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君北
浸泡在无边无际的浓度极高的痛苦之中,他已经难以用度日如年来形容了,两个多月,头发的生命迅速退守到发根,白霜渐浓;眼角的皱纹趁机扩大领地,沟壑交错。
心慌,好像一座老破钟的钟摆乱晃,还时不时地快几拍,下一秒又可能停止摆动。
放学后,他没有从校园中央大道往北走,然后出西北门,去菜市场,而是拖着酸困的双腿,从南大门出去右转,再沿着校园西墙往北走,看看有没有人把车子扔在院墙外面。真倒霉,自行车丢了十天,还不见踪影,而自己的身体急需自行车驮着,他越来越感觉到,心思是有重量的,压得他快要支撑不住了,而且,近来他的心思尤其多。
向晚时分,夕阳瞪着冷眼,凉气夸张地包裹着一切。他提着几样蔬菜,踱着步往回走,看着骑自行车的人们,他好羡慕。
电梯坏了,他不得不爬到十楼,歇了几次,还气喘吁吁。刚抖开钥匙串开门,门从里面打开了。
“爸,”儿子接过他手里的菜,看着他的脸,有些吃惊,“你病了吗?”
看到一个月没有见面的儿子,他脸上有了笑容;儿子似乎又长高了,自己需要仰脸看了。“你怎么有时间回来?”他故意没回答儿子的问话。
儿子还是看着他的脸,“回家看看你们,顺便和你们商量点事。你是不是病了,脸色那么难看?”
什么?商量什么事?儿子的话击中了他的心脏,使这座老钟的钟摆加速摇摆,他的手不由得抖动着,眼角抽动,他马上搓搓手,又垂下,笑笑,故作轻松,“嗨,没什么,可能这几天搞课题,忙了点。”说着,他转身,“我再去买点鱼虾,你把米饭做上。”他赶紧逃,心已经慌得嘭嘭乱跳,再不走,又得吃药了。
他提着半斤河虾,一条鲈鱼,一盒熟牛肉,一盒凉拌猪耳朵,往家走,“儿子要钱买原始股怎么办?或者谈了对象要钱买房子怎么办?或者……”想着,心绞痛,右手习惯地抓住胸口的衣服,拧着,希望可以缓解一些,然而,心却跳出胸腔,仿佛跳动在耳畔,震得耳膜欲穿。“不怕,实在不行,就向他们坦白,让他们母子大骂一顿。”他自言自语,腿却打飘。
“喂,喂,喂!”迎面过来一个中年人在喊他,他没有听见,直到被那人拍了肩头,“武老师,想啥呢?喊了几声都不答应。”
“想啥呢?——儿子回家了……没想啥,就是想——想买什么菜。”他慌慌张张。
“你不是买好了吗,还想?”
“哦,对,买好了,买好了。老张,你才去买?”
张老师心想,儿子一回家,就忙得老爸晕里糊涂的。
“能坦白吗?你倒是轻松了,那母子俩怎么承受?是你造的孽,你一个人受罪就够了,干嘛拉上无辜的人呢?”这声音追着他,满街跑,自己像个罪犯。
他恐惧地看看周围,发现两个小人随着自己飘移,随即钻进自己的身体,无休无止地争吵,就像孙悟空钻进牛魔王的肚子,折腾得他心慌头痛。他长叹一口气,“我怎么办?”
进家,妻子也下班了。
想到儿子,他就心慌;见到妻子,他就肠绞痛。司马迁说,肠一日而九回,就是这么回事吧。如今,妻子儿子都在家,随着他一脚跨进家门,冷汗就滚下额头。
“真是破小区,电梯三天两头坏,也没人修。”妻子埋怨道。
“……”他终于没说出话来。想到妻子膝盖痛,爬上十层楼,真够受罪的,负罪的荆条就抽打在自己的心上。
他惴惴地和妻子忙乎着饭菜,若无其事地问妻子,“儿子说有点事商量,啥事?”
“他也没说。能有啥事?无非是买原始股,或者买房子呗。”
他一听,心就被人用手使劲拧着,不,不是用手,而是用铁钩子穿过去,拧成麻花。
“脸那么白?怎么突然出汗?有那么热吗?”妻子看见他身子有点抖,又问,“长顺,哪里不舒服?”
