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泾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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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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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甜的爱情

 



                                                             1

      父母有四个孩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最小。从我们家孩子的性别结构分析,旁人很容易联想到,两个妹妹是沾了弟弟的光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母亲一定脱不了“不生儿子绝不收兵”的嫌疑。关于这一点,我是老大,是隐约知道一些的。最近陪父亲闲聊时,从他的口中也得到了证实。

我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在大学很难考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是左邻右舍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也是父母的骄傲,熟人同事都夸我父母会教育孩子。父母还没嘚瑟多久,大妹夏甜就给二老滚烫的心泼了一盆冷水。夏甜随父亲,个儿高,人也长得漂亮,从初中起就招男生惦记,平时不爱学习,勉强高中毕业,参加高考后连大专的分都不够。毕业后在家待业,无所事事,整天除了吃穿就是打扮,和一帮同样是待业青年的同学,天天瞎玩厮混,不是唱歌就是跳舞。要不就去做头发,今天烫成卷了,明天又去拉直。裤子一阵子喇叭裤,一阵子萝卜裤,打扮得不食人间烟火。我和父母常常看不过眼,骂她几句,她怼我们是老土,不懂时尚。男朋友也换得跟走马灯似的。父亲怕她出事,就想着赶紧给她找个工作。恰好东郊的纺织厂招工,只招城市待业青年,父亲就给她报了名。夏甜几年在家呆懒了,一听招工单位是纺织厂,体力活,坚决不去,被父亲臭骂一顿,才屈从了,去纺织厂当了一名女工。去的时候极不情愿,等休班回来再见我时,已是满面春风,说:在万人大厂当“厂花”,那感觉也是相当地好!

夏甜的男朋友王军是我们家属院的“闲人”,也是待业青年。“闲人”在西安本地话里叫做“han”人,发二声。闲人的称谓,本地人最初挂在嘴边时,都是鄙夷和不屑的,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闲人没有正当的职业,打扮得流里流气,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很新潮或另类。闲人,往往特立独行,打扮爱走极端,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常喜欢围观滋事,起哄架秧子,近乎于流氓、瘪三。也类似于电影中北京的“老炮”这一类的人。

有一次,我和夏甜出门逛街,在家属院门口遇到王军,他没看见我们俩,他正和几个同伙在服务社门口晃悠,有的蹲着,有的站着。这伙人穿着喇叭裤,花衬衣,均留长发,有的留着《霍元甲》中的陈真式的“大背头”,一副江湖大哥的做派;有的留着港星周星驰式的长发,头发没耳及肩;还有的留着蘑菇头,上面烫成卷,像蘑菇,下面拖着长尾巴,尾巴长至及肩。一水的尖头皮鞋,擦的贼亮。我们路过时,这伙人正旁若无人地指着过往的小车大呼小叫,玩得不亦乐乎,几张钞票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我不懂他们在干什么,问夏甜,她说他们正在赌车牌——一辆车过来之前,他们猜车牌尾数的单双,猜对的赢钱,猜错的输钱。

王军看见我们俩后,殷勤地过来打招呼,对着我一口一个姐的叫,嘴巴甜得很,我冷着脸不理他,因为他上次来我家找夏甜,和我父亲争吵过,我们全家的态度一致,不同意他们来往。我是姐姐,代表了我们家的态度,当然不能理他了。王军跑进服务社,买了两支雪糕,颠颠地跑出来递给我俩,夏甜接了,我没有接。夏甜用胳膊肘碰我,说给个面子、给个面子,我始终没接,夏甜替我接上了,王军尴尬地说了声再见姐,跑了。

我问夏甜看上王军哪点好。夏甜给我讲了一件事,她说,上次在省医院门口的公交车站,一个农村姑娘下了六路车,发现挎包里的钱被人偷了,那是她父亲做手术的救命钱,女子下车后大哭不已,像天塌下来一样。王军那天刚打完牌,狠赢了一把,打完牌我们一伙人正准备去国花大酒店大吃一顿,路过省医院门口,发现了哭诉的女子,知道了女子丢钱的事,周围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王军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这个丢钱的女子。王军还动手搜了几个哥们的口袋,把哥们口袋里的钱也搜干净,都给了那女子,让她赶紧去给父亲看病。那天,王军带我们这伙人,去路边小店,每人只吃了一碗岐山面,大伙都挺高兴,没有一个人撇凉腔说怪话,都觉得自己是爷们,干了一件“人事”。说完了,夏甜沉默了一会儿,说在社会上人的眼里,王军一伙闲人,游手好闲,爱扎堆惹事,凑热闹、起哄、打架,不是正经人,其实,那是一种误解,他们的本质没有坏,爱玩闹是年轻人的天性,也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如果把他们与“流氓、恶棍、混混”划等号是不准确的。他们年轻,他们喜欢猎奇、喜欢新鲜事物、喜欢追赶时髦,爱玩,只是“玩”得比较“劣”,用“顽”概括他们,似乎恰到好处。他们这伙人中,也有一些人坑蒙拐骗、无恶不作,吸毒贩毒,那是这些人中的少数,就像我们平常人中偶尔也会蹦出来几个犯罪分子一样,是个别现象。她说,你问我王军哪点好,首先我觉得他胆大,有男子汉气,遇事不退缩,路见不平会拔刀相助,既有古时侠客的豪气,又有当代年轻人的机智,只是目前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没有回归主流社会而已,所以,你和咱们全家都不接受他。我问她,在纺织厂上班后,和王军还来往不,她反问我,不来往的理由是什么,我无语了。

我承认,自从那次和夏甜交谈后,我再没有强烈地反对过夏甜和王军的来往,反而常常劝说父母,多给他们一些自由的空间。那时,西安城的女孩流行一种发式——将刘海梳得高高的,喷上发胶,形状犹如数学里面的正弦曲线,大家唤做“招手停”。舞厅里的“招手停”一多,“闲人”也就稠了起来,“闲人”是很有风度的,大多是西装革履的,也有穿板鞋板裤的,显得“势牢”。“闲人”大多是很有音乐悟性的,不管是节奏明快的迪斯科,还是舒缓优雅的探戈,“闲人”和“招手停”永远按自己的节奏跳自己的“自由步”,“闲人”的脚跟与地面的垂直距离永远不会超过5公分,状态极像冰面上的企鹅。

