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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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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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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与月白

君北

翟小乔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怀孕了。

她近来觉得食欲不振,浑身乏力,特别渴睡,有时吃东西不小心就会反胃,她认为自己病了。上周一,为了不让丈夫分心,她就说去供销社买点布,给丈夫缝几个短裤什么的,便翻山越岭,来到临近的公社医院检查。

医院前后两排平房,前一排七间,中间是挂号取药室,两边都是诊室。她先往西走,都是男医生,她犹豫着,终于没有进去,又往东走,终于在最后一间诊室看到一位女医生,四十岁了,很和善的样子。女医生询问了她的情况,看看舌苔,听听胸腔,没什么问题;再号号脉搏,皱一下眉头,问问例假情况,才说去化验一下再说,应该没什么问题。

相约一星期后出结果。她忐忑,也不敢细问,更怕丈夫担忧,回家什么也没说,只等着一星期后再找个借口,去趟医院。

今天一早,她就起床,快速来到医院,见到那位女医生。

“翟小乔,你有喜了。”女医生眉开眼笑。

翟小乔惊讶地瞪着眼睛,看着女医生,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随即脸就烧红了,羞涩地低下头。

医生觉得这个妇女奇怪,自己说三十五六了,还羞得像个未出嫁的小姑娘,再细看两眼,上身人造棉白衬衣,半旧,却洗得干净;下身,蓝灰色的确良裤子,新的,白色回力运动鞋,皮肤细白得像二十岁的小姑娘。说着递给她化验单。

“六周了,回家要注意休息。”

翟小乔只是点头,不吭声,也不敢抬头看医生,但自己早已被意外的惊喜给搞懵了。

“第几胎?该注意什么,你应该知道的。”

“第一次。”声音低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是第一次。和丈夫秦山结婚十七年了,不知为什么,一直怀不上。刚结婚,丈夫埋头耕耘,像头用不完力气的公牛,一天至少一次,一个月,她的肚子没变,三个月还是那个肚子,还有点变小了,一年没动静,两年没动静,丈夫的力气用光了,爬上来没动几下就不行了,要么就睡在她的身上。她却变成永不满足的小母牛,拉着丈夫做爱,她就不信自己的肚子大不起来,她做梦都盼望着有个孩子,然而,她的梦和她的肚子一样没有奇迹发生。还好,丈夫疼她,没有埋怨,她心里感激,要是换一男人,早就把她骂得狗血喷头了,或者打得体无完肤,甚至干脆离掉。她怀疑自己不行,偷偷到医院看了,医生说应该没什么问题,还建议她让丈夫看看男科,她哪敢?丈夫那么健壮,十有八九还是自己的原因呢。

“你记住了?”医生说完了,看到她愣神,最后声音加大,问道。

“什么?哦,记住了。谢谢大夫。”翟小乔逃也似地离开了。

翟小乔兴奋地往回走,她想把这个喜讯告诉秦山,她想象着,他听到会开心成什么样子,虽然丈夫从来没有埋怨过她,但是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满眼喜爱和羡慕,往往让她愧疚不已,有时,她真想和丈夫说,“你把我离掉吧,再找个能生孩子的。”可是话到嘴边,她就说不出口了,一是丈夫对自己的疼爱,她不忍心。二是,她也不舍得。她是内地农村的,那时候,能够有个“吃公家饭”的丈夫,是无上光荣和自豪的。她高小毕业,这在那里已经是很有文化的了,即使到了这边的煤矿,也没有几个妇女识字的,再加上她长得出众,在那十里八村,没有不知道的,想和她攀亲的不计其数,所以,她就心高起来,非要找个“吃公家饭”的;好容易被人介绍,认识了同县的秦山,看到秦山人高马大,又有工作,对自己一见面就很上心,就成了,结婚时,十里八乡的都来看,人家秦山矿上来了一辆大卡车,开进她的大队,让那些从未见过大车的社员大开眼界,啧啧赞叹,羡慕不已。尤其是跟着秦山来到矿上,有分配的房子,房子里面有电灯,自己还有了洗煤的工作,每月能拿几十块钱,加上丈夫的接近二百块钱,这对在农村干一年都见不到几分钱的她来说,简直进了天堂。还有,丈夫疼自己,虽不会说话,却付诸行动,钱全给她,任她怎么花,重活全舍不得她干,什么劈柴、捡煤块、套炉子、买冬菜的体力活,别的家几乎都是女人干的,而秦山全不让她插手,人家都说秦山家里养了个女儿。更让她满意的是,这里干完活,就可以洗澡,洗得干干净净,弄得香喷喷的,再穿上干净的衣服,闲下来还可以听听收音机,跟着收音机哼哼歌,还可以看看小说,她已经将《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第二次握手》给啃完了,想着小白鸽,想着林道静,想着丁洁琼,心就飞起来。

