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西北边陲,乌兰布和沙漠和腾格里沙漠交界处,一个工业小镇。
蓝天万里无云,刺眼的太阳挂在天幕,显得很小,却核辐射一样洒下灼人皮肤的强光,此时此刻,小镇边缘的沙漠里,埋一颗鸡蛋,可能不一会儿就能焐熟。小镇中心是一条正南直北的柏油马路,新补柏油的地方,骑车过去,沥青沾着轮胎“丝丝”有声,一股浓烈的臭味直冲鼻子。
十二点半,太阳还未至正南,下班的人们早已跑回家呆着了。马路上很少有人,偶尔一两人骑车,尽量靠近路边,跑在稀稀落落的树影下,身上还穿着长袖衣服,戴着帽子。路边的小叶杨树,还有沙枣树,叶子耷拉着,无精打采。
在小镇中部有全镇最豪华的饭店——沙湖饭店,不过从外面看去,也是一片平房,红砖墙,平顶,黄泥拌着麦草抹平。前面有个大院子,可以停汽车、摩托车、自行车、马车。平房一排东西展开,中间是一个大厅,可以摆放二十张桌子,镇里或周围苏木的人们办喜事,都会到这个大厅。今天,院子里停满了摩托车和自行车,看来有人在这里大办酒席。
可不?镇唯一的中学大锅棚中学——对了,镇名大锅棚,当年从内地浩浩荡荡来了几千人,在这寸草不生的沙漠地带,搭起帐篷,支起大锅,一小队的人们睡一个大帐篷,吃一大锅饭,几年间,建起了亚洲第二的盐化工厂,有位诗人来体验生活,给起了这个名字,大锅篷化工厂,有了厂房,有了家属房,有了菜市场,有了邮电局,有了银行,有了学校,有了医院,有了公安局,铺了柏油马路,通了汽车,栽了防风林,挖了鱼塘,开了菜园。旗上又设立了苏木,也叫大锅篷。不知为什么,后来改“篷”为“棚”——韩金刚校长在招待他的老师和家属。你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十六桌,都已经坐满了,喝水聊天,轻松惬意,大厅里连电风扇都不需要,凉爽得很。
“喂,喂,喂,请大家静一静。”五十多岁的老书记,头发花了,但脸色红润,仍像往常主持全校大会那样,不紧不慢,“昨天放假,今天大家放松放松,我们一起欢送韩校长。按理说,欢送,应该是我们大家请韩校长,今天却是韩校长个人请我们,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大家不必多心,还像原来一样吃好喝好。下面请韩校长讲话,大家鼓掌!”
掌声热烈。靠右边的一桌首先起立,随即全体起立,掌声不断。有人竟然落泪,马上被人制止,“别感伤,人家韩校长是高升。”
居于中央的主桌,韩金刚挥挥手,“请大家坐下。”对身边的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说,“各位老先生,请您坐下。”
“我在咱们大锅棚中学工作二十多年了,感谢在座的各位老师和您的家人,感谢已经退休和调走的老师和家人,正是你们的支持和默默奉献,大锅棚中学从初中变成完全中学,由五个班发展到十八个班,也由普普通通的牧区中学成为自治区重点中学。在我将要离开学校之际,我衷心地向大家说一声谢谢。”韩金刚举着话筒的手感到很重很重,眼睛好酸。
年龄大的老师,都记得,当年两排平房,前排是教室,后面是办公室和教工宿舍,四周的院墙是沙枣树,一个煤渣铺的篮球场,一块同样是煤渣铺的不成规则的运动场,到处是羊屎牛粪,几只羊跟着一条狗跑,两峰骆驼悠闲地转悠,仰着头吃沙枣树叶,姿态很丑。校园像个开放的牧场。二十多岁的韩金刚被派来当副校长,他留着寸头,背着一个军用背包,提着一袋子书,一个篮球网兜,走进校园。起先人们以为是内地来的大学生,后来才知道,他确实是内地人,当兵转业的,再后来,人们打听到他在部队里是放羊牧马的,整天在草原上读书自学,后来成了文书,提了干,不知什么原因,复原了,却没有回老家,留在这沙漠里。