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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静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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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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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另外一种形式

盛夏,太阳一大早就露出了他那个烧得通红的大脸盘。

上午十点,湘北小城城乡接合处的公路上,已经像蒸锅一样炽热。烈日仿佛可以把路上的车辆、行人烤焦、烤熟。

一对四十左右的夫妻,开着一辆装满西瓜的手扶拖拉机,柴油机吐出一股股黑烟,突突突地行驶在公路上。

妻子搂着5岁左右的儿子坐在丈夫的边上,出声让丈夫开慢点,丈夫有些烦躁,提高声音埋怨妻子,为什么不把儿子放家里让老娘照顾,左搞右搞,才把儿子哄好一同上车,耽误了早就应该出门的时间。

突然,一辆大货车像疯了一般,在拐弯处猛冲出来,咚的一声巨响,将手扶拖拉机直接撞飞到公路旁的稻田中。

紧接着,大货车又哐的一声,一头撞到公路边的水泥电线杆上,司机在反作用力下,身体撞碎驾驶室的挡风玻璃,直线摔到马路当中,当场毙命。

当救护车疾驰到出事的地段,满车的西瓜滚落,肉体与硬物强烈碰撞后,西瓜的红瓤与血肉交织,鲜血蔓延,与尘土交融,如牛羊宰杀后的现场,在烈日蒸腾中,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场面让人不忍直视。

当救护车把这对血肉模糊的夫妻送到急诊科ICU时,丈夫在路途中已瞳孔散大,呼吸脉搏停止,没有了生命体征。

妻子此时哪怕是神志早已不清,还是将5岁的孩子紧紧护在胸口,神奇的是,小男孩除了吓傻了之外,除了一点点擦伤,竟然没有大碍。

由于医院在修建外科大楼,太平间被拆。警察与死者家属还在联系中,男子的遗体只能暂时收藏到急诊科最靠里面的一间杂屋,把空调开到最低。

被吓傻的小男孩被医务科带到行政后勤处,找个保洁阿姨临时照看去了。

妻子入院诊断为脑干损伤,多处骨折,送到ICU抢救,气管插管后,呼吸靠呼吸机维持,心率越来越慢,生命倒计时中。

半小时后,病人家属来了,这是一个二十不到的姑娘,满脸惊恐,稚气未脱。

陪着他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迷彩服、浅口胶鞋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水泥痕迹,是孩子的舅舅,应该是从哪个工地匆匆赶来。

听到父亲已经死亡的消息,姑娘似乎没有听清楚,或者根本不敢相信,陷于懵懂之中。

当她被护士带到ICU,看到浑身插满管子,进气出气靠呼吸机维持的母亲,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随后手脚抽搐,瘫倒地上。

急诊科的护士赶忙把女孩搀扶到诊室的空床上,给她喂水,安抚。

孩子的舅舅还算镇定,找到急诊科主任室了解病情。

作为已有十多年ICU主任工作经历的我,如实地向他介绍了夫妻二人遭遇车祸的情况:丈夫在救护的路上已离世,妻子脑干损伤,已无法手术抢救,心跳随时可能停止。让家属做最坏的心理准备。

男子听我介绍完后,双手抱头,一下子站起来,随后又蹲到了地上,口中喃喃自语,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咯何得了?咯何得了?

急诊科主任,一个40出头的男医师,伸手用力将他搀扶到办公椅上,说道:人力难违天意,医院的工作是尽力了,家属要面对现实。

主任一边说着,一边倒了一杯水递到男子颤抖的手中。

这时,处理车祸的交警也进到了办公室,满脸黑红,混浊的汗水从脸上流到颈根,让警服紧紧贴在有些中年发福的身体上。

警察有些木然地问道:谁是死者家属?

男子喝了一大口水,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警察。

主任指了指男子:这是车祸患者的弟弟,女患者的弟弟,我加强说明道。

警察面带无奈地向男子说道:你是死者的?

男子有些迟钝:死者是我姐夫,在抢救的是我亲姐姐。

警察嗯了一声,继续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还是处理后事要紧。

顿了一下,警察喝了一口值班护士递过的水道:有一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肇事车辆是无证经营,可能是为了躲避检查,没走高速,走的国道,刚进入乡村公路就爆胎了,司机当场已经撞死,我仔细查了一下,货车毁损严重,基本没有修复的可能,恐怕死者得不到任何赔偿了。

男子听后,连连向警察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我姐姐只有我这个弟弟了,姐夫家只有两个七老八十的爷娘,都在乡下。姐姐还有两个孩子,刚才来了的女儿不满20岁,在医专念书,才读大专一年级,另一个男孩是二胎,超生的,今年刚5 岁。

听到这,急诊科主任望向不知何时来到办公室的红十字会器官移植专干。

主任向她点了点头,两人很有默契地走向另外一间办公室。

主任向专干介绍了大致情况:目前,符合器官移植条件的,只有还在ICU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的妻子。据检查的各项指标,病人的肝肾功能正常,应该可做器官移植。

