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北
早操一散,甄亚楠急着往教室赶,嘴里念着“壬戌之秋,七月既望”。早读要检测《赤壁赋》的背诵,昨天忙忘了,不熟。要是被那位“妖孽”查到,被他凤眼一瞥,脸就丢大发了,小女子几个月的努力被那迷人的眼光抖擞成齑粉,随风飘散,跳楼的心都有了。
“老公——”一个声音拽住正要上教学楼的甄亚楠,随即,声音的主人,一身粉红的郝来秀抱住了她,“你猜我梦见了谁?”
“妖孽。”几乎异口同声,两个校花级美女灿灿笑了。
“妖孽”是谁?
江城第一中学语文老师,姓靳,名强东。
那是中招宣传时,她们在电视上看到江城第一中学的形象代言人,校宣传办主任靳强东,那张脸棱角分明,刀刻斧凿,鬼斧神工,像大卫;居然配着一双凤眼,顾盼神飞,盯你一眼,摄你魂魄,微微一笑,迷你心智;更要命的,他的声音浑厚磁性,恐怕连任志宏都自愧不如,听一遍就被深深吸引。迷恋着他的容貌,迷醉着他的声音,俩女孩头脑同时飘过一个绝妙的词——妖孽。后来又听说他的课讲得超好,学生都是不知不觉下课了,他曾获得全国中青年教师课堂大赛第一名,学生们都以成为他的学生为自豪。二人开始铁粉着“妖孽”,并决心考进全市第一中学。
偶像的力量是无穷的。俩人同在初三22班,颜值与成绩都倒挂,谁知短短三个月,居然奇迹般考进全市最好的中学。接到录取通知书,郝父兴奋且心诚,说今年家里烧高香了,非要到五台山拜文殊菩萨,郝来秀不屑,坚决不去,说,“我有自己的文殊菩萨,在心里。”甄亚楠也是这样和父母说的。然而,令郝来秀愤愤不平的是,甄亚楠居然成为靳东的学生!
入学不几日,她们便了解清楚了。靳强东,身高一米八五,四十多了,两个孩子的父亲,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因为姓名相近,被人们和靳东联系起来,实际上,他的脸更像王力宏,眼里有点忧郁。又因为与另一个名人名字相同,所以,甄亚楠与郝来秀曾讨论,如果当初奶茶妹妹先见到靳强东,刘强东会不会一边凉快去?
靳强东也没有辜负爹妈联合雕刻的这张脸,每天都打理得光鲜靓丽,先洗头,刮胡子,再用洗面奶轻涂慢抹,用清水冲洗,再用棉性洗面纸巾擦净,之后擦爽肤水,轻轻拍拍脸面,涂擦乳液,完事后对着镜子研究五分钟,满意了再进入下一环节——穿衣服,无论春夏秋冬,他的衣服每天必换,选择衣服如同为课文朗诵选择配音一样,大费周折,什么衬衫配什么外套,什么外套配什么裤子,什么裤子配什么皮鞋,什么皮鞋配什么袜子,一丝不苟,甚至考虑到当天上哪篇课文,着装是朴素自然,还是恭肃严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永远是学校一道风景,而且是风景这边独好。
妻子是小学老师,被人家说成几辈子修行中了个大奖,降服妖孽,抱得帅哥,成为女人的公敌。开始,她为这样的男人自豪,下得了厨房,上得了厅堂,到哪里,太阳专门为他发光。可是时间久了,审美麻木,倒嫌他过于注重修饰打扮了,有时扔下一句“你累不”,丢下还在粉墨以登场的丈夫,出门上班。
咋能不累呢?靳强东太知道这种累的滋味。但是,他患了强迫症,已经病入膏肓。不仅如此,他处处爱惜自己的脸面,上课要最好,学生的优评率要第一,成绩要第一,而且要遥遥领先,组内、办公室里干什么活也不能落后,抱讲义,一人顶俩;改试卷,小青年望尘莫及。谁让咱脸好看呢,这张脸大如天,人人都在看,岂可半分污损!
