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叮铃铃……”闹铃将黑暗搅乎得一阵骚动,崔忠义开灯,蹬上毛裤,套着毛衣,就往厨房走。
“忠义,简单点,开水泡饭。”妻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也觉得没胃口,烧上开水,就去洗涮。
“都带好了吗?”临出门,妻子问。
“带好了。”他边说边拉开提包,两瓶五粮液,几盒软中华,两箱明前茶。
“两瓶够喝吗?”
“人不多,应该够了。家里只有两瓶,到时候不够再说吧。”又转向妻子,“你都带好了吗?”
“带好了,都在这里。”妻子按按斜挎着的小包。
下了电梯,一阵切割这他们的脸,迈出楼门,严寒包裹了他们。他提着大包走在前面,妻子边走边打电话,有点落后,他回头等着,低声问:“和谁打电话?”
“我联系好出租车了,我们到小区门口,估计他也就到。”
“不用吧。我看好了头班公交车的时间,到小区门口,公交车也该到了。我算好了时间,到火车站富富有余。”
“公交车慢,绕来绕去的,我还是怕赶不上。就打一次出租吧。”妻子觉得一股寒气就顺着口腔钻进肚子里,好冷。
“出租车太贵了,接近60元,公交车统共才4块钱。还是坐公交吧。”他边走边说。
“……”妻子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她知道约好了出租车,不好失约的,但也觉得打出租车太奢侈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这么冷的天,还得转一次公交车,在车站不知要等多久,寒风好像要把身上仅有的热气给收刮走似的,自己一个大男人不怕,女人怎么受得了?他把妻子的围巾往上拉拉,免得风吹着脖子,笑笑,“好的,坐出租,省得转来转去。”
赶到小区门口,出租车还没到,公交车恰好到了。他盯着公交车打开的车门。
“要么我坐公交车吧,我再把出租车回掉。”妻子低声说。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对,既然不坐公交车,还盯着它干嘛呢?妻子不多心才怪呢?他转过脸,轻轻拍拍妻子的肩膀,微笑着,“出租车方便,别急,等等就到,那家伙跑得快多,还不绕路。”
不一会儿,他们坐上出租车,瞬间被一股暖气包围着,“真暖和。夫人英明!”他嬉笑着,妻子却没有回应,原来,她在想,如果不打出租,也能提前到火车站,省下54块钱,差不多一星期的菜钱,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他拍拍妻子,对方才反应过来,“啊,你说什么?”
“他在夸你英明。”司机抢着说了,回头对他们笑笑。小平头,方脸,嘴唇厚厚,左腮有颗黑痣。“你们这一大早赶路,去哪里?干什么?急不急?”一般的出租车司机都是话痨,这位话痨可是憋了一夜了。
“去明都市,招待一个远道来的好朋友。”崔忠义回答。
“明都市,我在那里开了十年出租车,很熟悉。”司机一脸自豪。“你打算到哪个饭店招呼客人?我可以帮你参谋。你是选高档的?中档的?还是亲民的?”一气呵成。
“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好?只知道他住在明都大酒店,在……在哪条路来?”