闲人不仅衣着“酷”,而且行为作派也爱显派。抽烟,闲人爱抽洋烟,不是三五就是希尔顿、健牌,而且从来不倒牌子,见人就散,大有一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派;吃饭,可就不一样了,夜市的小摊上也去,星级饭店也进;喝酒,洋酒也常喝,茅台、五粮液也没少喝,但喝来喝去,还是觉得宝鸡啤酒爽,西风酒过瘾。

陕西有句谚语:离城一丈,都是乡棒。陕西乡下人,看见了城里的闲人,常常嘱咐亲友:喔是个二杆子、二百五,离喔远些!把闲人叫二杆子、二百五,陕西民间有一种说法:说古代常用数字代表官职等级,比如万岁、九千岁、八千岁、千岁等。唐朝时,京兆尹出行时,前面开道的小吏,官名“五百”,五百手中持一长杆开路让人回避,这个开路的五百,狐假虎威、非常厉害,挥着杆子见人就磕,行人避让不急,就得挨打,所以老百姓见了五百就远远地躲开。后来,开道的小吏增为两员,长安老百姓则打趣说每人是二百五,他们两人都拿着长杆子,又称他们为二杆子。后来陕西的老百姓,把蛮不讲理的愣头青,就称做二百五或二杆子。乡下人把闲人称为二百五或二杆子,就是因为闲人常常粗暴蛮横、行事莽撞,干些愣头青的事。

那些年在西安有一个现象,闲人胳膊上挎的女朋友都长得漂亮,盖因闲人胆大、脸皮厚,什么样的美女都敢上,所以找的女朋友大都是美女。闲人往往是个直肠人,仗义,所以朋友很多,几乎三教九流都有。有的仅仅是谝过闲传,见过一面,就是朋友了,“为朋友两肋插刀”,是闲人信奉的宗旨。闲人有时在街边杵着,碰见个脸熟的过来说:嗨,哥们,兄弟被人打了,走,给哥们报仇去。一帮人去和另一帮人打了一架,被抓到派出所,警察问他领头的是谁,他只能交代那哥们“老皮、黑娃、老肥、猥琐”之类的外号,连人家真名叫啥都不知道。西安闲人能谝,像极了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天上地下、国里国外,没有他不知的,大到联合国改选、美、俄两国冷战、伊拉克局势,小到美国总统绯闻、女排换帅、足协改选,一旦谝起来,说个半夜不带歇的。

王军就是这样的闲人。

夏甜有了工作后,有了单位,有人管束,生活有规律多了。她只有休息时间才能和王军见见面,这样俩人见面时间就少了很多,王军的好多活动,她就参加不了了。我结婚后,夏甜的婚事就提上了日程。我有次问她,和王军还来往不?她说好着呢,已经见过他父母了,只是两个人都觉得年龄小,还不想结婚,还想多玩几年。不久,王军因替朋友打架,致人重伤,被判刑十年送进了监狱。夏甜不可能等他十年,最后和他们厂的一个追求者,匆匆恋爱,匆匆结婚了。




                                                           2


      二妹夏甜在三十岁那年离婚了。不但离婚,而且纺织厂的工作也辞了,直接搬回家住了。

夏甜的离婚是与一个叫张海洋的人有关的。

夏甜所在的纺织厂,是家大型国有企业,她所在九车间有一百多名工人,以女工为主,女多男少是纺织厂的特色。夏甜进厂那年,张海洋还是九车间一名普通工人,她第一次见到他,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高颧骨,皮肤较黑,留个小平头,不爱说话,明显的农村出身,显得土里土气的。不过个头很高,有一米八几的个子,浓眉大眼,眼睛很有神。据说他家是郊县农村的,几年前顶替父亲接班进的厂。张海洋进厂后一直很努力,九车间的所有工序他都干过,并且每个工序干得都非常出色,很快成了车间的技术能手——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一上手,很快就能解决了。连续几年都是厂级的先进,后来还当了劳模。当劳模后第二年,他被提拔为九车间的副主任。那时候,工厂正在搞“工业学大庆”和“学习赵梦桃精神”运动。夏甜从小动手能力就差,进车间后,一人要控制六台机器,常常手忙脚乱,每次工作都落在别人后面,算是车间的后进工人。在“比学赶帮超”的活动中,副主任张海洋常常到她的机位做技术指导,一来就是几个小时,耐心地讲解技术要领,手把手教她一些关键技术,一段时间后,夏甜的技术进步很快,也甩掉了车间后进的帽子。夏甜很感激张海洋的帮助,下班后常常请张海洋吃饭。张海洋也请夏甜去电影院看电影,一来二去,俩人的交往就多了起来。慢慢地,俩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张海洋虽然只有高中毕业,但知识很渊博,他告诉夏甜自己正在读夜大,很快就会拿到大专文凭了。张海洋的上进,与当年的男友王军的风格不同、和她现在的丈夫林向阳也不同,对夏甜形成另一种吸引。在他们交往以后,夏甜常常一天不见张海洋,就有一种魂不守舍、若有所失的感觉。同样,对于来自大山深处的张海洋,夏甜的漂亮时髦、城市女子特有的气质,也深深地吸引了张海洋,他对夏甜也心生爱慕。一样的感觉,同样的心情,彼此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张海洋的特点是话少、稳重,夏甜的特点是话多、活泼。张海洋的不轻易开口,让没有城府的夏甜对他有一种膜拜,想着他满腹都深藏着智慧,就像一般人看到密封锁牢的箱子,总以为里面结结实实地都是宝贝,总有一种打开探求的欲望。