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宁舍一身肉,不舍半张脸。当过小学老师,当过中学校长,当过乡长,如今已退休十多年的老父亲一直这样教育儿孙。靳强东每根寒毛都熟悉这些话,三十多年就为了这张脸活着。然而,自己一直苦闷,一个个问号像一串串挂钩,把自己的不甘不服不平不解排成排,悬在自己的白天和黑夜。
终于在一次中秋家宴上,多喝了几杯,在又一次聆听老父亲的教诲后,问号顺着酒气喷出来,“我们办公室的王江,比我还年轻,一次讲义不抱,一到改试卷就找借口溜了,要么坐在办公桌前遛网,半天改不了一份作文,大家都骂他不要脸,可是先进是他,提干还是他?为什么?他哪点比我强?上课不用说了,群众基础更不用说,为什么他当团委书记兼语文教研部主任,我才是备课组长?”
“年轻人的力气是用不完,先头用了睡一觉又来了。年轻人连点力气都舍不得出,那真叫一毛不拔,放在我们那时候,肯定没他的天地。我不知有谁会喜欢他!”老父亲感慨道。
“谁喜欢?肯定是他的上司喜欢。”哥哥靳东阳接着说。靳东阳大靳强东5岁,现在已经是市委副秘书长了,他学的是工科,先在国营企业当技术员,然后当副总工程师,改行当总裁办主任,然后当工业局办公室主任,副局长,局长,现在是副秘书长主持工作,事业发达与否且不说,官运显然亨通。“我说,强东,你在办公室少干点,到校长面前多干点,少做无用功。试试看。”
“这——”靳强东一听脸就红了。那多不好意思,记得去年他正在改试卷,接到校长电话,让他把手头试卷交给别人改,需要他去完成一个紧急任务。他就对小赵说,“麻烦你多批点,我有事。”话一出口,后悔的味道打了几遍的香皂也洗不掉,因为他似乎看到小赵那不屑的眼神正把自己的脸皮当破布来揉搓。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干活偷奸耍滑,脸都不要,群众基础很差,走不远的!”父亲喝了一口水,颇有自信地断言。
“嗤——”东阳本来想打击一下老父亲的旧观念,看到妻子暗使眼色,喝口酒把下面的话带下去。
“也算不小的干部了,怎么觉悟这么低呢?”老父亲皱眉。这个儿子,从小很乖,招人喜爱,怎么现在变成这样呢?自己也听人说过,这个儿子官越做越大,人却越来越不咋的。
靳强东心想,老父亲向来喜欢哥哥,因为哥哥很会在父亲面前装。记得小时候跟着妈妈干农活,那时妈妈是农村户口,农忙时必须他们兄弟俩下地干活,妈妈在跟前,哥哥和弟弟一样卖力,妈妈一走,哥哥就东张西望,找点水喝,找块饼干吃,要么坐下来磕磕鞋里的土,或者到阴凉地躺下,歇歇腰,活都丢给弟弟干了。一会儿,突然弓背弯腰,大干起来,挥汗如雨,弟弟正在好奇地看着哥哥,就听到父亲的声音,“强东,怎么不好好干活?看你哥哥,真是的!”原来,哥哥看到父亲骑自行车赶来了。父亲到田边地头,放下自行车,绾起裤子,卷起袖子,去接哥哥手里的工具,“东阳,歇歇,爸爸来。”哥哥却喊着“不累”,气得强东咬牙。他一直对哥哥很不屑,可是,哥哥却家里家外都受宠爱。
“存在决定意识,马克思说错了吗?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达尔文说错了吗?”靳东阳也喝了不少酒,此时此刻也不顾妻子的眼色,发挥他政工干部的优势,说开了,“现实是……”
“现实是什么?你说?难不成小人得志,瓦釜雷鸣?”今天老父亲是怎么了?
