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还说,老师就是狼心兔子胆,成不了气候,不信,你看看,群里不会超过三个人跟帖的。猴子伸出两根毛茸茸的指头说,果不其然,最终就他们两个东西,别人屁都不敢放一个,这年头,和亲爹亲妈过不去,也不能和领导过不去,况且,老校的位子岂是他们能撼动的?
蠢货!吴天这次是在心里骂的。二人的想法还是不一样。
吴天认为,绩效工资,考虑“绩效”固然没错,但别忘了中心词还是“工资”,不可以损不足以奉有余。就说去年吧,一个工作没几年的处办副职,绩效竟是他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物理组的老王的三倍还多。老王接近退休,还兢兢业业教两个班,拿到2.5万,不知何人从哪里打听到他徒孙的徒弟拿了7.8万,说给老王,老王满是皱纹的老脸蹙缩成几个世纪的沧桑,浑浊的老眼里纠结着惊讶愤怒无奈,嘴唇蠕动了半天,到底也没说什么。如今,老王刚刚退休回家,教研组为他送行,举行茶话会,请他说几句,他不说,徒子徒孙们反复邀请,这位学校的元老流泪了,仍然一字没说,留给大伙一个凄楚的背影。每每想起那个情形,自己愧意顿生,肺叶就被一只手攥住,但他绝不背地里说什么,怕万一传到校长的耳朵里。
只要老校在,就亏不了咱。蠢货很得意,去年得了8.5万,比同年入职的桓恒亘的全年工资少不了几块钱,爽歪歪!小诸葛,老校说过GDP是硬指标,我当时不懂,现在我知道了,我们的工资收入加上年终绩效,就是我的GDP总值,随着这个总值的提高,附加值也在提高。比如我的住房公积金,就是教外语的那个老东西的两倍,这一项一年多收入4万多呢。
吴天没吱声。心想,何止?再加上各种活动补贴和升学专项奖,又是上万,更实惠的还是老校给的借读指标,每年一两个,全年的工资奖金都有了。那个蠢货还有后勤采购、食堂、各种大修小补基建工程的回扣,你他妈的才能开上百万的豪车。年前,快到十二月份,老校一查问,才知道还有一笔300万的维修基金没用,年底就作废了,马上指令蠢货一天内拿出方案,然后就施工,现在看看那点草皮,值几个钱?球毛!你小子从中渔利多少?鬼知道!
想着,吴天联想到妻子所在的中学,放暑假的教师会议上,校长兴奋得脸上放光,嗓子里安装了扩音器似的,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区教育局和财政局联合批给我们二十万,改善就餐环境,今后全校师生就餐就会冬暖夏凉了。相比较,咱们校长就是个银行家,想用多少钱,随时取。豪横!
黑暗虽然恋恋不舍,还是把班交给光明,东边有人拿着曙光摇曳着。学生们进教室了,一盏盏灯亮起来,教学楼像巨大的蜂巢。往南看,楼下正是刚刚铺就的草坡,矩形的,还有不成形状的,多数是枯黄的,还有枯黄中夹杂着点点青绿,一片片膏药似的,大地伤痕累累。
看着吴天看那工程的眼神,此时此刻,蠢货的智力又提升了,知道小诸葛在骂自己。跟钱有仇是他娘的傻子,缺钱就是缺氧气。直肠子变成绕绕弯,在肠子里说话。拿出施工方案,交给老校审批,然后就招标,然后园林美华公司瞿世敬总经理就率领挖掘机、推土机、翻斗车、吊车、大卡车、小卡车,赶着十几个工人,浩浩荡荡,开工了,老校甩给金俊华一句话,严把质量关!
俊华,我们看看,今年参加绩效分配方案讨论的教代会代表调换哪几个人。一会儿,老校肯定要我们拿出初步方案。
好吧。反正在处办负责人里挑选呗。有事可干,金俊华就心安了,话也就多了。诸葛兄,我现在才明白,老校那话的意思。
哪句话?
