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原载《西北军事文学》2021年第2期
格桑花
吉方君
1
四渡赤水的中央红军离开川南折向贵州横渡乌江那阵子,十三岁的藏族少女格桑正在西渡嘉陵江的红军队伍里寻找救命恩人喜子哥。
格桑原是卓尼土司的奴隶,自幼父母双亡,大哥戈桑在母亲逝世这年就因伤寒死去,二哥巴桑几年前也不知去向。一年前,格桑的家乡来了红军,卓尼土司带着家丁躲进山里,几名红军战士路过山寨,将奄奄一息不省人事的格桑从阴冷的马料场里救了出来。醒来的时候,她发现一位红军战士正弯着腰给她一勺一勺地喂水。
这人就是喜子哥。
那一刻,死里逃生的格桑产生了幻觉,把喜子哥认成了二哥巴桑。她伸开双手嘶哑着哭叫一声:“二哥——”就一头扑过去,死死地抱住喜子,瘦弱的身子不住地抖颤,那情景谁见了都会寒心。喜子哥问明情况后,就指指站在旁边的几位红军战士,笑眯眯地说,格桑,我们是红军,是为天下受苦人打天下谋解放的队伍,大家都是你的亲人。
在格桑的记忆里,除了阿爸阿妈和两位阿哥,还没有人像喜子哥这样和蔼亲切。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喜子,好像一眨巴,亲人就会从眼前消失。“二哥!”格桑哑着嗓子喊着,泪流满面。喜子哥安慰她说,格桑,你二哥不会有事的,会找到的,我们帮你找。
巴桑早就杳无音信,哪里去找?她知道这是喜子哥在安慰她。不过她高兴,她幸福,因为她有喜子哥。
这就样,红军喜子哥成了她的救星。
参军后,格桑才知喜子哥名叫杨喜明,二十岁,还是红军的一个营长。她还知道喜子哥出自名门,参军前是府中的二少爷。喜子哥兄妹五人,全都参加了红军。
戴上八角帽、穿上灰军装的格桑,成了营部的通司。通司就藏语翻译。格桑从小生活在藏汉混住区,懂得藏汉两种语言。那段日子,她跟着喜子哥的队伍进山“扩红”,成了队伍里的一枝花。上山的时候,喜子哥像阿哥巴桑那样紧紧拉着她的手,生怕她摔下山去;过河的时候,喜子哥背着她在河床上蹦来跳去,抖得她格格地笑。有时坐下来休息,喜子哥还要正正她的帽子,给她讲革命道理,讲部队纪律,还教她如何打枪。跟喜子哥在一起,她感觉特别快乐。
有时,格桑也会不快乐。因为她有心思。她没有枪。喜子哥说她太小。她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大人,应该有枪。她的理由很多,比如行军的时候她没有掉队,比如戴上缀着红五星的帽子她与其它战士并无两样,比如扎上牛皮腰带她就特别威风,比如绑上裹腿她就快步如飞。凭什么说我是孩子,不给我配枪?
格桑特不喜欢营长的警卫员陈小亮。陈小亮原来是团部的司号员,在一次战斗中,腮帮子被敌人的一颗子弹打了个窟窿,并且崩了两颗大牙,就改行给喜子哥当起警卫员来了。
陈小亮也把格桑当成了娃娃,在她面前老爱摆谱,动不动就桑伢子长桑伢子短的,有时还要拍拍格桑的脑袋,做出一副大老爷们的慈祥样子。其实陈小亮也才十五岁,仅仅就是个子高点,但是瘦,瘦得就像山地里的麻杆,像要被风吹倒似的。特别是他笑的时候,没有门牙的嘴像个窑洞。陈小亮说,桑伢子,营长能收下你来就不错了,你还想要枪?别做梦了,老老实实当你的通司吧!
于是格桑就有些懊恼起来。她不喜欢人家叫她小姑娘、小丫头或是小格桑什么的。她希望自己眼角出现几缕鱼尾纹,她希望自己呼呼地长高,她希望自己也像伙夫卢大爷那样两鬓灰白皮肤粗糙。那样的话,她就是大人了,就不是小姑娘了,就会像陈小亮那样挂着盒子枪威风凛凛地登高一呼,就会像所有的战士一样跟着喜子哥进山打仗了。
就在格桑这样懊恼的时候,喜子哥走了。
喜子哥去了军部。走的那天,格桑作为“老兵”站在营部前面的空地上聆听喜子哥给新战士训话。营里“扩红”两百多,新编了两个连。格桑至今还记得喜子哥站在台上挥手演讲的情景。喜子哥说,同志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光荣的红军战士了。我们当红军,就是要替穷苦人打天下,推翻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建立平等、自由、民主的社会,让所有的穷人都有饭吃,都有衣穿,过上快快乐乐的好日子……
会后,营里给新战士发了枪。格桑一看就急了,就气鼓鼓地地跑到营部,将低头向门外走的陈小亮撞了个仰八叉。陈小亮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又打起一副长者的腔调,说,桑伢子你看你,莽莽撞撞的,慌啥呢?格桑说,我找喜子哥!陈小亮撇着嘴说,嘿,我就知道你这丫头,一准又是要枪来了。格桑说,陈小亮,我凭什么不能要枪?陈小亮咧嘴一笑,说,桑伢子,也不是我不给你配枪,你凭什么嚷我?格桑说,我才不嚷你哩,我找喜子哥!陈小亮说,营长到军部开会去了。军部离营部有三十多里,中间隔着一条河和两座山。格桑说,那我就到军部。陈小亮伸手拦住,说,别别,桑伢子,营长开会不见人,你去也白去,万万找不着的。格桑说,找不着我也要找。陈小亮拉下脸来,说,你个桑伢子真不懂事,首长有正事,是你说找就找的吗?格桑说,不给我枪,我就要找。陈小亮瞪着眼说,不能找!格桑火了,说,陈小亮,我找喜子哥你管得着吗?新兵都有枪了,我凭什么没枪?陈小亮大嘴一咧,又笑了,说,桑伢子,你是女娃子,连个鸡公都打不赢,还配枪?格桑楞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挂着盒子枪神气活现的陈小亮。想到新兵都有枪了,她鼻子一酸,委屈得哭了起来。陈小亮一见格桑哭了,顿时没了主意,就取下自己的盒子枪,往格桑面前一推,说,得,桑伢子,我的枪你摸摸,快点还我。格桑拿了枪,宝贝似的左瞧右看,舍不得放手。她忽然一转身,拿着枪就往外跑,却被陈小亮一把逮住。陈小亮说,你这伢子得寸进尺呐你,有本事,上战场从敌人手上抢去!
第二天,格桑又去了营部。这回,他不仅没有见到喜子哥,连陈小亮也不见了。营部的人说,营长调到了别的部队,把陈小亮带走了。喜子哥咋不把我带上呢?格桑心想,会不会是喜子哥嫌我太小?我已经长大了喜子哥,你咋就把我当成累赘了呢?她像霜打的茄子,整个儿蔫了。
2
几天后,部队整编,格桑编到宣传队,意外地见到了营部教导员李翻身。李翻身现在是宣传队的指导员。说起来,李翻身也是格桑的救命恩人。喜子哥救格桑,李翻身帮忙熬姜汤。
李翻身比喜子哥大一岁,说话的口音跟陈小亮差不多,也总是桑伢子长桑伢子短没把格桑当个兵。格桑后来一打听,才知李翻身和陈小亮是黄麻老乡,他们一块儿上井冈跟着毛委员打游击。见了面,格桑就迫不及待地缠着李翻身问喜子哥和陈小亮。李翻身说,桑伢子,喜子哥调四团当团长了,陈小亮现在是团长警卫员。格桑说,那我去四团,我要跟喜子哥一起闹革命!李翻身就批评说,桑伢子,你这是胡闹嘛!你现在是革命战士,要一切行动听指挥!做个红军宣传员,也是很光荣的嘛!格桑说,连枪也没有,有什么光荣?李翻身就朝门外喊:“杨喜兰!”门外一声应:“到!”一位头戴八角帽的小女兵走了进来。李翻身指着小女兵对格桑说,没有枪就不闹革命了吗?你瞧瞧杨喜兰,她不是也没枪吗?