一听“小人得志”,靳东阳真生气了,别人骂自己也就算了,老父亲也骂自己,岂有此理?“你不要口口声声那套过时的东西?我问问,你口口声声的‘群众’是谁?姓啥名啥?胖的瘦的?在我当技术员的日子里,我也遵循你的教诲,多干,干好,不被人骂,我做到了,办公室的同事们都说小靳好啊,很能干;东阳好啊,很勤快;靳哥好啊,我们的活都替干了。可是,到年底评先进,上面没有提名我,哪个群众去找领导说这个先进应该是靳东阳的?三年一次提干,没有我,又是哪个群众到上级去说应该提拔靳东阳?当你用到群众时,群众成了空气。后来,我不再那样傻干,我要做到面上,就像小时候干农活,我比强东干得少,却得到你的表扬一样,于是,评先进有人替我说话了,张主任姓张名惠泽,胖胖的,说,“这个先进应该给东阳,他是做什么都叫人满意。”提干时有人替我说话了,王总姓王名成刚,瘦瘦的,说,“小靳既是技术骨干,又有好笔头,这个办公室主任非他莫属。”群众侧目,背后叫骂,又怎么样?过年不照样给我拜年?还得来给你拜年,一口一个老爷子,一口一个老人家……”
“爸爸,吃点菜,光喝酒会伤胃的。还有强东,别光听你哥说话,陪着爸爸多喝几杯。”靳东阳妻子边说边扯扯丈夫的袖子。
“就说你吧,可是把脸面看得比天大,当了校长还坚持上课,坚持改试卷,同学科的老师都说靳校长真是个好人,组内一起批试卷,他一定要承担一份,说不可以加重大家的负担。你的群众威信好啊!你在位时,他们时常过来,又是老校长好,又是乡长好,你退下来之后呢,尤其是老妈去世了,更需要人聊天,那些群众呢?他们又成了空气。还有你的学生,你爱生如子,你在位时,他们时常过来,老师长老师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呢?就不是父亲啦?”向阳说得唾沫横飞,不顾及妻子的眼神,不顾及老父的脸色,根本没有平时温文尔雅的形象了。
“这不是搬家了吗?人都找不到了。”老父亲的声音打着飘。
“再说强东,论业务论师德,哪项落人后头?为什么连个教研组长都轮不到?是群众基础不好吗?那是你曾经当过校长的学校,你应该了解得比我更清楚——别再耽误他了。”
“我还是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老父的底气不足。
“但是,我可以肯定,埋没的金子更多。”
“爸,哥,咱们喝酒。”靳强东的怨气在他们俩争辩时,飘飘然上升,融进了日光灯,屋里亮堂多了,心里也亮堂了,也空阔了。
“待我长发及腰时,我会用它缚住一切妖孽。”郝来秀念叨着走过高一语文备课组办公室窗前,眼光拐着弯,搜寻那个身影。遁形,失望。这女孩每天总要多绕一个楼层去厕所,就为了那一回眸。
又一节课下了,郝来秀再次晃悠着走向高一语文备课组办公室,心想,大家都在改试卷,我就不信你能不在办公室?
“甄亚楠,你老婆连续三个课间都来看你,你怎么这么心硬?”校园男女同学或同性同学称呼老公老婆比比皆是,大家毫不避讳。“劳燕分飞?我可要下手下口了。”一个男生边说边大胆盯着郝来秀看,眼光潮润,缠绵,放着强电。他想,美女是天设地造的美景,不看,长俩眼睛出气吗?
呵呵。甄亚楠心知肚明,却不能说出,悄悄私信小尤物,“惊风雨,泣鬼神,痴痴痴!!!”