“我终于可以当妈妈了。”她对着路边的野花大声说。她想是个男孩,像父亲一样高大,或者是个女孩,像自己一样,自己一定把她打扮得像个小公主,或者是双胞胎,最好是龙凤胎,星期天,自己和丈夫自行车上一人载一个,到山里一个大湖边草地上玩。

“六周了。”大夫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耳畔,她当时高兴晕了,没有注意这个时间,现在忽然想起,整个人不好了。那正是端午节前后,自己做的事,自己最清楚。她的身子晃了晃,差点跌倒,她找个树荫,蹲下,因为,心已经沉重下坠,坠得她站不住。泪流出来。半天,她才站起身,目光呆滞,往医院方向走。

下午两点刚过,她赶回家里。丈夫秦山下班在家,看着自己的小媳妇面色惨白,一点血色没有,眼睛布满血丝,哭过的样子。心疼得将翟小乔扶在沙发上,赶忙倒水,“小乔,怎么了?”

“没啥。有点累。”小乔接过水杯,咕嘟一口,喝了一大半,她太渴了,渴得嗓子烧火,这一口水下去,没有扑灭火,倒像是火上浇油,连心都烧得往一起缩。

“还没吃饭吧?我去食堂给你端。”说着往外走,连妻子的阻拦也没听见。

秦山不会做饭,翟小乔不在家,他只能吃食堂,好在他嗓子眼粗,什么都能咽下。妻子做饭可是拿手,什么菜搭配什么肉,什么汤搭配什么蔬菜,色香味俱全,总是让他感到这辈子娶到小乔太幸福了,所以连小乔不生孩子也从没当面埋怨过。

秦山端着饭菜和汤回来,妻子已经洗刷好,换上衣服,躺在床上,脸色还是惨败,干白的嘴唇润湿,有些血色了。

“秦山,我不想吃。”

“哪能行?人是铁饭是钢,你还得上班呢。”说着一把把她扶起,端着牛肉粉丝汤要给妻子喂,他记得妻子最爱吃食堂的牛肉粉丝汤。

“我自己来。”小乔没法拒绝丈夫。喝了几口汤,吃了两口米饭,就觉得恶心,马上停住,看到秦山还在示意继续吃,“留着,一会儿我带着。”

“你睡了吗?”她知道丈夫八点下班,洗好换好衣服到家,也就九点了,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知道他可能没睡。

“迷糊一会儿。”

“把闹钟给我定到三点半,你去那屋睡吧。”

秦山定好闹钟,放在妻子床头,就势躺在妻子身边,搂着妻子,笑了。

“那个,我累了,来了那个了。”妻子看到丈夫的笑,就知道丈夫要做爱了。丈夫就是这样,他想安慰妻子,不会做别的,就和妻子做爱。不论什么情况,她一般不拒绝,今天实在做不动了。离开那位女医生家时,她特意嘱咐,“至少半个月,不能夫妻同房!”