“在中山西路。”司机抢先说出。“那里饭店可多了,高档中档低档都有,就看你选哪个档次的。”
“我们选中档的,是老朋友,不在于……”
“不在于吃什么,关键是叙叙友情。看你们夫妇都去,应该是关系很好的。只要心意诚,吃什么都是情。” 果然,司机兄弟一定是一夜无语,早晨迫不及待要发言。“中档的有汉达饭店、客再来酒店,一般2000元,去年我才在汉达招待过朋友,环境幽雅,饭菜清淡可口。如果客满——他们经常客满——就去旁边的客再来,千万别在他住的明都大酒店,档次太高,5000块钱跟汉达2000块钱菜差不多。”
妻子一听,心惊胆颤,不由得摸摸小包,她带了5000元,认为是带多了,有备无患。
崔忠义眉头一皱,瞬间展开,不让妻子发现,马上平静地说:“谢谢。我们到那里再说。”
“嘭”的一声,车子猛然向左偏飞,司机机警,脱口骂出:“妈的!爆胎了。”牢牢把住方向盘,慢慢刹车,停在路的右边。“好悬呵!幸亏前后没有车。”
夫妇俩刚从惊吓中醒悟,更可怕的念头瞬间袭击了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怎么办?”是啊,怎么办?这条路不通公交车,路上行车很少,连搭个车都难。
司机倒是处变不惊,下车准备换备用胎,边打开后备箱边问:“你们几点火车?……八点二十,现在才六点四十,还早呢,我十分钟搞定,绝对耽误不了。”取出三角架,大声喊:“女的在车上等着,外面冷;男的下车帮个忙,你把这三角架往后放到150米处,然后在那里靠路边站着,有车冲过来招呼一下。”
崔忠义站在路边。空旷的大地上,北风呼啸着,毫无阻拦席卷而来,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吱吱”的呜咽。一辆小车风驰电掣而过,把三角架带倒,他将它支起来,刚站直身子,三角架又被风吹倒,他只好双手举起三角架,立在那里。寒风直冲着他,他浑然不觉,只是想着,快点修好,千万别耽误了火车。
坐在车里的妻子焦急等待着,又痛苦自责,心想,要是听老公的话坐公交车,就不会有这个麻烦,都怪自己太任性,难为了丈夫。目光转向了丈夫,只是一瞥,泪水不由得下来,不远处的崔忠义,孤零零立在寒风里,天无限地升高,地无限地延展,原本魁梧的他显得那么单薄,好像就要被一阵风吹走一样,光着手举着三角架,不冷吗?傻不傻?她马上下车,顶着风向他挪动,把手套送给他。
见到妻子在挪向他,崔忠义难得地提高了声音,“回去!你来干什么?快回到车上!”
丈夫的喊声被冻僵了,传不过去,妻子没有听见似的,倔强地靠近他,接过三角架举着,让他戴上手套,然后被风裹着,小跑回到车上。
就在崔忠义感觉不到手的存在时,司机的一声大吼“上车”把他招了回去,钻进车里,呵,温暖如春,此时此刻,他愿意一辈子当出租车司机,在车里与空调为伴。
“怎么样?十二分钟,太冷,我的手冻麻木了,耽误了二分钟。不然,十分钟肯定OK。”司机还没挂好行车档,就打开了话匣子。
启动,加速。车子欢快地顺着风往前跑,夫妇俩的心也随着车子欢快地飞起来,仿佛前面就是火车站,自己将要乘坐的那辆火车正打开车门,等着人们钻进她那温暖的怀抱。
“突突,突突,突突……”随着马达发出怪异的声音,车子剧烈抖动,随即熄火,司机慌了,“不好!”打开双闪,对他们说:“不好意思,这次可能没法修了。你们先下车,站到路边。我检查一下。”
夫妇俩站在路边,任寒风鞭打,却忘记了寒冷,心里念叨着“坏事了”,又眼巴巴看着伏在车头的司机,希望车子快点修好。
“你们先拦车吧。”司机的喊声把他们的希望瞬间砸灭,寒风嚣张跋扈地蹂躏着他们,他们浑身颤抖。
“我也打电话给朋友,让他来送你们,不能耽误你们的火车。”司机边说边打电话。
妻子低声哭泣,“都怪我,都怪我,非要打车,非要打车。”
崔忠义也有点怨气,但是怨有用吗?默默地把妻子揽进怀里,安慰着,“没事,我们拦车,司机在打电话,肯定能赶上火车。”
一辆小车飞驰而来,他们马上用力挥手,小车减速,然后稍微往左打方向,立马加速冲过,好像躲避劫匪一样。
司机还在抱着电话,打个没停,风大,又在下风处,他们听不见司机说什么。
又一辆小车过来了,看到他们招手,居然停下来,摇下窗户,听明白后,才说:“我不往火车站方向走,要上高速,也是急着赶路。不好意思。”
崔忠义连忙说谢谢,看着小车离去,头上冒出冷汗。
司机跑过来,头上也冒着汗珠,开心地喊:“找到了,找到了,一会儿就来,决不能耽误你们的火车。让你们担心,真不好意思。”说着,又满脸歉疚。
正愁眉不展的妻子,马上露出笑容,真诚地向司机道谢。
“谢什么?不骂我就好了。我也急坏了,给我两个朋友打电话,都在关机,还在睡懒觉呢,急得我差点没把手机摔了。突然想到我老婆正在家,打电话给她,通了,就是没人接,可能手机在客厅,她人在卧室。我又给邻居打电话试试,万幸,他接了,去擂开我们家门,我妻子正开着车往这赶,二十分钟就到。”说得嘴里直冒白汽。
这时候,崔忠义才觉得身上的汗把衣服都打湿了,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贴着皮肤,冰冷,风又钻进去,听得见结冰的声音,上下牙不由自主地磕碰出响声。再看看妻子,身子也在抖,仿佛要跌倒似的,他赶紧把妻子揽在怀里,紧紧地。
风更加疯狂,扫荡着大地上的一切,撕扯着他们的衣服。
司机看出了他们在发抖,悄悄从后备箱里拿出条野地铺的防潮垫,将自己和他们裹起来,三足鼎立,对抗着寒风肆无忌惮地进攻。
他们夫妇感到温暖,鼻子酸酸的,很是感激地看看司机,都没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不起。”司机的声音有点扁,有点晃,“嗨,嗨,嗨!不说话,老天还真以为我们害怕呢,死命地进攻。”
夫妻俩想笑,可是脸僵住了,笑不动。
“今年最冷,今天冷上加冷,寒冷今天都缩在家里不敢出来了。”司机真逗!
