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北
游过了丰都鬼城,长江游轮继续上行。418房间老中青三人拿出两瓶白酒,一大包从码头买的下酒菜,铺在桌上,开始喝酒。三人中,最年长的过老师,接近退休,人如其姓,过来人的样子,满脸沧桑,皱纹里藏满了故事;其次是孟老师,知天命了,但看上去也不过是不惑之年;唐老师自言而立,人高马大,说话时就像胸腔里安了扩音器:他们都是参加全国物理教学学术研讨会的。也许是刚游过鬼城的缘故,推杯换盏之际,都说开了鬼故事。
然而,不高的学校院墙将他们的视野遮住了,他们又没时间像聊斋先生那样在通衢大道旁摆茶摊,搜寻天下奇闻轶事,所以,他们的见闻仅限于校园。这不,三个人各说了一个鬼故事,还都与校园里的最高长官有关,起个名字就叫“校长与鬼”吧。下面按照三人年龄大小,依次将他们的故事录述下来,佐饮而已。
一
我刚工作时的校长姓孙,是军人出身,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受过伤,立过功,因为在部队做过文书,转业后安排到学校当校长,教政治和历史。
孙校长把学校当成连队管理,严字当头,动不动还骂人。不过,他爱学校,爱学生,爱老师,同行都说他“护犊子”,老师,他可以骂,别人不能欺负,不论家长,还是教育局,谁欺负他的老师,他一定去骂回来,因为他有军功在身,体内有解放战争时的子弹头和抗美援朝时的弹片,别说教育局领导,就是县长,他也敢骂。为此,全县乃至全地区的教育同行没有敢找我们学校茬的,所以,做他的部下,还是蛮自豪的。
在校内,他乐于和大家一起,谁家有活,他卷起裤腿,捋起袖子,干!然后喝酒,非喝饱不罢休,要是那家没酒,没关系,他家有,喊个娃娃去抱过来,喝!所以,他生气骂你几句,没有人计较,当然是他先不计较,骂过了就忘了,只要你改进,他还是跟你喝得东倒西歪,哥们兄弟似的。我一入校,把一个调皮的学生打走了——那时还可以打学生——被他没鼻子没眼睛地骂一顿,直到把我骂哭了还不罢休,说:“谁家的娃不犯错误?犯错误就赶走,还要你这个老师干什么?你不把这娃给老子找回来,你他娘的就给我滚!”逼得我把那个学生找回来,才算完了。事后他才听说我奶奶刚去世,知道我发脾气的缘由,便叫老婆炒几个菜,把我喊过去道歉。不过,他道歉的方式是陪你喝酒。我才十九岁,不会喝酒,他非逼着我喝酒,直至把我喝醉了,哭着喊奶奶。后来,我就学会了喝酒。
有一年冬天,我们教工住房区和女生宿舍区——那时候,老师学生都住在学校里——发生闹鬼事件,有人发现,深更半夜,总有一个黑影子在女生宿舍周围转悠,两个女生起夜,差点被归抓住,还得补充说一句,那时都是平房,屋里没有厕所,厕所在女生宿舍和教工宿舍东南角,起夜都得结伴去厕所。起初,女生没敢吱声,学校也不知道,后来有个老师夫妇起夜,也看到一个黑影,鬼似的。于是老师们中间传开了,大家都说,这学校原来就是乱坟岗,早年就听说有鬼,也没有办法。老师们都买了尿盆,一般不去厕所,非要去,至少两个人,打着手电。可是,又一天夜里,那鬼居然守在女生宿舍门口,起夜的三个女生刚出门就撞上,看见那鬼浑身黑衣服,脸上也蒙着黑纱似的,女生惊喊着,厮打着往屋里跑,其他女生也拿着笤帚棍子冲过来,那鬼见人多,又有惊叫声,转身向东跑了。东边是一片杨树林,林子外面是农田,那时连院墙也没有。
这一次惊动了住校的老师,女生也报告了学校。孙校长一听,“他妈的,老子要把这个鬼抓来给毙了!”可是,他转念一想,哪有鬼?在战场上,死了那么多人,没腿没头没胳膊的到处是,就地挖个空埋了,要是夏天,不几天,你一脚踩上去,“噗呲”,地下的人烂了。就这样,也没见什么鬼啊魂啊。这里已经建校几十年了,哪来什么鬼?他猜,一定是人。