半年后,张海洋正式拿到了大专文凭,同时厂里也提拔他当了九车间的主任。张海洋当了主任后,把夏甜调到了车间办公室,当统计员,算是调离了一线岗位。这样,一个是车间主任,一个是车间统计员,因为工作的关系,天天泡在一起,交往就更加密切了。不久,因为一次外联出差,他和她超越了同事关系和上下级关系,有了身体上的接触。这种关系,就像抽大烟一样,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以后一切都水到渠成,成了家常便饭。那时,夏甜已经结婚了,他丈夫林向阳在另一个车间工作,结婚几年了,因为工作比较辛苦,住得逼仄,条件所限,所以一直没要孩子。而张海洋就不同了,他进厂不久就结婚了,对象是个农村姑娘,叫董雪,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孩,孩子已经三岁了。董雪是张海洋青梅竹马的中学同学,她和孩子的户籍还在农村老家。那个年代,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两者中间隔着一座大山,就像欧洲的的贵族和平民,各种待遇差别大得去了。张海洋算是厂里的单职工,他在厂单身公寓里只有一张床铺,没有分房资格,因此他们一家在厂旁边的城中村租房居住。董雪每天除了接送孩子上幼儿园,就是给一家三口准备一日三餐,全力支持张海洋的工作,让他的工作不受任何家庭琐事的影响。董雪也想找份临时工干,试了一次,和接送孩子的时间不合拍,一家人回来连饭都吃不上,只好辞职回家,老老实实地当她的家庭妇女。

夏甜和张海洋打得火热后,就不甘于偷偷摸摸的交往。虽然彼此心知肚明是婚内出轨,但他们私底下把他们的关系看得很神圣,定位为谈恋爱,是往结婚方向发展的那种恋爱关系。俩人都向对方海誓山盟,非对方不娶(嫁)。任何错误的行为,如果有一套理论来支持,当事者就显得理直气壮。他们的理论基础就是:在对的时间,没有碰见对的人,现在老天有眼,让他们有机会相识、相恋算是天意,他们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们决定,对于爱情要从头再来。这中间,张海洋家族的一个长辈去世,他回了一趟农村老家奔丧,丧事上请了一位风水先生,张海洋背着人,让风水先生给他和夏甜合了一下生辰八字,张海洋属相为鼠,夏甜属相为牛,风水先生说:鼠与牛为头等婚配属相, 自古就有“黑鼠黄牛正相合,男女相配无差错”之说,生辰八字也很合。风水先生的话,成了张海洋走向离婚的催化剂,更坚定了他和夏甜的关系往前发展的决心。他把算卦结果,当做礼品送给了夏甜,令夏甜兴奋异常。夏甜表现得更为坚决,在找借口和林向阳吵了一架后,就搬到单身职工宿舍住了,冷战三个月后,俩人正式离婚了。她和林向阳无儿无女、无牵无挂,说离就离了,给张海洋形成了很大的压力。

张海洋是从心里喜欢夏甜,喜欢她的美丽漂亮,喜欢她的多情浪漫,但要让他与青梅竹马的结发妻子离婚,他心里总是有些不舍的,或者说下不了决心。他在夏甜面前的海誓山盟,只是取悦对方的逢场作戏而已,因为董雪在结婚前和他有长达六年的恋情,并且,从一开始还是她主动追董雪的。一边是青梅竹马、相濡以沫的妻子;一边是相见恨晚、一见钟情的新欢。张海洋陷入一场感情纠葛中,无法自拔。

张海洋家在陕西终南县的一个乡镇上,这个乡镇在秦岭深处的一条山沟里,这条沟他们当地叫“峪”,是秦岭在陕西境内的七十二峪之一。这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山区小镇,名叫棠梨镇。四面大山环绕,中间小河潺潺,青山绿水、宛如仙境。张海洋出生的那个年代,还是人民公社化,土地属集体所有,集体耕种,农民在生产队挣工分、分粮食。这种吃大锅饭的集体经济,令这里异常贫困:山大沟深,耕地稀少,家家为吃饱穿暖,苦苦挣扎。张海洋和董雪就出生在这个山清水秀但生活艰难的小镇上。

董雪的父亲早年当过兵,部队复员后成了棠梨镇的乡镇干部,因此董雪的家里还算小康。董雪和张海洋从初中一年级开始就是同班同学,由于家境较好,董雪在同班的一群女生中,无论从长相还是穿着打扮都是出众的。十二三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对于一群天天厮混在一起的少男少女,每一个人都开始悄悄地打量着自己周围的异性。如果说恋爱太早的话,那么偷偷地喜欢,或者说是暗恋是谁也挡不住的。董雪就是张海洋暗恋的对象。虽然不敢直接表达,但自从分到同一个班级后,张海洋的视线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张海洋几次写好了纸条,想找机会送给她,但每次准备出手时,都因胆怯和羞涩放弃了。张海洋是一个内向型的人,他把他对董雪的感情埋藏得很深,别的同学谁也没有觉察到。一天,同学张小刚和张海洋闲聊时,无意中流露出他也喜欢董雪,这让张海洋感觉到了威胁,他觉得自己如果再不出手,再不表达的话,就有可能被张小刚捷足先登,自己就没机会了。张小刚的父亲是镇供销社主任,据说家里很有钱,因此张小刚的穿着打扮,一直很光鲜、很张扬,处处都表现出一种“富人”的优越感,让大部分处在贫困线以下的同学很反感。虽然张海洋的父亲也在大城市当工人,但张海洋从一开始就很低调,父亲是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但一个七口人的农村家庭,老的老,小的小,缺少劳力,家里也在艰难度日,更不用说能过上张小刚那样的富裕日子了。家庭情况摆在那里,因此,张海洋一直认为自己和别的农家子弟无异,没有丝毫的优越感,只是有一个温暖的大家庭,家里处处都洋溢着清贫而朴素的美好,仅此而已。

五一节前,学校开运动会,普通话较好的董雪被抽到运动会广播组担任广播员,负责运动会上稿件的播出。张海洋因为语文课学得好,班主任点名让他担任运动会上班级的宣传员。宣传员的工作就是写一些鼓动性的广播稿,投给广播组播出,给本班运动员助威加油。比如他写的第一个纸条:缤纷的五月,鸟语花香,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青春的气息,在这美好的日子里,我们迎来了棠梨镇中学第18届春季运动会,我们初一(2)班全体同学,向全校老师和同学们问好,祝全体运动员在本次运动会上,挥洒汗水,绽放青春,努力拼搏,取得好成绩!初一(2)班供稿。