你忘了?当时你在行政会议上坚决反对这一届教代会代表,你说,顾名思义,主体应该是一线教师,不能都是学校的领导,干脆叫校务会议算了,何必叫教代会?老校怎么说?他说,你知道长工疗养院吗?你没说话,我当时怎么也不理解,后来才明白。那年跟着老校送老厅长去长江工人养老院,才知道,那是伸向长江的一个小岛,就像一个孩子往水里跑,被妈妈拽住了,三面是水,一面是山,鸟语花香,风景如画,那就是疗养院,各种规格的房屋,还有权威的医疗机构,住的全是高干,最低的是副厅级,哪里还有工人的影子呢?各校的教代会,都是环节干部也就不足为奇了。吴哥,嘿嘿,别让校长知道啊。
吴天想起来了,因为这个,会后被叫进校长室,校长客客气气给他端一杯茶,然后笑眯眯盯着他,看了足足十分钟,什么也不说,就是看,两眼喷射出汹涌的意志,核辐射一般渗进他的皮肉,骨骸,灵魂。他不由得股颤心悚,就觉得有个声音从腹腔缓慢上升,到嘴里,嘴唇一开,“仗义执言,你配吗?还不跳到微型天平上称称!有几克重?”居然是自己的声音!只见校长低头看电脑,过了十分钟,他才退出校长室。
出了校长室,他才抖抖地拭去额头的汗珠,发誓再不顶撞校长了。然而,“嘀”的一声,校长的微信,“今后继续你的批判性言论”,后面还有点赞的大拇指。
吴天一下子智商参数不到70。真的鼓励我?还是运用了修辞手法?作为知名的陶行知式教育家,瞿校长应该有容人之度。记得多年前,晚自修后,学生陆续回宿舍,瞿校长巡视校园,发现楼后树丛里有拥抱的身影,他快步过去,忘情的二人还在接吻,他清清嗓子说,分开吧。就在一瞬间,其中一个反身抱住校长,回头说,快跑!然后任你身材魁梧的瞿校长左挣右扎,还是没有摆脱男孩,直至看不见女孩踪影,男孩才松手,低头向校长连声承认自己错了,请校长责罚。校长将那男孩领到办公室,才知道是高三某班学生,但最终也没有问出女孩的信息,事后校长也没有处分男孩,甚至唏嘘赞叹,真男子汉!就此,他还在班主任培训会上说,中学生谈恋爱不合时宜,但也算不得洪水猛兽,应该说也正常,我们所要做的是引导,监督。那个男孩,恕我不说出他的名字,我答应为他保密,他已经毕业,考上名牌大学,得到录取通知书后,他专程到我办公室致谢,他说,是我的包容感动了他,也促成了他的决心,在以后的高三学习中,和女孩坚持把感情深埋心底,专心学习,将来如果有缘,再轰轰烈烈地谈一场恋爱,他还告诉我,那个女孩也考取名牌大学。你们看,我们要理解孩子,相信孩子,引导孩子。最后校长开玩笑说,男女拥抱,至少说明他们的性取向正常。
吴天的意识继续流淌。副市长的女儿在我校上高二,和班里的同学谈恋爱,公然在教室接吻。班主任气愤得罚两人站黑板前,责令二人公开检讨。女孩不服从,和老师吵起来,认为老师侵犯隐私,粗暴武断,老师也不让,说她做都做了,还算什么隐私!副市长知道后也很生气,认为班主任处理不当,没有尊重学生,责令学校停止班主任的工作。瞿校长一面做副市长的工作,一面调整女孩的班级,把女孩从物生班调到物化班,那是社会公认的优秀班级,班主任是杨水清,学生打破头往那个班级挤,学校只好严格按成绩编排,当初副市长的女儿成绩不够,进不去。校长把女孩原来的班主任叫到办公室,那班主任才工作五六年,毛头小伙子,此时却吓得身子发抖。校长先分析女孩的错误和班主任做法的疏漏,指出老师要有正确的学生观,正确认识学生的恋爱行为,然后告诉小伙子别怕,继续做班主任,学校会周旋。小伙子还以为会被撤职,受到处分,没想到校长这样保护自己,眼泪直流,说话的声音扁扁的,几乎是泣不成声。校长又亲自去副市长那里,耐心说服副市长,并保证亲自给女孩补化学,看到自己的女儿因祸得福,副市长的怒气也消了,等到女孩考上大学,校长和副市长已成哥们。
收回!怎么这么乱想!吴天抓住自己的思维硬生生往回拽。
同时,金俊华的意识也在遍地流淌。今年应该比去年略微高一点,超过10万,明年的公积金又上个台阶,一年的工资就出来了,一人挣俩人工资,爽!元旦前刚竣工的项目,瞿总才给了5万,难道就这些了?他也太黑了!跟他要?吓死你!他是谁?你敢跟他要!就是这五万,我敢独吞吗?罢了,拿出三万!所以接到钱的第二天,猴子就送出三万。心疼。转念一想,扪心自问,这些年,学校这么大的投资,完全可以重新建一所高中了,我得的还少吗?人心不足蛇吞象,胀死你!阿弥陀佛。
俊华,教务处、政教处、校办一室、党办、国际办、宣传办、餐饮中心、考核办、心理咨询中心、图书馆、校刊编辑部、对外联络部、校史馆、学生竞赛管理中心、高一级部各退出一名副主任,校办二室、工会办、文明办、安全办、团委、招生办、财务处、人事处、教师发展中心、学术中心、实验中心、年鉴编辑部、体育中心、学生生涯规划指导委员会、高二级部、高三级部各增加一名副主任,轮流换。怎么样?