真是鬼倒不怕,怕的是人。那时候在文化大革命中,公安局也没人管事,报告上去等于白费嘴皮子;不报告,他老来,总会伤到学生或老师,那是决不允许的。他安排值夜老师,他自己是军人,虽然不住在校园内,但是每天睡办公室,领着老师值夜。连续半个月,没事。孙校长皱眉头了,这个东西比美国鬼子贼多了,看到学校值夜,就蛰伏起来,等待时机,再出来咬一口,敌暗我明,防不胜防;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得想办法将贼引出来。可是,引出来之后呢?那可不是战场,一枪结果,一了百了。抓到,你不能打死,连打残都不行,上报公安局,没用,几天就出来,甚至都没人受理,到时候,那东西会更加大胆地报复。
值夜快一个月了,孙校长突然决定停下。然后,找个老师装扮成道士,锣鼓鞭炮,法事一场——孟老师你该知道的,那时候不允许做法事的,只有孙校长才敢——最后,在厕所东边立起一块碑,上写“祛鬼降妖”,又恢复原样,女生该起夜还起夜,老师们该去厕所还去厕所。
果然,才一星期,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那个鬼影从北边鬼鬼祟祟来了,一会儿躲在树下,一会儿匍匐在地,这次他手里好像拿着一根棍子,到了离女生宿舍二百米的一丛荆棘前蹲下,摸起一块石头,远远地扔过来,没有动静,黑影继续往女生宿舍摸近,突然,两个黑影扑上去,一人一棍,狠狠打在那个鬼的腿弯和脚踝上,鬼扑通一声跌倒,又一棍,鬼手里的棍子掉了,疼得嗷嗷叫,又一个黑影上前,一把捂住鬼的嘴巴,狠狠甩了鬼几个耳光,暗夜里啪啪作响,鬼可能被打得晕了,只是嗷嗷叫,却叫不出声,第三个黑影并不罢休,往鬼嘴里塞一块布子,左手抓住鬼的前胸,右手左右开弓,又扇了十几个耳光,如果有手电照一照,一定会发现鬼脸成了猪头。打完后左手一松,鬼像没有骨头似的,瘫倒在地上,前两个黑影架着鬼跟着第三个黑影走到一个黑屋子里,突然拉亮灯,很刺眼,早已有两个浑身黑衣服,黑脸,拖着长长的白舌头的小鬼站在那里,手里举着长着白毛的棍子。架着鬼的两个黑影也是这样的打扮,其中一个一把扯下罩在鬼头上的黑布套子,大喝一声,“睁开你的鬼眼看看,这是哪里?”那鬼仍然戴着黑纱,估计眼睛肿成细缝,睁不开,看了半天,摇头,浑身颤抖得站不住,被两个黑人架着。“这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在这里已经几百年了,难道不知道吗?”此时扇鬼耳光的黑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严厉地呵斥,鬼摇头。桌子上面铺了一张黑布,上画阎王审鬼图画。“他是哪个阎罗殿的?归谁管?”黑人问站在身边的两个小鬼。“报告大王,是三道坎阎罗殿,归六保森管。”“告诉六保森,折他后人的阳寿五年,再敢冒犯,折二十年阳寿,再犯,让他绝后。”“是,大王!”大王拂袖而去。黑人用毛茸茸白棍子对着鬼的后背和屁股猛击数下,“我们大王仁慈,念你初犯,没造成严重后果,如此处罚。你还敢再犯不?”鬼的嘴还被堵住,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照照他的眼睛,看看他是否说谎?”一个黑人说着,另一个黑人抬手将大灯泡拉下来,对着鬼眼睛照着,照得他根本睁不开。“睁开!”鬼只好睁开。“睁大!不准闭!”鬼照着做,足足十分钟。“还算没撒谎。滚吧!”两个黑人架着鬼就走,很快,不几分钟,就将鬼仍在东边的小树林,然后退到黑暗处注视着鬼的动向。鬼爬起来,往西跑,“还敢来我们的地盘!”一声怒喝,鬼掉转头,往东跑,跌跌撞撞,远了,才听见他喊“妈呀娘呀”,肯定他将嘴里的布子掏出来了。
