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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静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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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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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麟镇往事

龙麟镇往事

资水从安化老山旮旯里跌跌撞撞奔涌而下,进入到龙麟镇地界时,随着地势的平缓,水势也渐渐平缓下来,如烈酒后酣睡一宿的汉子,野性消失了一大半。但还是有一股水流,受资水江心青龙、萝卜、蔡家三洲的阻隔,形成一股回水,在老城堤防薄弱处奋力撕开一个口子,灌入城中。

于是开口处便得名涌泉街。

城中蓄水之地受到水的滋润,那些杨树呵柳树呵,便夹岸而生,一两年便窜起一两人高,喜鹊子、传聋子(夏天的蝉声震方圆几里,人们以为叫声聋人也能听到,故这样子起名)、脑壳上顶着一小束白毛的白头翁,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吵闹不休的麻雀,便集队成群,到树林里安家落户了。

桃花是不择地的花儿,吃完桃,随口往地上一唾,桃核落到松软的泥里,或者随手折一段桃树丫,往河泥里一戳,第二年春天,枝桠上就冒出花骨朵似的嫩芽,一天一个样的往上蹿。

几场春雨下来,满树桃花便开得热热闹闹,旁枝逸出,要到河面去看看自己热烈的样子。风一吹,深红的、浅红的花瓣便扬扬洒洒,飘到水中,游行似的。

柳树的身姿倒映在河面,扬起那满头满脑嫩绿的枝条,对镜梳妆起来,于是,鹅黄嫩绿也坠入水中。

红的花瓣与绿的嫩叶推搡拥抱,恣意地在水面悠游嬉戏,浩荡前行,让人联想起戏文中中了状元后打马游街的热烈场景。

一场夏雨,受了滋润的桃树丫杈间,便绽出一朵朵晶莹剔透的桃油,路人顺手摘下,在荷塘里扯张荷叶裹了,回家打汤喝,可以下饭,可以润肠通便。

春头上,水面清浅横卧着田田的莲叶,如碧玉雕琢晶莹剔透。风来,露珠雨珠便如珍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

夏天,满塘就被盛开的荷花香透了。

龙麟镇脑壳素来活泛的人,就在这水边养羊放鹅。

于是,白鹅引颈嘎嘎,羊儿咩咩呼唤便成了这方土地的日常景象。

天长日久,龙麟镇的人,便把这一泓清水称作鹅羊池了。

除了发大水的日子,鹅羊池的水总是翡清的,让你一眼就看得见水底,鱼儿在水中摇头摆尾,螃蟹在池底挥动大钳大战三百回合。

夏天的夜晚,小青虾在水中游动,头上的磷光一闪一闪,像极了夜空里打着灯笼四处探访的萤火虫。

红莲与白莲静静地开着,香气在水面流动,弥漫着,钻进池边一排排的木屋,木屋的女子便叫着荷花仙子,早晚采下几枝,插进白瓷烧制的笔筒内,供奉在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面前,让收拾洁净的屋子不时飘出一缕一缕的暗香。

天气热起来了,传聋子长一声短一声地嘶喊着自我陶醉,莲花开莲花落,清香嫩绿的莲蓬就出世了。

秋风麻雨相携而来,中秋一过,昼夜等长,天渐渐地冷起来,人们挖条口子,让塘水慢慢地流干,便开始挖藕的挖藕,捉鱼的捉鱼。人们做粑粑的做粑粑,酿米酒的酿米酒,年的味道就慢慢地浓了起来。