那个名叫杨喜兰的小女兵,个头比格桑还要矮。不过,八角帽戴在她头上,显得特别神气。
杨喜兰给李翻身敬了一个举手礼,干脆利落。然后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竹板,说,指导员,竹板就是我的枪呀,又手一扬,那竹板就劈哩啪啪地响起来。杨喜兰一边打板一边说:“竹板一摇哒哒的响呀,天下穷人本一家;团结起来闹革命,不怕老蒋来追杀!”李翻身问杨喜兰:“这是你写的?”杨喜兰点头说:“才串的词,还没开练哩。”李翻身拍着手说,好,词串得好。又指着格桑对杨喜兰说,这是格桑,是你二哥从寨子里救下来的通司,你们以后就一个班吧。”
李翻身让杨喜兰把格桑带到大姐那儿报到。
大姐是宣传队长王富贞。大姐高挑个儿,瓜子脸,丹凤眼,腰扎黑皮带,别着盒子枪,显得格外威风,让格桑心生羡慕。她想,如果自己再长高点,也像大姐这样别上盒子枪,那该多好呀。小丫头这样想着,一时竟忘了举手敬礼。
大姐见格桑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腰上的枪,心就明白了几分。大姐问,格桑,今年多大了?格桑胸部一挺,大声说,报告大姐,我十四了!她把年龄虚报了一岁。大姐一笑,说,不对吧格桑,指导员说你十三。格桑说,那是陈小亮他捣的鬼,他不想给我配枪,故意把我年纪填小了。大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大姐说,格桑,你别冤枉人家呀,陈小亮我知道,就好吹牛,他为什么要捣你的鬼呀?格桑还要分辩,大姐说,得得,十四就十四,你就快点长吧。格桑一个立正,说,大姐,我可肯长了,我保证不出半年,一定赶上你!大姐收住笑,做出庄重的样子,拿出一个小本本,在上面记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话锋一转,说,格桑,听说你天天嚷着找营长?格桑说,我找营长要枪。其实还有一点更重要,她很思念喜子哥。大姐问,为什么要枪?格桑说,没有枪,我还闹什么革命啊?大姐哈哈一笑,说,好,我给你配枪!没想到大姐如此爽快,格桑喜出望外。
格桑一直闹不明白,喜子哥像阿哥一样对她好,为什么就不给她配枪,并且说走就走,连招呼也不打一个?这让格桑有些生气。但生气过后却是思念。这种思念像春天里的野草,几天不见就窜起老高。在格桑的心里,喜子哥就是雪山的太阳,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刚才还是十三岁现在已经十四岁的格桑,她对喜子哥的依恋其实是幸存者对救命恩人的一种感恩。这种情绪像雪一样透明但是刻骨铭心,并且不可抗拒地引导着她的行动和思想。
此时,格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喜子哥。她想,如果喜子哥看到自己有枪了,那会怎样?是不屑?是高兴?不管怎样,她都想见到喜子哥。可是喜子哥去了四团。四团在哪里?我还能见到喜子哥吗?格桑眼巴巴地望着大姐,一串问题脱口而出。大姐知道喜子哥救了格桑。她理解格桑的心情,于是就安慰说,当然能见到。格桑问,四团远吗?大姐说,隔着两座山。格桑说,我要去找喜子哥。大姐说,部队经常调动,说走就走,你找不到。格桑就低下眼来,要哭的样子。大姐安慰说,不要紧的,我帮你找。
就在格桑与大姐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儿的时候,小女兵杨喜兰默默地站在旁边。
这时,大姐抬起头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指着杨喜兰问格桑,你知道她是谁吗?格桑回转头,见杨喜兰静静地望着她。大姐说,杨喜兰是你喜子哥杨营长的妹妹!格桑一听怔住了。她没有想到这个小女兵就是喜子哥的妹妹。大姐说,格桑,我们既然参加了革命,就得忍受离别的痛苦,你懂吗?格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姐又说,部队很快要过江了,杨喜兰,你把格桑带到班里准备一下吧!
杨喜兰是喜子哥最小的妹妹,也是宣传队里的老幺,十一岁还差两个月。别看她小,可是已有两年军龄,算是不折不扣的老兵。她说起话来有板有眼,分析问题头头是道,而且还会串词和演唱,是宣传队里的活跃分子和文艺骨干。
宣传队的主要任务是发传单、刷标语和说快板宣传革命道理,此外还要抬伤员和背物资,参与部队的筹粮和“扩红”。队员只有三十多人,大都是些妇女儿童,几个男的也都是些老人和孩子。年龄最大的是郝叔,队里的炊事班长,满脸胡茬子,看上去有五十多岁。如果不穿军装,很难认出他们是红军。
杨喜兰把格桑领到宣传队,帮格桑安顿下来。之后,又把大家招呼过来,说这是格桑姐姐,是营里给我们派来的通司。于是大家就鼓掌欢迎,妹妹长姐姐短的亲热一番。格桑在营部的时候,尽管喜子哥悉心关照,但人家是营长,一遇敌情,要么把她托付给房东大娘,要么让陈小亮带着她,因此格桑总有些孤独。进了宣传队,格桑才真正找到了家的感觉,生活一下子充实起来。在这里,杨喜兰教她认字、唱歌和说快板,还带她如何躲避敌人的攻击。比如敌机来了要迅速隐蔽,来不及隐蔽就地卧倒;行进途中与敌人遭遇要迅速占领有利地形……杨喜兰还向格桑谈起了二哥。杨喜兰的家乡在七里坪。那是湖北红安的一个小镇。杨喜兰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都是从这里参加的红军。1932年,大哥杨喜松和两个姐姐在第四次反“围剿”中牺牲,父亲和母亲也被民团杀害,二哥杨喜明就成了杨喜兰唯一的亲人。这年底,红四方军离开苏区向川陕边界转移,年仅九岁的杨喜兰就随二哥参加了红军,成了一名红宣队员。格桑听到这里,就知道杨喜兰也想喜子哥。但是杨喜兰不哭,更没有嚷嚷着要去四团。她从杨喜兰身上看到了喜子哥的影子。不几天,她就跟杨喜兰形影难离。
部队过江之前,格桑终于领到枪了。她照着杨喜兰教给的方法提枪、举枪和背枪,照着喜子哥教给的方法据枪瞄准。有了枪,当兵的感觉就不一样,难怪陈小亮总爱摆谱充大爷,还老张着没有门牙的嘴嘿嘿地笑。她感觉自己突然长大了。
“突然长大”的格桑还是非常思念喜子哥。喜子哥救了她,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喜子哥把她带到了红军队伍里,让她过上了全新的生活。思念像三月的野草一样疯长,挠得格桑坐卧不安。她常常独自一人跑到驻地后坡的大樟树下茫然四顾。她问杨喜兰,都三个多月了,二哥为什么还不过来看我们呀?杨喜兰楞了一下,说,格桑姐姐,你别唠叨了行不行?二哥他是团长,他要带兵打仗为天下穷苦人打江山,哪能为了看我们耽误革命工作?
格桑有些不好意思。既然参加了革命,就得忍受离别的痛苦。大姐的话又在格桑耳旁响起来。于是她就一挥手说,好好,不想了,再也不想喜子哥了!
3
三月下旬的川南农村,春风带着芳香。
北渡嘉陵江战役打响后的第三天,格桑跟着队伍来到川东北苍溪县城六里外的塔山湾。江边人挨着人,枪碰着枪,到处都是红军。在密集的队伍里,格桑侧着身子在队伍里挤来挤去,左顾右盼。
不想喜子哥,她做不到。喜子哥是她的救命恩人。喜子哥像阿哥巴桑一样爱她。只要有了喜子哥,她的生命就会灿烂。
大姐说,红四方面军的人,都在江边集结。格桑想,这是找到喜子哥的最好机会。
杨喜兰也在寻找格桑要找的人——二哥杨喜明,也在队伍里挤来挤去左顾右盼。
在渡口,两位小姑娘不期而遇,并且同时把目光投向了队伍里一位红军哥哥的背影。
那是一位高挑个儿的红军,脖子后有块长长的伤疤。那是喜子哥一年前在敌人六路围攻时留下的的标记。
“二哥——”
她俩不约而同地喊。
她俩同时奔向那位红军。
渡江的队伍里,那位被喊的战士和另几位战士同时转过脸来。都是年轻的面孔,都是相同的表情……
认错人了,不是喜子哥,不是二哥。
格桑和杨喜兰同时楞在原地。
团长刘黑子从人群中跑过来问,你俩楞在这里干什么?
格桑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走出很远的那位战士说,我们把他认成二哥了。刘团长说,四团不在这里,他们在鸳溪口过江,你们赶快归队!