你们也许猜到了,那几个黑人都是我们装扮的,大王就是校长,我用棍子将鬼的屁股打了十几下,打得胳膊没力气了。校长说,不能打伤,不能让他认出,怕他报复,只要让他觉得我们是阎罗殿的鬼,镇住他,再也不敢来,就达到目的了。确实如孙校长预料,那鬼再也没来。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
但是孙校长后来知道了,是学校东边五里路外的驼沟村一个混混无赖,那次吓破了胆,回去大病一场,就傻了,没过几年,死了。前年吧,对,零九年冬天,我见到老校长,他八十了,须眉皆白,好慈祥的老人,说起那件事,长叹一口气,眉宇之间有些懊悔。
二
我们校长姓孔,自己说是孔子的第七十三代孙子。他这个人吧,咋说呢?你说他关心老师吧,我们四个小青年,分到一个宿舍,内外套间,四张床,三个脸盆架子,去找他,他很不耐烦,说等有老师调走,再给我们配齐。宿舍有一口缸,用来盛水,洗脸刷牙用,那时候屋子里都没有自来水,只在教师食堂门前有个水龙头,洗菜用的,光有缸没有提水桶,我们每次三个人一人一手抓着缸沿,抬到水龙头处装满水,再抬回宿舍,没成想被孔校长在大会上痛骂,说我们有意捣蛋,在上级领导视察时抬着缸运水,给学校出洋相,还恶狠狠地说,不想在这里呆,可以滚。我们恨得咬牙,你怎么不说,学校多少水桶都拿到自己家,每顿饭都从食堂里端走一大碗肉,家里来亲戚朋友,都是学校食堂给准备饭菜,那些不都是克扣了我们的吗?
你要说他不关心老师吧,也不成。有一年春天,我们宿舍闹鬼,闹得我们夜不能寐。还幸亏了他,才把鬼找出来。
一天夜里,我们都被推门声惊醒。我们的门是双开的,左边一扇上下有插销,固定在门框上,右边一扇中间有个插销,固定在左边那扇上,所以,有人从外面稍微用力推,两扇门就会“呼哧呼哧”地响。显然有人在外面推门。
然而,已是深夜,我们四个人早就睡下了,哪来人推门呢?我们谁也没出声,轻轻抬起头,可是,外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门还被呼哧呼哧推着,深夜里越发显得响亮而惊悚。我们谁也不敢说话,甚至气也不敢喘。
推门的力气越来越大,那三个插销,不用多久就会变形,然后脱落,外面的人就会进来。
“谁?”睡在外间直对着门的许化成惊颤地问。
没有应答,推门声也没有了。
大约过了三分钟,呼哧呼哧又开始推门。这次我们都寒毛直立,脑袋胀大。
“谁?”大家几乎同时喊叫。
又是什么声音都没有。难道是风推门?可是外面明明一点风声也没有。
呼哧呼哧又来了。
“开灯!”四个人中我最大,于是撑头。
内外间的灯同时亮了,声音也没有了。怪了!
四人手里拿着各式家伙,体育老师张华东拿一把标枪;许化成提着大圆规,上面有长长的钉子;曲强则抱着脸盆架子;我右拿一根木棍,是泥泞天拄着走路用的,左手拿着手电筒。猛地拉开门,什么也没有,我们在门前二十米以内没有任何发现。
“是不是野猫,闻着里面的肉香味?”曲强说,因为他的桌上有从家里带来的熟猪肘子。
大家认为可能,于是切了两小片放在门槛外面,然后把门关上,关上灯,但是我们都没上床,而是拿着原来的家伙集中到内间,在前窗户跟前,轻轻将窗户拉开,屏息定神。
刚两三分钟,门又被推得呼哧呼哧,而且比原来更用力。我悄悄将手电筒伸出窗外,对着门的方向猛然照亮,几乎同时我和张华东伸出头看向门口,什么也没有,推门声也戛然而止。我们拉亮灯,开门出去,那两片肉还在,看来不是野猫野狗之类的,那是什么呢?