于是,全班都向郝来秀行注目礼,直至见不到她的身影,男生们的目光仍然打着弯,跟着心一起追。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
“哪个女人在骂我吗?”蹲在厕所,郝来秀真是做贼心虚。
“真是逼脸不要。自己是语文教研部主任,兼着备课组长,每次集体改卷都是这样偷奸耍滑。奶奶个熊!”另一间的声音更柔婉,骂人却不柔和。
“看来不是骂我的。”郝来秀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又警觉起来,“不过,语文教研部主任不是他吗?再听听。”
“我都替阿娟不平,俩人抓了同一道阅读题,六个得分点,满满八行字,他一句我还有事,你多改些,我有空再改,然后半天连个鬼影子都不见了。阿娟挺个大肚子,一人要改两人的试卷,不是欺负人嘛?”
“他谁都欺负,前年我们一个备课组,改卷时,他正好和老宋老师抽到一道题,他坐在电脑前一会儿打电话,一会儿写论文,一会儿写总结,硬是让接近六十的老人帮他改完。”
“你看每次作文流水批改吧,每本每人批改五份就可以了,他都是要求每人批改六份,还限定时间完成。你注意没有,他总是先不改,等我们都改完了,他才收尾,基本上没有剩余的。”
“上次改卷,你记得吧?他坐在电脑跟前,一上午只改了三份作文,还喊着大家加油,下午两点完成批卷。”
“咋不记得?老张说,学生真会瞎编,把‘行而不远’的上一句胡诌成‘人之无德’。不过,你还别说,编得还蛮有道理的。实际上哪有那样瞎编的,老张在变着法子骂他呢。”
“也不知道他听明白没有。哎——听说他过去不这样,现在越来越不要脸。”
“唉!世风日下,不要脸才吃得开。你看,数学组的李锦汉,刚当了教务处副主任,组内改卷子干脆不来,还评上省优秀教育工作者;外语组的朱惠霞,只当了个政教处干事,备课组内什么活都不干,竟然成了市劳动模范。嗨!天理何在?”
“其实,这些人在我们老百姓这里不要脸,在领导那里可要脸了。听说,靳给校长书记写材料、写论文,连熬几个通宵呢,领导能不喜欢吗?这就是道理,硬道理——呵呵,硬道理呀!”
“是硬道理!你知道吗?他马上升成校办主任了。”
“别怨了,咱也管不了。回去帮帮阿娟吧,怪可怜的。”
原来如此!脸蛋真由美,人品太次郎!郝来秀听到自己的玻璃心碎裂的声音,蹲久了,大脑带动着腿也麻木了。摸出手机,点开“老公”,发了流泪图像,附上“求抱,求安慰”的文字。
此时的靳强东正在校办会议室,校长书记副校长副书记,各部门正职都在,还邀请了退休的老领导,商量校庆事宜。靳强东负责文字整理,就跑来了。
“刘老,您请。”靳强东捧着一杯水,送到一位银发飘飘的长者跟前。
“小靳,还是那么年轻英俊,有孩子吗?”长者头发雪白,一点杂色没有,越发衬得脸色红润,精神抖擞。
“报告刘老,我有两个孩子了。”靳强东仍然鞠躬站在刘老跟前。
“老校长,他的大孩子已经上高中了,只是这家伙可能人参果吃多了,成了不老男神,少女少妇通杀。”校长张光耀喜欢开玩笑。
“对了,想想我退休十五六年了,那时他已经在这工作四五年了,一转脸,孩子都上高中了。岁月不饶人啊!”刘老往后抹抹白发。
“强东,我刚刚去教学楼走走,看见你们组在改卷,你改完了吗?你们语文组任务重,啥时改完?别影响班主任统计成绩。你要不要去看看?”孙副校长看着靳强东问。
“孙校,我已经加班突击,超额完成了,全组今天晚上完成。您放心,保证不拖后腿。”靳强东依然鞠躬的姿势。
“小伙子,我说,咱们这边是务虚会,期末改试卷是硬仗,你还是回去参加组内改卷吧。可不能推给别人,那是你的工作量,分内的事。”刘老诚恳地说出下一句很不合时宜的话,“干部干部,先干一步。我们那时候改试卷,校长主任都不能特殊,不然没脸面的。”
寂静。
会议室的人都失聪了。
2022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