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泾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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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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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夜归人

                                               

                                                       风雪夜归人

                                                 作者/泾河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成年后,每当我读起这两句唐诗,我就会想起童年时铭刻在我记忆中的那一幕——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白毛风带着呼啸声刮了一夜。黎明时分,随着我家院子大门门栓“咣当”一声响,积雪覆盖的院子里,响起“格哇格哇格哇……”的脚步声。我与母亲居住的窑洞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人带着满身的寒气,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跌”了进来。他一进门,用疲惫不堪的声音,说了句“我回来了!”我和母亲才确认,进来的人是我等待已久的父亲。但见他:从棉衣到棉帽,浑身上下被雪裹得严严实实;黑色的火车头棉帽子,已经变得像白色的头盔;黑色的大衣也变得像白色的铠甲;连眉毛和胡须都粘满了雪。他一进门,艰难地拍打着衣服上的积雪。棉衣上一部分积雪,被身体烘得融化了,融化后又结成了冰,冰雪的混合物在他身上结成了一个硬壳,一拍打“嘭嘭”作响。那时,我只有七八岁,盼父亲回来已经盼得很久了。起初以为是梦境,当确认是翘首期盼的父亲真的回来时,我从炕上一骨碌爬起,连衣服都没穿,跳下炕,一把将“雪人”似的父亲,搂在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是1972年腊月,年关将至时的一幕。

父亲是从“梅七线”铁路工地赶回来过年的。那天,父亲进门时,有些冻僵了;手脚麻木,牙齿“咯咯咯”地打着架,连自己的纽扣都解不开;问他什么,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我们一家人,帮他脱掉湿衣服,让他钻进炕上的热被窝,焐了很久,他才缓过劲来。他坐在被窝里,吃了一碗母亲做的热汤面,然后倒头便睡,从早上睡到晚上,又从晚上睡到第二天早上,才解了乏。

父亲醒来后,我们从他断断续续地叙述中,才了解到他从工地回来时,一路上的艰辛。他们回来时,同行的一共有本村十几个人,路上走了三天。他们从工地上离开时,是三天前的早晨。走时天空零星地飘着些雪花,当天走到天黑,才走到旬邑县的一个小镇上,在车马大店里凑合着住了一夜。第二天,雪下得越来越大,西北风夹杂着鹅毛大雪,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天地一片混沌,一行人,顶着风雪又走了一白天,才走到旬邑县和彬县的交界处。这时,天已经黑透了,下坡的路滑得要命,一行人连滚带爬,下了百子沟,跨过百子河,进入彬县境内。上坡的路更难走,每个人手足并用,爬上了炭店公社的东务坡,上了新民塬。到了本乡本土,大家才松了口气。然而,没想到塬上的积雪没过了膝盖,人走每一步都很艰难。那个晚上,夜幕低垂,天黑得像锅底一样,他们只能借助雪地反射的微弱光线,摸索着前进。四周万籁俱静,除了他们自己的脚步声,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人如同来到了冰雪覆盖的孤岛上。周围的树冠上,也落满了雪,积雪粘满枝头,冰挂密集得似乎连风都透不过去。平时直溜向上的树枝,全都不堪重负地耷拉了下来,在寒风中嘶嘶的呻吟着。偶尔有几只避寒觅巢的老鸹,凄厉地尖叫着,从一颗树“扑棱棱”跳到另一颗树上,震得树上的雪,无声地塌落了下来。凝固的空气被这小小的骚动搅动了,引起不堪重负的树枝“咔嚓”一声被压断了。一路上,老鸹的叫声和树枝“咔嚓、咔嚓”的断裂声,常常突然响起,在漆黑的夜里,往往惊得人一身冷汗。毕竟快到家了,大家一扫一路的疲惫和沉闷,话也多了起来。情绪一旦高涨,身体也有了劲,脚下也挪腾得快了些----想着早一点回家。然而,越急越出问题。到处白茫茫一片,走在前头的人突然停下脚步不动了----原来,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同行的兴娃叔,走州过县是个老江湖,嘲笑前面的人说:“你丢人哩,离家十来里地,土生土长的,还能迷了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于是,大家就起哄,让兴娃叔走在前面,给大家带路。然而,走了几个小时,又回到了原地,因为他们又看到了自己先前解手时留下的痕迹。夜深了,雪越下越大。父亲是村干部又是民兵连长,从离开家乡到回家,都是这一行人的灵魂。他很自信地走到队伍的前头,说下来他来带路,让因带错路而灰塌塌的兴娃叔走在后面跟着。然而,自信的父亲带着他们前行,走到黎明时分,都听到远处的鸡叫声了,也没能走到我们村。不但如此,一夜的折腾,让所有人都失去了方向感,在这白茫茫的旷野上,没有一个能说清楚自己村庄的位置……