资水,就这样穿城而过,滋润着龙麟镇百姓生活。

当然,也不是没有大水倒灌,让人们在一腰子深的麻石街上蹚水归家,洪水中喊爹叫娘的日子。

鹅羊池,野孩子们的天堂。

在这群扯开脚丫子撒野的孩子中,长得又黑又瘦又矮的那个,便是我。

由于一天从早到晚不落屋,外婆生气时,便用手指戳我的屁股,骂我三脚猫,手不停,脚不住地。说我妈生了一个陀螺,尖屁股没有一刻能落座,纯属哪吒伢子投胎。

但外婆扭转背心又对戳我脑壳的娘说,别戳脑壳。男子的头,女子的腰,都是乱戳不得的。耐烦点,细伢子俏皮好,聪明,长大了有出息。

我屋里运来妹子(龙麟镇风俗,男孩子叫妹子,女孩子叫伢子,这样性别倒错,小鬼来抓人时辨识不清,就不好抓人。这样,孩子就好养活)要是不乱窜、不捣蛋,那就是来毛病了。

民国三十二(1943年)年过完端午节,我就满了六岁。过完这个夏天,我就会被送到资江对岸的童子军学校去读书。

舅外公说,东洋的日本人亡我之心不死,已经侵占了国家很多土地,我们不做准备,迟早亡国灭种。

童子军学校是民国政府为抗日救亡培养人才的。因我年纪小,还是舅外公找了在学校的本家亲戚说情,才允许进去的。疯了这个夏天,我就收心做个读书人了。

曾听到妈妈和外婆悄悄讲,我的亲叔叔、小名小牛婆,父亲唯一的兄弟,比绍儒(我爹的学名)还要聪明,热情大方,很会读书,还会耍地花鼓,在民国三十年,加入了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白天在作育学校读书,晚上宣传抗战,邀请学生家长与镇上民众一起参与。

叔叔人长得周正,扮相好,嗓子好,曾在街头演出抗日剧《放下你的鞭子》。他饰演的爱国青年振臂一呼:“我们若不赶快起来自救,这样的灾难将落到我们每个人的头上。”,让不少小镇人为之落泪。他在台上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引发出龙麟镇男女老少的口号震天,老百姓心底的爱国之情被作育学校的爱国青年点燃。

湘中会战时,龙麟镇组成了工人抗日求救亡后勤部,主动为前线抗日将士提供服务。

人力车夫、轿坊、箩业工人组成的工人运输队,冒着战火,不顾生死,多次完成军输转运任务。

一两百名失业工人组成担架队,时常赴前线抢救伤员。龙麟镇的抗日救亡运动开展得轰轰烈烈。

后来,叔叔不知怎么回事,连夜仓促回家,找妈妈拿了家里仅有的、压箱底的几块光洋,嘱咐家里的人,说和他一直没有联系,人也没有回来,连夜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当我爹担心叔叔的下落时,舅公总是这样宽慰他,你们家两丁抽一,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个要去当兵。绍述(叔叔的大名)有文化,脑壳灵活,不会出事的。况且他性子急,有志向,国难当头,一腔热血,又单身一人,冇牵挂,总是不会困在屋里的。

说到动情处,舅公便慷慨激昂起来,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时局这样艰难,男儿当报国。我家栖雨不就参加国军上前线了吗?我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

爹爹听舅公这样一开解,也就释怀了,点头道,舅公教训得是,日本鬼子哪天要是打到了屋门口,哪个男人都会去打仗,打死一个鬼子够本,打死两个就赚了一个,值了。

小镇的孩子还不太懂事,时局对我们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影响。

天气好时,我起个大早,就能在鹅羊池钓到全家一天三餐的鱼当下饭菜。

每当妈妈手帕里包的银角子空了,没钱买菜时,便会笑眯眯地将竹竿子做的简易钓竿递给我:运来,去池里钓些鱼回来当下饭菜。

我便又骄傲、又兴奋地挺起小胸脯,扯撑脚杆子,一路直奔鹅羊池。

夏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离家一里地的鹅羊池,以她宁静的一泓清水等待着我和小镇的孩子们。

太阳升起来了,毒辣的阳光下,荷花静立无声,传聋子的叫声也变得有气无力。

扯几枝柳枝弯成一个圈圈套在头顶遮阳,倚着柳树或跨骑在树身,出毛竹做的钓竿,要不了多久,鹅毛芯做的浮筒往下一沉,哟嗬,上钩了。

我眼尖手快,抬手一拖,闪着银光的油条子、鲫壳子就泛了上来。手脚麻利地将鱼儿贪吃的嘴在鱼钩上扯下来,顺手放进吊在柳树上,半截浸入水中的篾制的鱼篓内,这样,等钓到半篓鱼后,拿回家。