一辆红色小车飞驰而来,司机马上把他们的大包从车上拎出来,放在他妻子的车上,让他妻子开车快跑。
“你也上车吧,留在这里冻坏了。”崔忠义看到司机没有跟车走的意思,马上催促。
“说得也是,留下冻坏了,走吧,一会暖和些再来。”司机妻子也催促。
“你们快走吧,别耽误了。我已经和维修店联系了,他们派车来拖,我得等着。”
司机妻子放下副驾驶室窗户,“棉大衣。”是一件军用绿色大衣,看来是有准备的,又问丈夫,“我回来接你?”
“不用。你快把他们送走,别收人家钱了。”司机拿着大衣,推上车门,挥手。
司机妻子车开得很猛,她专注盯着前方,踩油门,踩油门。
“别超速,会罚款的。我们来得及,还有50分钟呢。”崔忠义赶紧提醒。
“没事。”她头也没回,却没再加速。
太阳懒懒地爬上楼顶,一丝丝阳光接通了大地的电褥子,听不见车窗外呼呼声,风小了。
“看见火车站大楼了。”妻子高兴了。
崔忠义也朝妻子看的方向望去,“北江火车站”五个大红字,温暖而又亲切看着他们。
车猛然煞住,崔忠义的头碰到前面座椅上。怎么?随即,苦味肿胀了天地。
妻子看到前面道路维修,整个拦断,大叹一口气:“怎么这么倒霉!”
司机妻子东张西望之后,也苦着脸,拍着方向盘,直摇头,然后一脸愧疚,诚恳地说:“再掉头绕过去,时间肯定不够了。真抱歉,你们只得下车跑过去。太不好意思,车钱免了。”
“怎能不收钱呢?”崔忠义马上掏钱包。妻子悄悄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别说话,弄得他莫名其妙,妻子不是贪人家小便宜的人,这是怎么了?
“赶火车要紧!”两个女人几乎同时说出。
夫妇俩关上车门,快速转身往火车站跑,几步后,妻子转身对着正在掉头的女司机大声喊:“打车费在后排座位上。谢谢了。”喊完就跑。
崔忠义这才明白妻子为了减少纠缠,不耽误时间,做得很巧。
跑!快跑!还剩一刻钟,要跑5里路。
蹭蹭蹭,不一会儿,崔忠义已经把妻子甩下老远。不行,自己先跑去也没用,停下等等。等着妻子气喘吁吁赶上来,他拉住妻子右手,助一把力,以便跑得快些。
渐渐,牵着妻子的手有点吃力,转脸发现妻子汗流满面,停下脚步,掏出餐巾纸,给妻子擦一把,又将妻子斜挎的小包去过来,继续拉着妻子快走。
扑通,妻子跌倒了,他马上蹲下,扶起妻子,“跌着哪里?疼不?”
妻子盈着泪水,硬是不哭,“不疼。不碍事。快走!”