“没事,这几天有点累。有时会觉得燥热。”他哪里是热?而是冷,彻骨的冷,心在颤,身在抖,牙齿在磕碰。妻子一问,冷汗更像桑拿过一样,不争气地流着,他抓过餐巾纸。
“你去摆碗盘,父子俩不喝两杯?”
趁着机会,他跑到书房找到药片,悄悄吞下几片,舒服多了。
喝了三杯酒,他都没敢问儿子是啥事。倒是儿子关心起他来。
“老爸,你老了,我总觉得你该去医院查一查,是不是有什么……看起来可不像过年时那么精神。”儿子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心想,才两个多月,老爸怎么变成这样?
一听“过年”二字,他稍微平缓的心跳又加速了,“没,没病。这酒咋样?”他拿起酒瓶,赶忙岔开话题。他知道,自己是病了,不仅心绞痛,心慌头痛,经常出虚汗,近来老觉得皮肤痒,忍不住要手抓,抓破了才舒服点,可是一抓破,就流水,然后溃烂。前几天去镇医院看看医生,医生说是过敏皮疹,身体免疫力下降的表现,可能与劳累、焦虑有关,需要吃药调理,忌酒,忌食生辣海鲜等。正好,海鲜可以不吃,可是能戒得了酒吗?没有辣椒吃饭还有味吗?这一切,他都没和妻子说。
“长顺,你就别太累了,今后早饭简单点,多睡会,地板也不用每天拖。”妻子也发现衰老正快速地侵占他的眼角和鬓发。
“好的。这鱼不肥不瘦,你妈烧得也好,有成,快吃。”
“老妈,你抽时间陪他去医院看看。”
“不用。来,喝酒。”
父子俩碰杯,干了。
“少喝点。有成,有什么事商量?说说。”妻子用话活刮他了。
他的目光也被妻子的话逼着打弯,不敢直视儿子,含着菜不嚼,屏住呼吸去听。
“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子淡淡地说。
他轻轻出一口气,然而,然而,没什么事,其实就是钱的事呗,他的心马上被一只手揪住捏紧。
“是不是又要买原始股了?可以买多少?能多买点吗?”妻子眼里放光,因为,她听说原始股一旦上市,就可以翻几倍的,那时候,给儿子买房子就不成问题了。
妻子这样说时,他刚咽下一口酒,仿佛咽下一口黄连,苦到五脏六腑,只想吐;然而,下一刻,他又忘记了苦,恐惧吞没了他,他吓得眼睛不知看哪里,心里绝望地喊着,“瞒不住了!瞒不住了!”
“证监会还没有通过,公司也没有操作原始股的事。”
妻子轻轻叹口气。
他长长叹口气,“吃菜,凉了。”
“听说公司在酝酿期权的事。”儿子吃一口菜,慢悠悠地说。
“什么是期权?”妻子从没听说过。
他听说过,但也不明白,惊惧地看着儿子。
“这个很复杂,一言两语说不清,反正你买了,风险不大,看涨看跌,盈利损失都不大。”
“那,是赢的几率大,还是输的几率大?”妻子还是满怀着希望。
听着“原始股”“原始股”“原始股”,看着妻子满怀希望的样子,他的嗓子也被一只大手攥住了,咽口水都难。
“一般说,像我们公司从事新能源研发,属于新技术,市场前景看好,亏的可能性不大。”
“那么,你可以投入一部分,能赚多少是多少。”
“依我看,你还是等着公司上市,购买原始——股,免得到时候资金周转不过来。”他赶忙说,却既不敢看儿子,也不敢看妻子,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弱不禁风,就要跌倒。
“总比存银行利息高一点吧。”
“高多了。”儿子肯定地说。
“投入一点,不是很好吗,老武?”妻子投过来征询的目光。
这千斤重的目光一下子把他压扁了,他深深埋下头,“看来不坦白不行了。”抖,心抖,嘴抖,身子抖,桌子也在抖。
“我也和老爸的想法一样,等着上市再说。”
儿子这句话像是法官宣布一个马上执行的死刑犯无罪,他感激得想哭,赶忙举杯和儿子碰一下,“干了,再来一杯。”
“有成,是不是要买房子?别不好意思说。”妻子经常念叨这件事,儿子大了。
他一口菜一下子卡在嗓子里,用力吞咽,下不去,喝一口水,还没送下去,想吐也吐不出,仿佛脖子被绳子勒住……
从来没想到钱竟然是氧气,现在他自己把氧气弄没了,严重缺氧,窒息笑眯眯地看着他。
儿子没说话。
是真的!他一下子跌进一个无底得黑洞,没有一丝光,没有一点空气,只有冰冷,能瞬间凝固一切的冰冷。“还是瞒不住!”钱?鬼头刀!索命枪!
