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旁土

路旁停了一捧土，这土不知从哪里来，好像一直就在这里，又好像不是。算了，谁又曾把这一捧土放在眼里过。后来，一位赵姓泥匠路过这捧土，手一捻，露出紫红色的一角。赵泥匠大喜，忙用衣服捧了这一捧回去。还没到门口，站在门槛上的妇人剔着牙，看见这一缕土线将原本干净的衣服划出一道道痕迹，双手一插，准备吼上一嗓子，看见赵泥匠脸上的神采，气儿也往别处跑了。

泥匠媳妇小慧双手插入冰冷的河水，静静流淌的水中混了几缕紫红色。

赵泥匠在匠坊一呆就是三天，火不停地涨，木头不停地添。最终火燃尽了，赵泥匠顶着一头灰出来了，粗砺的掌心捧了一把紫砂壶。那紫砂壶在暖融融的阳光下闪着光，照在了刚回来的泥匠媳妇头上。自此，泥匠媳妇逢人便说：“那天，那把壶像阳光一样照在我头上。”整个村子都晓得赵泥匠家里有把壶比太阳还亮。

赵泥匠自炼制了这壶，每日烧一壶沸水冲泡，旁的事儿一点也不做，就这样盯着。泥匠媳妇又开始抱怨，泥匠媳妇抬头看了看天，一面捶胸，一面叹气道：“老天呐，老天，你好狠的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边说，一边看赵泥匠的神色。眼看没什么动静，泥匠媳妇眼一闭，便开始起调唱花灯，刚出声，泥匠猛地站起来，“咚”一声惊得泥匠媳妇眼张开，赵泥匠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如同一条鱼跃入空气中，缺氧，挣扎全都裸露在空气中。低沉的声音像是从泥土里蹦出来的：“小慧，我会将这壶卖了，等我回来，咱们好好的过日子。”

说完，赵泥匠便走出门，头上的灰还来不及擦一擦。这一去，又是三天。

这天，小慧将家中的米全部都煮了，决心饱餐一顿就上路。上路，自然是上黄泉路。三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等我回来”不分昼夜像梅雨时节不断线的雨珠一样，时不时蹦出来勒住小慧的心。天刚亮，小慧便起床了。像往常一样，喂了鸡，烧了水，准备好好洗洗便上路。

太阳缓缓升空，宁静的村庄被吵醒。在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中，隐约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吹打声。要回来了！小慧紧紧盯住门栓，透过那小小的门缝盯着太阳。将门栓打开，老远处有一个人，不，是一群人，还有一顶轿子！那一刻，太阳将人影拉得老长，不管是一群人，一顶轿子，都成了起头的那个人。

人群越来越近，村庄里的人全站在门里，睁着眼睛盯着门缝。大人都屏住了呼吸，小孩又兴奋又害怕，从大人腿下钻出个头来，一不小心将门缝开得更大了，大人默许着，照旧盯着那群人。

最后面是六个人，前两人守着一盒小木盒，后四人抬着什么，中间是一抬四人抬的轿子，最前面的是赵泥匠？小慧睁大眼盯着，发现起头的并不是赵泥匠。眼睛一步步往人群深处移，那抬轿子，小慧的心“咚，咚，咚”跳着，莫非？小慧连忙理了理衣服，右手捋了捋头发，左手捻了捻衣角。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到赵泥匠家前。先前起头那人，先作了一揖，小慧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干笑两声，双手捧在胸前，团作一团。

那人清了清嗓子，整个村庄的门被开了个大口子，影影绰绰的人掩在门后，天越来越亮。

在太阳光洒满整个土地的那一刻，那人说话了：“赵家嫂子，赵泥匠的壶被我们张老爷买下了。今天，特地给您送礼钱。”说完，身子又往下弯了弯。小慧此刻早就忘了东南西北，止不住的点头，干笑。但，还是强迫自己稳下身形，那帘子还未掀开。

忽然，帘子动了，里面声音一出，小慧悬着的心落下来。呼！不是赵泥匠。一个小童上前忙将帘子掀开一角，只见里面坐了一个富态的男人。小慧从未见过这般大阵仗，但也知道这是个大人物，忙模仿着作了一揖，那人点头，淡笑。只听见嗬噜噜一声，那人用一方上好的丝绢吐了口痰，随意一丢，那水滑的料子像一汪清泉铺陈在草地上。小慧眼睛不敢往上看，只觉得一道声音如山一般压了下来：“赵家媳妇，多亏了赵泥匠的水壶，我才有幸得了王大人赏识，可赵兄他，他……”一语未了，便掩面哭了起来。小慧见此情形，心中了然，一行热泪便止不住地往外淌。整个队伍的人都哭了起来，哭声响作一片。哭了一会儿，张老爷止住了哭声，原先响如水沸的哭声停了，只剩下风吹帘子的声音还在呼呼作响。

起头那人一挥手，一个木盒被捧进家来，同时被送进屋的还有一床草席。细看下，不难看出里面裹着的正是赵泥匠略微肿胀的尸体。小慧看见草席，再也忍不住了，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答礼和人都送到了，那行人开始往回走，太阳已经到达天空正上方。人群刚走，村里掩着的门里窜出几个小孩，忙来抢那方上好的丝绢。小慧脸上挂着泪，厉声道：“拿来！”小孩跑回家后，被门缝里的家长扇了一嘴巴。

小慧洗了那方丝绢，戴在头上，十里八乡的人都被这水滑的料子唬住了。小慧年岁渐长，那块丝绢依然戴在小慧头上，只是料子旧了，皱了。但，小慧浑浊的眼睛里还时不时想起那天的太阳，那样亮，那样高。

一阵风吹过小慧家门前的一捧土，迷了谁的眼，只听见一声：“哎呦，哪来的背时怪风，吹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ps：（“背时”在云南是一种形容词，形容一个事情或人很可恶。非常活用，可以用在很多地方，在语境中通常是贬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