这就是他那刚强的妻子,坚强得让他心疼。“别着急了,我们等下一班火车吧。”他声音里有些哀求。
“来得及。你先跑,到那里等我,也许能和列车员说一声,稍等一下。”她推了丈夫一把。
往前跑。崔忠义知道妻子舍不得车票钱,自己也舍不得。车票?车票还在妻子的小包里,得拿给她。他又往回跑,搞得妻子愣神,“给你车票。”他把车票塞到妻子手里。
冲到了检票口,绿灯正在变幻成红灯,“停止检票”开始闪烁。检票人员正要关闸门,崔忠义手举着车票,直冲过闸口,大声喊着:“不好意思,这次车,后面,我妻子!”留下吃惊的检票人员以及他们的喊声。飞奔着,下台阶,摇晃着手臂,对着正要收梯关门的列车员大喊:“等等!这次车!”列车员愣神的工夫,他已经冲上列车,站在门口,挡着列车员,不让关门,“再等等,我老婆……我老婆马上到。”
“让开!别妨碍!”列车员开始警告。
“快看,她到那里了。再等几秒钟,就几秒钟。”崔忠义指着通向月台的台阶,列车员看到,不远处的台阶上,一个中年妇女,披散着头发,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捂着肚子,微微弯着腰,快速向下移动。
“还不快去扶一下?”列车员冲着崔忠义喊一声。
崔忠义激动得鼻子一酸,就把大包放到车上,冲下车,飞奔过去,在妻子快要跌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接住了她,扶着她踉踉跄跄奔向车厢,没有听到列车员“慢点”的提醒,连拉带拽,和妻子进了车厢。妻子腿一软,他一把抱住,自己腿也软了,眼看着两人一起跌倒,眼明手快的列车员一把扶住了他。
列车启动了。
他俩还在门口,靠在墙上,妻子浑身打颤,全身无力,依靠着丈夫,脸色煞白,满面汗水,头发也被汗水打湿了。列车一动,她仿佛在梦里,轻轻一声:“终于坐上车了。”
崔忠义觉得疲惫无力,腿软得直打颤,心口通通通跳个不停,慌得厉害。内衣全被汗水湿透,粘济济的。
“你们在哪个车厢?”列车员温和地问,一点也不凶了。
“3车厢。这是几车厢?”崔忠义有气无力地回答。
“15车厢,远着呢。”
“能不能再让我们呆一会?我们实在走不动了。”妻子弱弱地说。
“好吧。”看着妻子煞白的脸,列车员竟然让妻子坐到他的小乘务室,感动得妻子千感万谢,念叨着:“又遇到好人了。”
歇了十分钟左右,妻子悄悄跟崔忠义说:“咱们慢慢往3车厢去吧,不能长呆在人家乘务室,让列车长看见会批评那小伙子的。”妻子从来不愿意麻烦别人,更不愿给别人带来伤害。
他们终于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妻子掏出餐巾纸,塞给他,低声说:“你头上还在冒汗,内衣早湿透了,去厕所,把身上的汗擦一下。”
两人轮次去厕所,擦擦身上的汗,坐下再也不想动弹。
“那个小张啊,我们也多年没见了,还是那样爱笑吗?”妻子轻声细语。
“还是小张呢,也快五十岁了。十二年没见,应该没变吧。”崔忠义陷入遐想。
“那时,他在你们教务处当干事,常来我们家,陪你喝几杯,挺好的。后来为什么去老王手下当副主任呢?怎么没提拔成教务副主任?”
“教务处有副主任,没他的位子;再说,他搞课题很有一套,当教科室副主任更合适;还有,他和老王有点亲戚关系,二人关系很好的。”
“叮铃铃”,崔忠义一看,是小张的电话,接起来,“顺风啊,我和你嫂子正在火车上呢,12点肯定赶到……饭店?我们到了再说,行吗……你说在哪里……明都,就是你住的大酒店……好吧。方便就好,方便就好。一会儿见面聊。再见。”
听到“明都”二字,夫妇俩心里都“咯噔”一下。
“老婆,他说就近方便,就在明都大酒店。我答应了。”崔忠义心里有点怯。
“答应就对了。人家小张远道而来,我们作为东道主,要主随客便。再说了,老王回老家奔丧,只有我们自己招呼,我们不能不丈义,人家老王那么帮助咱们。就说小张吧,当年我们二弟买五十铃时,不也是慷慨解囊借钱吗?滴水之恩不能忘,况且人家帮了咱们大忙呢。”妻子慢条斯理,却句句在理。
“那钱不够咋办?”