听你的。金俊华向来听吴天,不过心里还有点不痛快,他为什么没提我管的后勤办、采购办、校车队呢?直肠子就是直接,小诸葛,我手下的后勤办、校车队、采购办今年不动?
是这个意思,这三个办公室都只有一个主任和几个助理,助理不能上,主任换下来不好。
吴哥,谢谢您的好意。金俊华难为情了,赶忙起身给倒水。
房间里的灯暗了,窗外亮了。一辆辆小车悄悄流进校园。
老校还不来?两人脑海里同时飘出一个问号。
吴天的意识又流到刚才的洼地。校长是真的鼓励我提意见吗?如果不鼓励,为什么对我还那么好呢?什么都帮助我,帮我评上教授,评上特级,推荐我参加高考命题,推荐我兼任市教研员,推荐我为省教育家工程后备人才,推荐我为省师范大学物理系在职硕士生导师。看来老校真是个教育家,有情怀,有度量。是的!省语文研讨会在学校召开,作为东道主学校的领导,老校到会并讲话,赢得了与会代表高度评价,主要是他说了两点,一是中学语文必须守住根本,母语教学应遵循母语教学的规律,借鉴母语学习的历史经验。他认为全世界母语教学没有像我国这样瞎折腾的,几年一批新名词,一堆新专家,实际上,每次都是抄来几个名词一两套理论,跳出几个专家,兴风作浪,折腾师生,赚得个盆满钵满,然后偃旗息鼓。语文老师要有定力,立足母语,不畏浮云遮望眼,坚持读说听写思。二是中学语文老师应该成为这所学校最具有批判性的队伍,由于这支队伍的存在,学校才有长盛不衰的活力。说得多好啊!听到语文组老师眉飞色舞地转述校长的讲话,吴天的血就热了。可是,可是,老校对语文组几个有批判性思维的个性鲜明的老师,好像不感冒。这——唉!一会儿,我再表示反对,看看校长真实态度。
金俊华的思维也回到原来轨道,不过摇摇晃晃。我要看看瞿总的态度不对是老校的态度元旦以来老校好像见到我有点冷为什么难道瞿总说给了我五十万那可麻烦了老校一定记恨我太贪铁公鸡不拔毛不过瞿总也不可能这样信口开河吧我没亏待过他呀老校多聪明肯定知道不能回扣那么多然而如果瞿总说给了三十万呢那是可信的信谁呢信我还是信瞿总妈呀跳进黄河越发洗不清了洗不清了跟老校说说对说说这么多年了我鞍前马后忠心耿耿谁人不知老校还能不知吗冤死我了冤死我了校长啊请您明鉴千万别减少我的绩效更不要一生气把我免职我不会表白的我的忠心日月可鉴校长英明阿弥陀佛……
敲门声,柔情似水。“校长——”声音轻轻推开门,伸出温柔的小手抚摸着你的脸颊,好闻的兰草幽香随风飘进。来者是音乐美女老师,她见到俩货,猝然一愣,瞬间恢复平静,好像昨天见到一样。哟,二位大主任都在,校长呢?
