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岛,状似莲花,数十年前是一个小小的渔村,在烟波浩渺的南洞庭湖水面孤独地盛开。
岛上,人们以打鱼为生,在洞庭湖的风浪里讨生活。
我的外婆、舅舅、妈妈、小姨们和村子里的数十户人家一样,在这里出生,长大,然后离开或者留下。
后来,因交通不便,更因为洞庭湖禁渔,岛上的人们,和我舅舅、小姨一样,陆陆续续举家搬迁到离岛数十里水路的泗湖山镇上去了。只剩下那些老去的祖辈,沉睡在岛上,听着洞庭湖日夜不息、日渐微弱的涛声、掠过湖面的风声、水鸟的鸣叫。
每年的大年初三,我们三兄妹就会代表因椎间盘脱出而不宜远行的老妈,驱车去洞庭湖边上,看望小姨、舅舅,给故去多年的外公、外婆拜年。
三辆小车沿着洞庭湖边行走,湖水深蓝,有长腿白羽的鹭鸟翻飞于广阔无垠的湖面,一会贴着湖面飞行,留下翩翩倒影;一会振翅高飞,在天空变幻着队形。枯黄的芦苇随风摇摆,在一片湛蓝中,显出几分落寞的美丽。
一路的风景唤起儿时零零整整的回忆,脑海里如同放电影一样,回放出在外婆家度过的童年:洞庭湖变幻莫测的四季、哥哥在飘荡着清新橘花香味的橘树林中,捏泥巴它、瓦片打鸟,一打一个中。
外婆见到后,又像唱歌、又像背诗一样批评哥哥:劝君莫打三春鸟,儿在巢中望母归。又说从前有一只鸟妈妈被一个顽皮的孩子打死了,孩子用纸包着死鸟,放在屋檐上,用瓦片盖着。小鸟在巢中啾啾地叫着,鸟爸爸绕着鸟妈妈飞来飞去,悲声鸣叫,不肯离去。
懂鸟语的外公说,鸟爸爸叫的是:纸作衣裳瓦作棺,夫无妻、子无母,好凄凉、好悲伤......
自此,哥哥没有再用泥巴它、瓦片或弹弓枪之类的打鸟。
年轻时标标致致、一表人才的舅舅,带我们兄妹几个,用前面一个大口子、后面一个尾巴,中间用稀疏的篾条编织、形似葫芦,当地人叫壕几的竹篾篓,放在有流水的沟里捉野鱼、泥鳅黄鳝给外婆当下酒菜……
车行如风,原来磕磕绊绊要走大半天,现在却因白沙大桥的通车,只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到了位于沅江市东部的泗湖山镇。
走势平缓的山坡上,当阳晒日,背靠青山坡,面向荷塘的老宅灿然出现在视线之内,兄妹几个快脚快手地下了车。
大家亲热巴了地喊舅叫姨,七手八脚地放下给舅舅、舅妈、姨妈一家大小、大包小包的礼物。
小姨、舅舅两家人早就聚在一起,伸长颈根子盼望我们的到来。看到我们,七十出头,依然精神抖擞的老舅手一挥,噼里啪啦的鞭炮就响起来了。
每年我们到舅舅家,这都是必不可少的欢迎仪式。按照惯例,我们全家在舅舅的带领下,乘船前往莲花岛,在祖坟上香、磕头,给外公、外婆拜年。
哥、姐带着一群野鸭子一样,嘎嘎叫唤,伸长颈根四处张望的孩子们,做完祭拜便返回泗湖山镇老宅,去呷喷喷香的芝麻豆子茶,去剥舅妈专门为我们炒的小粒子花生、两面煎得焦黄的糯米糍粑。
孩子们拿着竹竿在呵嗬连天的喧闹声中,一下一下,敲打着一树一树呈砖红色的干瘪橘子,又抓着摇井的手柄一圈又一圈地使劲摇,摇得清清亮亮的水一股又一股,从井中流入大大的清洗澡盆里。
城市里没有看到过的农具物件,让他们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我有些惊异地问满舅,怎么树上还有这么多的橘子,满舅说去年橘子丰产,卖不起价,请人摘还要出工钱,索性就让它们挂在树上了。
我喝了茶,拈了一块糍粑,让满舅的孩子三表弟驾船载我返回莲花岛,嘱他晚饭前再来接我。
陡峭的山坡下,桔红色的泥巴在耀眼的阳光下,像一匹巨大的红土布,一直延伸进浩渺的洞庭湖水里。
一眼望去,天翡蓝、水翡蓝,波平如镜。湖中的洲子在阳光下与湖水融成一体,祥和而宁静。平常吵闹不休的麻雀,此时也停止了叽叽喳喳的争吵。不知名的鸟儿,子弹射出一样迅疾地飞过,隐藏在草丛中倏忽不见。
在老樟树下停住脚,细细打量小时候外婆带我栽下的这棵樟树。昔日和我一样高的树苗,如今已亭亭玉立,如伞如盖,经过一冬天的霜雪,伞盖墨绿。