“我还带着卡呢。”妻子觉得这次自己做对了,露出笑容。
崔忠义在妻子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往51路公交站走去。刚到车站,恰好51路开来,车门打开,他挣脱开妻子,第一个上了公交车,往中间一个座位上一坐,就低下头睡着了,妻子紧跟着上车,坐在后面看着他。
从明都大酒店出来时,张顺风也喝得糊里糊涂的,喊着让他们打的,崔忠义挥挥手不同意,由于早晨打车还留有阴影,妻子也不敢非要打车,而且时间还够用的,他们上午下了火车,就在明都车站买好返程票,现在不急。
“呼……呼……呼……”崔忠义扯开呼噜,声音淹没了马达声,人们都看向他。妻子很难为情,摇摇他,他不打呼噜,却没有醒。
“车辆启动,请拉好扶手。下一站村前站,要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广播里播报着站名,妻子茫然不知所向,从来外出,都是崔忠义领路,妻子跟着走。这次他睡着了,妻子有些不安。
又过了三站,妻子记得来的时候,也是坐的这路车,大约五六站,现在好像坐了六七站了,怎么还没到呢?她更加不安,马上起身问驾驶员,驾驶员不耐烦地说坐反了。妻子一听,才想起,刚才上车的地方正是上午从火车站过来下车的地方,可不是坐反了?自己为什么没发现?平时依赖丈夫依赖惯了,脑子也不动,真是笨死了!急得她赶紧摇晃崔忠义,“醒醒,忠义,快醒醒,下车了。”任你怎么摇,他就是不醒,一车的人看得哈哈大笑。妻子更窘了,拍拍他的腮帮子,加大声音:“快醒醒!醒醒!”好容易喊醒了他,他有点不耐烦,“干吗?还没到火车站,喊我干吗?”
“你坐错车了。方向反了。”还没等妻子说话,车上有人喊着。
“啊!咋不早叫我?”他吓醒了,起身就要下车,妻子一把拉住他。
跌跌撞撞下了车,马上横穿马路,到对面车站等车。妻子看看他糊里糊涂的样子,生气又无奈,心想:公交车或出租车,哪个先来就上哪个。
太阳很怕冷,快速下跳,想进家暖和,眼看着离西山只有一竿子高了,光线变暗,温度渐冷,风又开始吹搜刮着等车人们身上些微的热量,毫不留情地划割着他们的脸。柏油路上,车来车往,像流水,源源不断。妻子不停地张望着,老远看见一辆公交车,就目不转睛盯着,直到看清,不是51路,长叹一口气,再向西望去,期待着下一辆,近了,近了,又不是,嗨!十分钟过去了,没有一辆51路,也没有一辆空的出租车。二十分钟。二十五分钟。三十分钟。三十五分钟。四十分钟,还没车。妻子的心越来越沉,像被铅锭坠住,下沉,生疼,慌张。
寒风吹着,崔忠义的酒渐渐醒了,看看手机,紧张地张望着,手紧紧握成拳头,心里念叨着:“51路,快点!”
“51路!”夫妇俩几乎同时喊出,激动得不亚于中了大奖。
“出租车!”妻子眼尖,一辆显示“空车”的出租车紧随51路停下了。
“乘公交。”崔忠义说着就往公交车门口走,上车的就他们俩,不急。余光扫一眼妻子,见她在犹豫,“走吧,时间来得及。”跨上公交车,瞥见妻子还在疑惑,又解释:“刚才等车时,我问了,一个小时到火车站,我们火车还有一个半小时呢。”
门口侧向并排的两个座位空着,他俩坐上,崔忠义长长吁一口气。妻子也用手自上而下抚摸心口,好像在说“终于可以赶上火车了”。
背后的夕阳穿过玻璃,送来一丝温暖,路边的小树不断地向后引退。中年女司机,看着文静,可是车子开得很猛,开小轿车似的,在大小车中左拐右转,不断超车,一点也不比出租车慢,就是苦了一车人跟坐海盗船似的,他俩这时却很喜欢这样的司机。
“你看,这司机好像懂得我们心情一样,比出租车还快,又省钱又不误事……”崔忠义侧头看着妻子低声说,见妻子不说话,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变相批评妻子,马上换了话题,
“两瓶酒都喝完了吗?喝到最后,我都不清楚了。”
“还有小张房间里的半瓶剑南春,后来你和小张抢着喝,就他助手还清醒点。”
他摸摸头,有点晕,不好意思,“我喝多了,差点误了大事。”
“好朋友相见,也没办法。”妻子倒是理解他。
“多少钱?谁出的?”