这天晚上,格桑在大哥大姐的把扶下登上了渡江的木船,江对岸的枪声响成一片。她俩不知道红三十军的先头部队凭借临时建造的七十五只小木船成功强渡,撕开了四川军阀的西岸防守;更不知道这是一次远行,一次将要历时十八个月的万里长征。
踏上川北的土地,宣传队带着竹板、洞箫、横笛、洋鼓和锣镲等乐器,一边行军一边宣传鼓动。部队宿营后,宣传队三人一组下到各个连队为战士们表演节目。每次下连,总是李翻身带着格桑和喜兰。杨喜兰的拿手绝活是说快板和吹笛子。每次她一出场,营地里就满是掌声和笑声。半个月后,格桑跟着杨喜兰也学会了说快板,得到了大姐的表扬。
这天部队来到一个小山村里。李翻身带着格桑和杨喜兰往一连的驻地走,大姐王富贞跑过来说,老李啊,我听说四团驻在山那边,你带俩丫头与哥哥见见面,顺便到老乡那儿筹点粮食回来。
李翻身一听大喜,格桑和喜兰更是喜上眉梢,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往四团驻地赶。
来到北山脚下,果然找到了四团的驻地。李翻身站在团部门外扯开嗓子喊,杨喜明,我是李翻身,我把喜兰和格桑给你带来了,你小子快出来,你都想死我啦!一位小战士听到喊声从团部跑出来。同志,你喊谁呀?李翻身说,我喊你们团长!小战士问,你认识我团长?李翻身拍着胸脯说,岂止是认识?我和你团长一个锅里煮过七八年!那战士就转身跑进屋里,一会儿就领来一位红军干部。
小战士说,团长,这位同志找您。
来人不是喜子哥。李翻身顿时楞住。噫呀,这,这不是四团?那位年轻的团长知道对方找错了人,就笑笑,说,是四团。李翻身说,四团长不是杨喜明吗?团长说,我这是后卫营四团。
原是空喜一场。李翻身有些窝火。这个杨喜明,当团长了也不吱一声,咋回事嘛!见格桑和喜兰都很失望的样子,于是又说,咋咋,就你俩伢子不乐了是不是?你俩知道我跟喜子哥是嘛关系?那是前世所修,同船过渡的人,都一块儿滚七八年了!你们想他,我更想他!他说到这里眼圈就红了,显然是想起了与杨喜明同生共死的往事。
离开四团后,他们到山上的寨子筹粮。路上,李翻身又讲起他和喜子哥一起跟毛委员上井冈打游击的故事。他说,毛委员带兵啊那才叫神,敌人来了,我们就躲进山里,让敌人摸不着影;等到敌人累了困了,我们就从山里头冲出来,咚咚咚,叭叭叭,给他一个措手不及,那才叫过瘾呢!李翻身每次讲到毛委员的时候,总是眉飞色舞,快乐得像个孩子,逗得格桑和杨喜兰也很开心。但是李翻身并不知道,在中央红军撤离苏区前,毛委员屡遭排挤,差点不让参加长征。
他们来到一个小村庄里。李翻身对格桑和杨喜兰说,这里是藏区,我们不能像过去那样打土豪,筹粮要讲政策。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银元递到格桑手上,如此这般地讲了一番。格桑第一次参加筹粮,感觉挺新奇,就照李翻身教给的办法,走到一家门口轻轻敲门说:“老乡,我们是来筹粮的红军,里面有人吗?”“有!”屋里传出一个粗重男人的声音。格桑推开门,抬脚往里走。杨喜兰手疾眼快,将她往后一拉。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格桑收脚后仰的一刹那,门里寒光一闪,一口大刀贴着帽沿劈了下来。
好险!
李翻身就势一个翻滚,车身甩手一枪,将偷袭者撂倒在地。
4
为了甩掉敌人,部队连夜出发,炊事班做好的饭菜都来不及吃,大家只能吃几口挂包里的干粮。
蜀道难行,又是夜晚,时有战士摔倒。但是大家一声不吭,摔倒了再爬起来,继续前进。
经过一夜的急行军,大家终于甩掉了敌人。但此时,战士们已经十分疲惫。格桑的脚板打满了血泡。队伍刚停下,她就身子一歪坐了下来。杨喜兰蹲下身子关切地问,格桑姐,你怎么了?格桑脱了鞋,说,我好痛啊。杨喜兰从身上取出一根绣花针,穿上线,将格桑脚板的血泡穿透。又从背包里取出一双布鞋,给格桑穿上。
格桑说,喜兰,我真没用,在土司家我满山打柴都没打泡,现在连走路也不行了。
喜兰说,格桑姐,你知道我们一夜走了多少路吗?格桑摇摇头。喜兰说,一百多里,你这双脚可立大功了。大姐王富贞走过来说,喜兰说得对,我们红军的胜利,就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格桑,当红军可要学会走路呀!
部队在一个偏僻的寨子里扎下来作短暂的休整。宣传队分组行动,有的刷标语,有的筹粮,有的进村“扩红”。
杨喜兰提着小灰桶,带着格桑刷标语。每写好一条之后,她就让格桑照着念,照着写。用这种办法教学汉字非常有效,格桑很快就学会了“跟着红军闹革命”、“工农革命胜利万岁”等宣传标语的读写。石灰刷在墙上,就像烙在心里一样。多少年后,格桑还记得长征路上刷写标语的情景。
她们转到另外一个村庄时,碰到了筹粮组的二咋呼和赵六妹。
二咋呼是队部通讯员,十四岁。他脑袋大,个子小,嗓门却很大,说起话来还老是一惊一咋的;又因他常替队长和指导员传话,一来二去就让大家喊成了二咋呼,真名却无人提及。二咋呼已经成了团里的知名人物,团长每次来宣传队,总要拍拍二咋呼的肩膀打几个哈哈。
大大咧咧的二咋呼倒是个热心挂肠的人。这一点,很像的他的黄麻老乡陈小亮。此时,他见了格桑和杨喜兰,就咋咋呼呼地喊起来。你俩个小伢子,有个好消息想不想听?杨喜兰板着脸说,二咋呼,革命队伍里要叫同志!有啥消息快说!二咋呼“嘿嘿”一笑,说,好好,杨喜兰同志,我见到陈小亮了!
陈小亮?陈小亮他在哪?
二咋呼说是在上河里筹粮时见到的。陈小亮当时骑着一匹枣红马,因为跑得快,他追了一程没追上。格桑想起江边认错喜子哥的事,就问二咋呼看清楚了没有。二咋呼点着自己的鼻子说,陈小亮他是谁?他是我老乡,一块儿放牛,一块儿参军,他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他见杨喜兰和格桑都怔怔地望着自己,就分析说,我估摸着,四团就在上河里一带。你们到那边找找,肯定能找到杨团长——赵六妹,你说是不是啊?
一直站得远远的赵六妹听了这话,就一楞。这是一个块头挺大的小伙,原是一连的机枪手,整编时调到宣传队。他的特长就是力气大,不怕吃苦,谁有困难帮助谁。但是性格内向,见了女孩子就脸红。格桑弄不明白,这个像牛一样憨厚的哥哥怎会有一个女娃的名字。
赵六妹嗡声嗡气地说,当然,当然。
二咋呼说,你们快去找吧,小灰桶我给你们带回去。
杨喜兰有些犹豫。二咋呼,要是队里有情况咋办?
二咋呼说,我给大姐说说,你们快去快回,别忘了帮我捎个信,给喜子哥和小亮哥问好。
机会难得。杨喜兰和格桑就按二咋呼指给的方向去上河里找喜子哥。
两里多地,她们很快到了。上河里是一片古老的院落,秦砖汉瓦,老树参天。村子里果然有三三两两的红军来来往往。格桑和喜兰走进一户人家,看到一位红军哥哥帮房东大娘磨面。喜兰上前问,同志,这是四团吗?那位哥哥说,这里是四团。团长姓杨吗?对啊,是姓杨呀。杨喜兰高兴地说,同志,你帮帮忙,我们要找杨团长!那位战士楞了一下:你们……找杨团长?房东大娘指了指那位红军说,闺女,他就是杨团长呀!
什么?你就是杨团长?不对呀!
格桑和喜兰同时喊了起来。
那位姓杨但不是喜子哥的杨团长,却目不转睛地瞪着格桑。他突然上前一把抓住格桑的手说,琴儿,我是你大哥杨笛啊,你不认识我啦?他眼圈一红滴下泪来,说,你九岁那年,爹让保安队的胡大麻子给杀了,娘投河自尽,我跑回家找你,隔壁三婶说你让马帮的人带走了。这多年来我到处找你啊妹妹,哥做梦都在找你……
格桑和喜兰没想到杨团长也会认错人。但是她俩都被对方的话震撼了。
听了格桑的自我介绍,那位杨团长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格桑与他失散的妹妹长得太像了,就连嘴角的一颗小黑痣也一模一样。杨团长经历过兄妹分离的难苦,对格桑和喜兰十分同情。他说,过江之前,各部队都进行了整编,他现在的四团是由县独立大队改编来的,原来的四团换了番号,编到了别的部队。团长说,现在情况多变,你们还是快点归队吧!
团长说得没错。就在格桑和喜兰在上河里寻找哥哥的时候,几架敌机对红军驻地的几处民房进行了扫射和轰炸,一名进村刷标语的红军战士为了掩护群众被炸死。回到驻地时,大姐正在集合队伍。大姐没有批评格桑,却把二咋呼和杨喜兰狠狠地训了一顿。
第二天,宣传队到上河里抬伤员。格桑在临时搭建的救护医院里看到了昨天的那位团长。意外的是,杨笛团长已经牺牲。与团长同时牺牲的还有三名战士,其中包括团长的马夫。他们都是在昨天晚上的战斗中牺牲的。格桑和喜兰都哭了。团长的妹妹如果知道哥哥已经牺牲,那该多伤心呀。服务队的人将杨团长和三位战士葬在村外的一座山坡上。为防白军掘坟,他们做了掩护,在每座坟上栽了一颗小樟树。格桑当时就想,如果以后遇到团长的妹妹,一定要把她带到这里来看哥哥。
这天傍晚,大姐领来了一个名叫“香儿”的小红军。香儿就是那位牺牲了的团长马夫的儿子,才七岁。几个月前,红四方面军在陕南战役中拿下了宁强县城,香儿的母亲带着香儿参加了红军。此前,香儿的父亲、兄嫂以及两个侄女都参加了红军。渡江之前,香儿的父亲和大哥被编入战斗部队,他和母亲、嫂子和两个侄女被分配到红军被服厂。渡江之后,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他母亲和兄嫂在战斗中陆续牺牲,两个侄女也因伤寒死去。昨天夜里,爹也死了。王富贞得知香儿的六位亲人都牺牲了十分悲痛。香儿一家是她带到部队的。原本是想给香儿一家指条活路,没想到孩子成了孤儿。因为战事紧张,被服厂暂时解散,人员编到医疗队和女子连。香儿本已编到了医疗队,大姐却把香儿揽了过来。
晚饭后,团长刘黑子来到宣传队,一会儿就跟大姐吵起来。
刘团长说,王富贞同志,你不要感情用事好不好?你是有身子的人,又带着这一摊子人马,你带香儿不合适!