选择晒得蓬松蜷曲,柔软如毛毯一样的枯草地躺下,我肆无忌惮地舒展几下手脚,享受这久违的柔韧、蓬松与舒适。
暖洋洋的风拂过,让人浮起丝丝睡意。转过头,看着轻烟笼罩下外公、外婆的坟头。
在一阵如雾的轻烟中,外婆笑眯眯地向我走来,仍然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妇母装蓝竹布褂子,青市布大脚裤,扎着蓝花围裙,高挽着衣袖,露出里面洗得湛白的里肉衣,花白的粑粑头梳得一丝不苟……
往事涌上心头。
那是1968年的夏天,一连半个月,都是晴空朗朗,万里无云,田土都晒得开了坼。
人称大喇叭的邻居李婶,从街上买油盐回到屋里,直喊热得要中暑了。嚷嚷中午的太阳毒辣,谁要是舍得在街上的麻石条上打个鸡蛋,肯定会飞快地煎熟。
下午,灰头灰脑的老狗躲在树荫下,吐出长长的舌头,直喘粗气。蝉躲在柳树叶子下,躲避炙人的日头,长一声短一声、有一声、冇一声,死羊咽气般地叫着。
读过几年私塾,肚子里有点墨水,偶尔子曰诗云地显摆,高度近视,明里暗里有人叫作近瞅子的父亲,躲在办公室的阴凉处,一边吹电风扇,一边写着抓革命、促生产的工作总结。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反正是被人查出,父亲档案里国民党上尉军需官的历史。平时那个被父亲嘲笑冇文化的、有只眼珠上长了白内障,说话时不时喷出口水,被人叫着边瞎子或洒水的闷火炉工,便兴奋且威严地对父亲大喊了一声近瞅子,和工宣队的几个造反派一起,一把将父亲揪出来,将隐藏在工人阶级队伍里的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一脚踹到防空洞里,落了锁,由一个平时脑壳慢几拍,小名叫彭惺子的人看着,日夜不停地写交代材料去了。
这件事的唯一好处是,让平日里,总觉得时间不够的父亲过足了硬笔书法的瘾,以至于到后来平反了,单位上把一大垛反省材料发给他销毁时,那些第一行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或者是要斗私批修语录的字迹,让我想到家乡资水的波浪、想到天空飞翔的白鹭,想到了明清古巷墙壁上爬满了的,纵横写意如瘦金体的枯藤,一直羡慕到如今,这是后话不提。
造反派一鼓作气,闹夜找到在废油再生厂当民办厂长的母亲,告诉她父亲隐藏得好深,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动员她与父亲划清界限,揭发父亲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
见大道理没有说服母亲,又找来一个平时善于给男人睃眉眼,平素跟母亲关系不大好的女子,来作母亲的思想工作。说了半天,见没进油盐,那女人便焦躁起来,干脆直奔主题。工宣队领导说了,只要母亲与父亲离了婚,冲着母亲家三代贫农、根红苗正,就是站稳了阶级立场,卵事都冒得了。
女子说到激动处,便起了高腔,唾沫星子如标点符号,喷射性打了母亲一脸。
不晓得母亲是舍不得父亲当初送给她的定亲金戒指呢,还是舍不得父亲送给她结婚的罗马手表,虽然她也晓得父亲的临近解放前给家爷(公公)寄过钱、寄过金戒指,就是死了人都不检举父亲哪怕是蚂蚁子大细的罪行。
更为恼火的是,逼得急了,平时本就伶牙俐齿的母亲,竟恶毒攻击来做思想工作的妇人,连粗痞话子都泛出来哒:吕爱兰,你咯个偷人婆,莫在老子门口打痞腔,你心里头清白的,老子根子红苗子正,祖宗十三代都是无产阶级(其实母亲的外婆家是教书先生,也是有田有土的),屁股都比你的脸素净。呸!你来做我的思想工作,你侬屋里肯定是冇得镜子,你也不屙它尿照照自己……母亲越骂越接近生活的原型。