“还好,我们也攒下50万了,再借点,首付没问题。”妻子说着又转过脸看向他,“是吧,他爸。”
他低下头,“是的。”吃菜,大口吃菜,都堵在嗓子里,苦!
“你小青阿姨借的10万,再过几天就还了。说吧,啥时看房子?”妻子还在慢声细语。
他却听见炸雷在耳边响起,好像头被雷劈开似的。
“长顺,咱们周末得到有成公司那边看看房子,多看几个小区,还得考虑到学区……”
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子硬硬插进胸口,“噗”,他终于没有憋住,双手捂住嘴巴,起身去卫生间。
妻子赶紧跟过来,“怎么了?”
他手指一探,满嗓子的菜吐到马桶里,眼睛红红的,有泪水流出。“没事。不小心卡住了。”
妻子轻轻捶捶他的后背。
“你出去吧,我洗洗脸就来。”
回到座位,发现儿子在看他,他低下头,拉过酒瓶,给自己倒酒。
“少喝点。”妻子看着他眼角的皱纹乱颤,觉得他真的老了。
“爸,你还是抽时间到医院检查一下吧。要么,明天我请假,开车带你去看看?”
“不!不,不用。真的。我知道,没病。”他赶忙摆手。
“有成,你女朋友对买房子有什么要求?”妻子一直念叨着,啥时让儿子把女朋友领回家看看。
儿子苦笑,瞬间掩饰过去。“她?她没说什么?”
“怎么了?”当妈妈的就是细心,她发现儿子的苦笑。
“没什么。”儿子依然淡淡地说。
“你们还谈的吗?”妻子停下吃饭,看着儿子。
“分手了。”儿子从来不会撒谎。
“分手了!是不是嫌我们没钱?是不是嫌我们没房子?”妻子很吃惊,随即很伤感,长叹一气,“也不怪人家,怪就怪我们没本事,忙乎一辈子,没挣下几个钱。唉——”
“妈——可能性格不合吧。缘分不到。”儿子从小就懂事。
他吃的一口小青菜,好像拌了苦胆,愧疚得不敢看儿子,而是在心里骂着自己,“我真混蛋!天下少有的混蛋!”
妻子低下头,心事重重。
“妈,我不急,你别担心了。我这次,就想——想和你们商量一下——怕你们不同意。”儿子有些吞吞吐吐。
“儿子,你说吧。爸真的对不起你,爸没脸面对你。”他在心里说着,却不敢看儿子,灯光晃着令人诅咒的光照着他煞白的脸。
“啥事?说罢,儿子。”妻子想,哪怕把钱都给儿子,能帮帮他,心里才舒服一点。
“我是想,想出国工作。——还没确定,主要看看你们的意见。”儿子说着,看看父母。
“啪”,武长顺发现自己的心爆开,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舍得让他出国呢?同时,他又仿佛得救一般,有空气进入憋得快要炸裂的胸腔。
“啪”,妻子也仿佛心碎了,儿子是自己的心头肉,出国了,那么远,那么远,那么远,想见面都很难,光是想想,心都碎了。
静寂,静寂。
“要是你们不愿意,就算了。”儿子虽然心有不甘,却很理解父母。
“有成,我们没有表态呢。你说说看,为什么想要出国?”他不能不说话了。
“我有国外留学经历,出国生活没有语言障碍;我也在国外实习过,我更喜欢国外的工作环境,人际关系简单,省心;还有,我这个专业,国内刚起步,国外已经小有规模,尤其是研发成就远远超过国内,我出国干些年,再回国内,可能更得心应手。”儿子已经想好了,却没敢说另一点理由,国外小孩教育比国内更人道。
“有道理。有合适的公司要你,也不是不行。”他算是表态,然后看向妻子。
“我,我也是这个意思。”妻子虽然心被掏空似的,却在想,儿子不属于父母,自己不能只考虑自己,而把儿子捆在身边。
“有眉目了吗?”他估计儿子已经有目标了。
“有两家公司在招聘这方面技术人才,我投了简历。”儿子看到妈妈眼圈红了,拍拍妈妈肩膀,马上补充,“试试看,人家不一定要我。”
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舍,极端不舍,心一下子空落落的。可是,这样一来,暂时不用买房子,暂时不需要那么多钱,自己又可以苟延残喘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他妈的,真自私!”