我们队上有个老饲养员,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我们叫他蛮蛮爷。父亲到家的那天,天微微亮时,蛮蛮爷感觉饲养室炕凉了,起来去大场里撕麦草,准备再烧烧炕。到了大场上,无意中向田野里一望,看见晨曦中一行人,在村外的麦田里指指点点,驻足不前。他纳闷:下雪天的,又是大清早,没事谁会出门呢?他感到很奇怪,以为是一伙盗墓贼。因为那些人站的地方,离村上的公墓不远。蛮蛮爷在村上德高望重,一向把那些鸡鸣狗盗之徒不放在眼里,便扔下柴笼,一身正气地走过去看究竟。一搭腔,才发现是本村的民兵从“梅七线”回来了,一行人东张西望找不到村子了。蛮蛮爷赶紧把他们领进了村。父亲告诉蛮蛮爷,塬上十几里的路,他们走了一夜,找不到咱们村了。见多识广的蛮蛮爷哈哈一笑,一点也不奇怪,平静地说:“你们遇到鬼打墙了,没有啥,赶快回家歇下吧!”

后来,我问父亲什么是“鬼打墙”?父亲说,我们这里人,在野外,尤其在冬季的雪地里,或者在夏秋季节大片的庄稼地里,常常会迷路。迷路后,只在一个小的范围内原地打转;有时,走了几十里路,又回到出发点;本地人把这种现象叫“鬼打墙”。意思是,鬼在你前行的路上打了一堵墙,就像走进了迷宫一样,任你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的。这当然是一种迷信的说法。长大后,我从书本上找到了答案:人在失去方向感后,会按照自己判断的方向前行,由于人两条腿的长短有差异,迈出的步子大小也有差异,凭着感觉走,走出的轨迹,一般是一个圆形。也就是说,走了很久,又回到了原地。

父亲是个极普通的农民,解放时才二十多岁,正是青春年华。他没上过一天学,靠着自己的聪明好学,学会了写字,学会了算账。他自己自嘲是“白识字”,也就是说学文化没花过钱。他由于在旧社会受过苦,所以对新社会投入了满腔热情。他为人厚道,做事有公心,村里队里的事他样样冲在前面,深得乡亲们的称道。他是解放后村里发展的第一批党员,然后从农业社的小队长、大队民兵连长、到最后担任大队的大队长。我有时纳闷:父亲一个没有上过学的人,竟然能在群众大会上脱稿讲话一两个小时不打绊子;组织群众学习人民日报社论,竟然能把报纸内容从头念到尾,这得背后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做到啊!

在父亲离开家的那一年里,“梅七线”这个词,常常从母亲口里说出。我只觉得它是一个地名,在很遥远的地方。长大后,这个童年时萦绕在我心头名字,常常吸引着我探寻的目光。了解后才知道,“梅七线”是陕西中部、黄土高原腹地修建的一条铁路线。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国周边安全形势十分严峻,全民备战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为了防御外敌,毛主席提出“三线建设”的战略构想:他把全国划分为前线、中间地带和战略后方,分别简称为一线、二线和大三线。所谓大三线,是指中国腹地以及西部崇山峻岭的广大地区。这些地区,距西面国土边界上千公里,离东南海岸线七八百公里以上,加之四面有连绵起伏的山脉作天然屏障,在准备打仗的特定形势下,成为理想的战略后方。

梅七线铁路正是在这种气氛中,作为三线项目立项的,主要为开发铜川、黄陵的煤炭而建。梅七线原计划从陕西富平县梅家坪修到黄陵县七里镇,全长124公里,但因故只修到铜川境内的前河镇车站便停了工,实际只完成了69.2公里。因此,前河镇便是后来梅七线的实际终点。