他当副校长,校长是化工厂职教科副科长兼任,他一来,那位副科长一学期也见不到几次,他就是实际的校长了,教学、后勤、德育一个人全抓,他的主业是语文,但历史、政治、地理都教,甚至体育课也上。课余、节假日,他又领着老师,有时再加上学生,拉土,脱土坯,再用土坯砌起院墙,还买红砖,砌起了校门,挂上校牌。接着,又整顿校园,将煤渣下埋,再拉黄泥掺着沙子,铺垫运动场,栽上单杠双杠,挖出跳高跳远的沙坑,整出一个主席台,竖起旗杆,买了水泥,抹出一个光亮的篮球场,然后在院墙内外载上白杨树。这时,才真正成为校园。
他多次向厂领导请求,扩大招生,不仅招化工厂子弟——因为学校是子弟学校——还招地方学生,当地农牧民的孩子都得到一百公里开外的旗政府所在地上学,花销大,还很不方便。厂领导同意后,他又找镇(当时还是苏木)领导说明自己的想法,那些领导哪有不同意的道理?于是他请求苏木和厂里联合出资,扩建校舍。由于学校教学质量提升很快,周边学生都愿过来,学校也由平房改为楼房,还有了实验楼,那是后来的事。
转瞬间,韩金刚三十多了,人们都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然而,他总是摇头,一个也不见,说什么也不答应。他父母千里迢迢来逼他,他还是不答应,气得老人哭着回了。紧接着,他的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学生,跑来找他,说什么也要和他谈恋爱,被逼无奈,他才告诉学生,在部队做连长时,结识了一个姑娘,也是军人,情投意合,谈起恋爱,没想到姑娘正是西北军区政委的女儿,政委妻子嫌韩金刚农村出身,不愿意,软硬兼施,姑娘不改初心,又对韩金刚软硬兼施,韩金刚也毫不屈服,政委只好屈服,打算将他调到军区机关,可是,姑娘随文艺宣传队到边防慰问演出,碰到暴风雪,为了救助战友,牺牲于雪崩。他就转业,留在边疆,发誓终身不娶。他对学生说,“你要是愿意,就做我的女儿吧,我们永远是亲人。”如今,他的女儿的女儿已经在兰州上小学了,见到他,老远扑过来,搂着他的脖子,亲切地喊着姥爷,他一脸慈祥,满满的幸福。
韩金刚放下话筒,端起酒杯,“如果大家要起立,那么,我提议,除我身边的六位老前辈外,全体起立,举起酒杯,让我们共同祝愿六位老前辈以及没来的退休老教师身体健康,生活幸福。”
大家记得,韩校长一向尊重老教师,他曾经在第四个教师节大会上说,“看一所学校的人文情怀,首先看领导如何对待老教师。因为,老教师虽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但毕竟力不从心,再也不可能当千里马驰骋疆场了,不能像年轻骨干教师那样为校长冲锋陷阵,但是,别忘了,他们曾经是骨干,曾经为学校的发展,为教育事业立下大功劳的。校长如果眼睛只看到眼前,忘记了过去,忽略甚至嫌弃老教师,那么,我请你扪心自问,你能不老吗?你能保证你不会被更年富力强的人嫌弃吗?而且,我想,老教师的作用不是让他再去当千里马,而是发挥老马识途的作用,杜甫有言,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所以,每年学校新年联欢会第一个项目就是向老教师献花。
“大家都坐下,不准起来。下一杯酒,我要敬给在座的所有人,真诚地感谢你们,感谢你们对我工作的支持,对我生活的关照,尤其是一个多月来,大家边工作边忙着欢送我,辛苦了!对大家的情谊,我的心情是无以言表的,我只能用两个字来回报,谢谢!”韩金刚满饮一大杯。“下面我提议,大家各自为战,桌长要组织好,酒管够,别冷落了咱的家人。一会儿我去敬酒。”韩金刚历来不喜欢长篇大论。
“老师,我先敬您。”看到校长坐下,赵乐军端着酒杯过来,他是本校毕业的,韩金刚教过他,所以他一直喊老师。