“因为他们住店,优惠到4500块,我出的。本来小张已经叫他助手结账了,你不依不饶,说我们是东道主,岂有客人买单的道理?让我回去怎么和老王交待?后来,小张说老主任还是那个脾气,就依了你。不过也对,本就应该我们买单,不然让人笑话,也不好跟王主任交待。”妻子通情达理,从来没变,虽然刚刚贷款给儿子买了房子,首付还和亲戚借了十万。
看着妻子眼角的皱纹,他心里泛起了深重的苦味,别过脸,看向窗外,却什么也没看清。 “哎,早晨给出租车多少钱?”
“80块。”
“应该的。人家也真好,为了不耽误我们,夫妻前赴后继。唉!也不知道那个司机的车修好没有。”
“应该修好了吧。他们真是好人。”妻子满是感激。
不知什么时候,感觉不到摇晃,他俩向前一看,路上一片煞车红灯,密密麻麻,由近而远,如扭动的长龙,望不到尽头。回头一看,一样的长龙。一股苦味瞬间弥漫了口腔,可是他们俩谁也没说话。
车子终于动了,是挪动,像蜗牛,爬爬停停。然而,司机头上的电子显示却跳得正欢,时间飞速。望着飞速而逝的时间,他们的心跳在加速,好像要突破皮肉,突破厚厚的衣服。
妻子心里有些怨,怨丈夫,非要坐公交车,要是打出租,也许早躲过这场拥堵;怨自己当时没有坚持乘出租。还怨丈夫喝了那么多,糊里糊涂上反方向,耽误时间;更怨自己,不动脑子,跟着他就上错了车。
崔忠义悔恨交加,自己为什么喝那么多酒?上错了车,耽误了时间;恨自己中了邪似的非要坐公交车,想省几十块钱,反倒赔进二百块钱;其实,还是出租车快,也许听妻子话,这时已经到了火车站。恨自己带着妻子奔波,害得她疲惫不堪,还又担惊受怕。想着想着,鼻子有些酸,满怀歉意地侧过脸看妻子,她正默默流泪。
递给一包餐巾纸,在她耳朵旁低声说:“别生气了,都怪我。”
她擦擦眼泪,轻声说:“不气你,气我自己不中用。”
他低声安慰着,“反正赶不上火车了,慢慢晃吧。其实早晨就应该误掉火车的,硬给我们追上了,现在等于早上误的,也就二百块钱。听说火车出发两个小时以内,可以在车站改签当日的车次,说不准我们到车站正赶上下一次车。今晚总能到家。”
“你确定可以改签?”
“确定。”
沉默。二人都低下头,不再看那跳动的时间。
蜗牛终于爬到火车站了,本来一小时,足足翻一倍。
下车后,崔忠义边跑边说:“去售票厅,我先去改签。”
等到妻子匆匆赶到售票厅,正碰到走出来的崔忠义,点垂头丧气。
“今晚没有去北江的车次了,无法改签。”他有气无力地说。
“那票呢?”
“不能退,作废了。”
……
“总得回家吧,明天还要上课呢。”妻子反应过来。
“只好打车了,这么远打车,老贵了。”崔忠义领着妻子去站前广场出租车跟前。
出租车不多,四五辆。司机看见他们,马上招呼。他们选一位三十多岁,看起来蛮憨厚的,司机一听去北江,马上摇头,“太远,不想跑。”“我们多加点钱好吗?”“本来就得580元,你还能加多少呢?”司机一板一眼地说。
一听580块,夫妇俩顿时怔住了。崔忠义转身向另外司机走去,憨厚的司机说:“都这个价钱,你可以问问。我倒想,你们要不急,还不如住一晚上,明天一早走,也花不了这么多钱,也不用这么赶。”说得很诚恳。
夫妇互相看看,崔忠义点点头。妻子问:“明天我七点半就上课,能赶得上吗?最早是几点车?”
“我给你查查。”司机说着就翻开手机,一会儿,告诉他们,最早6:27,赶不上。
寒风又开始呼啸,路上没有行人,路灯昏昏,周围一片迷茫;夜晚肿胀得无边无际。
夫妇俩突然像浑身被抽干了力气,再也支撑不住。崔忠义艰难地扶住妻子,想挪步,却不知往哪里走,路灯下,他们的影子被踩在自己的脚底下,挣扎着,哆嗦着。
正在他们犹豫不决,不知所往时,憨厚的司机发动了车子,喊他们上车。“我记得长途汽车站有很晚到北江的汽车,我送你们过去看看。不过,也不一定有。去不?”
