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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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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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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复活

我从水里挣扎着爬起,不知是叫做冥河,还是忘川。逃过三头犬的獠牙,却接过了孟婆缺角的碗。

闭眼。再睁开。只一瞬,我从神坛跌落人间。众神跳着脚嚎叫诅咒,于是我便苍老了下去。

“苏醒吧。”

花白的发间血痕累累,细小的刀剑穿刺着脊椎。死亡和软弱用贫穷的刀片划刻过我的骨骼和皮肤,把裂痕和皱纹放逐在每一片土壤或水泥上。

我,是谁?

泛黄的白背心,宽口的破牛仔裤,沾了一道灰的脏袜子,脚上开口皮鞋的每一根鞋带里都蓄满了灰土。

脖子上一条细细的绳子,悬着一枚精致小巧的戒指,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我猜,这该是我曾最后一个心爱的女人的热烈和遗憾。

我的孤独存在于人间。写没人知道的诗,喊着没人听懂的句子,再哼些不知何时从哪里听来的调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去到一个地方——随便什么地方。

停留带给我没来由的恐惧。我几乎是被驱赶着向前走去。向前踏去的一步,都让我莫名心安。

没有终点,就只是走啊走啊走。

鞋子落地,溅起一坑灰尘;鞋带散开了也不系,长长的拖累着脚后跟。沿着公路,穿越田埂,把暮色和疲乏都送给每一个寂寥的胡泊和山丘。

白天我在白天里前行,赶往黄昏;黑夜我在黑夜里前行,奔赴更深的夜里。

就这样走着,天便亮了。

每座铁青着脸的城镇里,穿着各色皮肤与表情的生物们呵,都长着同一张脸。

行色匆匆地掠过花坛,掠过草丛,掠过树木;碾过钢铁与水泥,远远丢掉小孩的哭闹、夫妇的争吵;游荡于街头巷尾的不安、彷徨与失落,路过路过的彼此。谁都没有回头。

于是一齐沿着相反的方向,向着背后的同一片来自神界的光芒跨步走去。

人海之中,停下脚步。我似乎也成了众生。

他们也许会发现,又也许不会——在街角的破烂堆里,那个胡子拉碴的老乞丐,不见了。

一天,两天,三天……终于再也没有回来。

也许,死了吧?

谁知道呢。

谁在乎呢。

——等到啊,他们戴着口罩皱着眉,把我的破外衣和旧记忆统统扔上垃圾车的时候,谩骂的污言秽语也依旧不知道该刺向谁。

他们只虔诚地供奉着自己的神明,却不再有人记得神的姓名。

就这样,每个人将我遗忘。

然后这座城市也将我遗忘。

像我路过的每一座城市一样。

也像你路过的这个世界一样。

而另一块天空下,我,终于抵达。

虽然出发便注定是段漫无目的的前行,但不再延伸的孤独和恐惧告诉我——这里,就是这里了。

在一方土坡之上,铁铸的我纹丝不动。灰头土脸,眼窝深陷,像刚从脚下被大地震颤着破土而出的黑色石块。血红的瞳孔从布满血丝的太阳里升起,爬高,摇摇欲坠。

我脱掉鞋子,脱掉袜子,脱掉背心与裤子,脱掉了一路的疲累和风尘。

赤裸的躺在被烤得炽热的土堆上,大地温柔的亲吻着我瘦骨嶙峋的脊背。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我慈祥的母亲啊!我严肃的父亲啊!我亲爱的恋人啊!那每一天海边的日出,那每一亩谷物的成熟,那每一声歌谣的啼哭!

还有从天而降的烈火。遍野的火光与浓烟。烤为焦炭的肉体。

我想起了热烈燃烧过我的所有时间所有空间的所有人。

我想起阿波罗与他圈养的十只金乌欢快的从天边划过。金色的羽毛飘落在金黄的麦田上,然后便是燎原的火光……

他们无比虔诚的信奉着太阳之子,终日顶礼膜拜,却双手合十,死于他们神祇的一点点小纰漏。

而他们的神啊,甚至不肯低下他佩满金色首饰的头投来怜悯的一瞥。

终于,我想起了我的坟墓。

哦,——那是神的欢呼,和神颤抖着的愤怒……

我也终于想起,自己曾经是谁。

我才终于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究竟是谁。

——像是,像是一个深夜醉酒的人,横冲直撞穿过了无数曲折的街巷,终于于凌晨冰凉的陌生里惊醒。

原来啊!我是后羿燃烧着的怒火的瞳孔,我是巨石的阴影中西西弗斯咬破的牙龈,我是孤崖上的利喙里普罗米修斯的肝脏,我是爆炸的麦田里梵高金色的耳朵,我是普希金被穿透的血肉飞溅出的血光!

我想笑,放声大笑;想哭,歇斯底里。

在下一秒,一声惊雷。黑暗的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厚重的乌云与我已是咫尺。我被剥夺了神曾慷慨给予的所有礼物。眼珠失去光明的颜色,气流压迫着炸开耳膜。

最后,干哑的嗓子里嗫啜着,终究也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于是整个人间都沉默了。

日头从哭鸦的巢穴里坠下,那团火燃尽在我干枯的眼里,干枯的躯干里,干枯的生命里。

寒冷张开双翼,温暖的拥抱着我。欣喜与恐惧在我身上战战兢兢。

我曾颤抖着写下每一段路的记忆,双手合十装进书里。又在每一个夜晚架起火来,将纸页一张张撕下,燃烧成熬过寒夜的点点火光。

边远的乡野,古城墙的墙根下。无边的星河和旷原里,蜷缩着一个被神遗弃的腐朽的躯体,却也安息了自由而孤独的灵魂。

耶和华的使徒手挚天秤和闪电闻讯赶来,而我,已走向通往人间的另一段路。

十一

像儿时的歌。世间仍然无人知我来自何方,更无人知我将往何处。

甚至没人知道,我是否曾真的到来过。

——即使是墙角的那些灰烬,也无法证明。无论它们是随风而散,抑或是长成一棵树。

死亡、贫穷和他们傲慢的正义,依然如厉鬼一样紧跟着脚步撕咬着我。每走一步,我都听到烈风从我深不见底的皱纹里有力的呼啸而过。

我将胸前的戒指戴上食指。潘多拉魔盒里神祇们制造的的恶意早已悉数逃出,而今只剩下了弱小的人类于黑暗与恐惧之中,送给自己唯一的礼物……

我是人类最初的愿望,也是最后的信仰。

我抬起头,望见穹顶之上无处不在的阴冷目光。

笑。

我用道尔顿的双眼,贝多芬的耳朵,帕格尼尼的咽喉,去看、去听、去嘶吼——

那是不被神明眷顾与祝福的人才看得到的风景。

                                                      十二

我生我死,我死我生。

举头三尺,不见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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