鬼!我们几乎同时想到了。因为,这里先前是乱坟岗。农村许多学校都建在坟地里,据说只有生气勃发的青少年才能压住浓重的阴气,镇住留恋墓穴的孤魂野鬼。想到这里,我们祛除了一种恐惧,又滋生了新的恐惧,由原来害怕歹人恶徒的加害转到害怕鬼魂的缠身,我们四人都来自农村,从小就听了不少鬼故事,知道要是被鬼找上了,怕是不久人世的,可我们刚工作一年,连个对象还没谈呢。
原来怕是歹人恶徒,所以不敢亮灯,免得我在明处敌在暗处,既然不是人,是鬼,鬼又怕光,我们就把灯都拉亮,而且将大手电筒开开,放在门内,对着门照着。再加上都是些年轻人,瞌睡多,折腾半夜,早就精疲力竭,便蒙住被子,连头也缩在被子里,也就睡了,不过,后半夜却再也没有推门声。
第二天,我们分别在办公室里说了,也真想有人帮助一下。大家都说,学校里前些年确实闹过鬼,一个老师家的小男孩在河里游水淹死了,鬼也不闹了,人们说,那是个淹死鬼,找了个替身,自己可以投胎了,也就不闹了。
我们越听越毛骨悚然,这次是个什么鬼,看上了我们哪一个?于是我们商量一起找校长,要求换房子。
“没有房子。只有西边家属区曹吉春老师住的房间里还有一个空位子,你们看谁过去?”孔校长看着灰头土脸的我们,毫不吃惊。
我们谁都想马上搬过去,可是都不好意思说话。沉默一会,我开口了,“校长,去一个不解决问题。”
孔校长听了我的话,左手拇指食指中指叉开,卡在嘴上,依次看了我们,足足有三分钟,我们都被他看得心慌。“你们谁都想去,谁都不好意思开口,是吧?”
我们都低头不语。
“古人说,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鬼神不过是阴阳二气的屈伸,屈者为鬼,伸者为神。鬼就是一种气流不畅的结果,不是死人变成的,人死如灯灭。没什么可怕的。”校长已经很有耐心了,轻描淡写,故意让我们放心。
我们一听,心想,完了,校长就这样打发了?心里不甘,却也不敢争辩。
“今晚张华东去曹老师宿舍住,我去你们宿舍住,直到抓住那个鬼为止,我想看看那个鬼到底想干什么。”孔校长很果断。
一听他说去,我们立马不慌了,可是马上又觉得校长只是安慰我们。
“校长,您几点去?我给你一把钥匙吧。”张华东说着就往下摘宿舍的钥匙。
“不用。我去时喊你们,晚上,你们在办公室等着。”
晚上十点多,校长从家里拿来一床被子,和我们一起去宿舍。
“睡个单身觉,舒服。”校长边铺被子边笑着说。
我们也都为过去,坐在床沿上,他从包里取出一把五节电池的长手电筒,又摸出一瓶白酒,四个酒杯,一包熟花生米、一包咸菜、一包熟狗肉,“喝几杯,壮壮胆。”他诡秘地一笑,没有了平时的威严,我们很受用。
“我还有猪肘子。”曲强在床前桌上把肘子肉切好,放到打饭的铁碗里,端过来。
第一杯酒下去后,校长讲开了鬼故事,可能是故意吓唬我们,他讲得很恐怖。我们就着鬼故事、肉和花生米,一会儿就将一瓶酒报销了,个个意犹未尽。
我们先是亮着灯,睡了一会,没有任何动静。校长让我们关灯,关就关,反正有校长在外间守着,不过,我们还是把头缩在被子里。
渐渐入梦。来了!呼哧呼哧。校长不动,我们也都不出声。
刷,一束强光射向门上半部的玻璃上,射到门外,什么也没有。接着电灯亮了,大家都起来。校长第一个拉开门,出去,手电筒到处照,什么也没有。
他仔细观看门槛外面水泥平台,不知什么时候,上面已经撒了一层白面粉,面粉上除了他的脚印外,什么印迹也没有。原来校长栓门前,悄悄撒了面粉。
他又关上门,拿着手电筒,从上而下,仔细检查门,看到最底下,两门相合处的白铁皮上有些细微的抓痕,皱起眉头。
“小伙子们,这个鬼不在外面,就在屋内。”校长郑正其事地说。
我们一听,寒毛倒竖,“在屋内!”