梅七线铁路工程前后由两个单位组织实施。第一个单位是陕西省梅七铁路建设指挥部,施工人员由工农兵三部分组成:“工”指的是铁路施工技术人员;“农”指的是参加铁路大会战的民兵,主要来自于咸阳、渭南、延安三个地区各县,约4万名民兵,是会战的主力军。父亲就是来自于咸阳地区彬县的民兵;“兵”是参加会战的解放军官兵。

梅七线铁路工程正式开工于1969年的10月份,实行军事化管理。所有民兵编成班、排、连、营、团,由少量解放军官兵担任各级军事教官,工作之余教习军事知识,规范军事化管理。该铁路从咸铜铁路上的梅家坪车站北端引出,跨石川河,沿其支流沮水河台地,前行12公里进入峡谷。从寺沟开始,梅七线“告别”了平坦宽广的关中平原,进入山势雄伟、溪流交织的子午岭山区。过瑶曲后进入越岭地段,线路沿山盘绕,形成小马蹄形,然后穿过白塔隧道群,穿越凤凰山分水岭,经过3834米之崔家沟隧道,到达前河镇车站。由于地质结构复杂,当年技术水平有限,山区段施工异常艰难,隧道塌方、山土滑坡事故频频发生,工程进展极其缓慢,到最后工程无法继续推进。1972年年初,工程被迫停工,成立四年的陕西省梅七铁路建设指挥部被撤销。剩余工程交给第二个施工单位中国铁路第一工程局继续施工。1973年12月21日铺轨到前河镇车站。前河镇至七里镇段,于1974年施工,1977年彻底停工,终因各种原因,至今也没复工。今天,在梅七线铁路沿线的一些桥梁、涵洞、隧道上,依然能找到当年留存的诸如“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等红色口号。文革时代,在这里留下了深深的、不可磨灭的烙印!

1972年,父亲是过完正月十五元宵节后,以本村民兵连长的身份,带着十几个民兵去几百里以外的梅七线,参加铁路建设大会战的。所谓民兵,基本都是本村的青壮年劳力。父亲后来说:每个人背一个铺盖卷,走二百多华里的路,走到工地,回来也是走着回来的。那时候,正是国家困难时期,国家财力有限,好多大工程都靠搞大会战的方式来实施的,梅七线也不例外。人们追求的是政治思想的进步,比赛的是奉献精神。工地上实行军事化管理,一切行动听指挥,只管吃住,不发工资,民兵只在本村挣工分。

记得很清楚,父亲去工地的那一年,从春季到夏季,又从秋季到冬季,我都是在对父亲的思念中度过的。冬天刚穿上棉衣时,和父亲同去的一个同村人因受伤提前回来了。他来我家,捎回了20元钱,这是父亲把每月每人伍元钱的洗漱补助费省下来,捎给家里补贴家用的。带回的口信是,父亲会在腊八前回来,因为到那时土地上冻了,工地上就没法干活了。于是,腊八就成了我等父亲回来的一个时间点。那时候,我们家孩子多,经济很拮据,不是每年过年都能穿上新衣服的,常常只在春节前,母亲把我们兄弟几个穿了一冬的棉袄拆洗一下。这一年也是,母亲在腊八前就早早地干这项活了,所以我们便在腊八前穿上了干干净净的棉衣,已经有了一丝过年的感觉了。腊八是春节前最后一个大节,也是春节的前奏。在我们老家,过腊八有两件有仪式感的事情:一件是腊八早上家家户户吃煎汤面(腊八面),另一件事是腊八前夜,孩子们冻冰冰。腊八前几天,母亲就为这一顿煎汤面忙活了。她早早磨好白面,用黄豆换来两斤豆腐,在集市上细心的买回菠菜、红萝卜、芫荽等煎汤面所用的配料。过腊八节的序幕是腊月初七晚上拉开的。初七傍晚,过节的气氛已经弥漫了村里的农家小院,家家大人都在准备腊八早上的煎汤面。据说腊八早上的煎汤面,吃得越早越好,所以,家家户户都在前一天晚上擀面做准备了。我和哥哥趴在炕塄上,看着母亲和面、揉面、擀面、切面、提面、码面,口舌下咕噜咕噜地咽着口水,恨不得煎汤面马上吃到嘴里。母亲做得不慌不忙。母亲十几岁就会做饭了,她的茶饭在村上是数得上的,因此住队干部常常被分到我家吃饭。她和的面,别人揉不动;她擀的面,筋得扯不断;她切的面,又细又匀又长。她每次擀面,从前到后,全身心投入,仿佛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面擀好了,她又准备煎汤的材料:一项一项仔细地切好葱花、红萝卜丁、豆腐菱形片、干黄花菜丁、鸡蛋菱形片、菠菜、韭菜、香菜……就差第二天早上点火下锅了。每年母亲干这些活时,都全神贯注有条不紊,今年却不同了,母亲总是心不在焉,一边干活一边不停的向院子里张望,我知道她是在等父亲回来。