“哦。”秦山松开了手。

“你去那屋睡吧,我一会儿就走。晚饭来不及给你做了,你吃食堂吧。”她看着他,心想,你也真是粗心,夫妻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自己啥时来例假。唉——

秦山在七号井当班长,领着三十多个人,和另外两个班三班倒作业,从家里出门向西走,要坐矿区运输车。翟小乔出门往东走,骑车十多分钟,不骑车半小时,就到洗煤厂。平日里,她都骑车,自从那次后,凡是月黑夜她就步行,凡是月白夜她就骑车。今天下班,又是月黑,黑得鼻子碰鼻子你也看不清对方长得啥模样,翟小乔洗好换好衣服,慢慢往家走,她想,秦山这会儿估计早已下到井底。想起丈夫,她就心生愧疚。快到小亭子,小亭子距家九百米,周围长满荆棘,密密的,从外面看不清里面。

“砰砰——砰砰砰——砰砰”,轻轻却十分清晰的啄木鸟叩击木头的声音从亭子那边传来。

翟小乔听清楚了。是“他”。这是他们的暗号,只要亭子周围没人,“他”就会凿木头。“他”不凿木头,要么没来,要么有情况,不方便。她停下脚步,犹豫一下,继续往前走,她今晚不想停下来。

“砰砰——砰砰砰——砰砰”,再次响起,比刚才稍微急促些,她知道是“他”在催她。她从包里取出墨镜戴上,眼前更是黑得密不透风,转身,慢慢踱步,渐近亭子。

“二嫂。”一个声音轻轻喊叫。在这个矿场,特别是七号井,百来个人都喊她二嫂,因为秦山在家排行老二,在这里又是资历最老的班长,大家都尊称他二哥。

没等她答话,一个高大的身影窜过来,一把抱起娇小的翟小乔,就往亭子上走,边走边含住了她的左耳朵,手就往裙子里伸。

她一把抓住已经伸进裙子的大手。大手停住,耳朵也被“他”吐出,她知道,男人此刻正在审视自己的脸。“二嫂,想死我了。”是的,她知道,上周“他”上夜班,没时间,今天是周一,正好白班。

“怎么有药味?”男人鼻子从她的脖子一直闻到下半身,“怎么了,你?”说着就坐在亭子上的长条木椅上,轻轻将女人放在自己怀里,温柔地摸着。

女人没出声,却流泪了。丈夫就没有闻到自己身上的药味。

虽然她没出声,“他”已经感觉到她在哭,舌头轻柔舔在她的眼睛上,“别哭,小乔。你生病了,怎么不跟我说?”声音里有无限的疼爱。

听着“他”那颤抖的磁性十足的声音,她的心就疼起来,她觉得对不起“他”,她把“他”的孩子给杀死了。上午她蹲在路边树荫里,反复推算,那就是“他”的孩子,因为那些天,秦山根本没碰她,而是“他”连续要了她几个晚上。她十分想留下那个孩子,也许丈夫不会知道,丈夫会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可是自己又觉得自私而至于无耻,纠结之后,她狠下心来找到女医生,果然女医生非要她和丈夫一起,幸亏她早就做好准备,拿出一身漂亮的花裙子,医生就让她跟着回家,原来她家里开了个黑诊所,为人取环,为人堕胎等等。

被“他”舔着,闻到熟悉的薄荷香味,她就抖起身子,不由自主地抖。

“小乔,别怕,我送你回家。”男人竟然收手不干了。

她抓住“他“的手往身上拉,自己也不起来。

男人懂得她的意思,将她放在已经铺好一块床单的长条椅上,轻轻将她放平,温柔地解开她的衣服。

虽然男人轻轻进入,她还是疼得紧蹙眉头,牙关紧咬,心里想,“翟小乔,你在作死吗?医生不是警告过你?”她就是想痛,只有痛才能忘记另外的痛。而且,他们第一次,就是这样痛着的。