临下锅前,鱼还是活蹦乱跳的,新鲜得狠。

七月,是一年中最焦躁的季节。我不晓得是因为顺手挖了荷塘的藕吃,还是菜地里还长着毛毛的小菜瓜吃了冇洗素净的原因,或者是伤风感冒拉了肚子。

手脚一刻也闲不下来的我,发着烧,浑身腊软,一连两天瘫在竹凉床上。平时饿鬼投胎一样的胃口,竟然只喝了点米汤水利肚,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妈妈和外婆一边用井水打湿汗巾给我拭擦身子降温,一边说我这应该是热作风,胀伤风,饿肚痛,运来妹子,你肚子也空了两天了,想吃点什么?妈妈给你去做。

我眯着眼睛想了一下,妈,我想吃鲫鱼汤。

妈一边嘱咐外婆记得给我换额头上的汗巾子,一边急匆匆地出门给我找鲫鱼去了。

外婆就坐在竹椅子上,一边搓纸媒(一种用黄纸搓成的点水烟的引火),一边给我讲那个已经讲了无数遍的白头翁的故事:本来,那种叫白头翁的鸟头上是没有一束白毛的。

“阳阁暖暖真暖和,得过且过,得过且过”。从春天到秋天,白头翁都在太阳底下唱歌,什么事都不做,于是到了冬天,大家都有房子住,都有东西吃时,它却什么都没有,又冷又饿。就这样,在愁闷中,脑壳上长出了一束白毛。所以,运来妹子,你不要像白头翁一样,做事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屙屎挖茅厕。

不一会,外间的灶屋就飘出了鲫鱼汤特有的香味。

当我想着马上就可以喝到鲜美的鲫鱼汤时,屋顶上突然砰地一声炸雷,端着鱼汤的妈妈把碗一扔,一下子扑到了我的身上。随后,没有缓过神的外婆也踉趄着,扑到了妈妈身上。

三人叠罗汉一样叠在一起。等到缓过神来,外间灶屋已冒出火光与浓烟。鲫鱼汤锅早已不知飙到哪里去了,麻石街上像开了锅一样,有人带着哭腔喊救火,有人扯着嗓子嚎救命,还有人在喊西山来了。

一时间不知道到底出了么子事情,惊慌的人们恨不得地下裂开一条大口子,让自己钻进去。

救人灭火折腾了大半天,妈妈和外婆终于搞清楚了,原来是日本鬼子的飞机来了,丢下的炸弹,炸死了不少人。

后头屋里满婶子的小媳妇在屋里头喂奶,一颗炸弹下来,把小媳妇炸烂在屋里,白胖白胖的细伢子炸飞到了天井里。

街头利仁红杂货铺的老板也炸掉了一条腿,快断气了。

大街上纷纷传言,日本鬼子马上要来了。

外婆一迭声讲,咯何得了,咯何得了?运来他爹晓得消息了,应该会从南洲赶回来吧,还做么子生意。命要紧呵。屋里头剩我们两个女人家,一个细伢子,想回孙家滩躲西山都跑不动呢。

好不容易天黑下来了,保长挨门挨户告诫大家不要点灯,怕引得日本鬼子的飞机再来。外婆和妈妈一直小声地唠叨什么,一边摸黑把屋里值钱的家伙放到箩筐里,等我爹赶回家后就去乡下躲西山。

西山是么子呢?西山应该就是日本鬼子,西山长么子样子?是不是就是夏天晚上,在地坪的竹凉床上纳凉时,隔壁长白胡子的满嗲嗲说的那些青面獠牙,专门吃细伢子的鬼怪吧。

我也不敢像平时一样张口问外婆和妈妈,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第二天,日本鬼子的飞机又来了,我在床底下伸出头,隔着竹壁的缝隙,看到了飞机上印着有外婆洗脚盆那么大的红色粑粑。

飞机上机枪扫射的子弹,把地面上的泥巴溅得到处都是,妈妈看到我不知死活,蠢宝一样痴痴地看着,一把把我的脑壳按回铺着两床棉被的床底下,又用身体罩住我,外婆的身体趴在我身边,身子像筛糖一样颤抖着。

后来,有人发现白马山有日本鬼子的奸细,在镇上各处留下了便于轰炸的白石灰圈的信号。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日本鬼子的飞机来了又去,专门找人居密集的地方,不停地丢炸弹,扫机关枪。