大姐说,刘黑子我告诉你,我王富贞就是搭上这条命,也要把香儿带上!
团长说,老王啊,你这人咋就这么犟哩!我知道,你是想给人家留个根。但你想过没有,凭你这点人枪,你能带好香儿?上次不是三连同志舍命抵抗,你们早让邓锡侯包饺子了!
邓锡侯是国民党川军的一个军阀。那次宣传队进山背粮,被邓锡侯的部队包围,是团长带着三连赶过去撕开一条血路,大姐她们才得以死生逃生。
大姐别过脸,不吱声。那一仗,宣传队一死一伤,成了大姐心里的痛。
团长压低声音说,我的想法,香儿还是送到医疗队的好……
得了!大姐一挥手,说,老刘,你别说了,我定下的事情是不会变的!
好好,你能,你能!团长甩了甩指头,气冲冲地走了。
格桑看到这一幕,不由伸了伸舌头。好厉害呀大姐,把团长都气跑了。杨喜兰凑近她说,大姐是团长的婆姨!
团长没有说错。香儿的到来,确给大姐添了不少累。香儿人小,过河或是爬山的时候,大姐就背着。到了宿营地,大姐忙完队里的事,还要为香儿忙乎,为香儿腾卧铺,挑脚泡,打补丁。
大姐成了香儿的娘。
队伍天天走,一场战斗刚刚结束,又一场恶战已经打响。格桑发现大姐越来越黑,越来越瘦……
5
渡过金沙江的中央红军强渡大渡河飞夺泸定桥冲决鬼门关的时候,格桑的宣传队来到了北茂里。这里山空谷狭,地势高寒,是汉人与藏羌回族的杂居地。部队进驻后,战士们下到各村各寨宣传党的民族宗教政策,营连干部登门拜访寺院活佛、高僧和土司头人,宣讲红军的主张,解释过境意图。因为这里藏民多,格桑就成了大忙人,每天带着宣传队进山。那段日子,格桑的笑容特别灿烂。
紧张而又充实的生活并未冲淡格桑对喜子哥的思念。只要碰到团部的人,她就会问喜子哥。她知道这样打听希望渺茫,但不问问就不甘心。
这天上午,格桑正跟杨喜兰和另几个女兵一起排节目,通讯员二咋呼跑过来说,桑伢子,队长叫你去团部!
格桑问,就我一个呀?过去有任务,总是她跟喜兰一块儿行动。
二咋呼说,就你一个!
格桑来不及多想就往团部跑。
团部设在村东头。团长刘黑子指指团部卫生员小贺对格桑说,有位藏族老乡难产,你跟小贺去一趟,要想一切办法挽救孩子和母亲!格桑问团长,啥叫难产啊?团长一楞。难产就是,就是孩子出不来嘛!格桑问,我们过去孩子就能出来吗?团长焦躁地说,别问了快去吧,卫生员不懂藏语,你给她当好通司就行啦!
格桑和小贺跟着老乡翻过一座山,来到产妇家里。产妇四十多岁,躺在床上嘶哑地叫唤。小贺很沉着,用手托住产妇:侧过来!叉开腿!下身放松!再吸吸气!一,二,小肚子鼓起来——
格桑大声地用藏语重复着小贺的话。她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怀里像有一只小兔子,心口蹦个不停。
这时小贺喊,吸气——用力!
格桑刚把这话说完,婴儿“哇”的一声落地了。
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
出了产房,一位身着绫缎的男人满面堆笑地迎过来。“救命恩人哪,红军菩萨!”他弯腰施了一个鞠躬礼,“路再长都在脚下,山再高挡不住雄鹰,你是藏家的神灵,让太阳永远保佑你吧!”屋子里挤满了人,一个个笑容满面,赞声不绝。
然而就在这时,格桑突然拔出手枪,对着那个笑容可掬的男人高声喝道:“卓尼,举起手来!”
格桑这声喊,让在场的人全都傻了眼。
原来这家主人是卓尼土司。格桑一开始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卓尼土司怎么躲到这里来了?难道是我认错人了?直到她看到卓尼的管家依哈,才相信自己没认错。她在卓尼家度过了饥饿寒冷的童年,她还挨过依哈管家的皮鞭。几个月前,卓尼还说红军青面獠牙吃人肉,喝人血,是魔鬼……
格桑举枪对准了卓尼的胸膛。几个家丁“呼拉”一下子就操起家伙,全都举枪对准了格桑。
枪战一触即发,情势万分危急!
小贺紧张地说,格桑,你冷静点,不要胡来啊!
卓尼也认出了格桑。他慢慢地举起手来,回头对家丁喝道,都给我把枪放下,都给我滚出去!又转向格桑换作一副笑脸说,神仙来了,石头也会说话;天神降雨,龙王庙也有被冲的时候。格桑,我对你无恩,可也没有害你呀!我卓尼是把红军当过魔鬼,也做过不少的错事,可那是白狗子蒙的,那是我一时的糊涂!乌云散了,太阳已经照亮了雪山;我卓尼活了大半辈子,总算交上了真正的朋友!格桑,我和你们刘团长是结义兄弟,真的,我们现在是一家人……
格桑不相信,仍然举着枪说,你骗人!刘团长苦大仇深,他怎么跟你这种人结义,你骗人!
一双大手伸过来,下了格桑的枪。
格桑猛回头,不由楞住了。
团长刘黑子将格桑的枪扔给身后的二咋呼,双手抱拳大步上前对卓尼说,卓尼大哥,我的部下不懂事,让您受惊了!
卓尼连忙还礼,说,那里那里,小误会,小误会嘛!
刘团长回头说,二咋呼,通知你们队长指导员,格桑违犯军纪,带回去关禁闭!
格桑十分意外和委屈。她没想到刘团长为卓尼说话,还要关她的禁闭。如果团长是喜子哥,他会这样吗?看团长凶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格桑难过得哭了起来。
卓尼土司替格桑求情说,刘团长,桑娃子还小,你就原谅她一回吧!
刘团长说,这伢子目无长辈,关禁闭还是轻的!
卓尼说,刘团长,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请你看在我面上,饶了格桑这一回吧!
黑子团长眉头一展,就笑了。好,看在土司大人面上,我就放你一马!桑伢子,还不感谢卓尼土司?
格桑低着头,心中很委屈。
小贺和二咋呼都催她说,格桑,快感谢土司呀!
在大家火辣辣的注视下,格桑老大不愿地依照藏家风俗给卓尼土司弯腰施礼。卓尼土司却学着红军的样子,给格桑还了一个举手礼。他那有些笨拙的举手动作,逗得大家开心地笑起来。
一场风波,就此化解。
返回的路上,刘团长对格桑进行了耐心的说服和开导,不仅讲了红军的民族政策和团结抗日的道理,还讲了日本关东军蓄意制造的“九一八”,讲了东三省的沦陷,讲了一年前蒋介石与日本人内外勾结联手打压抗日将军吉鸿昌……团长问格桑,你知道红军跟白军的区别是什么吗?格桑说,红军是好人,白军是坏人。刘团长语重心长地说,我们红军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讲的是民族大义,团结一致北上抗日;白军是国民党蒋介石的队伍,讲的是投降卖国窝里斗,搜刮百姓升官发财。团长话锋一转:格桑,你是红军战士,从你参军的那天起,你就没有权利抛开民族大义报私仇!卓尼土司为我们开仓放粮,以实际行动支援红军,他是我们的同志和朋友,我们要真心实意地团结他,尊重他,帮助他,你懂吗?
格桑不好意思地说,团长,我知道错了。
在团部门前,团长正了正格桑的帽子,慈爱地说,小鬼,我今天凶你,还要关你禁闭,你恨我吗?格桑红着脸说,团长,我今天差点闯祸,是您替我解了围,我咋恨您呀?
小家伙!团长拍拍格桑的肩膀,说,算你走运!今天要是二咋呼这样胡来,我非关他三天不可!
二咋呼听了,在团长身后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6
在四川盆地与青藏高原交汇的地方,地层深处奔涌不息的岩浆在这里形成了渐次隆起的波峰浪谷,岷山山脉、折多山脉和横断山脉纵横交错,千年雪峰起伏跌宕,万丈沟壑冷峻阴森……像野狼一样尾随红军的国民党追兵悄然退去,高耸入云的皑皑雪山迎面扑来。
站在四千多米的雪山下,格桑并未意识到那是索命催魂的鬼门关。
吃过午饭后,团长刘黑子倒背着手来到宣传队。丫头伢子,明天过雪山,你们怕不怕呀?