那天运动会上,张海洋总共写过类似内容的十几个小纸条,亲手递到了董雪的手里,董雪很快播出了,由于稿件内容写得好,播出很及时,博得了满堂彩,令初一(2)班在运动会上,出尽了风头,给本班的运动员鼓舞很大,令全班同学都倍感荣耀。董雪和张海洋珠联璧合,赢得了同学和老师的一致赞扬。运动会结束前,张海洋把最后一个纸条递给了董雪,说了句“是给你的,回去再看!”就转身跑开了。这个纸条,是这样写的:“董雪,从第一次见面就很喜欢你,这种想法已经在我心里埋藏好久了,一直没有机会表达,今天我就敞开心扉告诉你,我想和你做朋友,如果你同意,希望你回复我,如果你不同意,请你把纸条还给我,就当我没说,我们还是好同学(万万不可把纸条交给班主任老师,请手下留情)”。

整个一天张海洋都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的,同学中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令他惊恐万分、草木皆兵。他只敢看董雪的背影,从不敢正面看她。他很害怕班主任老师会突然来到他身边,说一声“到我办公室里来!”,那将是灭顶之灾,会令他身败名裂。一天终于平平安安地渡过了,下午放学时,张海洋最后一个离开教室,他无精打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董雪从旁边的大树后面闪出,挡住了他的去路。董雪说:“张海洋,你色胆包天,敢写情书了!”张海洋满脸通红,底下头躲闪着她的眼睛,他以为董雪是来算后帐或来退纸条的。董雪把两个拳头伸在他面前说:“我两个手里握着两个纸条,一个是你给我的,一个是我给你的,你随便选一个,如果你选的是你自己的纸条,那就是退给你了,说明咱俩无缘,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如果是我写给你的,那就按纸条上的办。”张海洋稍作思考,说选左手。董雪把左手的纸条递给他,他打开一看,令他惊喜万分,上面写着“我愿意,但不能影响学习”。后来董雪告诉张海洋,其实她两个手里攥的是同样的纸条,她只不过是吓唬一下张海洋而已。


                                                            3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高中就毕业了。那个年代,高考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全班六十多个同学,只有两个考上了大学。张海洋和董雪都没有考上大学。那一年夏天,张海洋的父亲突然回家,告诉张海洋,他们厂出了新政策,他提前退休,子女可以顶替接班,招工进厂,他已经给张海洋办好了招工手续,下个月就可以去西安,进纺织厂上班了。一个农村孩子,突然进城、招工、转户口、上班,吃上了“公家饭”,如同遇上了天上掉馅饼,张海洋高兴坏了。他第一时间,把好消息告诉已经谈了六年的女朋友董雪。董雪也替他高兴,同时也为他们的关系担忧。张海洋反复承诺,自己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忘了董雪。但董雪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张海洋去的是大城市,吃的是公家饭,有远大的前程,自己是农村户口,永远也去不了大城市,他们的关系是不牢靠的,是没有前途的。与其将来分道扬镳,不如趁早一刀两断,各奔前程两不相欠。在张海洋离开棠梨镇的前夜,他和董雪相约在村外的棠梨河边见面。董雪带来了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本送给他(笔记本里还夹了20元钱),为他送行,并郑重地告诉他,咱们的恋爱关系,从今晚开始正式结束,感谢你六年的相依相伴,我们以后还是好朋友、好同学,祝你前程远大,一生幸福。说完转身就走。张海洋万万没有料到,董雪决心下得如此坚定,他转身挡住董雪的去路,声泪俱下地说,我不同意,如果你坚决要和我分手的话,我明天就不走了,我让父亲回去继续上班,我在村里当农民守着你。

那夜的月光很亮,河水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湿漉漉的,如同董雪和张海洋的眼睛,他俩都哭了。河边起风了,多情的河水低声呜吟着,从他们脚下流过。人常说,日久生情,他俩谁都舍不得放弃这六年耳鬓厮磨的情感,他俩相拥着,谁都不愿放手,仿佛此刻放手,此生就不能再相见了。虽然依依不舍,但终有一别。临分手时,还是张海洋做了决定,我们以后谁都不准说分开的事,现在政策已经慢慢放宽了,大城市也有好多就业渠道,我去了西安,等熟悉了,你也去西安,我给你找一份临时工,这样咱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张海洋就去西安报到上班了。此后一段时间,他俩每周给对方写一封信,靠书信传递着他们之间的情感。一次,董雪在信里,写了一首诗《想你》,太感人了,令张海洋捧信痛哭一场,诗里写道:

想你的夜总是很漫长,

萧萧的秋风还带着寒霜,

隔山隔水你身处在他乡,

痛苦的滋味我独自去品尝。

问问月亮思念它有多长,

你是否也会把我来守望,

我无法忘掉你旧时的模样,

想你的心伴着淡淡的忧伤。

相思的泪水在不停地流淌,

只有默默的遥望着北方,

把那相思的苦深深地埋藏,

等你在那曾经的老地方。

亲爱的,不知你现在怎么样,

夜深人静时你是否也会把我想,

月亮就是我的脸庞,

在窗外我会守你到天亮。

……

董雪和张海洋再见面时,已到了秋天。国庆节放假了,张海洋回老家度假,董雪和他又一次相见了。只有三个月没见,董雪如同等了一个世纪。傍晚,他们相约又来到棠梨河边,董雪拉着张海洋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咋也看不够。她说他变白了、变胖了,变得洋气了,像个工人了。张海洋也发现,董雪变化也很大,变得更妩媚、更秀丽了。为了躲开村里人的眼光,他俩钻到棠梨河边的青纱帐里,依偎着诉说着对彼此的思念。张海洋以山里人的眼光,把自己在大城市的所闻所见,一五一十地讲给董雪听,董雪听得认真极了,对一些细节还不厌其烦地进一步探究询问,直到明白才罢休。董雪也告诉张海洋,自己也上班了,父亲把她弄进了一家乡镇煤矿干临时工,工作也清闲,就是在山沟里很寂寞。董雪尤其关心张海洋工作的车间有没有女工,张海洋真实地告诉她:九车间一百三十名工人,男的不超过十人。董雪说有没有女的看上你,给你显殷勤的。张海洋说有。董雪挠他的咯吱窝,说你敢!张海洋被挠得受不了,赶紧告饶说,我说对我好的是我师父,她孩子都比我大了。董雪听罢才停了手。但张海洋却顺势把董雪搂在了怀里,两个焦灼的嘴唇黏在了一起。那天,在青纱帐里,他们把自己交给了对方。