“别怕,我能抓住它。”他要求大家都脱衣服上床,关灯睡觉。我们听了,还是只将外套脱了,随时准备出击。
“一会儿,它再推门,你们别出声,看着门口地面上。”校长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呼哧呼哧又响了,我们悄悄瞪大眼睛,看向门口地面。刷的一束强光射向门口地面,我们都“啊”了一声。
你猜是什么鬼?原来是只大老鼠!!害得我们提心吊胆。
接下来,校长坐在床上,点支烟,看着我们三个小伙子发了疯似的,翻箱倒柜,硬生生将入侵的大老鼠给打死,扔到东边的厕所里。
关好门,曲强收拾盆子盘子,突然捂着嘴窜出去,在门外草地上大吐特吐。我们先是一愣,接着一个一个都跑出去,吐起来。
知道为什么吗?那肘子肉,肯定被老鼠爬过了。
孔校长倒是淡定,“吐什么吐?酒是消毒杀菌的好东西,我家还有一壶70度的干酒,藏了十年了,喝了保证杀毒。走,去家里喝!”
三
我们桂校长,你们都知道的,全国闻名。他整天在外面奔波,坐飞机就和我们骑自行车上下班一样随便,这样说吧,我们在电视上比在校园里见的次数多,可能你们比我们校内老师见的还要多。可是你们不知道,他很敬鬼神的。
他在我们市好几所学校当过校长,到我们学校五六年后,出差乘火车,到市火车站下车,学校的小车去接,到了学校北面马路转弯处等红灯,一辆水泥搅拌车转弯过急,侧翻压向校长的小车,小车司机当场死了,桂校长幸亏坐在后排,靠右侧,被水泥浇压在车内,等抢救出来,已经窒息,120抢救过来,发现只是左臂断了,其他没有受伤。真是大难不死。
后来他托我找了我二叔,一位远近闻名的大师,先是到车祸处看了,说不是凶险地段,又到他家看了房子,连说他幸运,太幸运了,接着又到他乡下祖宅和祖坟看了,才告诉他,祖上积阴德甚盛,才保佑了他,告诫他今后要保无虞,必须积德,凡是失德之事不能做。他听得唯唯诺诺。
背地里,我悄悄问二叔,二叔说他做过不少损德的事,必有一劫,那次车祸就是警告,为什么没把他弄死,是因为他祖上几辈人都行善积德,尤其是他爷爷悬壶济世,救了不少性命,造的佛图成千上万级,死后在冥界还在行医,积下无量阴德,所以阎王说不能让那小子死了,否则对不起他爷爷。二叔还说,“我一说,他就应该心知肚明,今后应该不敢再做缺德的事。”
从此以后,他再不乘火车,稍远一点就乘飞机,剩下的就由学校的小车送去,而且从来不走学校北边的那条马路。听说他还在家里专辟一间,摆供桌,设神龛,供奉着祖宗牌位和天地神灵,焚香不辍,进家就拜,每次出差,一定要郑正其事地沐浴焚香,三叩九拜。
我们校园一进大门,有课迎客桂花树,是棵上百年的老树,枝繁叶茂,树冠直径有二十米,葱绿油亮,是一道风景。每到秋天,花香四溢,在校外都能闻到沁人心脾的花香,更奇怪的是,这棵老树的桂花从下往上分早中晚桂,下层的桂花谢了,中层的接着芬芳,直到初冬,最高层的桂花还在绿叶中眨着小眼睛。很多来宾都陶醉花香之中,必定和老树合影。
可是,有一年都立夏了,那棵老树还没有发芽,看看树枝末梢干了,朽了,我们都感到可惜,但是一进门就看到一棵死树,多不吉利,于是学校决定刨去这棵百年老树。
校长选了个吉日,正好学生回家过端午,桂校长领着几位副校长,在老树前摆上香案,焚香祷告,然后开始刨树。挖开土,砍断第一条树根,怪事就来了,树根鲜活,流出一股微黄泛红的汁液,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桂花香味。校长一看,连忙喊停,人们只好将挖出来的土再填回去。校长说过几天再说,实际上,校长是去找我二叔,他对我二叔是毕恭毕敬,每逢过年过节,必须亲自登门拜访,因此,对我是分外关照。
我二叔闭目半天,才说,“这棵树是这里的万花之神,也与你桂校长有关,刨不得。一百年前,树底下是一座坟头,埋的是你们桂姓第一辈老祖,后来坟上长出一棵桂花树,被认为是桂姓的保护神。你想,你怎能伐掉呢?那不是自遭天谴吗?”
