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泾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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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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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灰条菜

                   


      灰条菜又叫灰灰菜,是家乡最常见的一种野菜,因为它伴我走过了许多童年的岁月,因此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我会时常想起它。

灰条菜普通极了,其味不香,其貌不扬,是野菜中的“灰姑娘”,但是生命力极其旺盛,村里人说它命硬,田间荒野、房前屋后,见土就活,见地就长。就连房檐上积攒的一撮尘土,都会成为它幸福的温床,让它的倩影摇曳一个春天。故乡位于渭北高原的北部,紧邻陕北黄土高原,每年的冬季是漫长的,山高风硬,春天的脚步总是走得磕磕绊绊,就像蹒跚学步的娃娃,盼得人心焦。到了阳历四月份,山外已经是春光明媚、桃红柳绿,而家乡的春天才露了个头,真应了白居易的那句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我的童年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整个社会物质是贫乏的,农村的温饱还没有解决。每年春天,旧粮快吃完了,新粮还没接上,到了青黄不接的季节,村里人叫“春荒”。家家户户摸着面缸,掐着指头过日子,光担心某一天揭不开锅,断了粮,因此野菜就成了村里人的念想,想着多弄一些野菜回来,加在粮食里,掺和着吃,能多挨一些时日。当剪剪春风拂过,田垄上的迎春花绽出鹅黄色的嫩芽的时候,村里人的眼光就盯上了地面。地里的野菜一露头,挖野菜的人就络绎不绝地往田野里跑。这时候的灰条菜鲜嫩极了,脆嫩脆嫩的,一掐会掉泪,清香四溢。春耕的牛,也闻到了这春天特有的气息,干活的间隙,闷着头往上扑,伸长舌头一卷,一撮美味就进了肚,快乐得发出“哞哞”的叫声。我们这些半大的农家孩子,如果不去上学,挖野菜就是必修课。一群孩子,一人挎一个竹篮,拿一把小刀,就向田野出发了。我老家那地方,野菜品种虽然很多,但也有主角和配角,就像明星中的“四大天王”、“四大花旦”一样。野菜中,灰条菜、荠荠菜、苜蓿菜、白蒿就是我们家乡野菜中的“四大花旦”。採回来的灰条菜,洗净,焯水,捞入清水中浸泡片刻,泡去苦涩味,然后挤干水分,切成碎段,加入盐、蒜末、辣椒段,浇一勺热油,“嗤啦”一声,一阵香味扑鼻而来。然后拌匀,一碟香喷喷的灰条菜就做好了。油个汪汪、绿如翡翠,香味四溢,让人馋涎欲滴。这时候,如果再来一碗玉米粥,配两个热馒头,一口菜一口饭,那个香,呀!给肉都不换。有人说过: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我也套用他的话:没有吃过灰条菜的人,就没有资格说自己是山里的孩子。

灰条菜,又名藜,是一年生草本植物,这是一个古老的物种,它的踪迹几乎遍布全世界。我国各地均有生长。灰条菜在秋季就变成了灰条草,其成熟后的种子挂在干枝上,到了冬季,大风一吹,种子便长了腿,撒播得到处都是。春天一到,便到处生根发芽,葳葳蕤蕤地生长起来,一长一大片。灰条菜药食同源,其幼苗稍作烹饪,便可做出好多菜肴,口感细腻,风味独特,入口后有一种野生植物蛮荒的气息。在野外,如果被蚊虫叮咬,拔一苗灰条菜,在手里揉出汁液,敷在伤口上,可以立即消肿止痒。

母亲是我家厨房的主宰,每年灰条菜一下来,母亲便离不开它了——凉拌、包包子、包饺子、煮稀饭、下面条……一种灰条菜,在母亲手里就能做出许多种花样,在那个年代,灰条菜给我家省了不少粮食,也丰富了寡淡的一日三餐。吃不完的灰条菜,母亲把它晒成灰条菜干,到冬季时,再拿出来吃,是一道珍贵的食材,灰条菜经过风吹日晒,重新泡发,风味独特,回味无穷。

每年,当热烘烘的夏风吹过,知了歇斯底里的鸣叫时,灰条菜便蓬蓬勃勃地疯长起来,成了村人口中的灰条草。如果没有人干扰,它可以长到一人多高。灰条草同样是母亲的最爱,每到夏秋季节,灰条草有半人高的时候,母亲就让我和哥哥,把见到的灰条草都拔回来,我们就知道,母亲是在为另一件事情做准备了——烧灰条草的草木灰。每年夏收完毕,摞完麦草,便是农家最惬意、最闲暇的时光。光滑平整的碾麦场空闲了下来,父母把平常拔回来的灰条草摊在大场里晒干,挑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把晒干的灰条草架在场心,我们就知道,烧灰的日子到了。我们很期待,高兴得像过年一样。

烧灰,就是把晒干的灰条草(也就是长老了的灰条菜)烧成灰。也许你会发问:这不是白白的浪费柴禾吗?答案是否定的,这里另有乾坤。灰条草烧成的草木灰,那个年代,在我们老家用处可大了,这一点我后面会说到。烧灰的这天,全家兴奋得像过节一样,晒干的灰条草架在场心,火一般是在傍晚被点燃的,熊熊烈火燃烧起来后,所有人的脸被映照得红彤彤的。我们和左邻右舍的大人小孩,围着火堆唱呀、闹呀,就像一群原始人在举行篝火晚会一样。火堆旁边,放着一筐刚从玉米地里掰回来的包着绿皮的玉米棒子,一筐刚从土豆地里才刨出来的新鲜土豆。等大火烧过后,留下一堆灰烬时,大家一齐动手,把玉米棒子和土豆都塞进灰堆中,一会儿,灰堆中就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那是玉米棒和烤土豆成熟的味道。这一天,守在火堆旁的人们,都会吃到一份烤玉米和烤土豆。