还没到。沮丧的金俊华见到大美女,赶忙把袖子往下拉扯,遮住手指,羞愧难当。
很快就到,请进。吴天常说美美与共,美女共欣赏。
别。你们有大事相商,我不打扰了。美女转身飘走,后脑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吴天觉得身子起反应了,下身硬硬的,怕被蠢货看见,坐下翘起二郎腿,压住那硬硬的东西。目光拐着弯追着美女,思绪飘得更远。自己有三位可以与之媲美的红颜知己,都是仰慕自己才华的同行,其实自己有什么才华呢,不是生活所迫,谁他娘愿意把自己搞成才华横溢的鬼样子?这倒好,有了三个美女,一个荤,一个素,一个荤素搭配。素的最精致,美得不可方物,至少自己这样认为,你和她亲吻,她都要关灯拉窗帘闭眼睛,好像永远是初夜,惹你怜爱不已。荤的那位年龄最小,个头最高,模特身材,她自己说是吐血身材,一见面就“袒呈”相见,真能使人鼻血乱喷,累得你三魂六魄都躲在云霄里,过瘾!时荤时素那位时而林黛玉,牵个手都不允许;时而潘金莲,翻云覆雨,花样迭出,让你乐不思蜀……
蠢货看到小诸葛这个熊样子,忍俊不禁。小诸葛,人家都说你和老校是神交。
嗯?吴天白眼相向。
可是我看你经常和他唱反调,现在我也明白了,你们在唱双簧呢。
哦。吴天舒口气,原来说的是这个意思!蠢货,别瞎说。同时甩出一巴掌。
金俊华灵机一跳,哐当,一个相框掉下,俩货一看,傻了,空气净化器都不敢出声,再一看,谢天谢地,上帝保佑!幸亏是高级塑料,摔不碎。俩货赶紧把相框挂上去,恭恭敬敬。初阳照在相框上,映在照片上,反射着圣光。那是校长在学校会客厅和著名校友、国务委员握手的照片,校友笑容满面,校长满面笑容。
围绕着这张照片,还发生一个故事,只有吴天和他的副主任王正昊、美术老师占魁知道。学校每年都要挑选一幅具有代表性的照片,作为学校年历封面,这当然归校办负责。那年年底,吴天出差,王正昊负责筛选,他和美术老师占魁,从全年教育教学后勤师生荣誉等方面的照片中海选出二十幅,报送给校长,请校长提出意见建议,或重新海选,或从中挑选。校长说好的,你们要全面考虑,选择最具有宣传价值和正能量的。王正昊领命而去,连夜制作,然后将校样送给校长,校长一看是外语邱老师获全省全能大赛第一名的颁奖照,微蹙眉梢,说,别急,再选选,重要的不是突出个人,而是突出学校。王正昊心想,您直说便是,但他长了几个胆敢这样说!回去苦思冥想,有了,学校合唱团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照,这次他留个心眼,没做校样,拿着照片找校长,校长咂摸一声,非主流吧。王正昊拖着已经灵魂出窍的身子退出校长室,再选,校长在全省四星级学校办学经验交流大会发言照,这是综合评价,全省只有两所学校获得特等奖,上台交流,成,就它!校长一看,可以,不过,照片比例失调,人太小,而且身旁的厅长正在看手机,年历送到他手里,他不生气?王正昊一面佩服校长,一面直想跳楼,回到办公室,恰好吴天回来了,见到救星,忙说,你再不来,咱俩就阴阳两隔了。吴天了解过程,又将二十张照片取过来一一观看,看到国务委员和校长的合影,眼前一亮,就它!王正昊嗫嚅道,不能突出个人。吴天回答,对啊,没突出校长个人,突出了学校办学业绩,有那样著名的校友,学校能差吗?明天就得付印。吴主任,你还是去请示一下。不用请示,你现在去印刷厂,今天就可以开印。结果,老校很满意。
小诸葛,不去上课?
停课复习。吴天沉吟一下,蠢货,还得选个普通教师代表,你看谁合适?
还要普通教师代表?好几年我怎么没见到?这一阵子,蠢货明显沮丧。
蠢货,那是物理组老王,他拒绝参加会议。
哦,是那老倔头,对抗学校,给他两万五都……没抬头就被吴天的目光把后面的话给塞进喉咙里,咽下去了。半天才又出声,我也不知道选谁合适。
门猛然推开,把茶几上的两份红头文件吹到地上。哪个傻大胆!