如此一来,母亲也被带走,送到汽车路一个做无线电配件的工厂改造成的学习班,每天改造思想。据说母亲在学习班态度极不老实,语录背得一溜烟,加之出身又好,十九岁就当了管区主任,能说会道,工作组说母亲捂住半张嘴也能说赢他们,吩咐看守的人,母亲什么时候揭发父亲,什么时候让她回家。
哥哥背着我,牵着姐姐,冒着大太阳,隔着厂子的铁栅栏门,见到了母亲。母亲对我们说,要相信党,相信组织,相信爹娘,三个相信树得高高的。不要好久,我就会回去的。
那时哥哥十岁,姐姐七岁,我五岁出头。
等三兄妹把家里那个平时装猪油的蒸钵浪得干干净净打汤喝,喝得钵子素素净净、不见油星,李婶勒紧裤带,借给我们的几筒计划米,也呷得精光的时候,救星来了,外婆派满舅舅从泗湖山来接我们了。
小时眼中牛高马大的舅舅,推着一辆送公粮的独轮车,毛萝卜洗脸拂子搭在颈根上擦汗,独轮车一边一个箩筐里装着我,另一边装着姐姐,又打包了一些衣物,出发了。
哥哥自告奋勇地背起装着零东八西的军书包,拿出小小男子汉派头,紧紧跟在舅舅的身后,一步也没有落下。
太阳偏西的时候,站在渔村小码头,等得差不多要发黑眼晕的舅妈,一见到长途跋涉到家的我们,就连忙打发大伢子正清给外婆报信。人还冇进屋,五十出头、扎脚勒手张罗着的外婆已端出火焙鱼、浸萝卜炒虾子、辣椒萝卜、卜豆角,整个堂屋里飘散着米汤稀饭的锅巴香味,我们三兄妹像刚从饿牢里放出来,和汤和水一人吃了两三大碗,终于缓过劲来,坐到门槛上,一边揉肚子、一边打饱嗝。
外婆也没有像平时一样批评我们三兄妹的吃相不好、坐相不好,让我们稍微歇下气后,才开始询问有关父母亲的各种问题。
外婆听完我们七嘴八舌地汇报,便让我们落心落意地住下来,说,你侬爷娘的事情大人会搞熨帖的。
我们安心安意地在外婆家住了下来,像三个小鸡崽仔在风雨中蜷缩到了抱鸡婆温暖安全的翼下。
这年的夏天,洞庭湖水格外的温柔,没有平日里四处涨水,半夜敲锣喊喇叭,修堤筑坝堵港涌抗洪的场景。
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外婆带着我学会了狗刨式游泳。
其实,真实的情况是在呛水中学会的。在呛了好多次水后,一看到湖中的水,浪打着浪向我涌来,吓得我一闪躲就到了外婆的背后。外婆笑呵呵地一把把我从身后拽出来,向湖水中一推,我就扑到了浪里头,手忙脚乱地在水中乱蹬、四肢并用,舅舅、舅妈,小姨都站在及腰深的水中伸开双手摆成一个大字横在我们的前面,呵呵呵地笑弯了腰。
呛过几次水后,我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打浮泅。哥哥姐姐却早已活泛得像滑泥鳅一样,在水中翻来滚去了。哥哥甚至学会了在水中倒立,双手摸到大蚌壳后浮出水面,一脸得瑟地在众人面前秀个不停。
荷花开始凋谢,桂花飘出一阵阵清香的时候,我们三兄妹已经忘记了父母亲不在时的各种恐惧,没有了饥饿的威胁,满山满岭地摘野菊花,在湖边已拆走的鸭棚子附近捡鸭蛋,开始上房揭瓦。
学会了驾船的哥哥,昂起颈根,挺着小胸脯,驾着鸭划子带我们到湖心,用舅舅的小丝网捞两寸来长、通体透明的带子鱼、面条鱼。
舅舅说带子鱼和面条鱼的学名都叫银鱼,营养极好。大小不一的带子比面条鱼的成色与味道更好一些,黑市上,更能买得起价钱。运气好的时候,哥哥竟然可以网到两三斤,回到家里,烧一锅清水,加点浮油、放点盐做汤,先把银鱼煮在汤里,再把捡来的鸭蛋按人头计算,每人一个打入汤中作荷包蛋。
银色透明的鱼仔、金色小太阳一样的蛋黄,浮在漂着闪闪发亮的油珠子汤中,咕嘟咕嘟地翻滚,一会儿,香气就溢满整个灶屋,舀一勺入口,味道那个鲜呵,小舌子都吞掉。如果我们捉到的是肉楞梗(麦穗鱼),那就掐掉鱼肚子上的屎,放在铁锅上,用小火焙干,等天冷了应急下饭。
外婆总是念叨湖风吹坏少年郎。确实,湖区的风狠太阳毒,只要晒一季,哪怕是白脸相公都会变成黑漆漆的包公。
湖区的太阳和风把我们三兄妹晒着、吹着,变成了三条结实的、活蹦乱跳的黑泥鳅。
日子就这样无忧无虑地过着,直到菊老荷枯,冬天的到来。