“去,去,我们去。”夫妇俩同时答应。上了车,又连忙道谢。一车温暖。
跌跌撞撞,奔进车站,果然还有一班发往北江的汽车,正等在检票口外面。司机在叫喊着:“开往北江的最后一班车马上出发了,请上车购票。最后一班了,马上出发,不等了。”
漂浮在海上就要沉没时遇到一根稻草,不,是一块木板,是一叶扁舟,是一艘巨轮,岂能错过?崔忠义挥动着双手,喊着:“我们去北江。等等,等等,我们去北江。”然后拉着妻子拼命跑,仿佛那车一眨眼就飞走一样。
冲上了车,坐稳,才发现车上一半的位子空着。司机还在下面喊着同样的话,一遍又一遍,没有停下的意思。
喊就喊吧,等就等吧,总有车坐,总会出发,总会到家。这时崔忠义才觉得肚子空空,胃里很难受。转脸看着妻子,她还在急喘,脸色苍白,很难受的样子,他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帮她平息下来。“你饿不?我去买点东西吃。”
“不饿,就是有点渴,想喝点热水。包里有葱油饼,小张让打包的。”
“我去灌点开水。”他说着就要下车。
妻子拉住他,“别去,就怕要开车了。”
“我下去问问。”他从包里取出水杯,走下车,脖挂一大串金珠的司机马上大喊:“开车了。你干啥?”
“我妻子口渴得很,我灌点开水。去去就来。”得到司机许可,崔忠义大步跑去。
不一会儿,他端着水杯跑回来,递给妻子。自己掏出饼子吃开。
吃完了饼子,又过了十几分钟,司机才上车,关上车门,开始卖票。“买票了,150块钱。买完票就走。”
众人惊讶,有的窃窃私语:“这么贵,早知道在车站买,才100元。倒霉。”
“嫌贵,就下车!滚下去!”司机高声喊着。
人们便默默掏出钱,购票,认栽。
司机卖到他们跟前,一手握着厚厚一沓百元钞票,一手向崔忠义摊着,手腕上露出文上的黑龙,白眼看着他,挑挑眉,似乎在说“快点”。
崔忠义拿着钱,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傅,我们到城南三和高中就下车了,比城北汽车站近了二十多公里,可以便宜点吗?”
“你是三和高中的老师?”司机不急不躁。
“是的。”
“我知道三和高中,我们老房子就靠近三和高中。好像离汽车站不止二十公里。”
“也多不了多少。”
“你说,便宜多少呢?”司机很诚恳。
崔忠义倒不好意思了,“你看着办吧。”
“我看着办行吗?”司机微笑着,眼里闪过一丝狠戾。
“当然行。”
“那我告诉你,三和高中,我不停车!”司机声音提高了。
崔忠义一愣,随口一句:“以往不都停吗?”
“以往是啥时候?”
妻子拽他衣服,不想让他再说,可他偏不。“上个月我去明都出差还停的。”
“上个月你的车票是多少钱一张?”
“100块钱。”妻子还在拉他。
“好得很,你给听清楚了:我今天就卖150一张,你服不服?我今天就不停,你愿不愿意?不服,你可以告我。不愿意,你可以下车,我保证不求你留下。就你们老师,寒寒碜碜的,出不起门就别出门,坐不起车就别坐车。”揶揄嘲讽,还加上霸道。“说!买票?还是下车?”
“你——你——”崔忠义的话卡在喉腔,憋得脸通红。
“师傅,我们买票。”妻子站起来,把钱递过去,同时硬把崔忠义按在座位上。接过司机递过来的车票,妻子微笑着对司机说:“师傅,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他今天喝醉了。”
“好说。好说。”司机显得很大度。
“师傅,俗语说,和气生财。我们都是北江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乡里乡亲的,说不定东连西串,还是亲戚呢。咱可不能为了几十块钱伤了和气。您说,是不?”依然微笑着。
“那是。那是。”司机不由得点头。
“所以啊,作为乡亲,我还想和和气气地聊几句,您不会不允许我说吧?在座的乡里乡亲们,可以吗?”妻子仍然微笑着,但语气很平静,却透出坚决,不容置疑。
“可以说。”大伙的声音。
司机已经感觉到麻烦了,但是不能不理会,不能说不,也不能发火,众怒难平。“当然不会。您说。”
“我老公是和您商量着便宜点,并没有非要您便宜不可。是吧?大家都听到了。他为什么这样要求呢?如果他到售票厅买标价100元的票,相信不会和售票员商量的,因为你临时加价,没有统一标准,他才要和您商量,原本也没错吧?讨价还价正常。老乡,您说呢?”温温婉婉的,让你不得发火。
“正常。正常。我们开车走吧,不早了。”司机觉得自己越来越被动,想摆脱。
“我也不会占用很多时间。在座的老乡们,我再说几句行吗?”