那是三个多月前,也是这样月黑夜,下班后的她,骑着自行车往家赶,刚到这亭子跟前,一个身影窜出,没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把她嘴捂住,抱到亭子上,往她身上一骑,一手将她的乱舞的双手按在头顶上,嘴就上去将她的嘴捂住,一只手连撕带扯,将她的衣服扯去,没有任何商量就挺进去,粗野狂暴。她想哭喊,嘴被“他”的嘴含着,她感到自己的小脸都不够“他”的大嘴给含的。“别喊!喊,我就拧断你的脖子。”男人的声音低八度,却恐怖至极。她终于可以呼吸了,大口大口呼吸,却听话似的,不喊,还想呻吟,却硬硬憋住,困兽似的。她正来例假,下面被冲撞得有种撕裂的痛,渐渐有种痛并快乐的感觉,这是和丈夫从没有过的体验。男人一把将她翻倒身子上面,然后猛烈冲撞,冲撞得她要飞了,她有种飞上半空的感觉,她紧张得狠狠抱住男人的头,这一下又将男人彻底弄疯了,男人又将她压在身子底下,新一轮冲击又来了,她竟然四肢扒在男人的身子上,像个壁虎。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刚才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却被男人认为是默契配合,男人也就成了上紧发条的蹦蹦蛙,在她的身上蹦了几十分钟,最后慢慢地,轻轻地,有节奏有步骤地结束了战斗。“你真香。”男人趴在她的耳朵前,轻轻说着。她没吱声,轻轻起身,整理着衣服,就好像和丈夫做完那事一样,不慌不忙。“你很舒服,我也很舒服。下次我会让你更舒服。”她没说什么,快速骑上自行车离开,回到家里,丈夫已经下井了,她用温水使劲擦洗下边,然后沉沉睡去。

“你真香!”男人每次都不止一次这样夸她,夸完后就疯狂。

“哧——”她疼得牙缝里发出一声,男人马上停下来。

“小乔,疼吗?”

“快!”她想把自己疼死,肚子往上挺。

他们疯狂了。

第一次之后的第二天夜里,她依然骑车回家,路过亭子,她就浑身颤抖,很怕见到那个黑影,然而,她似乎又不害怕,放慢速度,还转脸看向亭子,没人。“二嫂,没看见我,着急了吧。”那人却在亭子西边的路中央。是“他”,很有磁性的声音。她又被抱到亭子上。完事后,“他”说,“二嫂,想看看我是谁吗?”她摇头。“他”猛地啃住她的嘴唇,她又闻到清新的薄荷味,和丈夫还有其他矿工满嘴的大蒜瓣和酒还有劣质香烟的味道不一样,她很喜欢薄荷味,但是,她猛然甩头,“不准你亲我的嘴!”声音很低却不容违抗。“遵命,嫂子!”“他”开始用他那时而灵巧时而笨拙时而温柔时而粗野的舌头给她全身洗了一遍,仿佛用薄荷水将她浑身擦洗一遍,最后特意停留在那个地方,左舔右舐,弄得她成仙成鬼,要不是死死咬住“他”右手大拇指,她非喊出来不可。于是,他们约定她上夜班没有月亮的夜里,他会像啄木鸟一样叩击木头,等她。她也奇怪为什么是月黑之夜,怎么不可以在月明之夜。不过她从不会开口问“他”的,她也买了副墨镜,等于自己是瞎子,认不出对方,虽然听“他”喊嫂子,知道可能是七井的,丈夫的同伴。她想,“我不认识,我是被劫持的,我是被强迫的。”

疯狂的代价是她突然休克,在“他”抱着她往她家跑的路上醒来。“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嫂子,你晕了。我怕。”一着急,“他”还是喊嫂子。

“放下!我没事。”她忽然发现似乎能看清对方,马上闭上眼睛,“我的墨镜呢?给我。”