远远地看去,春头上青得像一抹绿色烟雾的芦苇,到了冬天,苇叶在阳光下似乎透明成银色,苇秆却变得枯黄、密密实实,仿佛湖区呜呜嚎叫的风也穿透不过。
出太阳的日子,远远地望着,湖边的苇丛像古城墙,凹凸出金垛垛银垛垛。
随着日子一日冷过一日,不时有旋涡风在湖面打着圈圈,发出像嚎春的猫一样呜咽的声音。偶尔有被风吹得松散的瓦片,在屋檐上咔嚓一声掉落到地坪里,地坪里眯着眼睛晒太阳想母猫的老猫,受到惊吓,一跃而起,飞快地窜上门前的老樟树。 冬天霎黑得快。夜饭后,外婆把一屋大小的鞋子,一一刷干净,放到灶膛边烘着,又拿着火夹子,将灶膛里尚未燃尽的火籽籽,一块块夹到烘笼子里头,又把煨在灶膛里的红薯、黄草纸包着的鸡蛋扒出来,从左手换到右手飞快地拍掉灶灰。红薯分发给哥哥姐姐和舅舅、大姨家的孩子,鸡蛋却是留给我的。
怕烫着我,外婆把鸡蛋放在罐子盖上递给我。外婆说我晚上溺尿是体质虚,煨鸡蛋吃了不溺尿,引得屋里细伢嫩崽眇到暗暗吞口水。
舅舅的大伢子正清不服,就带着一群小的一起拍手起哄:溺尿佬,骚乌龟,骚乌龟、溺尿佬。外婆扫了大家一眼,大家就鸦雀无声了。
外婆对正清哥哥招了招手,正清哥哥就乖乖地跟到外婆睡觉的房间,先学了一篇毛主席语录《为人民服务》: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位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外婆对正清说:你是哥哥,相当于毛主席语录中的干部哩。然后正清哥哥就认错了。当然,外婆还许诺正清:捡回家的鸭蛋每天每人煨一个吃。捡鸭蛋的任务,理所当然,就交给正清了。
得了便宜的正清哥出了房门,讨好地对我一笑,带头念了另外一首童谣:小小一姑娘,坐在水中央,身穿粉红袄,阵阵放清香。外婆摸了一下正清的脑壳:乖,咯才像个当哥哥的样子。
下雪了。
雪籽籽打在房顶青灰色的瓦片上,唰拉唰啦地响个不停,像极了外婆在铁锅里炒黄豆发出的声响。平时,是我们三兄妹在家里收得拢的四方桌上摊开课本,开始做功课的时节。四方桌边,我们兄妹三人一人一方,伏在桌上做作业。妈妈在一边用生着冻疮红肿的手为我们赶制过年的新衣,一边督促我们的学业。
二妹,学校打防疫针了?妈妈问道。姐姐点了点头。哥哥伸长颈根探头一看,马上哈哈地笑:妹妹打了王八针,哈哈哈哈。我也凑过头,像识字一样装模作样地看,原来姐姐把防疫针写成了王入针,入字的两撇写得比较开,乍一看,还真像个八字。
妈妈弯起食指,轻轻地在哥哥脑壳上敲了一丁弓:笑么子,痴笑之笑。还不快点告诉妹妹正确的写法。哥哥立即收敛了嬉笑,捉股正襟地告诉姐姐写字。
一分钟不到,哥哥冷不丁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哈哈,吓得大家一愣,紧跟着听得哥哥问道:那也得要死是么子意思?
鬼崽子,又笑么子?
妈妈话还没落音,哥哥已得瑟地将作业本举到妈妈眼皮底下。
原来姐姐在日记中,写一个同学穿着邋遢,因为不晓得邋遢正确的写法,就写成了那他得要死。偏偏那个他字又没写偏旁,就成了那也得要死。
外婆见我默惺神的样子,知道我想家了。就对我说:细满,赶紧吹吹鸡蛋,趁热吃了,外婆给你们讲故事。
一听外婆讲故事,我刚默到母亲的神被外婆扯了回来,欢天喜地喊一声:外婆讲故事了,哥哥姐姐快些拢来。
表弟表妹、哥哥姐姐们一个个搬的搬木椅子、拿的拿小板凳,围成一圈,偎到了外婆的火塘边。外婆一边就着时明时暗,火苗在黑夜中扭着秧歌的油灯光,纳着鞋底,一边把炒玉米、蚕豆端到我们中间,问我们:看到队屋面前那棵大樟树了么?我们便一起点头:看到了。好高好大,是吧?
我们又一起点头,嘴巴里含着没咽下的蚕豆、玉米,不太齐整地回答,嗯的。
外婆表情神秘:那棵樟树可不是一般的樟树。
我们问,那是么子樟树呢?
那是从前专门给洞庭龙王报信的樟树呢。我们几张小嘴在受了惊吓后,像喂食的小鸟,不约而同地张开:啊?