“行。”齐声喊。
“看看哪个龟孙子敢不让说!”一个声音暴响。
“您干脆拒绝他,他也就不会说什么,像在座的老乡们一样买了。而您却诱导他,就为了到最后无情地嘲讽他,作践他。他太善良,不会想到您在设陷阱,毫无防范,最后,被您污辱得说不出话来。他在学校是个非常有爱心的老师,您去问,他姓崔,他教的哪个学生不喜欢他?哪个家长不尊重他?您这样污辱他,别说他是个受人尊重的老师,就看他满头花发,快要当爷爷的人,您这个小他十几岁的人怎忍心那样作践他?”她哽咽了。
“真过分!还是人吗?”
“做生意都把心做黑了!”
“什么东西!咱北江没有这样的恶人!”
……
群情激愤。
“我错了。老乡们,我错了,我向那位老师道歉。”司机弯腰作揖。
“师傅,您道歉,我代替老公接受了,我想您是真诚的。您可能一时没有想明白,才那样做的。您要知道,这么晚来坐您的车,每个人都可能有不得已,我们是坐错了车,耽误了火车,才来的。看到您的车子时,心头那个高兴啊,不可言表,因为看到‘北江’二字,就像看到自己的家一样,心安。我们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呢。您不体谅这些老乡的辛苦,多要车费也罢,可不应该那样糟蹋年近花甲的人。早晨我们在北江赶火车,打出租车,车坏在路上,司机硬把他妻子从被窝里拉出——是打电话叫的——他妻子开着车飞驰而来,把我们送到车站,还不要我们车钱,当然,我还多给了二十元。同样是老乡,我永远感激他们。”
司机低下头,看不到脸上有没有羞愧。
“我们是没有钱,不像你们做生意,钱多,不然的话,刚才我们就花600块钱打车走了,或者买车自驾了。但是,您也不该口口声声污辱老师,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老师也要尊严。哪个人不是老师教的?哪个孩子不需要老师?老师不能花钱坐车?老师不能讨价还价?我们花钱坐车,是享受服务的,不是来受污辱的。”她说得有些激动。
“说得对。我们不是来受污辱的。”
“个龟孙子,刚才竟然骂人!”
“师傅,您还口出狂言,让我们去告您。当真我们不敢去告您?我就不相信,朗朗乾坤,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也许交通局有和您关系好的人保护着您;可您别忘了,还有公安局,还有法院,还有消协。您私自加价,而且一加就是50%,给我们的车票还是100元的,明目张胆的欺骗,也太猖狂了,我就不信我们大家一起去告,就没人管?”她已经不是柔柔弱弱的女子,而是匡扶正义的大侠了。
“我全程录音了。”一个声音高喊着。
“更好。师傅,告诉您吧,即使没有录音,您觉得法院是相信你一个人,还是相信我们大家呢?”
这才击中了司机的七寸。他从没碰到这样的乘客,鼓动起大家来对付他,事情闹大了,后果不堪设想啊!真后悔惹了这尊大神。他哭腔哭调地求饶:“姑奶奶,求求您,我错了,再不敢胡作非为了。”
“我不是姑奶奶,我也是您看不起的老师。”
“我错了,我向二位老师道歉,向在座的老乡们道歉。我把多收的钱退回,并且保证今后绝不多收钱。我发誓!”司机抱拳,鞠躬,拿出钱夹,准备退钱。
“您退钱也是应该的,大家收回多出的钱也合理,这是正当维权。但是,我和老公不收回那100块钱。因为我刚才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那点钱,是为了尊严。如果我收了钱,人们也许会误解我只看重钱,真会看不起我们老师。再说了,师傅不是保证以后再不多收钱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就冲着他的发誓,我不收回,就作为保证金吧。”
“我也不收了。”
“我们不收了。”
“开车吧。”
司机如蒙大赦,反复鞠躬作揖后,发动车子,大声说:“谢谢老乡们,我把大家送到各自的门口。”
2022年3月13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