董雪发现自己怀孕时,孩子已经七周了。董雪写信告诉了张海洋。张海洋思来想去,只有结婚一条路了。他上次回家时,曾试探着对父母说,他将来要找一个老家的同学结婚,他父母异口同声地反对。父亲列举了找农村媳妇的种种不好,说你好不容易跳出农门,现在又返回来在农村找媳妇,图个啥呀,那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吗?自古都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不懂吗?父亲说,自己这辈子就是反面教材,他这种人,夫妻双方,一个人在城里,一个人在乡下,就是城里人所谓的“一头沉”工人,男女双方都过得累,都过得不幸福。母亲开始还帮着父亲劝说,持相同观点,听着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味了,给了父亲一拳,说我才听出来了,你早就后悔啦!早就嫌弃我啦!父亲变脸了,说你都半老不小的人了,搅和什么,不怕孩子们笑话。趁他俩起了内讧,张海洋趁机溜走了。话题不了了之,但张海洋清楚地知道了父母对找农村媳妇的态度。

这次不同了,不说也不行了,孩子在肚子里,瞒不住的。张海洋请假回家,专程给父母说董雪的事。

张海洋先给父母说,自己上中学生时谈了个女朋友,叫董雪,是镇政府董建国家的女儿。

父亲听了,很生气,说怪不得你没考上大学,这不,原因暴露了吧!

母亲说,前几年,我就听村上人说,你和董雪谈恋爱,我还骂人家是拉老婆舌,说你们是同学之间的正常来往,看来人家没说错。

听到了你也不制止?你这妈是怎么当的!看着娃娃往沟里滑,你也不拉一把!父亲气呼呼地说。

母亲噤了声。

父亲继续说,谈了就谈了,以前是学生娃娃、不懂事,现在大了,就断了吧。你在西安城里,她在这大山里,这恋爱还怎么谈,咹?!

张海洋不说话了,屋子里一片沉默。片刻,母亲讷讷地说,你爸说得对,那就断了吧!

张海洋脸憋得通红,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出来了:“断——不——了——了,董雪——怀——孩子——了”。

张海洋的话,声音小得像蚊子的叫声,但听到他父母耳朵里,已经不啻一声惊雷。

“啪——”父亲的一个耳光摔过来,令张海洋猝不及防。他长这么大了,还没挨过父亲的打,看来这次父亲已经气愤到了极点。母亲赶紧过去,护着张海洋,急忙把他拉到了另一个屋子里。

母亲对着流泪不止的张海洋喋喋不休地说,也难怪你爸生气,你把你爸的计划全打乱了。原指望从你这一代,彻底跳出大山,成为正儿八经的城里人,没想到,你把你爸的梦给搅黄了。现在的政策,孩子的户口随女方,你找个农村媳妇,生个农村户口的娃,你这祖祖辈辈都走不出这大山了!还有,你爸让你顶班,也就意义不大了!为了你,你爸年纪轻轻地就退了休,蹲到家里,为了个啥呀?娃呀!你辜负了你爸啊……

和父母谈不拢,张海洋晚上就去后院找爷爷奶奶,他知道爷爷奶奶最疼自己。他把和董雪的事,给爷爷奶奶一说,老俩口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说眼看着自己就能抱上重孙了,笑得合不拢嘴。

爷爷厉声喊:“永福——永福——你和你屋里人到我这里来!”张永福是张海洋父亲的名字。屋里人是山里人对女人的称呼。

一进门,张永福就铁青着脸。

爷爷说:“永福,你糊涂啊,孙子已经两个月了,你还在商量要不要他娘,你还是个人吗?想教育你的孩子,你早干啥去了?”

张永福还想再辩解,他父亲用手势阻止了他,说都到现在了,火烧眉毛了,啥话都别说了,明天提两瓶酒,去村里媒婆洪牡丹家,央人家给咱做个媒人,先去董雪家里提亲,如果人家不嫌弃咱家,这两天就订亲。

在这大是大非面前,张海洋的父母还是听老人话的。第二天就按老人的话去做了,不出所料,董雪家很痛快地答应了提亲。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张海洋的父母带着礼品,上董雪家认了亲家,接着又在镇上的饭馆里摆了订亲宴,请来了亲戚六人喝了定亲酒,一个月后,按照本地的乡俗,给他们完了婚。

张海洋觉得,一场危机,终于平安化解。虽然一开始比较难,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但后来的结局还是比较满意的,可以用雨过天晴、花好月圆来形容。

一年后,女儿苗苗出生了,给他们这个大家庭带来了欢声笑语。所有的人都升了辈分,一个四世同堂的八口之家诞生了,一切的不愉快都过去了,成了过眼烟云。孩子两岁以后,张海洋租了房子,将娘俩接到了西安,一家人也过得其乐融融。


                                                               4

张海洋没有想到夏甜会离婚,而且离得毅然决然,等夏甜告诉他时,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夏甜已经把离婚证拿在了手里。夏甜的离婚给张海洋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夏甜虽然嘴上从不催促张海洋,但张海洋不能不给夏甜一个交代。以前张海洋下班后很少有应酬,每天急急忙忙上班,几乎是掐着点回家。现在隔三差五就对董雪说,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饭了。董雪开始没当回事的,她觉得张海洋当了车间主任,应酬多是应该的。有一次,张海洋早上出门时就说:“今天有应酬,中午和晚上都不回来吃饭!”晚饭后,董雪带孩子去不远处的市民广场玩,不经意间,她看见从出租车上下来个人像是张海洋,仔细一看,确实是他。车上同时下来的还有一个女的,但见那女的,二十多岁的样子,人长得很漂亮,身材苗条,打扮得很时尚。下车后,俩人还站在路边很亲密地谈论着什么,张海洋满脸笑容,那个女的眉飞色舞,最后俩人才依依不舍地分手,女的向厂区走去,张海洋向家里走去。