“哈哈,乐军,你也让我吃口菜吧。”韩金刚笑着,正夹起一筷子菜。
“不好意思,老师,我一会儿再来。”赵乐军不好意思,转身要走。
“来吧,乐军,过来了,就喝一杯。”校长一口菜也咽下了,往起站。
“老师您坐。”身旁老先生也说,小赵是晚生,晚生敬酒,你不能站。
“老师,我一直没改口称您校长,是因为,我觉得在我的生命里,您作为老师的角色最重要。我选择当老师,也完全因为您,你爱生如子,这是同学们的心声。”赵乐军说着,眼里笼罩着薄雾。当初如果不是韩老师心细,发现自己的困难,向厂教育科申请,免了自己的学杂费,他是无法完成学业的,家里太穷了。
韩金刚自从到了学校,不论当初的一百多学生,还是到现在的七百多名学生,他都能叫出名字,甚至学生毕业多年后,一见面,他还能准确无误喊出名字。就为这一点,学生们没有不佩服他的。大家都奇怪他的认人本领,他解释说,当年在牧场练出来的,为了分开自己放牧的羊,他能从数千只羊里找出自己的几百只羊。
一年暑假,高二升高三的学生补课,正赶上几年不遇的高温,一向凉爽的教室也像蒸笼,熬到他从自治区培训回来,学生都到他那里诉苦,他不顾其他领导老师的反对,立马停课,然后安装电风扇,那时还不兴空调,再说也没有必要,安好电扇,一场雨,天气也凉爽如常。后来这里春天刮起了沙尘暴,若提前知道,便放假,学生在家自学,若不知道,将学生堵在学校,他便与老师们一起在小厨房里做饭,分批分批给学生吃,等到家长们想办法来学校接走自己的孩子为止。
有天晚自习后,韩校长巡视校园,发现有两人相拥在角落,他快步走近,清清嗓子,两人才分开,男孩一把抱住校长,对女生说,“快跑!”任校长怎么挣扎,直到女孩消失,男孩才放手,承认早恋不对,保证改正,但绝不说出女孩是谁。韩金刚选择相信男生,并答应为男生保密,所以和老师们说起这件事时,他一直没有说班级姓名,只是连声称赞男生是“真男子汉”。
知道老师要调走了,他教的刚刚毕业的高三文科班,最后一节课上,全班齐唱《好大一棵树》,献给老师,女学生哭得泣不成声。
赵乐军还没离开,韩金刚发现又有几个人跃跃欲试,其中有数学教研组长郝东,他几天前悄悄跟他提要求,要当教务处副主任;外语组的唐桂敏,她已经和老公站起来,她老公开了个小家电公司,她说,校长您马上离开了,听说小金库还有不少钱,我们老师家家都缺一款像样的饮水机,我们公司可以与厂家联系,直销一批;语文组的老黄,想去四川疗养,他已经疗养过一次了;后勤小金,他的小舅子单位下岗,想进学校后勤……韩金刚都说记住了,却不置可否。
“各位老师,兄弟姐妹们,”韩金刚站起来,先发制人,“我来给大家敬酒,敬酒之前,我想和大家说说,我和酒的关系。你们都知道,我爱好不少,但最离不开的是酒。”
这一点,这里的人们没有不知道的,他爱喝酒,天天喝,高兴喝,伤感喝,有肉喝,一盘咸菜也喝;同事们本人或孩子的订婚酒、结婚酒喝,老师孩子满月酒、周岁酒、考上大学酒喝,老师祝寿酒、乔迁酒喝;谁家来亲戚喝酒喊他,只要没事,必到;还经常和几个人喝“过阴天”,找个由头就能喝。住在学校附近的老师,吃饭时突然想喝酒,端着一盘菜走进他的宿舍,他立即拿出酒;有时过来个孩子喊一声,“叔叔,我爸叫你喝酒。”他端着自己的菜就走,从不嫌人家这么迟才叫他。