在一问一答中,那棵在下雨天遮得风挡得雨、在烈日下,遮得荫、纳得凉的老樟树渐渐神奇起来。
树下,很久很久以前,走来了身背行囊,又饥又渴的书生柳毅,手拿洞庭龙王三公主的血书,用三公主给他的玉簪,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老樟树,引来了身背一柄金光闪闪的大锤的巡湖大将,大将听完柳毅的通报,金锤一抛,劈波斩浪,湖水一分为二,出现一条笔直通向龙宫的、金光闪闪的通道。
书生马上跟着巡湖大将进入珊瑚成林、玛瑙遍地,堆满了金银珠宝的龙宫,禀告诉老龙王:远嫁泾河龙王十子的三公主,为了阻止夫婿为祸人间,惨遭蹂躏,被夫婿逼迫在冰天雪地中放羊,忍饥挨饿、遍体鳞伤,性命已是朝不保夕,泣求父王速速前往搭救。
当老龙王碍于情面、畏于天规不敢贸然行动时,因触犯天条,枷锁于龙宫,正在反省的二龙王----公主的叔叔在书生大义凛然的鼓动下,口喷烈火,烧断锁链,一怒冲天,带领虾兵蟹将威风凛凛直奔泾河龙宫,斩恶龙于荒野,救公主于水火。
当听到洞庭龙王大获全胜时,我们都不禁拍起了小手。屋外,西北风呜咯呜咯地吹过,火塘边,我们在外婆的带领下,欢天喜地、拍脚拍手,庆祝有情有义的书生与美丽温柔的公主拜堂成亲,从此过上了恩恩爱爱的日子。
眼看年关将近,父亲和母亲不晓得何解还冇到外婆家来接我们回家过年。
腊月二十三的晚上,外婆将炖得一只猪头下的老天锅,用丝瓜缕醮碱水擦了一遍又一遍,直擦得泛光泛亮,干干净净,才为我们三兄妹烧了一大锅热水,监督我们洗得干干净净上床睡觉。
第二天天还没亮,外婆就轻轻拍醒我们三兄妹,换上头几天出太阳时洗得干干净净,用稀释了的米汤浸得浆和和、又压在枕头下压得笔挺的罩衣罩裤,又额外烧了一大罐热水,让我们仔仔细细地洗手洗脸、漱口。
外婆挨个检查我们的卫生状况一遍后,嘱咐我们三兄妹仔细些,莫搞出响动,跟外婆走。
冒着若有若无的天光,外婆带着我们从屋后门蹑脚蹑手出门。出得门来,绕过菜园,进入家里伴着堤垸修的一间专门用来搁端午节赛龙船的长条形的船屋。
开启门锁进门后,外婆马上将门反手关上,落了栓子。船屋里一下子变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驻足不前,挤在一堆。
外婆嚓地划燃一根火柴,点燃小屋角落三角柜上面的小灯盏。小屋子一下亮了起来。
外婆叫我们跟着她,继续顺着搁在小屋中的龙船,侧身往前走,一直走到船尾的空隙。然后叫哥哥把外婆随手拿着的布袋打开,拿出三炷香,两根蜡烛。
朦胧中,只见屋档头放着一张条桌,桌上供着三尊菩萨。三尊菩萨面前分别放着三个苇叶蒲墩。外婆叫我们三兄妹在蒲墩上跪下来,点燃条桌上两个装着家清油的小白瓷碟内的棉线,用手捏成拳头食指弯成丁弓指着中间的菩萨,小声对我们介绍:这是药师佛菩萨,这是观音大士,这是地藏王菩萨,都是救苦救难的菩萨。等我磕完头,你们再好好磕头。
你们要一边磕头,一边心里默好原神,保佑你们的爸爸妈妈早点回家过年。
一一交代完毕,外婆叫我们站起来在她身后立成一排,双手合十,默念南无阿弥陀佛。
外婆认真默实地点燃三根香,然后低头双手合十:弟子张秀珍,恳求菩萨保佑弟子的女儿李淑媛、女婿赵有田平安,早日脱离祸患,回家过年。如愿后,弟子一定寻找机会,为菩萨重塑金身。敬请菩萨原谅弟子现在不能点长明灯,备香烛供奉众位菩萨。
外婆的声音渐渐地小了起来,不知道还对菩萨说了些什么。然后开始磕了一个头又磕一个头。三个头磕完后,又让我们照她的式样也同样磕了三个头。
灭了灯,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出得船屋,外婆又带着我们这支队伍直奔堂屋。堂屋的北面墙上,端端正正地贴着毛主席的标准像。外婆让我们和她站成一排,一起向毛主席像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
外婆大声大气地说:毛主席,你老人家站得高、看得远,晓得我家李淑媛、赵有田是好人,从冇做过对不起党和人民群众的缺德事。您老人家是真龙天子,要保佑他们早点出来,一家团聚,屋里头还有几只细伢嫩崽,一开春就要读书了,不会读书,就不能接好革命的班。
把咯些事情做完,外婆就和我们一起过小年,打开香樟木柜子的抽屉的最底下一格,从里面拿出一个手帕包,一一点清楚人头后,每个人给我们发了一块钱压岁钱。
当我们为自己突然发了大财而高兴得胃口大开,还在放肆喝肉骨头炖萝卜汤时,吃芦笋煮鱼头时,外婆已经收拾妥帖,挎上她装得沉甸甸的、风干后盘成饼状的白鳝、熏得金黄、喷香的火焙鱼、晒得雪白的银鱼干的腰篮子上街了。