墨镜被戴上,她才敢睁开眼睛,“我自己回。”说完挣脱那人的怀抱,踉跄着脚步,头也不回走了。

“他”站在路上,没敢跟上去,一直看到她家里的灯亮了,知道她进家了。“他”觉得二嫂真是一个迷,平日看她那样矜持,矜持得有些高傲,有些冷峻,像一朵刺玫瑰,容不得你去采摘;又像一朵纯洁的莲花,容不得你去亵玩,所以,很久以来,“他”,可能许多男人都只能远远看着她,却不敢到她跟前造次,不像和别的妇女,说荤说素随你便。然而,当自己冒着必死的风险劫持且霸占了她,第一次她就乖顺了,而且以后每次虽然不说话,不叫唤,却是狂野的,和她平常示人的形象大相径庭。她越是这样的狂野,也越使“他”迷恋,妻子和别的女人跟她比,就像啤酒和老白干,醉人的程度不在一个档次上。

她回到家里,烧水,在大号洗衣盆里洗自己。她看到疯狂的恶果,下身不断流血,她先拿卫生纸擦,再用温水洗,然后拿出医生给的消炎药水和棉签,仔细擦着,又口服两片药,她害怕,要是好不了咋办?她一转念,又不怕了,好不了就死,死了才干净呢,因为自己连孩子都杀死了!

她爬上床,觉得灯光有些暗,抬头看去,好像没什么不同,却看到床头上面的合影,那是和丈夫去石嘴山,在一家婚纱摄影店里拍摄的,是她非要丈夫拍不可,算是补的结婚照。丈夫憨憨地笑,自己小鸟依人般侧头倚在丈夫的肩膀,温温婉婉地笑。灯光下,刺眼而又违和。心痛!秦山穷人家出身,吃喝穿用都不讲究,自结婚,一切好吃的都留给她,衣服有工作服呢,再置办一身春秋衣服,两身夏天的短袖,一件冬天穿的军用棉袄,足了;她买衣服,随便。就是爱喝酒,喝了酒就喜欢看老婆,看着老婆就笑,笑着笑着就把老婆按在床上扒衣服,爬上来后,却软不拉几的,什么也干不成,干不成,就愧疚地笑笑,然后鼾声震天。她躺在身边,想,听说男人一喝酒就会做出强奸妇女的事,都是那东西惹的祸,秦山为什么一喝酒就软了呢?不喝酒的时候少,还能硬起来,不过,爬上来就做,三下五去二,完事,翻身,呼噜声起,留下小妻子在那里空想到半夜。秦山啊秦山,你怎么不是“他”?

睡梦中,她吓醒了,她梦见自己身上流出的血,一大片,汩汩不断,流着流着,变黑了,变成一大片黑水,将自己淹没。她马上拉灯,揭开毛巾被,自己没有流血。虚惊一场!

关灯睡下,却再也睡不着了,心里十分恐慌,一会儿拧着麻花似地痛,一会儿就痛出一个洞,心里一下子空了。

她被叫醒,已经七点多了。糊里糊涂来到七号井井口,她才想清楚井长跟她说,冒水了,秦山为了救一个班友,被闷在水里,没有出来。车子还没停稳,她就跳下去,直往井口奔去,反应过来的人们大喊,“快拦住!”“拦住二嫂!”“快拦住二嫂!”不知道她娇小的身子哪来那么大力量,几个壮男子差点没拉住。

然后,她再也不闹了,跪在井口警戒线以外,任夏天的毒太阳晒着,汗水流湿了她的白褂子,然后被晒干了,众人劝着喝点冷开水,汗水再把褂子流湿了,贴在背上,一会儿,汗水又被晒干了,白褂上留下汗渍,起碱了。有人看见她嘴唇蠕动,就是听不见说什么?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呼喊丈夫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忏悔着念叨着对不起,她想起丈夫曾说过,出海打鱼的人死了没埋,下井挖煤的人埋了没死,她祈求老天爷把没有死的丈夫还给她,哪怕怎么样惩罚自己都行,她认为是自己造的孽。眼睛里没有了泪水,只留下空洞。