“我们家人都不爱酒,起初,我也不爱,滴酒不沾。可是,有一年秋天放羊,突然寒流从西北利亚来了,我们毫无防备,没有厚棉衣,离驻地又远,赶着那么多羊,怎么也得在寒风中过夜。夜晚,草原上大风呼啸,我们找到一个小土包,躲到南面,用绳子将羊拴住,围成一圈,不能让风把羊刮走,还可以使它们挤在一起取暖,然后几个人在羊群边上坐着,把马拉过来,挡住我们,我们吃干粮,有馍馍,有干羊肉,另外两人都喝酒,我不喝。到后半夜,气温骤然到零下六七度,我只觉得身上没穿衣服似的,上下牙齿碰得直响,连话也不会说了。我们钻进睡套,还把能往身上披挂的都披挂上,背干粮的袋子、装杂物的背包、马鞍,还是当不寒风。这时,老耿,蒙古族,五十多,是我们放牧队队长,他把大酒壶递给我,‘喝点,不然,冻球死了。’我的水早喝光了,口干舌燥,接过来一口,凉哇哇进肚,随即火辣辣,随即浑身燥热,啊,酒真是个好东西!‘热吧。混球你,让你带酒,你偏不!带那么多水,顶球用!’他把老刘的酒壶里的酒也倒进自己的酒壶里,抓了老刘手臂一下,‘咱们万万不能睡着,一睡着就完球了。就这点酒,喝慢点,挨到天亮,我看了,明天好太阳。’老刘点头。于是,三人轮流着,十几分钟喝一口,喝着,嚼着干肉,说着男人女人的荤段子,居然不那么寒冷了,喝到天亮,壶里居然还有酒,我浑身热辣辣的,可老耿老刘却浑身哆嗦,嘴唇发青,上下牙齿不停磕碰……”校长有点哽咽了,“我突然明白,他们俩根本就没喝,都留给我了。从此,我就爱上酒,每到外出放羊,我背两大壶酒,自己喝,给别人喝。”
“来,为我那两位恩人——他们早已作古——干一杯。”韩金刚又干了一杯,“其实,喝酒,能喝出品性与胸怀。有人旷达,有人猥琐,有人利他,有人自私,有人无畏,有人怯弱,有人爽直,有人阴险,有人振作,有人消沉。这一切,无关乎酒的品质,有关的只是人生的态度。所以我突然想起一副对联,上联是——酒里乾坤大,想向大家征求下联,意思相反,要与这桌上一道菜有关,我先写在这纸片上,谁对出来,我当即喝酒三杯。好不好?”说着,他拿起一个大蜗牛,举起来看看,用牙签挑出里面的肉送到嘴里。
“壶中日月长。”有人喊。
韩金刚摇头。
有人在猜下联,有人在划拳喝酒,有人在聊天喝茶。那几个跃跃欲试的人,好像明白了校长话里话外的用以,不好意思动了,和身边的人猜拳喝酒了。
韩金刚在书记和副校长陪同下挨桌敬酒。
“校长,咱俩来两拳。”数学组老孟说。
“老孟头,你可知道,我的拳‘打败黄河两岸,无敌长江南北’。你敢吗?”
老孟没说话,直接举起右手,“叫个拳拳——”
“五魁首”、“哥俩好”、“三结义”、“四条腿”、“一点点”、“六大顺”、“八匹马”、“全来到”,一通大喊,两人各喝两杯,第五杯决胜负。围过来一大群人观看。
“校长,周末,您还回来给我们酱驼肉吗?还和我们比赛围棋吗?”说话的是单身小伙子李俊生。
“会的吧。”韩金刚的回答并不如他平时说话那样果断。
住学校宿舍的几个年轻人,他们和校长一同吃食堂。学校食堂,不大,只有一个师傅,负责几个单身汉的一日三餐,还有茶炉,供应师生饮水,做饭很认真,可是手艺不敢恭维,所以,单身汉们最盼望星期天,校长会亲自下厨,还拿出自己的牛羊肉,还有酒,做好了,大家一起吃肉划拳喝酒,连师傅也吃得无暇说话。
韩金刚喜欢下围棋,有时候,利用星期天,招呼学校那些围棋爱好者,分成两队,进行对抗赛,胜者白吃白喝,败者出钱出菜,校长不论输赢,都贡献出自己的酒肉和烹饪技艺。
热闹的酒宴持续到下午三点半,有人喝多了,直着嗓子划拳,有的坐睡在椅子上,有的抓住身边的人的手,不论男女,高声谈话,没有喝饱的人还在推杯换盏。
体育张是个大个子,嗓子里安了个扩音器,说话从来跟喊操似的,喝多了更是声震寰宇。这不,来了,“要我说,老校长早就该当局长了,当个盟教育处处长也绰绰有余。”有人点头。
二十多年来,韩金刚吃在学校里,睡在学校里,没日没夜操劳,学校每上一个台阶,都凝聚着他的心血。他制定出一套公开民主的考核方案,从工作量、工作态度、工作实绩、师德修养、教育科研、同事和睦、学生评议诸方面量化打分,年终综合算分,张榜公布——其实,每个人都能算出自己的得分——然后按照得分高低评先进、晋职称,学校管理高效赢人,虽不和盟旗其他学校联考,但中高考一定遥遥领先。