“原来多好的人哪”,“孔乙己”总是这样开头。他姓孔,名不凡,化学实验老师,六年前做化学实验出了意外,被毒气熏坏了脑子,还造成一名学生窒息,被抢救过来,没留后遗症。是他操作失误,按理说该追究教学责任,是校长念他是学校元老,老伴去世了,一个儿子又不争气,就上下通融,不仅没处分,还算工伤,保留公职,享受补贴。孔不凡一直瘦高个,吴方言,语文组的同仁戏称“孔乙己”。“孔乙己”与物理组老王关系好,不知从老王处听到什么,也不知道是夸谁,还是为谁惋惜,说了一句“原来是多好的人啊”,后来脑子坏了,就说成“原来多好的人哪”,而且一说就不停了,见谁第一句必须“原来多好的人哪”,最后必须重复一遍。
咦,没人?老是见不到他!一屋子啥玩意儿!为啥逼人家?谁不生孩子?“孔乙己”没头没脑问两句,转身就走。原来多好的人哪!
吴天长叹一口气。他知道“孔乙己”还是为生物组张成爱鸣不平。看来他还不知道,事情已经解决了。一星期前,吴天到高二物理备课组,听人连说“过分”“太过分”,一问才知道,党办刘凤山主任打电话责问张成爱为什么连续两周“学习强国”零分,张成爱说刚生孩子,婆婆不给学,怕看坏眼睛。刘凤山强硬地说,身为党员,要严格要求自己,生孩子也不能耽误学习。吴天气坏了,魔鬼上身,扭头就走,直奔党办,恰好刘凤山在,指着刘凤山的鼻子大骂,你还是人!骂得刘凤山莫名其妙而又恼怒万分,你凭啥骂我!你不是个人,人人都可以骂你!你为什逼迫一个产妇?刘凤山一下子明白了,这货在抱打不平,便说,能怪我吗?上级每周统计各单位学习情况,我也是为了单位。别他妈说得冠冕堂皇,我们这么大学校,那么多党员,也不在乎少她一人,你最好打电话给张成爱,让她别学。你谁啊?别管我谁,是人就不应该那样做!你没权力命令我!我看有没有人命令你!校长也不会命令我,他还兼任党委书记呢。叮铃铃,电话响,刘凤山接起来,校长,您说。“你马上给张老师打电话,让她好好休养,其他党员多学点。你知不知道女人月子地里落下毛病不好治?”电话挂了,刘凤山战战兢兢,又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说,我怎能不知道呢?吴天怒吼,别那样看我,爷不打小报告!
其实,老校还是很有人情味的。吴天心里念叨,心里升腾起一股热气。校长偶尔到教研组参加活动,很平易近人的,谈笑风生。有次到语文组,听一位老师说读书笔记10分的考核经过后,笑着说,孩子挣那点分数不容易啊,你都把人家都扣光了,让人家咋过年?我在设想,假如你到教室公布同学们的得分,那些得零分的同学揪住你狂揍,那些得10分的同学会不会救你?说得大家开怀大笑,那位老师连忙说,我再调整调整。在外语组,他说,我听说有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儿整天背着大书包,楼上楼下,干什么的呢?课代表,背作业。我从教几十年了,第一次听说,好有趣,我佩服这小家伙,肯动脑筋,背着确实比抱着省力气,可是又听说,他不仅背着,怀里还抱着,我又有点心疼了。这时,一个女老师脸红了,尬笑,笑声前言不搭后语,对不起,校长,是我的课代表,我要减少作业。校长也笑笑说,可以写成小说了。大家又轻松了。校长接着说,我想起了我初一的同学,叫王二牛,语文老师刚布置完作业,他举手站起来,问老师省略号最主要的作用是什么,老师说省略呗。又问可以省略多少呢?老师说有多少省略多少。他才笑嘻嘻地说,那么,你叫我们每个字写10遍,我能不能写一个,后面点省略号?老师气得张口结舌,我们哄堂大笑。后来,王二牛成了全省闻名的企业家。我说这个事,就是觉得,小孩子表现出来的荒唐也许是创新的萌芽。张老师,你的课代表也许是个人才,你可要好好培养。那位女老师一听,不再局促不安了。在历史组,他说,不懂地理难为将,不懂历史难为相,可是,我们往往把历史地理当成副科,不应该啊。连农村人都歧视历史,我的一个朋友说,他给老家侄儿买了《上下五千年》,没成想,下次回家,看到茅厕一个小凳子上放着一册撕了一半的《上下五千年》,干什么的?揉软擦屁股。“我蹲了半天,也撕下一张揉软擦屁股,擦完,突然敬仰包括我在内的乡亲们的屁股,它们真的好有文化!”大家一听都笑得前仰后合。是的,老校在校有时不苟言谈,可是到外面讲座,真是妙语连珠,笑点迭出,连空气都跟着听众哈哈大笑。