另外,我觉得鉴于患者家属目前的经济状况,如果能解决一些实际困难,也给捐献者提供一些切合实际的条件,这样的话,有利于达成捐献。

时间紧迫,患者随时都有呼吸停止的可能,接下来,可能就要和病人家属谈器官捐献的事情。

谈话的俩人都知道,器官捐赠有明文规定:人体器官捐献应当遵循自愿、无偿的原则。公民享有捐献或者不捐献其人体器官的权利;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强迫、欺骗或者利诱他人捐献人体器官。这是法律,也是器官捐献的底线。

公民生前未表示不同意捐献其人体器官的,该公民死亡后,其配偶、成年子女、父母可以以书面形式共同表示同意捐献该公民人体器官的意愿。

嗯,这一条在取得捐献者家属同意后,应该符合条件,专干说。

按照器官移植的相关要求,必须在病人脑死亡之后,迅速摘取病人器官,时间是关键节点。主任沉吟了一下,接着说道。

红会专干委婉主任表达了可以给科室一些加班费用的意思。

主任直截了当地拒绝了:科室和医生不用给任何费用,希望红会能通过合法有效途径,给这对可怜夫妻的小儿子解决基本生活费,给女孩子解决三年的大专学习、生活基本费用。

行的话,我帮你一起与家属沟通。主任很干脆地表示。

专干很恳切地表态,领导临出门时就嘱咐了她,如果捐献者遗属有生活方面的困难,要求又不高,在红会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可以自行决定。

专干说道,刚才,自己详细考虑了一下,近来有几家爱心企业做这方面的捐款赞助,如果女孩子学习成绩突出,还可以联系毕业后,到捐款赞助单位职工医院就职工作。

接着,红会专干又表示自己刚才已经电话向领导汇报了这次车祸的基本情况和预计可能要处理的问题,领导原则上同意自己的提议,具体问题只要不超出这个框架,自行定夺好了。

听完专干一席话,急诊科主任主动找来患者的弟弟,把器官捐献的大致情况向他作了介绍。

患者的弟弟此时已基本调整好了自己的心绪,思索片刻,回答道,也只好这样了。我虽然心疼两个孩子,你们看我一个打工的,自己也有一个孩子,生活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没有能力抚养他们。

按你们这样安排的话,两个孩子的生活、学习费用也算有了着落,也省了办后事的一大笔费用。接着表示愿意配合我们,做好外甥女的工作。

还好,在输液室休息一阵,又喝了一瓶葡萄糖盐水后的小姑娘,这时已回过神来,已在医专学习护理专业一年的她,晓得自己的父亲已经走了,母亲的死亡也是迟早的事。

急诊科主任和红会专干屏退左右,和小姑娘谈她母亲的器官捐献一事。

小姑娘红着眼睛说:我舍不得妈妈,但现在人死了也救不活了。刚才舅舅也和我讲了肇事司机没有赔偿的事情,舅舅说大人已经死了,我和弟弟还要活下去,学校里也说过突发事件后器官捐的事,也做过生命教育与临终关怀,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红会专干拿起矿泉水瓶子,喝了一大口水,看看这个稚气没脱的女孩说:人死不能复生,你是学医的,器官捐献的意义我就不多重复了。

随后,又讲了器官捐献后,姐弟学习生活的后续事情处理办法。在女孩及女孩舅舅认可后。红会专干联系市脑死亡判定专家组对车祸伤患者进行专业医学判断。

专家组一番详细检查后,判定伤者为不可逆的脑干损伤,符合脑死亡相关临床指征,处于脑死亡状态,已无救治可能。

当日下午,在市红十字会器官捐献协调员的见证下,按照人体器官捐献相关管理规定,小姑娘签署了器官捐献的相关协议。

深夜,小姑娘浑身战栗,在护士搀扶下,与母亲做最后的告别。

随后,脑死亡的母亲被送到手术室。

手术室全体医务人员向器官捐献者深深三鞠躬。

无影灯下,经过2个小时的努力,人体器官获取手术顺利完成,捐献出1个肝脏、2个肾脏、1个肺脏。

4名器官衰竭危重患者重获新生。

小姑娘含泪记住了护士姐姐扶着自己时说的一句话,妹妹,就当妈妈远行了吧。你的妈妈,正在以另外一种形式活着,陪着你和弟弟一起成长。

同时,搀扶小姑娘的护士在心里作了一个决定:明天就签署那份器官捐献志愿表格。然后,使劲折腾,吃自己想吃的东西,看自己想看的风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见自己想见的人。

明天就开始休年假,去那个梦里去了无数次,而醒来后却因为这样和那样的牵绊而未能成行的西藏。

因为人们永远也不会晓得,明天与意外哪个先来。

而生命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延续,譬如献血、譬如器官移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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