当校长五年后,他提议让每个学生会一种乐器,学生很开心,但是家长、老师都不赞成,怕影响学习成绩,他就反复讲道理,举实例,以理服人,先开设实验班,三年后,实验班学生人人至少掌握一种乐器,气质优雅,学习成绩大好,老师家长的顾虑打消了,全校推行,直至今日,每年的艺术汇演,厂部礼堂爆满,连年有学生被全国名牌大学艺术专业录取。学校被评为自治区艺术教育示范校。
他教育学生,有时让人匪夷所思,却又不得不佩服。有一天,一位初中老师慌里慌张跑到校长室,喊着,“校长快,快打出人命了。”他跟着那位老师来到初中部,看见一大堆学生围着,有人喊“校长来了”,围着的学生让出一条路来,他看到两个男孩撕扯在一起,拳打脚踢,一个鼻子流血,一个眼角青紫。“打得好!听说老师也拉不开,那我就不拉了,给我个椅子,我坐在这里,看你们打个够。”校长居然这样说,也真不打算拉架。奇了,两人一听,倒互相松开了。“再打呀,看谁厉害?不打出个你死我活,怎能分出胜负呢?打!继续!”校长一脸认真地说,两人低下头来。“不打了?那好,当着大家的面,说说看,你们两人有多大的仇恨,还是你们两家几代有仇?是烧了房子杀了人的不共戴天之仇,还是一两句不投机的话呢?你先说。”被校长指着的男孩抹一把鼻血,怯怯地说,“我不小心踩到他的脚,他骂我。”“你呢?”校长让另一个说,“他先动手的。”“踩得现在还疼吗?”“不疼了。”“他故意的吗?”“不是。”“他道歉了吗?”“道了。”“原来这么点小事?就大打出手,老师都拉不开,能耐了!一个鼻子歪了,一个眼睛斜了,划算吗?”两人摇头。“今后换个地方再打,怎么样?”“更不划算。”其中一个说。“那么今后怎么办?要么见面如仇,要么像电影上看到的那样,两个小男子汉像两头小公牛,一冲动就斗一架,打完了,擦擦鼻血,肩搂着肩,哼着歌,走了,和好如初。你们选哪一种呢?”“和好。”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好得很,一起去医务室处理一下,回家和父母说清楚。”校长对着周围的学生说,“大家本没深仇大恨,都是兄弟姐妹,闹点矛盾正常,一拉手,还是好朋友嘛。”政教处问要不要处分,校长摇头。
“不就是校长从来不陪上面的领导喝酒吗,所以一直不提拔。”体育张喝多了酒,就会为校长鸣不平,而他几乎每喝必多。不过,酒后吐真言,他说的一点不假,真是怪,好酒的韩金刚从不参加招待上面来人的酒宴。
老书记一直负责掌控学校酒宴的,看见都喝得差不多了,举起话筒,“大家好,大家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再次感谢韩校长宴请我们。最后,再请校长给我说几句。”说着,老书记竟然有点哽咽。
“不知大家喝好了吗?没有喝好的,留下来继续喝。书记让我说,我再啰嗦几句。刚才大张喊的,你们都听见了,说实话,提拔不提拔,在我来说,不重要。作为老师,我觉学生重要;作为普通人,我觉得家人更重要。你们就是我的家人,这里就是我的家,在我的生命中,你们至关重要!”话到这里,下面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集中到校长身上。
“大家说,你们谁家我没去过?谁家的碗我没端过?谁家的酒我没喝过?谁家的娃我没抱过?过年,我不回老家时,妈妈问我怎么吃饭,我告诉她,我吃百家饭。是的,从放寒假开始,我天天到你们家吃饭,有时一天吃几家,有时几天吃一家。我永远忘不了。”韩金刚流泪了。
大家也流泪了,泪眼中仿佛看见这个魁梧壮实的汉子,为老师们搬家,爬在卡车上,和小伙子们有说有笑。他就是每个家里的一分子。
正如他说的,只要他不回家过春节,他就吃百家饭,因为几个单身汉回家了,厨房师傅回家了,学校就剩校长一人,人们念他孤单,家家请他吃饭。谁请他也不拒绝,去。去时也不空手,一条羊腿,或几瓶白酒,或两个猪蹄,或一盆酱驼肉,或半根牛腿,或一条烟,或一包苁蓉,或一方奇石。然后,开学前,他在学校小食堂里,亲自操刀,鱼肉酒菜,荤腥素淡,冷热煎炸,十几桌,摆在两间教室里,将老师和家人回请一顿,年年如此。