回家后,董雪问张海洋:“我在市民广场看见你了?”张海洋说:“那你为什么不叫我呀。”董雪说:“我看见你和一个女的在一起。”张海洋听了,起初有些慌乱,以为董雪发现了什么,很快,他稳住了阵脚,镇定地说,那个女的是我们车间的统计员小夏,叫夏甜,我们今天晚上一起去饭店,招待了一个客户。现在厂里的产品销路不好,车间活太少,工作量不饱和,允许我们车间接一些外联,多一些创收,否则工人工资都拿不全了。今天晚上招待的就是外联公司的老板。张海洋说得有鼻子有眼,煞有其事,其实他给董雪撒了谎,这一天他和夏甜开了个房间,整个一天都腻在一起,傍晚吃完饭才分手。这次偶遇,虽然非常危险,却还是被张海洋轻描淡写的掩饰过去了,但夏甜从此就走进了董雪的视线。

他们租住的村庄叫堡子村,在堡子村租房的,大多数是纺织厂的工人和家属。租住在董雪隔壁院子的徐麦英也是纺织厂的家属,她有一个三岁多的儿子,平时和董雪家的苗苗一起玩。徐麦英的丈夫是八车间工人,叫李传宝,八车间和九车间门对门,李传宝和张海洋不熟,但和九车间许多工人都熟悉。九车间工人,早就在底下议论主任张海洋和统计员夏甜的风流韵事了,每天谈论这俩人的八卦,成了车间工人的日常话题和生活的佐料。李传宝也听了一些段子,由于和张海洋做邻居,他听得就非常上心。回家后当做笑料,说给了媳妇徐麦英听。徐麦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没文化,一脸村相,心直口快,有口无心。一天,两个孩子在一起玩时,徐麦英和董雪就在一边闲聊,聊得很投缘,徐麦英随口就说了,你把你家张海洋可要看好哩,喔在外面有女人哩!董雪说,你咋知道的?徐麦英就一五一十地把李传宝讲给她的关于张海洋的风流韵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董雪,里面的女主角正是夏甜,和董雪的预感不谋而合。董雪有文化,能听得出是闲言碎语还是确有其事。一想到这半年来,张海洋对夫妻之间的事很冷淡,有时是自己主动了,张海洋也是敷衍了事,令她很不尽兴。董雪只想着是张海洋当了主任,责任重了,压力大了,对男女之事没了兴趣,很正常,她没往其它地方想。没想到,这家伙,貌似忠厚,暗藏风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董雪准备今晚下班后,和张海洋彻底摊牌,大闹一场。回家后,孩子睡着了,她向隅而泣,她万万没料到,这个苦苦追了自己六年的男人,怎么变得这么快,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装腔作势,撒谎撂屁,背叛爱情,背叛家庭。董雪思绪万千。其实当年在中学,自己也是校花级的女生,追自己的人不止张海洋一个,有一打都不止,论家庭,论人品,论才学,那一个都比张海洋强,只是她觉得,张海洋为人低调,忠厚老实,是一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当年张海洋离开棠梨镇时,她送他钢笔和笔记本的那个晚上,她是打定主意要和张海洋分手的,并不是试探他,而是深思熟虑了的。当时张海洋为了她,要放弃招工指标,她实在是怕耽误了张海洋的前途,才答应继续和他好的。没想到,自己看走了眼,张海洋一进城,提了干,地位一变,心就变了,成了一个现代陈世美。一下午,她在翻来覆去地想,如果自己摊牌,结果有几种可能性:一种是,他死不承认,死扛到底,一口否定他的出轨,说那是谣言。常言道:贼无脏,硬如钢。另一种是张海洋承认自己出轨了,迷途知返,悬崖勒马,和那个夏甜一刀两断,从此和她好好过日子。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他承认自己出轨,破罐子破摔,铁了心要离婚……

傍晚,张海洋回家了。董雪只给苗苗做了些吃的,没有做饭。张海洋问,你咋不做饭呢?董雪开始不理他,张海洋知道有问题了,过来哄她,她仍是不理。最后被问急了,她说吃什么饭?你还有脸回来吃我做的饭?你不是在外面有相好了么,去她那里吃呀!张海洋说,你胡说什么呀?那里有什么相好,你听谁胡说八道了?董雪直接说,你和夏甜的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你装什么装?你以为我不进你们厂,什么都不知道?告诉你,人在做、天在看,没有不透风的墙,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张海洋低着头不吭气了。董雪说,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如果你认为我没有看错,你今晚就老老实实地交代你和夏甜的事,否则,我明天就回终南县,咱们就离婚,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张海洋开始还想抵赖,但从董雪掌握的信息来看,信息量很大,眼看实在瞒不住了,他只好老老实实交代了他和夏甜的交往过程。听完了,董雪说,还算你明理,咱明人不做暗事,既然你们情投意合,说明咱俩缘分已尽,我不是死皮赖脸的人,明天咱们就去离婚,苗苗我也带走,给你飞黄腾达扫清障碍。说完了,董雪找出行李箱,开始收拾她和苗苗的衣物,给第二天离开做准备,张海洋过来阻止她,她一把推开了他……

夜深了,孩子睡着了,董雪的行李也收拾好了,只等着天亮离开。张海洋看着这样一个温暖的家,很快就要毁在自己手上了,他后悔了,深深地低下了头。他走过去,跪在了董雪的面前,深深地忏悔,检讨自己的过错,说自己是受到了夏甜的诱惑,他错了,希望董雪给她一个机会。他在她面前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天亮前,董雪让他答应了两个条件,才答应原谅他。一是让他写了一份保证书,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保证以后不和夏甜来往,不再犯类似的错误,若再发现一次他们来往,坚决离婚。这一点,张海洋按她的要求做到了,在天亮之前写完,交给了她。另一个条件,就是让张海洋将夏甜调离车间办公室,不准他们接触。张海洋也答应了。