外婆走后,舅舅舅妈告诉我们,外婆到城里去了。
去搞么子呢?我们问。呵,找她的干女仔丽红的老倌去救你们的爷娘去了。
原来外婆有一个干女仔丽红住在银城机关的大院里。
丽红是吃外婆的奶长大的,据说丽红长得像杨柳青年画里的女子一样漂亮,脸色像桃花,腰肢像湖边春头上的柳条子,性格脾气又好,人又发首(益阳话:聪明),声音好听得像丫鹊子(喜鹊),到银城街上走亲戚时,被一南下干部看上了,就嫁到街上去了。南下干部还为她安排了正式工作,在机关管档案。连我妈妈嫁到街上,都是丽红的老公文华做的介绍。
南下干部文华又特别爱惜堂客,丽红生了第一个细伢子后,就把岳父岳母一起接到城里去了。一则是好打婆娘伢子的招呼,二则也打算让二老在城里颐养天年。
尽管一家人都到搬家到街上去了,丽红还时不时地还给外婆搭点乡下没有的计划物资,像煤油呵、布证、肥皂、干子豆豉之类的东西来。她何解咯样好呢?最重要的不是呷了外婆的奶,用舅舅的话讲,是外公曾拿自己的命去换了她娘老子的命。
那是何解换的呢?舅舅给我们讲起了从前的故事。
原来丽红的妈妈织娥是从小和外婆一起长大的、共脚穿裤的好姐妹。
她们一起在夏天明晃晃的月亮下纺棉花织布,一起搓纸媒子补贴家用。纸媒子是么子家伙?姐姐问道。
以前没有火柴,纸媒子就是以前抽水烟的人,用又干又薄的草纸,搓卷成筒子,点燃后,没有明火,要点烟时,随时可以吹一口气,或让它发出明火点烟。这样,方便节约火柴。舅舅解释道。
姐妹俩还一起为了爱乖,用米汤水敷脸,甚至是同年同月嫁给了一起穿开裆裤长大,性格都一模一样:做事像蛮工,呷饭像相公,長得一表人才,用益陽話就是後生子夭夭的立修和冬生。两姐妹私下里讲,村子里就只有兄弟俩最有文化,他们可以背诵清风明月的诗词,过年写的楹联比得上镇上教书的老先生,打鱼种地都是一把好手。读过私塾的祖父说,晴耕雨读,好家风才出好子孙。
她俩生养细伢子的时间也差不多。村里的人笑她们两个好得砍得脑壳共得疤,除了老公,么家伙都共得的,只差在一个娘肚子里拱出来了。
那年立冬时下了一场冻雨,早起的外公,趁早驾船到湖心洲养了黑山羊的农户家割了一腿山羊肉,炖了一大锅萝卜给刚生了满姨才两个月的外婆补身体,六个细伢嫩崽,一大屋人也解解馋。
外婆一边给大的细的舀汤喝,一边叫舅舅给只差个把月就要临盆的织娥姨送一瓦钵子羊肉去。外婆又自言自语:立冬落寒雨,立冬落雨会烂冬,吃得柴尽米粮空,今年的冬天有一伙熬呐。
果不其然,这年没有了平常年间的十月小阳春好天气,直接进入冬天。小雪过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还没到大雪时节,湖边的沼泽地一到早上,结了一夜的冰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要等到中午时节,才会收起它刺眼的光,慢慢融化成水出现一丝丝波动。
外婆和织娥养的鹅就在水里划来划去,在水草中叉来叉去,倒立、拍水摆式样。
这是立冬过后没几天,外婆和织娥就去镇上眇了几只鹅苗养着,盘算着鹅苗好养,又不挑食就算长得慢,喂个七十来天,也都有十斤左右,就可以杀了过个好年了。
正好这时织娥也应该瓜熟蒂落,生下了孩子,也好补点营养。精心喂养了一个多月的半大仔鹅,一只只肉绊绊的。
那天,大雪节气刚过,不到傍晚时节,老天爷像生气似刮起了旋涡子风,搅得天地一片昏暗,把大树上的枯丫杈刮得落了一地,没长成的茶杯粗的小树竟被连要拔起。
风一直没停歇,紧跟着又刷刷地下起了雪籽籽,顷刻间天就变得墨黑。雪籽籽下了不到两个时辰,又铺天盖地飘起了棉花雪,直落得天地一片湛白,分不清湖泊、房舍、水陆。
偏偏咯大的天气里,织娥养的那几只宝贝鹅,不晓得何解从鸭棚子里跑出去了。漫天风雪里,吃完饭,窝在被窝里缝毛毛衣的织娥,好像听到鹅嘎嘎地在地坪里叫,便不顾自己已经有七个多月,已显笨重的大肚子,走路只趋,奔向屋外地坪去打鹅的收管,一不小心被枯树丫杈绊住裤脚,摔了个四脚朝天。
织娥的老公立修前脚贴后脚的追上去也没有扯得赢。立修听到哎哟声,心知大事不好,立马叫大伢子拿来马灯一照:拐噶的场,只见织娥身下的雪地上一片血红。织娥早产了。
立修慌脚慌手地把织娥抱到屋内放到床上,看到织娥脸色煞白,身上血是咯垮,口里连喊何得了。织娥提起精神,用尽力气叫立修快点去喊秀姐来。立修这才回过神来,叫孩子们看好妈妈,直奔外婆家。
外婆和外公接到信,在雪地里连滚带爬地赶到织娥屋里,外婆马上叫立修烧艾叶水给织娥喝,又拿艾叶水擦织娥的身子。外公看到织娥这样子,立马驾船到镇上去接医生来救命。