有人要问了,他哪来那么多钱?是不是以权谋私学校出的?非也。他曾自称“一身酒气,两袖清风”,此言不虚也。老师们都知道,他不管钱,学校小金库由书记、副校长、会计、出纳四人共同掌管,按时公开账目。他的钱和物自有来处。首先是工资,他属于第一批高级教师,工资不低,他一个人,一半寄给父母,还剩一半自己支配。其次,他会诊治牛羊马骡驼的疾病,周围牧区上百里的人家都来找他,有给他钱的,更多的是等到过年过节给他送土特产,活羊、杀好的羊、牛腿、骆驼屁股、酸奶奶酪、风干牛羊肉、自酿的高粱酒,还有驼毛羊绒,野生的肉苁蓉等等。冬天他的储物房就是天然大冰库,盛满人们送来的吃喝物品。其三呢,他善于挖苁蓉,苁蓉是上等药材,滋阴壮阳,备受男人的青睐,但是,不会找的人,走过也看不见,他却老远就能感知,他说“苁蓉有神性,不恭不敬,你是得不到的”;他还会挖,找到后,怎么挖也是一大学问,几锹下去,挖断了,残肢断体,卖相不好,价钱就低了,若挖得一丝根系不留,就会绝种。第四,他能找到奇石,茫茫戈壁滩上,或露出,或掩埋,有大自然赠给人类的许多珍品,奇石就是之一。露在外面的,大家能看到,但是未必能识辨,有人天天走过,石头还是石头,他过去一看,用布子一擦,不得了,是奇石;至于埋在地下的,更是需要你有神助,人们传说,他能看到哪个地方有紫气精光,小心翼翼挖挖,就能得到奇石。他说,找奇石,不仅要有神性,还要修得缘分。他得到不少奇石,卖给个人或集体。每年春夏之际,他总会找个周末,雇一辆越野吉普车,带好镢头、锹、干粮、水、酒,周六放学后出发,周日傍晚回来,他已经将苁蓉和奇石送到一百公里外的盟府所在地,卖了,当然还留下一部分送人。所以,他不论参加老师们什么样的请酒,都会按照当地习俗,出份子,另外再备上一份礼物。
周日傍晚回到学校,洗一澡,然后煮上刚带来的野味,两只野兔,或一只野山羊,摆好凉菜和酒,招呼行政班子开会,研究部署下一周工作。众人一边喝酒吃肉,一边议论,议论差不多了,酒也喝好了,众人摇摇晃晃走后,校长让秘书执笔,他一条一条总结归纳出来,形成会议纪要,第二天下发。他好像从来没喝醉过。
他还会刻石,谁家儿子结婚,他必定刻一方石头,两颗并蒂莲,一行“白头偕老”送去,或者两个胖娃娃,一行“早生贵子”送去,喜上加喜。
有人又会说,既然那么能耐,干嘛不多找些奇石,发个大财呢?你又错了,韩金刚还真不是贪得之人,每年就是那么一两次,用他自己的话说,把份子钱和酒钱挣回来,足矣。不过听说,他自己留下几块价值不菲的奇石,但谁也没见过。
韩校长稳稳情绪,继续说,“各位前辈,各位兄弟姐妹们,不论我走多远,有时间,我会尽量回来的。”
这一句把大家弄糊涂了,不就是到旗教育局吗?有专车,一个多小时就过来了,还能有多远?
“校长,能告诉我们下联是什么吗?”
“过两天一定告诉。”韩金刚笑着,笑容有些僵,不过,酒都喝成这样了,没人注意到。
两天以后,大家真的知道了下联,还听说了他们意想不到的事。
书记受校长委托,告诉大家,韩金刚校长没有去就任教育局局长,而是回老家一所乡初中当语文老师了。因为老父亲脑溢血,抢救及时,偏瘫,生活难以自理,老妈一人照顾不过来,他要照顾父母。
书记领着大家进了校长室,熟悉的办公桌上并排摆着两块奇石,也许就是传说校长留下的宝贝吧。一块是白色的,晶莹剔透,中间有个尊,黑色,就像镶进去,还有一绺酒水流下,左边竖刻五个字:酒里乾坤大。另一块是水青色的,中间是一只大蜗牛,灰色,两根细细的触须,宛然在动,栩栩如生,右边竖刻五个字:蜗角襟怀小。
2021年4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