大家白天不敢生火煮饭,只有在黄昏的时候,生火煮点饭,填一下肚子,剩下的好留到第二天吃。

日本鬼子终于来了。

妈妈带着我和外婆躲到白马庙的地板底下,透过地板的缝隙,我看到日本鬼子穿着黄布衣裳,叽里呱啦、杀气腾腾,不知说些什么,像半夜三更来了鬼一样。庙里的老和尚双手合十,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

还好,鬼子没有继续搜查,掉头走了。

又惊又饿,我开始做起噩梦来。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晃晃悠悠地睡在箩筐里。

原来一大清早,爹已经从连夜从南洲赶回家,将妈妈整理好的东西放在箩筐的另一头,挑着我,急匆匆地往码头过河,去乡下亲戚家躲西山。

天刚粉粉亮的街头,人挨人,人挤人。人们扶老携幼,挑着炉罐锅火,提着细软,喊爹叫娘地在十五里麻石街上,惶急惶急地逃难。妈妈一只手紧紧地挽着外婆,一只手提着连夜整理的衣服包裹,紧跟着爹一路小跑。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让我看清平时那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脸孔都紧紧绷着。

突然间,“乒乒乓乓”的枪声响起,“咵踏”“咵踏”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人们惊叫着,立马像退潮一样,溃散到麻石街道的两边。

我惊恐地抓住箩筐的两边,一抬头,刚好看到一匹高头大马蹿到我的眼前,一把巨大的东洋刀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不由人惊恐大叫:爹-------

母亲听得我的大叫,吓得一把捂住了我张开的大嘴巴,把爹挑的箩筐一把扯出好远。

母亲后来说,当时她的栾心打鼓,都要从口里蹦出来了。

事隔多年,爹说这是他一生唯一要感谢日本鬼子的地方。因为自己长年累月在外谋活路,聚少离多,回到家里又黑着脸,像包公一样。不是见缝插针让我描红写字,就是让我背诵《曾广贤文》,搞得不好,手板心会被爹的竹篾片打得通红。

记忆中,爹几乎没有时间给我讲孙悟空如何保护唐三藏去西天取经、封神榜渭水垂钓的那些有趣的故事,更莫想象隔壁贱生伢子的爹一样,春天带了一起捉传聋子的蛹,夏天摸泥鳅,秋天打酸枣,冬天堆雪菩萨。

所以我心里对爹心存期待与少许怨怼。就是大年三十拿到压岁钱后喊爹,也是声音在喉咙里打个滚,用外婆的话说,像蚊子叫了一声。

这下好了,总算是大声喊了一声爹。

日本鬼子策马一路向西,那样子根本来不及顾及我们这些惶惶涣散的老百姓。后来听说是跑到常德去了,那里打了一场死仗,这让我们躲过一劫。外婆连连口诵阿弥陀佛,这让我们捡回一条命。

爷挑着我,一身汗得渍湿,在月明楼火烧屁股一样过了河,沿着资水岸一路向上,行走几十里,到了外婆的娘家,进了一个村子,爷扯开喉咙,大喊了一声舅舅。

外婆拍了拍睡着在箩筐中的我:运来伢子,运来伢子,到屋哒,快喊舅公。

只见扎脚勒手的老倌子一把把我从箩筐中捞了出来,嘴里喊着运来妹子,谢天谢地,你们总算来了,我吊了一天一夜的心总算落了肚。正盘算要栖云(舅外公的大儿子)去龙麟镇去打探消息,接你们到湾里避险呢。

佛菩萨保佑,你们齐齐扎扎地回来了。

到了这个嗲嗲怀里,我才看清楚:这个胡子拉碴的人是平时那个穿着长袍,清清爽爽的舅公。

栖云舅妈端来了红薯焐饭,卜辣椒炒卜豆角。

我好像从饿牢里放出来,胃口大开,一连吃了两碗米饭,又喝了一大碗米汤稀饭,咯阵子,西山也好,日本鬼子也好,都丢到脑后壳后边去了。

妈一边吃白饭,一边问栖舅妈,弟弟有没有消息。

大舅妈小声说道,前段栖雨让人捎了口信回来,在部队上升了连长,前晌路过益阳,开拔到常德跟鬼子干仗去了。现在还没有具体消息,爷这几天为你们的下落、为栖雨焦心得很。

可惜这样安逸的日子冇过几天,地坪里三老倌手里破锣就响了起来,比平时敲得又响又急。

在咣当咣当的锣声里,平素主持村里大小事族长舅公一边急匆匆打下袖子,一边带领全村老小到宗堂集合。

宗堂立在村东头,此时,这栋青砖瓦屋黑漆漆的大敞门开,两侧黑底金字的对联耀眼:

祭如在明德惟馨,子孝孙贤世泽长。

宗堂里梯式依次陈列着佛菩萨、列祖列宗的牌位,现在好像全活了过来,睁开眼睛俯视着进入宗堂的人们。平素没有资格进入宗堂议事的妇人、孩子,此时全被三老倌按舅公的号令召集进了宗祠。

心知有大事发生的全村人一时静默,平时像小麻雀雀跃的细伢嫩崽们也抿口无言。

此时,宗堂内仿佛掉一根针也能听到声响。

舅公走到大家前面,理了理领口、将全身上下衣裤抻平一遍,点起三炷香,放在油光水亮的神案香炉前,随后认真地向供桌上的牌位叩了三个头。然后朗声告罪:谢家的列祖列宗在上,谢长春代谢家子孙后辈告个罪。东洋鬼子马上就要来了,村子里可能要遭殃了,所以破了妇人与未成年男丁不能进宗祠祖宗规矩,破例让全村男女老幼都进了祠堂。情况紧急,想必列祖列宗也会原谅我们。

还求列祖列宗保佑全村老小,听我号令,不得有误。

说完,舅公又对着牌位深深作揖。

舅公转过身来,默了默神后,对大家开口道:据县上消息,日本鬼子占领湖北省监利一带后,调集约1.5万军队直逼洞庭湖区各县。

前几日,鬼子进犯了南县,南县县城已经沦陷。三天前,鬼子出动数千兵力,数十艘汽艇,飞机数十架,从水、陆、空合围南县厂窖垸,实行了惨无人道的杀光、烧光、抢光的“三光”政策。

三天时间里,不知道屠杀了多少无辜同胞,烧毁了多少房屋与,船只。鬼子强奸妇女,抢劫粮食、牲畜、衣物等不计其数。咯时节厂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说到这,舅公摸出腰间的水烟枪,猛吸一口,才发现根本没点火。

舅公没有再吸烟,对大家说道,还有一件事,要和大家讲清白:大家不要以为南县隔龙麟镇咯边还有些路程,不会这么快来谢家村。

前天一小队日本兵沿资水一路扫荡而来,想进到前边江家坪捉鸡鸭赶猪、搞粮食。

进村后,不知看到了谁家的漂亮的小媳妇,就哇啦哇啦地喊花姑娘,不晓得死活地进了村。哪暴利偷鸡不成蚀把米,在河边锯木场遭了埋伏。

于是人们便想到了平时河边堆放着像小山一样木板子的锯木场。

日子安稳的时候,龙麟镇精明的木材老板便会到上乡(龙麟镇的人把资水上游的山区称著上乡,如安化、新化、宝庆等地),从山里分拣出木质密实、不易腐烂的柞木、樟木,低价收购后,锯成段,扎成簰,雇了簰牯佬(身强力壮的放簰工)顺着腾跃激越的资水顺流而下,再到谢家村一带,用扎钩扎上岸,联系好销路后,锯成木板,晾晒干,装上大船销往长沙、或经洞庭湖运往汉口。

大树锯出的木板,厚三四寸,宽二三尺,长七八米,是造屋打家司的上好木料。

木料等待上船的日子,木板就呈十字状地码在资江边。

江南梅雨季节长,天气湿冷,风一阵、雨一阵的。为了不沤烂木板。锯木场老板都会在存放木料之处,事先挖空泥巴,做成一个个十来米见方的干塘子,用木料搭好架子,再把锯好的木板交叉放在上面,上面盖个茅棚,这样既遮风,又挡雨,不怕木料腐烂、翻转变质了。