咚,咚,咚,轻柔的敲门声。貔貅进来了,小心张望着,却瞳孔不聚光,根本看不见眼前的俩货,只是寻找校长,终于确定校长没在,才说,二位早,校长还没进来?我在食堂看见司机了,校长应该来了。
貔貅是教务主任兼学术委员会主任,是个自私货,政治组赐了他这个美名,其实糟蹋了这种吉祥物。哪里有好事哪里去,干活偷奸摸滑,你看他批改试卷,坐在那里半天改不出几份,一会儿借口有事就遛了,鬼影子都见不到,政治组的同仁们没有一个正眼看他的,可是没招,谁让人家深得校长宠信呢。
没进来,我们正等他呢。吴天历来看不上貔貅,懒得多说。
还像去年那样收拾姓郝的?貔貅压低声音,谄媚着问吴天。
吴天扭过脸,没吭声。
貔貅讪笑着离开了。
他说的姓郝的,是外语组的郝泰,就是在群里叫板校长的“臭石头”。去年校长先让人去安抚,给他按照副职分配,他断然拒绝。校长说找短板找软肋,让貔貅想办法,貔貅一查,发现郝所教的班级均分高分率都高,不合格率也最高,于是全校大会分析成绩数据,并以“绝不放弃一个学生”为主题,批评不合格率高的科任教师,弄得郝泰灰头土脸,再也没心思在群里发话了。
今年呢?不知道有何高招,二人都这样想,等着校长吧。
校长怎么还没来?金俊华念叨着。
电话铃声,原来是吴天手机的视频通话,忙点开,“校长。”
金俊华忙起身恭立,凑到手机前,却看不到校长,屏幕黑的。
说说你俩这一早干了什么。
二人汇报了,对着黑黑的屏幕,大气不敢出。
可以。校长停顿一下,那个普通老师代表就选郝泰吧。
他?我猜测,他不会参加。吴天弓着腰,小声说。
你直接请他参加会议,不告诉他什么内容。你想办法,他必须到会!到会后,教代会主任会宣布增选他为教代会代表,兼任教职工权益保障督察员。
吴天点头,惹得校长呵呵呵笑了。他想,自己点头的样子肯定像大熊猫。
俊华安排好照相的,特别注意郝泰。
金俊华鞠躬。
吴天,在会议上,你可以批评,但不能大放厥词,还要作为反对派表决。你注意看郝泰,他举手赞成,你就举手反对;他举手反对,你举手弃权;他举手弃权,你举手反对。这样才……校长应该在点头。
吴天原来想问问校长何必非要提高那么多环节干部的绩效工资而招惹老师们呢?现在不敢说了,仿佛看到校长双目炯炯,将他的意志源源不断地辐射到自己身上。记得一次老校喝醉了,这是他唯一一次见到老校醉酒,他把校长送进宾馆的房间,服侍他睡下,正要离开,却被校长一把抓住,只见校长迷迷糊糊地说,当个人意志变成一个群体的意志时……啧啧啧,他仿佛看见校长的口水直往心里流。下一秒,校长醒了,问,我说啥?答,啥也没说。校长又说,对,啥也没说!吴天想到这里,下决心把嘴封住。
吴天,你有事吗?校长看着开小差的小诸葛问道。
没,没事。校长,我记住了。吴天忙答道。实际上,他当时突然想到班里张俊豪,昨天在课堂上反对自己对一道力学分析题的解析,提出自己的见解,但他的理解明显不严密,他还强词夺理和老师辩解。平时,自己对这个很有思想有个性的学生非常欣赏,昨天却生气了,狠狠说了几句,张俊豪才不言语。
吴天想专心致志,但脑子失控了,昨天自己做法不妥,应该找个机会跟张俊豪道个歉,今天,我们应该留点……
吴天——校长声音低八度。
啊!种子。吴天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嗯——?校长声音拐了几道弯。
校长,这样做,郝泰要是还骂,您说咋办?亲爱的蠢货真懂事,适时为吴天解围。
呵呵呵。校长笑了。
然后,校长异口道:错误坚持三遍——
俩货同声应:便成真理。
他们依旧毕恭毕敬对着黑黑的屏幕,忽然屏幕一闪,一张大耳朵立着,闪闪发光。
2021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