立修说,天气咯大,湖面上么子都不看见,下不得湖。外婆听了也是犹豫:天色太大了,太危险了。外公叫立修准备好手电筒,蓑衣斗笠,防风马灯,又叫外婆放心,跑习惯了,不会有事的。
是的,大家公认外公是村子里最厉害的艄公仔,驾船和水性都是最好的,要是外公出不得船,那村子里真没得人出得了。外婆心里挂着织娥,晓得也拦不住外公,就叫立修又给外公用军用水壶装了一壶谷酒。
外公嘱咐一声立修,在屋里招呼好堂客,迅疾地推开门,一头扎进了漫天风雪中。
煤油灯盏添了一次油,又添了一次油,外公和医生还没有一点信息。
在一阵一阵的剧痛中,织娥喊爹叫娘,开始了更厉害的宫缩。到凌晨四点左右,织娥生了,生出一个瘦小但五官清秀,特别漂亮的女婴。
随着胎盘的顺利娩出,慢慢地,织娥的下身也没有出血了。外婆把剪刀在拨亮的油灯火苗上来回烧烤消毒,剪断了连接毛毛的脐带,又用艾叶水将毛毛擦洗干净,拿干净的柔软的旧衣服包好,再喂了一些红糖艾叶水给织娥呷。
织娥的脸倒是没有先前那么惨白,经过这番折腾,筋疲力尽地睡去。
壁上的自鸣钟当当地敲着,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外公还没有带医生回来。
外婆一直悬着的心吊到了喉嗓子边上。
外婆暗暗安慰自己:冇得事的,冇得事的。冬生哥水性好,做事稳当,咯大的风雪,船肯定走得慢,也有可能医生怕出得诊,要等天亮才来呢。
这时立修也自己稳住自己地对外婆说,只怕冬生哥要天亮才接得医生来。秀姐你累一晚了,织娥应该冇得大碍了,你伴了她眯一阵咯。外婆听了立修的话,就把头靠在织娥的花版铺档头,眯了会眼睛。
恍惚间,冬生裹挟着一阵冷风,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珠,来到了自己面前:秀莲,我走了,你要带好孩子。说完转身就往外走,外婆一边说冬生哥,你要到哪里去?一边伸手想扯住冬生。当当当……桌上的自鸣钟敲响,外婆惊醒一看,指针刚好正对六点。
嘭嘭嘭,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立修、立修,冬生出事哒。
外婆猛地站了起来,头一下子撞在花版铺上,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等外婆醒来时,外公已被村子里的人收拾好,入殓了。
原来陷在暴风雪中的船,并没有走出多远,在离岸仅一两里路的水面。慢慢冻结成冰块的大枯树桠、水中的杂物堵住了出路,狂风卷起巨浪,掀翻了外公的船,船、枯枝朽木已冻成一团,小山包一样堆积在湖面上。
早起的打鱼人,在离岸不远的地方,发现了抱着船板没有松手,头上一道伤口,鲜血已结成黑痂、早已冻成了冰人的外公。
外婆坚持亲自给外公重新用温水擦洗一遍,换上外公平时最喜欢的、外婆亲自纺线织成的家机布里肉衣,准备过年穿的新衣、新鞋。这时的外婆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只是一夜之间,一头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
这一年,外婆39岁。
织娥两公婆足足等了一个月,没给新生的毛毛取名,一定要外婆给毛毛取这个名字。外婆想了两三天,起了叫丽红的名字,说是丽红长大后,一定生活红火又美丽。
偏生又出怪事,外公出事后掉了一身肉的外婆奶水一直很好,织娥却是自己长肉没有奶水喂养丽红。
外婆又怀中时常一双小毛毛,一对奶子喂养了两个孩子。从此,织娥就像讲故事一样,从小就给丽红讲外婆与外公的事情,长大后的丽红,一直叫外婆干娘。
而外婆自此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再也不用二淘米水洗脸,再也不用懒家柳叶洗她开始花白的头发,衣服是清一色的灰蓝布料,再没有了平素的一脸灿烂。
一挨洞庭湖发大水,湖上漂过无人认领的尸体,平素胆小的外婆就会邀来村干部,想方设法把尸体捞到岸边,掩埋入土,说是入土为安。
遇到死死抱住船板或者树干不肯松开的死者,外婆就会轻言细语地对着尸体讲话:松开手呵,松开手才能带你回家,你一屋大小还等着你回家呢,入了土,就可以回家了。
说来也怪,外婆说了这些话后,那些死不肯松手的尸体,就真的像听懂了一样,松开了别人怎么也掰不开的手,有的尸体鼻子、眼睛里还会有血水流出来......