鬼子进到湖南后,这批木料自然也就没有了销路,一直小山一样堆放在资江边。

国民党十九路军驻守益阳的士兵打听了这队小鬼子进村扫荡的行踪,就事先在堆放木板的塘子里埋伏着,把这一小队日本兵打了个措手不及。

十二个鬼子打死十一个,可惜让一个小鬼子逃跑回了龙麟镇。肯定小鬼子会到谢家村一带搞报复了。

听舅公这样讲完,宗祠里更加安静了。

栖云舅舅突然大声说,国军呢?有人接口说国军不晓得现在在哪里?于是就有人开始小声讨论起国军现在在哪里起来。

舅公清了清嗓子,大声制止道:莫扯远了。日本鬼子咯次肯定是冲着国军去的,万一到了我们谢家村,我们自己要想好保命的方法,免得出叉胡子。

我看咯样,村子里的青壮劳力不多了,剩下的就腰子上别上菜刀、匕首,带上猎枪,上面穿件大卦子盖着。带上自家的堂客伢子、男人当兵去了的跑得动路的堂客伢子,往雪峰山山里跑,有好远跑好远,为谢家家族多留点种。姑姑大姐堂客们一律不准穿花衣服,女扮男装,用锅底灰打黑脸,尽量不让日本鬼子晓得自己是女人,省得被鬼子糟蹋了。

剩下的老的、屋里冇得男人、又跑不动的妇道人家和细伢子,反正跑不动了,就不拖了一起奔,呆得祠堂里,躲到祠堂的地板下。

舅公又说,如果日本鬼子闯进了祠堂,地板底下的人,再怕也不要出声。

万一被鬼子发现了,细伢子一定不要怕。因为听说日本鬼子会用刺刀吓小孩子,问小孩子怕不怕,如果回答怕,就用刺刀将小孩子捅死。如果小孩说不怕,可能就能逃过一劫。

我和族里的谢大爹坐镇祠堂,没有我们打招呼,大家一律不准现身。

大家现在就回去准备点吃食,就不要起火压焰了,省得成为鬼子烧杀的目标。

舅公吩咐完,大家开始分头行动。

栖云舅舅和舅妈负责带着村里的青壮劳力、堂客、跑得动的细伢妹子往山里躲,外婆霸蛮把娘和爹推到栖云舅舅一起,说你们放心跑,运来现在身子没好,跑不动,我会死命护着。

就这样,我和外婆,还有村子里十几个细伢子、几个身子不好,跑不动的婆翁妈、嗲嗲一起,呆到了祠堂里。

紧关着的祠堂大门里,外婆搂着我的头睡在她的怀里。

我脑壳里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出那些可怕的画,一会是庙里地板缝里看到的鬼子的样子,一会是那匹高大的东洋马和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马刀。

舅公看到我和孩子们一脸害怕的样子,就一脸严肃地对外婆说,满秀,让运来坐正,又不是吃奶的孩子。你怀里挡不得风挡不得雨,越躲只会越怕。鬼子还没来,就搞成这个样子。

又对我说,运来,莫躲在你外婆怀里,坐好,没有什么好怕的。男子汉大丈夫,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要站如松,坐如钟。你这么大了,都可以保护你外婆了,听说你平时胆子挺大的,在屋里帮忙做得好多事情了。

外婆不敢违逆舅公,又觉得自己做得不当,不好意思地将我扶正,而我听了舅公的话,也脱离外婆的怀里,一下子坐直了。舅公说的没错,男子汉大丈夫,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怕个鸟呵,这时我想起了爹和栖云舅舅先前说的话来。

舅公将空水烟脑壳在鞋底上习惯性地敲了敲,严肃又温和地让我们这些细伢子都坐端正,说:伢子们,叔公跟你们讲故事。

于是,我们坐得笔直,先是听岳母刺字精忠报国,再是听霍去病十七岁初次征战即率领800骁骑深入敌境数百里,把匈奴兵杀得四散逃窜,马蹄声得得,后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哪吒闹海,在舅公讲述的精彩故事里,我与一众细伢子忘记了害怕、忘记了日本鬼子,忘记了威风凛凛的东洋马和阳光下闪光发亮刺人眼睛的大马刀。

突然,村子里的狗狂吠起来。

随后又听到啪啪几声枪响。祠堂的大门被猛力踹开,两个鬼子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进到了祠堂,祠堂里的人们还没有来得及进到地板下面。

日本兵冲上来,就对隔他们最近的外婆捅了一枪托,怪腔怪调地问:中国兵在哪里?