翌日,张海洋上班后,把夏甜调离了车间办公室,让她去了车间的仓库,当了库管员。调离之前,张海洋给夏甜谈了一次话,说厂纪检委的人找他谈话了,说有职工反映他和她有暧昧关系,所以,给她换个岗位,不要在车间办公室呆了。张海洋老谋深算,他没有告诉夏甜,他们的关系被老婆发现之事,说是厂纪检委找他谈话。夏甜很单纯,就相信了。很听话地去了新的工作岗位。之后一段时间,由于不在一个办公室,夏甜和张海洋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也再没有单独幽会过。董雪看张海洋有改过自新,重回正轨的表现,也就原谅了她。

一个月后的一天,夏甜去车间办公室签字,趁没人给了张海洋一张纸条,纸条上是她新租的房子的地址,说自己第二天调休,约张海洋去幽会。张海洋接到纸条,像接了一颗烫手的山芋,拿不得,扔不得。整个一个下午,他的思想都在去和不去中徘徊。他的躯体里似乎装了两个人:一个是风流倜傥的张海洋,这个人毫无疑问地怂恿他去,这个人很想念夏甜,很留恋他们曾经的激情和快乐,很渴望她带给他的感官刺激和心里满足,说如果不去,对不起夏甜的一片痴情;另一个人是老实本份的张海洋,这个人一直在劝说他,坚决不能去,自己已经给董雪写了保证书,做人要诚实,“言必信,行必果”。这两个人的争论,一直僵持到第二天,约会的时间到了,张海洋管不住自己的脚了,不由自主地去了约会的地方,他又一次失信了,又和夏甜泡在了一起。

生活步入正轨后,盛夏到了。西安酷暑难耐,董雪带着孩子回老家避暑。在老家住了几天后,她觉得心里很不踏实,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一样。她把孩子托付给孩子的外婆和外爷,说回西安办个事,就回来了。她回来前,没有告诉张海洋,回到家时,已经傍晚了。她做好晚饭,等张海洋回来,等了一夜,他也没回来。第二天,她去厂门口等他,等到下班时终于看见了他,他没有往家的方向走,而是去了相反的方向。董雪想看个究竟,一直尾随在他的身后。跟到了一个小区,跟上了楼,看着他开门进了一间屋子。董雪知道,自己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有一种立刻冲进去的冲动,但她忍住了。她强压着怒火,下了楼,回到家里,镇定了一下自己,她找出一个月前,张海洋给她写的保证书,看了又看,怒火中烧,她忍不住了,她又回到夏甜居住的地方,“咚、咚、咚”,她敲开了夏甜的房门。开门的是夏甜,门一开,董雪就一把推开夏甜,厉声喊,张海洋你出来!夏甜过来拦住她,说你是谁?你走错了地方!董雪怒不可遏,回手搧了夏甜一巴掌说,我是谁,你去问张海洋!趁夏甜一愣的瞬间,他冲进卧室,将目瞪口呆的张海洋,从夏甜的卧室拉了出来,她给了张海洋一个响亮的耳光,骂道:“言而无信的小人,你就是一个人渣,收回你的保证书吧!它已经是一张毫无价值的废纸了!”她把保证书摔在了张海洋的脸上,转身扬长而去。第二天,董雪去了纺织厂的纪检委,反映了张海洋婚内出轨,包养情妇,道德败坏、生活作风糜烂的问题。不久,张海洋被免去了车间主任的职务,调到厂维修科成了一名普通工人。夏甜也被一纸调令调到了其它车间。

夏甜接到调令后,没有去报到,直接辞职回家了。问她为什么辞职,她开始不告诉我,过了好久,她才告诉我原因。那一夜,董雪把张海洋写的保证书扔下后,扬长而去。夏甜不知保证书的来龙去脉,很好奇,她把保证书捡起来看了,保证书里,张海洋把自己标榜成一个很正直、很高尚、很无辜的人,而把夏甜写成了一个利用色相诱惑领导的无耻女人。说自从认识夏甜以后,夏甜千方百计地勾引他,他从内心里并不爱她,他坚决和夏甜一刀两断等等。夏甜说她看完后,一阵恶心,当时就把张海洋从她的住处赶走了。她说,她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自己正应了一句古语:“自古多情空余恨,多情总被无情伤”。她再也不想去纺织厂上班了,也不想见那里的所有人了,包括张海洋在内。


                                                               5

母亲在世时,还张罗着给夏甜找对象,凭她的条件,对象是不难找的,可是她一个都没看上。丧偶的、离婚的,她不愿当后妈;三十多岁没结过婚的,可遇而不可求。母亲去世后,我和小妹、父亲天天唠叨着给她找对象,她被叨叨烦了,留了个纸条,离家出走了。说让我们不要找她,她不会有事的,她想去外地创业,条件合适时会联系我们的。

夏甜有好多年没有跟我们联系了,多年来我们多方打听,也没找到他的联系方式。多年后的一天,一个好消息从美国传来——弟弟夏末从美国打来电话,说夏甜前几天联系了他,夏甜目前在北京当老板,是北京甜蜜之家连锁酒店集团的董事长。夏甜告诉他,她因为当年年轻,把家里折腾得不轻,所以在事业未成功之前,觉得无颜面对亲人,加之近乡情怯,所以一直没有和家里联系,现在公司已经走上了正轨,她决定很快就回家,并且要拓展陕西的业务。

我等不急夏甜回来了。我给夏末要了夏甜的电话,直接就打了过去。我说我是夏荷,问她认识我吗?我把夏甜一顿臭骂,说她不想我们就罢了,连老父亲都忘了吗?夏甜当时在电话上就哭了,说她近几日就回来。

夏甜回来后,给我讲述了她这多年的创业经历。

她离开家后,直接去了北京,应聘到北京一家酒店工作,这个酒店是一家连锁酒店集团,在全国有一百多家分店。她从一个分店的前台干起,一直干到酒店的主管、副经理、经理,最后调到了集团公司,又从部门经理,干到了集团副总经理。集团副总经理这一级,已经持有集团的股份了,在集团副总这一职位她干了好些年,对酒店的管理已经驾轻就熟了。公司要拓展国际化业务,总部要迁往纽约时,她决定留了下来,她把自己所持有的股份变现后,离开了那家公司,创立了自己的企业——北京甜蜜之家连锁酒店集团,现在在全国已经设立了六十多家分店,这次回来,是来开拓陕西市场的。