他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不约而同,妻子也长长叹了一口气。
“爸,爸——”儿子欲言又止。
“说吧。”他端起水杯,喝一口水。
“你还得给我资助两万欧元。”
“噗”,喝进去的水又被他喷出来。
“今晚怎么了?你不能慢点?”妻子有点嗔怨。
“不好意思,有点烫。”他马上解释。
“行,没问题。你爸明天就可以去换欧元。两万够了吗?要不要多换点?”
“要命了!”他在心里绝望地喊着,喉结滚动,嗓子干痛,着火了。这次再也躲不过去了!
“先换这些吧,现在正高,得8块多呢。”儿子轻轻说。
“好的。你爸明天就去换。”妻子说着转脸看看他,在征求他意见。
他拿起一张餐巾纸擦头上的汗,顺便遮住眼睛,他怕妻子看出他的心慌,嘴里应着“好的”,可是自己都听得不像自己的声音,那么颤抖。
“你怎么又手抖了?我看你真该去医院看看。”妻子看着他抖动不已的手。
妻子的眼光和那令人诅咒的灯光一样,抽打着他,马上打出他的原形。他做梦都想控制住心慌,可是手抖得更厉害了。“好的。”他想说“没关系,就是有时莫名其妙地抖,过一会儿就好了”,可是自己的嘴也在抖,他怕说多了被发现。这时,他急需要吞几片药,不说话,缓一缓。
“不急。慢慢换吧,最近规定一个月只能换两万人民币。”儿子的话再一次救了他的命。
“要么我们三个人一起换。”妻子一心为儿子。
“儿子说不急,你又不会操作,我来吧。”他赶紧把妻子拦住,“再说了,现在正在高点,我看走势图了,可能逐渐下跌,慢慢换,省点……”,他忌讳说出那个字,在心里狠狠骂着自己,“你还配得上一撇一捺?!”
恐怖的晚餐终于结束了,可是痛苦却不能加个标点。
他躲进书房,偷偷吞了几片药,好一会儿,心还像被人拧着,却已经不太用力了,喘气也顺畅一点。
酒喝得不少,躺下不久就睡着了……
“小数点”从三十三楼纵身一跳,三十层,二十层,十层,“砰”,“噗呲”,地上像狩猎的陷阱,全是绿柱子,好像是竹子,一米高,上头削得尖尖的,把“小数点”的身子穿了个透,血,鲜红的血,汩汩而出,一层一层淤积,越淤越厚,又突然变成一根根红柱。“啊——”不知咋的,他也跌倒在红柱旁边的血泊中,怎么也爬不起来,血在慢慢淹没他,他闻到作呕的腥味,眼前还能看到红色,继而看到黑色,然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闻不到,呼吸窒息了……
“呼——”终于呼出一口气,他睁开眼,漆黑一片,摸摸胸口,湿漉漉的,“是血吗?”闻一闻,不腥,是汗水。他醒了,知道在做梦,又梦见“小数点”——“等待花开”股票群里未曾谋面的群友,一起炒虚拟货币,一起在大年夜被骗得血本无归,跳楼自杀了。这个噩梦白天躲在他的衣服里,晚上一脱衣服,就被抖下来,灯一关,就出来围着他转圈。
妻子在身旁,可能睡了。他一动也不敢动,怕惊动睡眠极差的妻子。
大睁着两眼,他怕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小数点”浑身的血窟窿。这一夜,上下眼睫毛一定如两道铁轨,永无交集了,剩下的就是在黑暗中咀嚼自己的灵魂,就像饿死鬼咀嚼着自己的皮肉。
天快亮时,他竟然睡着了,梦见给儿子买上新房子,给妻子买了小汽车,给受伤的二弟翻盖了农村破旧的房子,给无钱娶儿媳妇的大姨子送去了一箱子百元大钞……
2022年10曰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