大人忙活完了,睡觉前,我们这些小孩,就做另一件有仪式感的事---冻冰冰。如果说吃腊八面是物质层面的期盼,那么冻冰冰就是每年一次精神层面的享受了。它构成了我对腊八节,甜蜜、温馨、七彩斑斓的记忆,是孩提时代一年一次难得的乐趣。冻冰冰所需的原材料是胡萝卜、香菜、凉开水、白砂糖或者糖精、线绳以及盛水的碗等。整个制作的过程是简单而富有童趣:先盛一碗加了糖的凉开水,把胡萝卜切成若干薄片和一个厚片,薄片用剪刀剪成各种图案:如五角星、太阳花等,可以漂浮在水中;厚片的中间穿一小孔系上线绳,沉于水中,线绳另一头结成环状搭在碗沿,作为提冰的拉绳;把香菜叶以及五谷颗粒轻轻撒入水中;人工制作完成了,把碗平稳地放到室外窗台或者院中央的平台上,让寒冷的天气来完成后面的工作。而这个夜晚,孩子们睡觉往往是不踏实的,会做许多有关冻冰冰的梦,会期待;有时半夜醒来,顾不上室外零下十几度的严寒,会跑出去查看,看看冰冰冻结实了没?等到次日,也就是腊八清晨,我们兄弟几个每人都可拥有一碗自己制作的冰冰。我们把冻好冰冰的碗拿回窑内,在炕上稍放片刻,冰饦饦就与碗分离了,抓住绳子一提,一个五颜六色,晶莹剔透的冻冰冰就提在手中了。这时候,大人过来会查看,看冰冰中的哪一种粮食会浮在冰面的突起部位,就说明来年那一种粮食会丰收,开春种粮食时,就会加大这种粮食的播种面积。我们的心思在吃冰冰和玩冰冰上,谁会关心种粮食的事呢?

腊八早上,吃完热气腾腾的煎汤面,没上学的小孩子,一人提溜一块冰冰,在村道里乱窜,比较看谁的冰冰冻得颜色漂亮,样子好看;比较完了样式,太阳就耀得冰冰慢慢地滴水了,小伙伴们,互相弯下脑袋品尝对方的冰冰,大家会评说谁的冰冰更甜些。冰冰甜的人,腊八这天会得意一天。而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就没有村童那么慵懒悠闲了。手里拎着冰冰,仿佛提着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从家里把玩到学校教室,见了同学,炫耀一番,然后在桌子上磕碎,一人嘴里含一块,像吃冰糖一样。正甜滋滋的雪着呢,老师就走进了教室。

这一年的腊八面,父亲最终还是没能赶上。虽然我们缺少油水的肚子那天吃得胀鼓鼓的,甜滋滋的冰冰也吃到了嘴里,但缺少了父亲的节日,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腊八节没赶上,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父亲依然没回来,到了腊月二十六,是我们镇年前最后一个大集了,母亲便慌了----得赶紧采办年货了。以前过年,一到腊月,父亲就今一点、明一点地采办年货了,母亲从来不操这方面的心,到了腊月二十六,年货基本都已办齐了。今年一直推说等父亲回来了办,所以年货一点也没办。那天,在腊月二十六的集上,母亲破天荒的买了猪肉、粉条、各种蔬菜、糖果、核桃、花生等等年货,孩子们的心便稳了下来。

父亲到家,已经是腊月二十七的早晨了,村庄里已经有了节日的气氛,大部分人家全天不停火的蒸馒头、蒸包子;心急的人家肉已经煮出了锅,在炸制肉丸和麻叶;一时间,各种蒸煮煎炸的香味弥漫了村子的上空。父亲回来了,这个年终于可以圆满的过了。从这一天开始,我心头的鞭炮声似乎就没断过。在小孩子的心里,年就是欢乐、就是美满、就是团圆,虽然雪一直没有停,但我似乎已经看到了春暖花开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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