不怕!
准备得么样啦?
准备好了!
要认真准备,不能马虎!团长严肃起来,说,你们队里除了格桑,都不晓得雪山的厉害。他走到格桑跟前说,桑伢子,你给大家讲讲么样过雪山好不好哇?格桑在卓尼家里为奴时翻过雪山,但那时她是让二哥巴桑拉着手的,还穿着皮袄和靴子。而现在,大家衣衫单薄,破破烂烂的,有人还光着大脚丫子。格桑一时想不出好办法,就说,团长,要是有棉袄过山就好了。二咋呼笑着说,桑伢子,现在都快端午节了,你还要大家穿棉袄啊?团长点着二咋呼的鼻子说,你个浑伢子晓得个么事呀?山脚晒破头,山顶冻死牛,桑伢子这个建议才好呐!他对王富贞和李翻身说,组织几个同志去老乡那里买些衣服,旧的破的线的棉的都要!再有,棍子辣椒和干粮也要准备,还要搞些麻纱布头,上山之前把脚丫子都给我裹好缠紧了……团长接着又讲了翻越雪山的注意事项,就到别的连队检查去了。
傍晚时分,卓尼土司差人送来了一批冬衣和粮食,解了部队过山的燃眉之急。卓尼还特意派管家哈依给格桑送了一件大红毛衣,但是格桑却不领情。那次她掏枪对准卓尼,当场让团长下了枪,还差点关了禁闭。团长说卓尼明大义,是好人,但她总是想起在卓尼家里忍饥挨饿的日子。在她看来,乌鸦飞得再高也是乌鸦,卓尼无论怎样慷慨都是坏人。她对依哈说,你告诉土司老爷,我格桑现在是红军战士,我就是饿死冻死,也不要土司的东西!依哈为难地说,小神仙,鸟儿飞得再远,也有回林的时候;菩萨的香火再旺,也有星移斗转的一天。丢下魔鬼的诅咒吧,收下这件衣裳。你不收下,我怎么回去给老爷回话呢?格桑说,我不要,就是不要!队长王富贞走过来,双手从依哈手上接过红毛衣说,我来替她收下吧,感谢卓尼土司,感谢依哈大管家!
送走依哈之后,大姐气呼呼地说,格桑,你是越来不越不像话了!人家大老远地赶来给我们送衣服和粮食,你却这样对待人家!这件毛衣你到底要不要?
格桑说,不要!
大姐说,那我就给别人了。
格桑说,你要给谁就给谁,反正我不要!
大姐说,喜兰,这件毛衣你拿去!
杨喜兰说,大姐,还是给格桑吧。
大姐一瞪眼,说,给你,这是命令!又回过头来瞪了格桑一眼,说,明天过雪山,你别哭鼻子!香儿也鹦鹦学舌教训格桑说,到了雪山头,冻死你!
睡觉之前,大姐又将明天登山的注意事项强调了一遍。大姐说,登山之前大家要解开扣子,松开衣服;要一个接一个地走,一步一步地走稳,不准打闹,不能乱跑,禁止喧哗;爬山的时候再冷再累也要挺住,没到宣传棚就不要停下来,更不准中途坐下;不吃山上的雪,不喝山上的水……
大姐反反复复的嘱托,并未引起丫头们的重视。大家都认为快过端午了,还能冷到哪里去?她们倒是很想见识一下从未见过的雪山。
7
爬上雪山,格桑看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极顶无雪,绿树成荫,林子里开满了鲜花,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这就是千年雪山吗?管家依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手里拿着那件红毛衣说,神仙降临,雪山要变牧场,红毛衣我带走了。格桑心想,我才不要你的红毛衣呐。她把身上的棉袄脱下来,拿在手上挥舞。一个接一个的红军战士从她身边走过,脚步轻快,像是在飞。
她忽然在队伍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半年没有见面的喜子哥!喜子哥还是当营长时的老样子,头戴八角帽,腰扎盒子枪,笑容满面,大步向她走来。格桑高兴得又蹦又跳,扔掉棉袄向喜子哥扑了过去。可是到了跟前,喜子哥却变成了阿哥巴桑的模样。格桑正想问,巴桑又变成了黑子团长。团长哈哈大笑,说,格桑,你没认出来吧,我就是你二哥啊!格桑说,你是刘黑子,不是我二哥。团长指着自己的脸说,我是让炮火熏的,我就是你二哥呀,不信你再瞧瞧!团长说这话时,真的又变成了巴桑的模样。格桑高兴得跳起来,搂着巴桑的脖子咯咯地笑着说,你再变嘛二哥,我要你变成喜子哥……
起来了起来了!这时有人用力推她。
格桑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杨喜兰眯着一只眼向她伸舌头。格桑说,喜兰,我看到二哥了!
杨喜兰一边麻利地打背包一边说,格桑姐,别做梦了,快起来吧!
格桑一摇脑袋,终于清醒过来。窗外一片漆黑,屋里点着松明子。喜兰,现在啥时辰?
杨喜兰说,凌晨三点了。
格桑身子一挺跳起来。昨晚睡觉前,大姐交待说,大部队五点出发,宣传队三点起床,赶在大部队上山之前到险要地点搭宣传棚。
大姐逐个检查队员们的行装。她让大家用碎布条把脚包上,把能穿上的衣服都穿上。之后,她又帮香儿打点行装。
这天早餐是大家很少吃过的糌粑。大姐说,这是卓尼土司昨天差人送给团长的,团长吃不惯,就送过来给大家吃。其实是团长是心痛宣传队的小丫头,故意说吃不惯的。
格桑吃完自己的一份,有人又塞给她一坨糌粑。抬头一看,是喜兰。喜兰说,我吃不惯,你吃吧。格桑正要推让,大姐把自己的一份给了喜兰。大姐说,别谦了,都给我吃饱,吃饱了上山才有劲!香儿逞大姐不注意,把自己的一份放在大姐的饭碗里。大姐扑哧一笑,拍拍香儿的脑袋说,你这个鬼伢子,还心痛起我来了……
大姐领着大家走出驻地的时候,夜幕上的星星闪闪烁烁,远处传来几声雄鸡的叫声。晨风习习。山野里吹过来的风带着一股凉意,掺合着夜交藤淡淡的芳香。路旁的野草溅着露水,飞散在战士们的衣服和脸上……
来到山脚,炊事班在这里烧了一锅鲜姜辣椒汤。大姐招呼大家每人喝一碗,又给大家发几个小红辣椒,才领着大家沿着山沟子的一条小路,举着火把开始登山。
山势越来越陡,山路越走越难。大姐蹲下身子要背香儿,香儿说,我都红军了,不要你背!大姐就在香儿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拉着香儿走。大家都笑起来。
但是笑声渐渐就没了,喘息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大姐喊,把衣服都解开了,冷了再扣上!
格桑走得燥热难耐,满头大汗,正想把衣服脱了,天气却一下子凉快起来。二咋呼说,嘿,这算什么雪山呀,我打瞌睡也能翻过去!杨喜兰说,你懂什么呀二咋呼,还没走一半哩。在队伍未尾殿后的李翻身大声喊,同志们,快到雪线了,注意穿好衣服!
气温突然下降,寒气直逼全身。大姐喊,都给我把衣服扣起来,能穿能戴的都给我穿好了戴好了,雪线到啦!
进入雪线不久,风势渐大,风吹在脸上像刀刮。格桑一抬头,发现香儿趴在大姐的背上悄无声息。队伍不再有说笑的声音。路越走越陡,雪越踏越深,空气越走越薄,呼吸越来越难。格桑拼尽全身的力气向上爬。她想用这种办法让身子暖和起来。可是不灵。腿越走越沉,身子越来越冷,人像掉进了冰窟窿,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憋得吐不过气来。回头看,大家也都像她一样大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气。
大部队跟了上来,一个接着一个,有人拄着棍子,有人牵着马,有人拉着马尾巴。队伍中,常有战士跌倒。有人摔倒后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瘸地接着走;有人摔倒后打几个翻滚,像炮弹一样飞下山去,转眼间不见了踪影。一位战士实在走不动了,就向雪地一歪坐了下来。一会儿有人去拉,却发现他全身僵硬……
大姐背着香儿带着队伍艰难地向上爬行。她一边走一边喊:“同志们啊,千万不要坐下去,坐下去就起不来,就是死啊!”李翻身从队尾走到队前,从大姐背上接下香儿说,“你还是蓄点力吧大姐,香儿我来背!”香儿说,你们还是让我走吧,让我走吧!大姐举着巴掌,做出要打的样子。小伢子逞么事能,过了雪山有你走的!香儿见大姐发了火,就不再嚷,乖乖地趴到李翻身的背上。大姐回过头来又对大家喊:“同志们啊,多少苦日子我们都熬过来了,多少鬼门关我们都闯过来了,我们不能死在雪山上!”