旁边的几台抽水泵开足马力抽水。隆隆的响声震得人们耳膜欲穿,震得人们的眼睛发花,好像看见太阳底下那白色的一点,在跳动。他们都担心秦二嫂会晕死过去,纷纷过去劝,没用。有人找来一顶大伞,插在地上,为她遮阳,等人们走开,她挪出来,又在太阳底下。

丈夫到底再也没有活着回到她的身边,她只能把丈夫的骨灰盒捧回家,放在北墙中间的高案上,旁边摆着酒杯,斟满了酒,还放着两盒丈夫过年过节才能抽的大前门。

 

一个月之后,又是月黑之夜,她上夜班,下班洗好换好衣服,骑着自行车回家,还没到小亭子,就听见“砰砰——砰砰砰——砰砰”,啄木鸟又在叩击木头。她下车,支好车子,摸出墨镜戴上,向小亭子走去。

“他”迎出来,两人站住,静静的。

“这里就是好,夏天没蚊子。”“他”没话找话说。

“我们……”她是来结束的,可是后面的话却说不出。

“他”伸手,又缩回,然而终于将她揽在怀里,抱起来,“他”觉得她轻了,身上的味道更香更迷人。将她轻轻放在长条椅上,手轻轻抚摸她的臂膀。“我要和老婆离婚。”

她抓住“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脸上。

“小乔,我心小,只能盛下你一个人。”“他”摩挲着她的脸,也许是刚刚洗过澡,或者是刚刚出点汗,她的脸润湿柔绵。

她也抬起右手摩挲着“他”的脸,有胡子茬,虽然是刚刮过,逆着摸,也还有点扎手,她的手太娇嫩了。“我们——结束吧。我对不住他。我有罪。”她说着坐起身子,亲向“他”的嘴,她这是要破戒?

“他”接住,狠狠吻了起来,她嘴里的香甜,比她的身子更迷人,让你沉醉。

她第一次放肆地回应着那柔软温热裹挟着清淡的薄荷味的大舌头,来回抚摸着将胡须刮得光光的脸。

“我梦见,秦山二哥说,兄弟,你替我好好照顾小乔。”

她一把将“他”推开,“你谁啊?你代替他?你永远代替不了他!”说着起身,噔噔噔,走向自行车,骗腿上去走了。

次日夜里,“他”依旧叩击木头,她没下车。第三天夜里,“他”站在路上,她下车,推着从“他”身边走过。再后来,“砰砰——砰砰砰——砰砰”再也不响了,可是,她家里的的劈柴、碳块会在她下班回来后发现多了,她将多出来的移到门口,码好,然后自己劈柴,捡碳块。

已经秋凉了,她挎着煤篮在煤堆上捡碳块,听到两三个捡碳块的妇女在说严打,是邓小平拨乱反正的一个具体措施,“哎,听说了没有?三井的王宝成老婆,你看她长得清纯正派的样子,却不知道她每到月亮升起的夜里,下班后就在小亭子上和一个野男人那样那样,后来被王宝成发现了,打得鬼哭狼嚎,说是被那个野男人强奸的,王宝成不信,再打,问强奸了多久,她说强奸两年了。”“妈呀,强奸两年,还叫强奸?”“王宝成忍不下这口气,去公安局一告,把那野男人一抓,一审,承认了,说是两人你情我愿,不是强奸,心想顶多关几天,教育教育,谁知道碰上严打,听说有可能枪毙。”“啊,那么重!不过,毙了也好,省得留下来祸害别人。”“那女人一听,要枪毙,就不顾一切跑到公安局,说是自己愿意的,不是强奸,顶多是通奸,这可好了,连那女的一起抓起来了。”翟小乔听着脸就红了,提着篮子转身就走。

第三天,洗煤厂派人来到翟小乔家,找她上班。推开门,没人,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好像什么也没少。细心找找,发现秦山的骨灰盒没了,还有秦山的英雄奖状也拿走了,院子里踩碎了一副墨镜。大家以为她回老家安葬丈夫去了,干嘛不说一声呢?

可是,一年过去了,翟小乔再也没有出现过。

                                          2021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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