素来胆小的外婆倒地后迅速爬起来,一把将我拖到身后,对鬼子摇了摇头。

舅公看到这情形,将听讲故事的细伢子拨到身后,向外婆这边扑来。

这时,外面又响起几声枪响,鬼子兵掉头向屋外跑去,舅公正准备查看外婆伤势,却见外婆掏出背上的一个小枕头,对舅公说不碍事,又说道,日本鬼子何解晓得我们村子里有个钟国斌呢,真的是来的鬼呵。

舅公又好气又好笑:哪里是问钟国斌啊,是问和他们打仗的国军呢。

外婆说,是的罗,我说日本鬼子怎么连四婶家里招的上门女婿叫钟国斌都晓得呢?

枪声慢慢稀疏下来,最后是无声无息了。

就这样,好不容易挨到了煞黑,鬼子兵到底再也没有返回祠堂。但舅公还是警告大家悄悄摸回自家屋里,不要点灯,摸黑随便吃点什么塞肚便好了,不要生火招得鬼来。

几天后,栖云舅舅带着跑西山的人回了村子。说路过邻村时一片哭声。因为邻村没有像舅公这样主得事、调派清白的主心骨,不少人心存侥幸没有躲避。

于是,就有人被鬼子用绳子绑了,掳去做了挑夫。不肯去的人,被鬼子用刺刀活活捅死,日本鬼子还强奸了好多小媳妇,连六七十岁的翁妈子都没有放过。

汉八爷家的二崽因为反抗日本兵强奸她堂客和冇成年的妹仔,被鬼子迎面砍了一刀,又开了几枪,死了。

二崽堂客平素就是个刚烈的,见老公死了,也泼命地和鬼子厮打,被鬼子开肠剖肚,赤身裸体地倒在甘溪港水边。十多岁的细妹子被鬼子祸害后疯了,天天喊爹叫娘,四处乱跑......

就这样东躲西藏地过了一段日子,我们准备回龙麟镇的家了。

舅公却因听闻一事,又阻止我们回龙麟镇,我们只得在谢家村又滞留了一些日子。

起因是镇上一个唱堂子吴侬软语的月姑娘,平素唱得好多男人在堂子里终日流连,不肯落屋,一些家里的堂客们恨不得手撕了她。

日常里,或旁敲侧击、或直言相劝自家男人: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千人睏万人睡的差家伙。不要被这个风骚的狐狸精迷住了,搞得家破人亡就晚了。

就是这样一个千人睏万人睡的差家伙,用自己婉转的歌喉,水蛇一样的身段,和日本鬼子火热了一阵,不知受到多少人暗地里的诅咒。

直到后来有一天,月姑娘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点名要她唱堂会的几个日本兵迷翻了,关了门窗,点了一把火,把自己和日本兵一起活活烧死了,日本兵和伪政府又在龙麟镇疯狂了几天。

时常给她送堂菜的小跑堂的说,最后送菜的那天,月姑娘让自己点了店堂里最拿手的蝴蝶飘过河、原蒸肚片、清蒸鲑鱼,还点了一壶谷酒,说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当时小跑堂还不知道这月姑娘说的是断头话。

又后来才知道,这月姑娘原是沪上好人家女儿,夫婿原是国军19路军军官,在1937年的淞沪保卫战中以身殉国,月姑娘一家也在战火中游离失散,下落不明。月姑娘在颠沛流离时遭受歹人侵害,原想一死了之,但转念一想,国恨家仇无一处了结,最终选择了做唱堂会姑娘,就这样,了结了心中仇怨。

这段时日,因为舅公的庇护,外婆、爹妈都幸存了下来,我反而还长高了好多,长结实了,脑壳能挨到爹的肩膀了。

这段日子,在我以前《三字经》、《增广贤文》《蒙学》的基础上,舅公、舅舅还隔三岔五,见缝插针地让我学了《论语》《开明国语课本》, 我现在真正搞清楚了平时听说的孔夫子的先生是瘪夫子,纯属胡编乱造的故事,是对夫子的不敬。

不跑西山时,拿着树棍当笔,我还练出了几个像模像样的字来,外婆妈妈都说我以后可以当个小先生了。

民国三十五年八月,突然有警察敲着锣从田埂上冒出来,一边猛力敲锣,一边大叫:老乡们,都出来!都出来!抗战胜利了,抗战胜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日本鬼子投降了。k