大姐的喊声,在雪山上回荡,激励着战士们向上攀登。
走着走着,天就亮了。皑皑白雪,满山遍野。
太阳从雪山口子升起来,雪山顿时白光耀眼。格桑感觉山在抖动,眼前茫茫一片。她知道自己发生了雪盲。喜兰,我看不见了!她喊。杨喜兰抓了把雪,往格桑脸抹了一下。格桑眨眨眼说,喜兰,我又能看东西了!
终于到了雪山口。队长和指导员带着大家在拐弯的地方搭起了宣传棚,组织大家宣传鼓动。这时候杨喜兰就成了雪山的主角。她穿着依哈昨天送来的那件长及膝盖的红毛衣,打着小竹板,站在路边望着前进的红军战士说快板:
同志们啊加把油,
翻过雪山莫停留。
你在前,我在后,
一个接着一个走。
不乱跑,慢慢走,
险要的地方手拉手。
山上的雪水喝不得呀,
三不准要记心头。
红军都是英难汉,
快快走过大风口……
就在杨喜兰一遍遍地说着她背得滚瓜烂熟的快板词的时候,格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8
陈小亮坐在雪地上,把头埋进臂弯里。他身上的灰军装又脏又破,后背裂开一大块,露出一道老长的伤口。那伤口黑黑的,血水已经凝固。
格桑奔过去,摇着陈小亮的肩膀,一跌连声地喊:“陈小亮,你起来!陈小亮,你起来呀!”
陈小亮吃力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格桑,含糊不清地说:“冷,冷……”
格桑用力地摇着他喊,陈小亮,喜子哥呢?喜子哥在哪?你是警卫员呀,你为什么不跟喜子哥在一起?你说话呀陈小亮!
陈小亮张张没有门牙的嘴,想说什么,却身子一歪,倒在雪地上失去了知觉。
格桑急得哭起来。陈小亮,你不能死,你快起来呀!
格桑又摇又喊,陈小亮毫无反应,只得哭着回到宣传棚。
杨喜兰停住打快板的手,问格桑为什么哭,格桑抹着眼泪说,他死了,他死了。喜兰一听瞪大了眼睛。谁死了?格桑说,陈小亮,陈小亮死了。陈小亮?你没认错人吧?格桑说,就是他,就是他!杨喜兰眉头一扬,那我二哥呢?你看到我二哥了吗?格桑一听又哭了,说,没有,没有见到喜子哥。喜兰皱着眉头,寻思着说,陈小亮应该跟我二哥在一起,他怎么会,怎么会……他在哪?格桑朝不远处指了指,那里集着一堆人。
喜兰掏出一张写有快板词的小纸片,又将小竹板塞到格桑手里。格桑姐,你来说会儿吧,我过去看看!格桑说,这上面的字我认不全,咋说啊?喜兰就点着纸上的快板词领着格桑读了一遍。说来也巧,格桑一下子就把快板记住了。喜兰说,好了好了,你说吧,我去去就来!她跑几步又站住,回头喊,格桑姐,你不要乱跑,等我回来啊!
格桑说声好,就拿起小竹板,学着杨喜兰的样子,站在山坡上对着前进的队伍说起来:
同志们啊加油走,
前面就是雪山口。
莫松劲,莫回头,
过了雪山有活路……
在格桑的快板声中,一队又一队的红军战士走过去了。团长刘黑子从队伍里走过来,看到格桑的脸冷得通红,有些心痛地说,桑伢子,部队快过完了,不要再说了,赶快走吧!
李翻身对大姐说,你把年小的队员先带走吧,我们几个坚持一会儿再走。格桑心里惦记着杨喜兰,就要求留下来。大姐说,老李呀,这里风太大了,不要停久了,我在山下等你!
大姐带着香儿、二咋呼几个年小的战士走了之后,格桑又说了几遍快板词。看到部队过得差不多了,李翻身让大家撤出宣传棚,准备过山。
格桑突然想起了杨喜兰。杨喜兰不是说去去就来吗?格桑心里一动。喜兰走后不久,队伍里有个红点在移动。当时恰巧有几个战士向她挥手打招呼,就没有细看。难道喜兰已经过山了?不会呀,她不会丢下大家一个人提前过山的呀!
李翻身见格桑站在雪地里茫然四顾,就说,桑伢子,部队快过完了,你还等谁呢?格桑说,指导员,我不知道喜兰过去没有。李翻身说,喜兰不是跟大姐一块儿走了吗?格桑说,没有。李翻身警觉起来,说,格桑,喜兰跟你一个组,她去哪你不知道?格桑就把看到陈小亮在路边冻僵的经过说了一遍。李翻身一挥手,说声不好,就带着格桑和赵六妹找到上午陈小亮倒下的地方。
雪地里没有人影。
李翻身哑着嗓子喊:“喜兰,杨喜兰——”
格桑喊:“喜兰,喜兰!”
赵六妹突然一指:“指导员,你看——”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位战士坐在雪地上。
“杨喜兰——”李翻身大叫一声,踉跄着跑了过去。
格桑扔掉小竹板,嘶哑地哭叫一声:“喜兰——”
可是杨喜兰已经听不到大家的呼唤。她牺牲了。
上午,她把护身的红毛衣脱给了陈小亮,把自己永远留在了雪山。
格桑一下蒙了。她不相信杨喜兰会死。她想喜兰只是冻僵了,穿上衣服还会活。她把自己的小棉袄脱下来,往喜兰身上穿,却怎么也穿不上。喜兰弯腰坐着,双手抱着膝盖,不管格桑怎样扳都扳不开。她已经冻成了石头。格桑哭着,喊着,拼命地摇着。喜兰,你松手啊,你说话啊,你起来呀!你不要坐在雪地上,这是你说的呀!喜兰,起来,你不能死!我们说好了,我们还要一起去找喜子哥,你听到了吗喜兰……
李翻身和赵六妹流着眼泪,把杨喜兰抬到路边一处向阳坡上,用雪给喜兰垒了一个坟。格桑跳起来喊,喜兰没死,你们不要埋她!我要带她走!她拼命地扒开雪,把喜兰的遗体抱在怀里。李翻身喊,格桑,你不要胡来呀,杨喜兰同志已经牺牲了!
格桑嘶哑着喊,我不信,我不信!喜兰没死,她不会死!
李翻身对赵六妹使了个眼色,赵六妹就过去把格桑架起来。李翻身说,赵六妹,把格桑背走!
赵六妹使出全身力气,才把格桑背起来。格桑抡起拳头对着赵六妹刚打了两下,就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9
喜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大姐的怀里。
大姐说,你昏迷两天净说胡话,总算挺过来了。
格桑后来知道,赵六妹背着她翻过雪山口,又抱着她滚下雪山。为了保护她,赵六妹差点摔下悬崖。如果不是李翻身眼疾手快,她和赵六妹都没命了。
这天上午,大姐将一把小竹板郑重地交给格桑。这是喜兰的遗物,是李翻身从山上拣回来的。格桑捧着小竹板,睹物思人,心如刀绞,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这时候,她就产生了一个念头:“我要把喜兰的竹板交给喜子哥!”她握住竹板贴在胸前,泪光中仿佛听到了喜兰的说唱。大姐拭去格桑的泪水,鼓励说,格桑,这是喜兰留给你的武器,你要用它宣传红军,鼓舞士气,像喜兰一样做个出色的红宣员!李翻身对格桑说,喜兰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她用生命保护了战友,没有白牺牲。二咋呼也安慰格桑,说小亮是团长警卫员,喜兰救了他就是为革命作出了贡献。他还满有把握地说,我想啊,没准这会儿小亮就跟喜子哥在一起,找到了陈小亮,你就能找到喜子哥!二咋呼说得没错,陈小亮不仅活着,并且就在附近的红军医院里。这是格桑后来才知道的。遗憾的是,她当时不知道这个消息。
晚饭后,团长刘黑子来到宣传队。同志们,我要告诉大家一个特大喜讯!就在今天中午,我们的先头部队在达维跟中央西征军的先头部队接上头了!我估计啊过不了几天,我们就能见到毛委员了,大家高不高兴啊?
刘团长和他属下的营连干部,大半都在井冈山跟着毛委员打过游击,对毛委员感情很深。大家一听,都高兴得跳起来。
团长兴奋地说,同志们,我们要把自己收拾干净,不要丢了自家的脸!团长说到这里眉头一扬,虎着脸走到二咋呼跟前,用手拨开二咋呼的头发,皱着眉说,你看看嘛二咋呼!你头上的虱子这样多,鸡窝样的,毛委员见你这个邋遢相,还不吓跑了嘛!
二咋呼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嘿嘿地笑。团长甩着指头说,你个鬼伢子还笑!你再邋邋遢遢我就把你剃个和尚头!二咋呼双手抱住头说,团长,我这就去洗,保证一个虱子也没得!
团长就笑了。这才像话嘛!我们是红宣队员,当然得有个好模样嘛。我们还要拿出一台像样的节目,庆祝两军会师!他问王富贞准备得么样,大姐说,大家正在抓紧排练,一定出台好节目!
