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的清晨,我循着记忆的脉络,独自一人西行,来到了处城市西端、尚在沉睡的涌泉街。
四周是如山般耸立的瓦灰色现代化水泥建筑群,小城的人们仍然酣睡在过年的松懈中。
天边传来一声声隐隐的爆竹炸裂,隔着天空与建筑群,显出几分寂寥,也加重了正月早春寂寞慵懒的感觉。
我要找的是小城三条古巷中,印象中保存得较为完整的魏公庙巷。
它还在吗?
我彷徨着,找不到留存在我记忆深处的那个巷口了。
相隔许多时日,再来找寻古巷所在,在现代化建筑丛林的不断茁壮中,我甚至开始怀疑它的存在。
在一溜墙壁上爬满萧索爬山虎枯藤青砖瓦屋的缝隙里,我怦然心动:宽约一米捌的古巷悄无声息、突兀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站在巷口驻足不前。
这是一种怎么样敬畏的感觉啊?
在高楼林立之中,残存着的明清文化的湿地----百年古巷遗世独立在潇潇春雨中。
有着“最美江南古巷”之称的古巷,像一位遗漏落魄于民间的满清贵胄,着一袭早已残破的华美长袍,赫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错落有致的麻石条横陈向古巷的纵深,于微雨中闪着暗红色油油的光亮,灰土脱落后裸露出斑驳的青砖墙上,枯黄的蕨类在早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黄黄绿绿的青苔在寂静的墙面纵情写意。
两面高墙逼仄蜿蜒延伸,墙连着墙,檐连着檐,古巷起着支撑加固作用、长江以南绝无仅有的建筑“拱券撑墙”,在高墙之间撑出一线灰蒙蒙的天空。
青砖墙面上间距整齐的木窗,四周青苔环绕,像古巷朦胧的眼,注视着古巷曾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
间或有厚重、同样爬满青苔的潮湿杉木门映入我的眼帘。
举步前行,四顾茫然。
伫立于纵深80多米长的巷道中,不知是因为我独自一人,心有戚戚,还是因早春的寒冷,感觉有些氧气稀薄。我费力地呼吸着这饱含明清建筑文化的气息,灵魂依附于长满青苔的青砖墙壁,向上艰难地攀缘上升、将思索牵引到古巷仿佛没有尽头的深处。
在苍凉而凝重的氛围中,我似乎听到厚重的木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
香风隐约,有穿着宽腿绣花裤,束腰锦袄、额前刘海齐整,粑粑头收得油光锃亮、手镯叮当作响的少妇素手轻扬,引我步入尘封的往事。
身着长袍马甲、戴着瓜皮小帽的先生,彬彬有礼,邀我入室,品一壶安化千两茶,扯一段古巷见证的自秦置县、因水运文化而兴、有着“银城”美誉古城的数百年兴衰、世事沧桑。
风,不经意地吹拂着墙面早已枯黄的蕨、摇动墙头上不知名的野草,像撩起古巷曾经风华绝代的青丝。
风声像古巷倦了、累了时,在寒风中发出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呜咽叹息。
雨水沿着乌黑闪亮、倾斜的屋顶缓缓汇集,流向烧制着或“朱雀”、或“青龙”、或“玄武”的瓦当。
然后一滴一滴,滴落在麻石路面,如古旧的钟漏,不疾不徐,一下一下捶打着我的神经,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停滞定格。
世界停滞了,时光停滞了,只剩下苍凉、静谧、悠远。
我不无惶恐、也不无期盼地用手机摄下古巷两侧、正多紧密相连的深宅大院,雕梁画栋。
“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
庭院深深,显示出旧时商贾巨富、隐世乡绅居所的豪华,仿佛在雕栏画栋之中,隐约传来江南悠悠的丝竹。
我以为沿着小巷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会走进清朝、明朝,元朝的历史长廊,甚至跨进大唐帝国辉煌壮丽的宫殿,和先人们一道,再享贞观之治的盛宴......
一声小鸟清脆的鸣叫,把我的思绪从漫游中拉回现实。
面对着宛如黑白照片般分明的明清古巷建筑,面对先人镌刻在麻石上,那苍劲有力的“馆”、“堂”字样,我的心仿佛受到了重重地撞击。
古巷与时光同行,渐渐老去,蕴含着曾经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童年的梦想,中年的沧桑,老年的期盼。
我梳理着自己的漫漫思绪。来到古巷的出口回望。
雨雾中,历尽沧桑的古巷,展示着一种落寞、凋零的凄美。
先人们是否借着古巷向我们昭示,传递着古老神秘的信息密码,并警醒我们用慧心去破译,去解读,去在前人已开拓的道路上,致良知,奋勇前行,恢复昔日的荣光呢?
此时,内心顿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感激和振兴家园的力量。
感激先人以古巷的形式馈赠后人如此丰富的文化内涵,并寄予人们繁衍子孙、富庶家园的殷切期望。
感激之余,又生出些许担心。
担心美丽而衰老的古巷,哪天或有拆除的可能。
也担心在现代文明中,会不会因为古巷的长相破败、容颜不再,用时尚的修缮使她成为新修的古巷。
我期望,当我以及所有喜爱古巷的人们鬓已成秋时,可以沐浴着黄昏的夕阳,嗅着苍老青苔的气息,品着青砖灰瓦的味道,犹如儿时枕着外祖母的手臂,聆听银城益阳古老的歌谣,再次感受古巷的深邃祥和,然后,安详地随着古巷一同老去。
为此,我辈仍需传承并发扬湖湘人呷得苦,霸得蛮的精神,出洞庭、入长江,奔大海,一路前行,劈波斩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