她的成绩,终于让我们全家,长吁了一口气。老父亲八十多岁了,多年都没有笑脸,夏甜回来这几日,高兴得像孩子似的,把夏甜跟前跟后,生怕他老姑娘又跑丢了。唯一让老爸不满意的是,夏甜依然独身。她说这些年中间,曾经有一段短暂的婚姻,终因双方性格不合,最后还是离了。也没有子女,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打拼,她现在把所得精力都用到事业的发展上了。

夏甜这次回来,是带了一个团队入陕的,她在家里只住了一个晚上,就住到酒店里去了,因为他们工作的日程排得很满。五天后,夏甜要离开陕西回京,我们一家人设宴为她送行,宴会后,我们俩个单独说说体己话。她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万万没想到,这次回来还见到了一个人,让我猜猜是谁。我想了一大堆名字:王军、林向阳、张海洋……她笑着摇摇头说都不是,她说你猜不出来的,我告诉你吧,是董雪和张春苗。她见我对这两个名字都有些陌生了,便进一步解释说,就是张海洋的前妻和女儿。

事情是这样的。

夏甜的公司计划在陕西布局十几家分店,原计划要一个店一个店地去筹建,来陕西做前期考察的人回来说,陕西有一家本地连锁酒店要退出酒店业,转投农业生态开发,这家店在西安和各地级市都有分店,要整体出让。夏甜他们得到消息,就打算整体收购。在北京时,他们已经和这家名叫大秦岭商务连锁酒店的总经理张春苗女士商谈过,双方互相探了个底,觉得双方谈成的几率很高,所以这次夏甜就带团队正式来陕西谈判签约,合同的细节,由副总率团队和大秦岭方已经谈妥了,双方法人代表签约时,大秦岭商务连锁酒店的法人代表和夏甜见面了。双方一见面,都愣住了。大秦岭商务连锁酒店的法人代表、董事长居然是董雪。二十多年过去了,董雪已经从当年的农村姑娘,变成了一个气质高雅,举手投足都散发着儒商风采的、很有修养的企业家,签约现场的人很多,她俩的惊讶只有几秒钟,下来的签字握手,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了,外人谁也没有看出破绽。

签约后是商务晚宴,夏甜和董雪俩人找了一个比较安静的角落,看着年轻人在一起喝酒取乐。她俩人进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谈话。夏甜说,二十多年都过去了,你还记恨我吗?董雪笑着说,一切都过去了,要感谢命运,心存感念,我在心里已经不记恨任何人了。夏甜说,我为年轻时对你的伤害,向你道歉!董雪笑着说,不需要了,一切都是命!我也为那一巴掌,向你道歉。那一夜混战后,我和张海洋就离婚了。我原以为你们俩会在一起的。当年我把孩子托付给了她的外婆和外爷,一个人在西安开始闯荡,从承包十间房的小旅馆做起,一直做到现在的十几家酒店。几十年过去了,苗苗也大学毕业了,现在大部分生意都是她来打理的,我只是出出主意,当当顾问。这几年,我们在陕南承包了千亩荒山,种植茶叶,开了茶厂,生意特别好,所以我们就打算把酒店的业务整体出让,一门心思,搞种植业,经营好茶厂。如果不是那一场婚变,也许我还下不了自己出来创业的决心。只是没有想到,收购我们酒店的是你的公司。夏甜也简单地谈了谈自己的创业经历和走过的历程,好多地方她俩都出奇地像。大厅里,欢腾人们,只会想到两位董事长,可能是故交意外相逢,把酒言欢,开怀叙旧,谁也不会想到,这里促膝谈心的是当年的一对情敌。

夏甜问,你后来和张海洋还有联系吗,他现在过得怎么样?董雪说,他五年前,得了心脏病去世了,去世那年只有五十岁。夏甜很惊讶,她没想到张海洋已经不在人世。她有些难过。董雪说,我们离婚后,他后来又再婚了,女方带着一个女孩嫁给他,他们又生了一个男孩。纺织厂因产品无销路,停产了,张海洋到处打工度日,他们一家四口,日子过得很艰难。苗苗和他父亲一直有联系,瞒着我一直偷偷地接济他们一家,他父亲两个孩子上大学的费用,都是苗苗出的,现在,最小的孩子,大学都毕业了,现在这两个孩子都在我们公司工作。

夏甜告诉我,那天回到宾馆后,她一直心里堵得慌。尽管董雪说一切都过去了,要感谢命运,心里已经不记恨任何人了,她已经把一切都放下了,丝毫没有怨恨自己的意思,从她交谈时坦然的表情也可以看出,她没有说假话,可她心里却怎么也饶恕不了自己,她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如果自己当年,没有拆散那一家人,会是一种怎样的景象。虽然董雪说,如果不离婚,自己也许会当一辈子的家庭妇女,不会创出一番事业。那么,他们一家过着清贫的日子,过着另一种生活,那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人生什么算成功?什么算幸福?成功就一定会幸福吗?人生无常,前路漫漫,过往难改,一切看似无序,其实皆有定数,过多的自责,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那夜,夏甜心中情愫涌动,泛起片片涟漪,回眸凝望,自己走过的每一个脚印、熬过的每一个日子,有说不完的心语、唱不尽的凄婉、流不断的苦泪、吐不绝的辛酸!痛彻心扉的伤痕和撕心裂肺的呐喊,敲击着自己一颗已经对感情冰冷的心,唯有泪在飘洒,心在颤抖!曾经有过的美好的爱情,曾经牵手走过的每一个无比灿烂的日子,那真情、那真爱、那甜蜜、那幸福,都是老天所赐。那个漆黑的夜晚后,缘分已尽,是命中注定,彼此只能是永远无法相交的“两条平行线”、只是人生旅程中互相的一个匆匆过客而已!她对自己说:永远不要去责怪你生命中出现的任何一个人,因为好的人给了你快乐,坏的人给了你经历,最差的人给了你教训,最好的人给了你回忆,每个人的出现,都有他的原因,每一段经历都值得我们去感激。往事如风,一切都过去了,感谢命运,用真诚去拥抱身边的每一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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