三天后,翻过夹金山的中央红军经过达维抵达懋功,与红四方面军胜利会师。两军见面后握手拥抱,又笑又跳,极喜而泣。有人还你一拳我一掌先擂几下,然后死死地抱在一起失声痛哭。那是九死一生的重逢。那是劫后余生的悸动。在当晚的联欢会上,格桑拿起杨喜兰的小竹板登台说了一段小快板,然后唱了一支歌。快板词和歌词都是杨喜兰生前串的词。多少年后,格桑还记得那支深情的歌:
井冈山的映山红哟,
开满了湘鄂赣;
七里坪的杜鹃花哟,
映红了陕康川。
哥哥呀,当了红军你就走,
莫恋家里三分田。
爹种田来娘纺线,
妹妹扛枪来支援。
打尽土豪夺天下哟,
来日你再把家还!
这支歌唱到末尾的时候,格桑突然嗓子发硬,差点哭了起来。她费了很大劲才把歌子唱完。她听到台下掌声一片。
演出结束后,坐在前台的红军干部上台跟演员们握手,格桑第一次见到了李翻身念念不忘的毛委员。
第二天,大姐带着宣传队下连慰问,为红一方面军送去草鞋、袜子、牛肉和青稞等慰问品。这天中午,格桑意外见到了在上河里牺牲的杨笛团长的妹妹杨琴。琴儿果然与格桑长得很像,宽额头,小黑痣,大眼睛,甚至就连说话的神态和笑的模样也极其相似,酷似一对孪生姐妹。
杨琴在红一方面军的医疗队里当卫生员。队长叫方红,是王富贞的表妹,还是一同参加的红军。姐妹相见,百感交集。抱过笑过之后,姐妹俩就把各自的手下招过来作了介绍。大姐说到格桑时,方红就有些诧异。噫呀,这娃长得咋跟琴儿一个样?方队长就把琴儿拉过来与格桑相见。
琴儿听说格桑见过自己的哥哥,顿时双目一亮。她把格桑拉到一旁,迫不及待地问哥哥杨笛的情况。格桑吱吱唔唔,只是说好。从见到琴儿的那一刻起,她就打定主意不把杨笛牺牲的噩耗告诉琴儿。她想琴儿如果知道自己唯一的哥哥不在人世,就会像草原上的花儿失去水份和太阳。她想让琴儿永远守着一份执着,生活永远灿烂。
从这以后,琴儿常常来到宣传队找格桑学说快板学唱歌。格桑知道琴儿并不是真的想学这个。她知道自己的快板自己的歌还欠火候。琴儿老来找她是因她见过琴儿的哥哥。思念有时会改变性别。在琴儿的潜意识里,格桑成了她至亲至爱的哥哥。
然而这种见面的机会不久就没了。格桑的部队开到了另一个地方,并且陷入了粮荒。蒋介石想把红军困死,策划土司头人袭击红军,唆使藏民把粮食埋藏起来。红军进村后找不到藏民筹不到粮食,阴冷的寨子空荡荡的,还常常遭遇冷枪。战士们的生活越来越苦,最后连没油没盐的青稞麦饭也没有了,不得不到野外挖野菜充饥。这样苦撑了一个多月,大家都瘦得不像样子,二咋呼和香儿几个年小的战士更是瘦得皮包骨头。大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天上午,她对李翻身说,老李呀,我们得想个法子,不然这些丫头伢子就熬不住了呀。李翻身却火爆爆地喊,我说大姐啊,这是咋回事嘛,我们老是耗在这里饿肚皮挨冷枪!会师的时候团长不是说了,我们马上就要跟中央红军一起北上抗日的吗?大姐说,我也搞不通啊,为什么就不北上了呢?李翻身说,你问团长嘛!大姐说,黑子他也闹不清,政委也一样,大家都迷乎!李翻身有些伤感地说,大姐啊,你说我们这些老井冈,从撤出苏区的时候起就没痛快过!原本以为进了川康日子好过些,可是,可是……嘿!大姐知道李翻身想说什么,就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老李啊,别的事就不要说了,还是眼下事情要紧。李翻身咬咬牙说,只能下地割青棵了。大姐说,我也这样想,不过要跟黑子说一声,看他啥态度。
说曹操,曹操到。团长刘黑子笑呵呵地走进屋,挥着手说,老王老李,赶快组织战士筹粮,部队要过草地了!大姐眉头一扬,你说得轻巧,粮怎么筹啊?团长说,组织战士到地里收青稞,有钱给钱,没钱就打借条!大姐和李翻身得了令,就组织战士们到地里收青棵。
按团里的要求,每个战士至少要备足八天的干粮。团里给每个战士发了一条碗口粗的长布袋子,带到地里装青棵。
八月的川西正是收获的季节。田野里,饱满的青稞穗子泛着紫色的光,发出成熟的气息。
因为没有镰刀,大家只能用手把麦穗摘下来晒干,再把麦粒搓下来。团部供给处的人带着银元和票子,准备当场付款。但是藏民被土司头人蒙骗和肋迫,躲进山里不敢出来。无奈之下,大姐就让人在青棵地里插“借粮牌”,写明是红军收的青棵,脱了多少斤,以后加倍偿还。大姐还让人到寨子里贴借粮布告,通知乡亲们凭借据找红军或是苏维埃兑现银子及所需之物。
几天后,部队整编,格桑所在的前卫团和宣传队编到了右路军,随中央机关行动。黑子团长和王大姐、李翻身几个老井冈,都兴奋得跳起来。二咋呼和香儿都嚷着要见毛主席,被大姐喝住。大姐扬起巴掌做出要打的样子,香儿一溜烟地跑了。二咋呼知道大姐舍不得打,只是绕着大姐打圈圈,一边跳一边傻傻的笑。
这天晌午,大姐把格桑喊到队部。桑伢子,你看谁来了?格桑一看,竟是杨琴。杨琴的医疗队也编到了右路军,并与宣传队一起行动。晚饭后,琴儿把格桑拉到无人处,哑着嗓子问,格桑你给我说实话,我哥他,他,是不是死啦?格桑一惊,说,没有啊,你哥他是团长,怎么会死呢?琴儿盯着格桑的脸看了半天,才说,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我哥他死了,我好怕。
看到琴儿可怜巴巴的样子,格桑有些酸楚的感觉,眼泪像要掉下来。她想起了过雪山前的那个奇怪的梦,想起了坐在雪地上一脸茫然的陈小亮,想起了在雪山长眠的杨喜兰……她拉着琴儿的手坐下来,给琴儿讲了自己的身世,讲了百寻不见的喜子哥,还讲了雪山上的生离死别。琴儿听了,“哦”了一声,问格桑,陈小亮是不是脸上有疤子门牙掉了老瘦老瘦的那个?格桑一怔,说,是啊,你认得他?琴儿说,我给他换过药。格桑问,什么时候?琴儿说,就在我们会师那阵子。格桑兴奋起来,抓住琴儿的肩膀问,他现在人呢?琴儿说,他伤愈出院了。格桑问是什么时候出的院,琴儿说有一个多月了。格桑又问,你后来见过他吗?琴儿摇摇头。
格桑沮丧地低了头,半晌不吱声。
琴儿问格桑,陈小亮很重要吗?
格桑说,他是团长警卫员,找到了他,我就找到喜子哥了。
琴儿说,陈小亮当时伤势很重,昏迷了好几天,差点没有活过来。他要是死了,你还能找到喜子哥吗?
格桑摇摇头,泪水在眼里打转。她忍住眼泪说,他不会死,不会死的。喜兰为了救他把命都搭上了,他能死吗?!
格桑说这话时心里有些恨。不是陈小亮,喜兰能死吗?以后见到陈小亮,她会咬他一口。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10
几天后,格桑跟着部队穿过毛儿盖起伏如丘的大草甸子,走向荒无人烟的草地。
初次踏上沟河纵横的千里沼泽,格桑想起房东达吉奶奶的告诫,心里暗暗好笑。奶奶说,草地是魔鬼出没的地方,那里有噬人的陷阱,有暴怒的天神。没有菩萨的保佑,就是苍鹰也会折断翅膀。然而呈现在格桑眼前的,是洁净如洗的蓝天,是柔软如棉的白云,是开满鲜花的草地,是平静如镜的水洼……
但是没过多久,格桑就知道错了。走进草地不久,原本一尘不染的蓝天突然乌云密布,黑风乍起,倾盆大雨夹着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大家赶紧用手臂或是背包护住头,但是衣服被雨淋透。骤雨过后,天又下起纷纷扬扬的雪花,时令骤然回到了寒冬……
大姐把香儿交给炊事班长郝叔,她腾出手来招呼队伍,嘱咐大家不要掉队。
傍晚,部队在一处坡地上露天宿营。李翻身招呼赵六妹几名战士到附近草甸子上找来一些枯草枝叶,回到营地升起篝火,让大家围在一起取暖和烘衣服。郝叔带着香儿和炊事班的几名战士,支起行军锅做青棵麦饭。
夜暮降临后,草原气温骤降,从野外吹过的风让人直起鸡皮疙瘩。格桑和香儿跟大姐睡在一张油布上,盖在身上的线毯难以御寒。大姐已有七个月多的身孕,一天走下来疲惫不堪,双脚浮肿。格桑和香儿一左一右地挤在大姐身边。睡到半夜又起风下雨,好不容易烘干的衣服和线毯又被淋湿,大家只能背靠背地坐在油布上,挤在一起挨到天明……
早晨起来,格桑头重脚轻,刚走几步就摔倒了。大姐吓了一跳,连忙扶起她,一摸额头,滚得烫手。她见格桑病得不轻,就要到附近的医疗队里找医生。格桑却挣扎着站起来说,大姐别找了,我能走!