“大师,请问,这棵树还能活过来吗?树根有微黄泛红的汁液流出,香味很浓,那是怎么回事?”桂校长一直恭敬地站着。
“凡是花草树木,皆有生命,更何况这是棵神树,那汁液不就是流动的血脉吗?”我二叔还是闭目,慢声细语,“至于怎样保护这棵树,这就需要你去想办法了。”
校长于是跑园林管理处,跑花木栽培基地,请专家过来查看,专家们都建议砍掉吧,没用了。校长千求万告,有位专家才说,你不妨将树枝锯掉,保留主干,或许还可以发芽。
校长无奈,只好请专家来给树截肢,心疼得他好几天睡不着觉。那棵光了头的老树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那疮疤刺眼得很,惹得老师们都不开心,总觉得一进校门就遇到一棵死树,很不吉利,可是校长坚持,谁也没办法,谁让咱们校长那么信鬼神呢?
说起校长信鬼神,我们没有不知道的,每年清明节,他都会领着行政班子成员去我们那里的始祖太公墓凭吊,然后选个吉日领着高三全体班主任去仁济寺,拜文殊菩萨,为全体高三学生祈福。
你们知道我们学校南面并列三座高楼,像三柱香,人们说人受不起三柱香的,叫做小神受不住大香火,时间久了必有灾祸。桂校长请教我二叔,于是在校园立一尊佛像,坐北面南,叫做佛受三柱香,庇佑众生吉祥。
夏天,那棵树没有发芽;秋天,那棵树还没发芽;冬天,那棵树也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又到春天了,那棵树还是不吐半粒新芽。除了校长之外,我们没有不感到愠怒的,因为无形中,我们也有些迷信,感到这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好的兆头。
奇迹还真的出现了,到了初夏,被砍了树枝整整一年的老树干在一夜之间冒出了新芽!我们既感到神奇,佩服校长,又很开心。
最开心的还是校长,他居然一个星期没有外出讲学,天天围着老树转悠。
这棵老树秋天长满了树枝,又是一茬接一茬地开着花,满树满枝头,一簇簇,一条条,黄亮亮,金灿灿,香飘数里,来拍照的人更多了。
桂校长也越来越佛性,和蔼的微笑,平易近人的言语,再也不用眼光杀人,再也不用言语抽人;不生气,不斗心眼,宽宏大量,再也没有开除过老师;谁家有困难,他要么亲自前往,帮助解决,要么派副校长或其他行政领导前去帮忙,当然,由于他忙,多数时候是他人代往;他像个大家长,有的人面前像慈祥的父亲,有的人面前像仁厚的大哥,在几位年长于他的老教师跟前是恭顺的弟弟。先前高高在上的威严没了,有的是亲切真挚。
由于他在教育上的影响力,几乎每天都有外地的老师和管理人员前来参观学习,很多大型学术会议都争着要在我们学校举行。你想吗,我们学校的收入肯定提高了,校长也拿出一定的收入用于改善老师福利,食堂一日三餐几乎免费,另外过节还有不少礼品,谁家生老病死,都会拿出一定的安慰金。年末奖金,我们学校肯定比周围学校系数高,奖励多,所以我们的奖金也令周围学校老师羡慕不已。
游轮路过江中岛坪西村,孟老师喊他们二人快看船的左侧,葱茏葳蕤,风光旖旎,过老师已经喝多了,老眼朦胧着,直勾勾看着手里的酒杯,自顾自说着,“我后来转过好几所学校,经历过很多校长,没有一位校长能比得上孙校长那样爱护学生爱护老师的。没有,一个也没有。”
大个子唐老师的嗓门更大,“我二叔是鬼神大师,我不信鬼神,原来也瞧不起我们校长敬鬼信神,但是,看到他今天的表现,我觉得他多亏了笃信鬼神。”说着又咕嘟一口酒, “不过,我不让我的孩子上我们学校。”
“你们学校不是很好吗,全国闻名?”孟老师觉得奇怪,就转过脸,不再看外面的江中岛。
“桂校长越是这样对老师好,老师们就越像打了鸡血,拼命干,死命抓,升学率高得吓人。我却觉得孩子成了榨油坊里又干又薄的豆饼。”
“所以我说,没有一个校长能赶上我们孙校长的。”过老师说着往后面床上一躺。
唐老师也慢慢躺在床上,瞬间呼噜起来。
只有孟老师还算清醒,喟叹道,“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鬼神不过是阴阳二气的屈伸,屈者为鬼,伸者为神。信则有,不信则无。”
2022年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