这时家中,舅公对着外婆,一脸喜气抑扬顿挫地朗读着栖雨二舅捎回的家信,像捧了圣旨一样,九死一生的二舅舅不但活下来了,而且因为不怕死霸得蛮,从死人堆里救出了团长,升职作了营长。

栖云大舅一听,突然像发了癫一样,从门旮旯里扯出一面大锣,不要命地边敲边跑边喊:鬼子投降了、鬼子投降了,在田野里跑得起飞。

那晚,全村人聚集在一起,喝了好多糯米酒,谷酒,不管是谁家的米酒坛子都喝了个底朝天。

一边喝,一边有人唱起了《夫妻观灯》《刘海砍樵》,唱得最带劲的是大舅,他演唱的是田汉编写的《浩气吟》,直到唱哑了喉咙。

第二天不等天亮,外婆、爹娘就收拾好了东西,一家人赶早从月明楼过了河,回到了龙麟镇学门口的家。

幸亏爹手巧,老屋捡拾了大半天就能勉强住人了。

外婆一边唠叨,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一边动手将从乡下带回的南瓜加上米粉做成粑粑,说这样扛饿,吃得久一些。应当有日思无日,还不知道绍儒什么时候能找到事做,外婆这样说。

回来几天后,看到一些日本鬼子在打扫被他们轰炸得面目全非的十五里麻石街,清理那些被他们的飞机炸得乌漆麻黑的木质结构的将军庙、城隍庙和文昌戏楼。

我看到这些日本兵,就想起那匹吓我一大跳的东洋马和闪闪发亮的战刀,想起栖云舅舅说的那个惨死在甘溪港水边的二婶子和她疯掉的女儿。

趁着爷娘不注意的时候,我邀集了附近的小孩子,捡了好多鹅卵石,瞄准目标,投掷日本鬼子。平时凶神恶煞的鬼子们低头做事没有反抗。

我有些纳孟,他们平日不是好凶恶的么?

舅公和栖云舅舅到底还是不放心我们的生活,冇好久就挑着一担吃食来了龙麟镇上我们的家。他们惦记着天气变凉了,怕我们饮食上来不及。

一见到舅公和栖云大舅,我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我每天都用石头投掷日本鬼子呢。

舅公一边乐呵呵地听我说,一边摸我的头:运来妹子呵,不要去投石头了,他们投降了,就是俘虏,我们国家不兴虐待俘虏的。

过会舅公又一脸严肃了:运来妹子,你晓得我们国家为什么吃这么大的亏吗?就是国家太弱了,我们自己太弱了。一个弹丸之地的国家也能欺负我们。从民国初年起,日本人就在我们龙麟镇开设了日昌公司。日昌公司开了“梅丸”“桃丸”“松丸”“柏丸”四条汽船进入我们资江,用领先好多的技术对我们进行了经济侵略,低价格挤得我们自己的轮船没有了业务后,又一家独大,提价运输,对我们湖南的锑、钨、铅、锰、粮油、土特产资源进行大肆掠夺。他们早就盘算了怎么侵占我们的国家。

你们咯一辈一定要斩劲读书,学好一身保卫国家的本领,让日本鬼子冇得欺负我们的余地。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舅公的话,但我知道,我的舅公是谢家村公认诸葛亮一样的,有智慧的人,他讲的话肯定有道理,一定要听,一定要多读书、读好书,练出保家卫国一身过硬的本领。

过了些日子,日本俘虏登上了资江河里的大木船,被一船一船地运到长沙去了,听说他们按照国际公约被遣返回日本了。

我心里还是有些恨恨的,不是说杀人偿命么?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坏事,怎么还让他们回老家呢?

他们回去了,还会不会再到我们这里来,杀人、放火,丢炸弹呢?

舅公听到了我的不解,叹了口气,说:运来妹子,你现在是读书人了,你去看看总统的《抗战胜利告全国军民即涉及世界人士书》,里面写道 “我们只与穷兵黩武的日本政府为敌,不以日本人民为敌,中日两国不需要冤冤相报,如果以暴行报复敌人暴行,将永无终止,绝不是我们仁义之师的目的。”

运来妹子,好好读书,对与不对,你长大了就会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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