格桑咽了一把粮袋里的青棵炒面,又喝了几口背壶里的水,就跟部队踏上了征程。积满污水的沼泽多起来,大家只能走在海绵一样的草毯上。大姐嘱咐大家在草团子上走,一步步走稳。沼泽里有阱陷,掉下去就活不成了。先头部队已有几个战士被沼泽吞没。格桑晃荡荡地跟着大家,头昏脑胀。草鞋走破了,污水浸到脚背上,趾头开始溃烂。她喘息着,坚持着,一步一歪地跟着队伍走向草地的北缘。大姐说,走出了草地就有村舍,那里有牛羊,有粮食。二咋呼说,陈小亮也许已经到了,就在那里的某个山冈,跟在喜子哥身后察看地形,谋划一场新的战斗。这给格桑疲惫的身子注入了力量。她心里说,格桑呀你要坚持住,千万不要倒下去,你一定要找到喜子哥……
太阳再次没入地平线的时候,部队宿营。在吃野菜麦糊之前,李翻身跟大姐吵了起来。李翻身说,大姐,不能每次都是你尝!你有身孕,孩子要紧。再说了,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这些丫头伢子我可带不了!大姐说,我是队长,当然我来尝!李翻身说,不行,尝野菜党员轮流转,今天我来尝!几位党员都同意李翻身的意见,坚持轮流尝。
晚上,大姐把自己的线毯子盖在格桑身上。香儿却把毯子拉过来,盖在大姐身上。大姐嗔道,你莫添乱,格桑得了伤害,凉不得的。香儿说,大姐,你肚里有娃娃,也凉不得。大姐就笑了,说香儿你人没长成鬼没蜕壳,你晓得个么事呀?香儿说,我当然晓得,是翻身大哥告诉我的,你肚里有娃娃!大姐说,好好好,我们还是睡一块儿吧。
次日天明,继续北行。格桑咬牙走了一程,突然发现草地呼呼地向她扑来。她还隐隐看到几朵野花被拉成了弧线。其实是她扑向草地。她再也撑不住了。
在布满沼泽的草地里倒下去,那是什么结局?当然是死亡。饥饿,劳累,瘴气,毒蚊,疾病,还有来去无常的暴雨雷电,还有冰雹和雪花,对于一个衣衫褴褛形销骨削的生命,死亡只是一瞬。没有枪林弹雨。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跳跃呐喊。甚至没有痛苦和鲜血。很多战士牺牲之前,只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与战友阴阳两世,生死两别。
然而格桑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是宣传队的战友把她抬出了草地。在穿越草地的第七天,在班佑的一栋民居里,格桑在医疗队长方红的怀里睁开了眼睛。
在她昏迷的日子里,早产的大姐没有留住自己的孩子,却用自己的生命留住了格桑。在进入草地的第六天,大姐把自己的线毯子盖在格桑身上。早晨起来,大家发现大姐坐在草地上,怀抱着枪支已经长眠……
留住格桑的当然不止大姐一个。赵六妹抬担架时陷入沼泽,只留下一顶军帽;炊事班长郝叔为她尝野菜中毒身亡……
方红成了宣传队的新队长。她像大姐一样爱护着格桑,爱护着宣传队里的每一位战士。在这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格桑跟着宣传队两过草地,二十多次翻越雪山。草地里的野菜和草根,还有身上的皮带,枪套,羊皮鞋垫,以及弃于荒野的牛马骨头,甚至就连人畜粪便中没有消化的杂物,都曾是她活命的希望。在艰难的行军和惨烈的战斗中,她经历着一次次撕肝裂胆的生离死别。一年后,宣传队的三十多名兄弟姐妹,只有她、香儿和二咋呼几个年小的战士走进了会宁,而她的大哥大姐,却一个个倒在了南下的路上。
第三次过雪山前,在百丈关身负重伤的李翻身躺在夹金山下。北上到此的红四方军伤病员有一千多人。雪山在前,追兵在后,方面军总部决定伤病员全部留下。躺在担架上的李翻身吃力地问,桑伢子,喜兰的竹板还在吗?格桑默默地流着眼泪,点了点头。李翻身叹息一声,朝着雪山的方向远眺,不无遗憾地说,桑伢子,大哥不能带你们上山了。格桑哭着说,指导员,你不会死……李翻身轻轻地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睛,抓住格桑的手说,桑伢子,到了陕北见到喜子哥,你一定要替我问一声,好……说完这句话,他就闭上了眼睛。
11
李翻身临终的愿望,格桑没有实现。因为她不可能见到救命恩人喜子哥。早在红四方面军西渡嘉陵江之前,红军团长杨喜明就被张国涛秘密杀害。在此前后,以“改组派”、“第三党”和“AB团”等罪名被张国涛害杀的红军将士有三四千人。
在中央红军到达吴起镇结束长征的一年后,格桑跟着宣传队来到了延安,并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杨贞红。杨喜明、杨喜兰兄妹五人投身革命,全部牺牲,她要成为杨家的后人。在百丈关战斗中,队长方红为了掩护格桑身中数弹。方红和表姐王富贞一样,都为保护格桑献出了生命。
在这之后的十多年间,过去的格桑现在的杨贞红跟随部队经历了八年抗战和三年多的解放战争,见证了在平型关、广阳等地的伏击战中与日本鬼子撕杀难分的八路军将士,参加了摧枯拉朽势如破竹的辽沈、平津和渡江战役,从东北的白山黑水一直打到海南岛的天涯海角,看到了杜聿明、陈诚、卫立煌、廖耀湘和白崇禧等“王牌国军”的兵败如山,看到了大江南北贫苦百姓的翻身解放,看到了喜子哥的美好憧憬变成了现实。
1949年5月,杨贞红所在的四野十二兵团突破国民党的长江中段防线,从蕲春、黄冈一线横渡长江进占武汉。在渡江的帆船上,杨贞红与陈小亮不期而遇。此时的陈小亮已是沉稳练达的营长。但在说到喜子哥被害和杨喜兰牺牲的时候,他仍哭得昏天黑地。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陈小亮一把鼻子一把泪,那是极度的伤感。半年后,杨贞红和陈小亮结为夫妻。她俩的媒人是刘黑子——当年的团长现在的军长。次年10月,结婚不到一年的杨贞红和陈小亮跨过鸭绿江。入朝不久,陈小亮就在战斗中牺牲……
在杨家兄妹牺牲的七十年后,八十三岁高龄的杨贞红带着儿孙回到了故乡。她想祭奠亲人。这是她有生之年的最大愿望。喜子哥被秘密杀害,墓地无法考证。陈小亮战死他乡,骨埋朝鲜。她想祭奠的是杨喜兰、王富贞、方红、赵六妹、郝叔和李翻身,以及团长杨笛长眠的地方。
当年烽火路,如今成了旅游胜地。昨天的小河还在。昨天的雪山还在。昨天的草地还在。但是长征路上那个九死一生的格桑——女红军杨贞红,却怎么也找不到恩人的踪迹。
在雪山下,在草地里,在小溪边,杨贞红看到了熟悉的格桑花。这是高原的花,在严寒中孕育,在风雨中拔节,在雷电中绽放,像血一样浓烈,像哈达一样素雅,美而不娇,柔而挺拔……这就是自己——那个被众多红军救出来的藏族少女苦苦寻找的精灵?
雪山皑皑,草地茫茫,逝者默默。走过草地来到陕北的二咋呼和杨琴,还有团部卫生员小贺及许许多多的兄弟姐妹,会宁一别再无音信。还有毛儿盖的达吉奶奶,以及老区那些帮过红军的百姓,在红军走后或流离失所石沉大海,或被反动武装追捕屠杀,就连那位深明大义的卓尼土司也被国民党买通的土司头人杀害。他们,无论死去还是活着,已经与雪山,与草地,与那个烽火连天的岁月溶为一体,化作历史的永恒。他们留下的,是挣脱枷锁的祖国,是日新月异的河山……
(原载《西北军事文学》2010年第2期。原刊编辑:张春燕)
【作者简介】吉方君,本名高永祥,男,湖北蕲春人,曾在海军某部服役,历任战士、班长、连部文书等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长篇小说签约作家。作品散见《解放军文艺》《神剑》《战士文艺》《中国铁路文艺》《西南军事文学》《西北军事文学》《北京文学》等刊。曾获2018年度《今古传奇》全国优秀小说一等奖、全国优秀图书奖和湖北省“五个一工程”奖。已出版长篇小说《资教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