第二天,母亲会把灰条草烧成的灰,装进一个大缸里,加入清水,浸泡几天。几天后,草木灰全部沉淀,上面澄清的液体,母亲把它滗出来,装进陶罐中,能用一年。这种草木灰泡出来的水,母亲叫它“灰水”,含有一种叫“藜碱”的物质,碱性很大,其功能和食用碱差不多,可以用于蒸馒头、擀面条。用“灰水”蒸的馒头、有一种灰条草独有的清香,松软美味;擀的面条,久煮不断,口感细腻,爽滑筋道,使人百吃不厌。“灰水”也是一种植物洗涤剂,可以代替洗衣粉,它洗的衣服,不但干净,而且有清香味。

村上的根根爷是个细密人,在生产队里以干细活出名,种蔬菜、营务烤烟苗、修农具、喂牲口,样样行,一年四季草筐不离手。打猪草时,我们这些晚辈总爱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因为他总能知道村里、田里什么地方有草。有一年,到了晚秋,天已经有些凉意了,我跟着根根爷去挦猪草,田野里万木萧瑟,要挦到一筐猪草已经很难了。根根爷看我有些失望,摸着我的头说:“崽娃子,甭灰心,爷带你去个好地方,保证能让你挦到一筐子草。”根根爷带着我,七拐八拐,来带到了村里的旧戏园子。那时已经到了文化大革命后期,“样板戏”已经不唱了,批斗会也不开了,戏园子的大门也被砌了一堵墙,里面成了一个废弃的园子。我们爷俩从戏园子坍塌的豁口进入园子,我眼前一亮,园子里由于比较温暖,搭眼一看满眼是绿色,一地的野菜野草,我高兴极了。我们每人很快挦了满满一筐,正准备回家时,根根爷突然在墙角发现了什么,他扔下草筐喊我过去看。我跑过去一看,只看见一蓬蓬一人高的野草,没什么新鲜的东西。根根爷指着野草中的一株粗壮的植物说:“你看这是个啥?”“是一株小树吧!已经枯黄了呀!”我说。他说:“瓜娃娃,这不是什么小树,这可是个宝贝哩!这是一株长成宝贝的灰条草,能长这么粗、这么壮,那可是成精了啊!”“灰条草么,除了当柴禾烧,还能干啥?”我歪着脑袋不解地问。根根爷咧着没牙的嘴笑了:“当柴禾烧我可舍不得哩!这是一根做拐杖的上好料子。如果根部肥大些,拐杖头上还会雕出许多花活来呢!”根根爷兴奋地说,仿佛得了个宝贝。根根爷把这株长成了“精”的灰条草根部周围的土刨开,向上一拔,这株草纹丝不动,他累得呼哧喘气,却异常兴奋,嘴里念叨着:“果然是个好料!果然是个好料!”他又深挖深掘,终于将整棵灰条草根部囫囵挖出,果然根部肥硕,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根根爷满载而归。回去后,这根“料”在根根爷的巧手雕琢下,做成了一根手杖,我曾见过一次,既漂亮又轻巧。由于经过雕琢加工,抛光打磨,谁也看不出这根手杖是用灰条草加工出来的。

多少年后,我时常能想起根根爷和他的那根手杖,我曾探究过用灰条草做手杖,是不是根根爷的独创。在典籍中一查,我只能笑自己的孤陋寡闻了——用藜做杖,古已有之。《三国演义》第一回:“那张角本是个不第秀才,因入山采药,遇一老人。碧眼童颜,手执藜杖。”唐朝诗人王维诗云:“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到了现代,延安时期,陈毅元帅的诗《夏夜由王家坪归杨家岭》写道:“延水波涛翻骇浪,一灯藜杖送人归。”这些古今诗句中,提到的藜杖,原来就是用长成材的灰条草做成的拐杖,只是大多数人不知道它的前世今生而已。

有一年夏天回乡,在村口遇到一耄耋老翁在村口槐荫下乘凉,老人已经颤颤巍巍、老眼昏花,从他手上的藜杖我已经认出了他就是当年带着我挦猪草的根根爷,我问候他时,他已经认不出我了,只是那根藜杖我是熟悉的。这根藜杖经过根根爷多年的摩挲,显得圆润锃亮,闪着金属般的光泽,只是它的主人已经形容枯槁一天天老去了,这让我还是感叹起岁月无情、人生苦短了。

灰条菜是弱小的,没有花香,没有树高,但它有一股韧劲,顽强地生长着,在不同的季节,卑微地活着,与需要它的人为伴,完成自己的四季轮回。作为一种植物,灰条菜又是强大的,一年年,一茬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虽长于山野荒地,是名副其实的“草根”却也青史留名,文学作品中也不乏它的身影,被看作是清贫困顿却不失气节的象征,这令我对灰条菜——这株不起眼的山野精灵,肃然起敬,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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