我们又害怕又想多听听外婆的这些故事,从此,外婆在我们的心中,就像村头那棵猛高猛大的香樟树。
晚饭时分,外婆挎着她的腰篮子,径直到了市委机关院内,丽红的家里。织娥、立修两公婆一见外婆,赶忙上前接过外婆手里的篮子。连声问道,秀姐,咯大的天气何解上来了?
外婆接口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淑媛和有田出了事,还是七月间进的学习班,都大半年了,想尽了办法都冇搞出来。今天过小年哒,还不搞出来就要过大年了,只好来扳救兵,找你家文华想办法来了。
织娥听了外婆的诉说,接口道,有田他们的事早几个月前就听说了,只是八月底时,文华也被造反派关起了,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就没有精力处理这件事。
外婆一听就急了:那何得了呢?文华都关起来了,冇扯么子大麻纱不?
织娥笑道,秀姐莫急,文华前两天出来了,因为出身好,社会关系清白,军管委下来的人呢,恰巧又是文华以前在部队的战友,加之文华平常又没得罪么子人,生产上是一把好手,军管会的领导更加信任,听说还给了一个革委会的副主任当。
咯几天去安排抓革命促生产的事去了,按理讲马上要到屋了。外婆听完织娥的话,差不多要蹦出口的心才回到胸内,随即双手合十作了个揖: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谢天谢地,文华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老历二十五,踏着咔嚓咔嚓的积雪,大半年没有见面的爹娘,出现在莲花岛的老屋,外婆终于带着她的女儿女婿回家过年了。
孩子们欢天喜地,喊爹叫娘声。外婆将包着玻璃纸的水果糖,满屋大小,一一分发。外婆又脱下走亲戚的衣裳,结好围裙,到厨房为一大家子做甜酒冲鸡蛋。
我想多要一颗糖,就悄悄跟着,却看到柴火灶前,外婆用围裙擦了擦眼睛。
我凑上前去,外婆,你怎么哭了?
没有哭呢,细满,是外婆眼睛里过了灶灰......
呯、呯、呯,一连串的鞭炮炸响,外婆笑吟吟的样子如轻烟在空中飘散。
我从草地上爬起来,走到外公、外婆的坟前跪下,轻轻地说了一句,外婆,想您了,细满给您拜年了。
说话间,不知从哪飞来一只黑白相间,模样伶俐的小鸟,轻轻地落在坟前的墓碑上,黑黑的、圆圆的小眼睛望向我,没有一丝的害怕。
我望向小鸟,记起外婆过世时,自己写下的一段文字:
外婆,姓张名莲花,是莲花岛私塾张兴昌先生的幺女,外祖李公冬生的妻子。虽没上过学,但识文断字,心灵手巧。
外婆39岁那年冬天,暴雪。外公为朋友难产妻求医,冒险驾船不幸殁于湖难。自始,外婆独自一人将七个儿女抚养成人,从无打骂高声。其中,四个孩子上了大学,留在深圳、武汉、长沙工作,另三个孩子,一个嫁到银城,满崽、满女仍留在洞庭湖畔,守着老屋田土。
体弱瘦小的外婆,不知哪来的力气,年轻时不管是驾船还是犁田,起早贪黑,样样不输男人。外婆很少麻烦别人,总是说,自己能做的事,就不要麻烦别人。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只有自己靠得住。人在痛苦面前,要像狗一样,自己舔好自己的伤口,不要把伤口随便给别人看到,这样不仅长不好,还会让别人看不起。
外婆还说,不要怨命苦,有人比你更苦。不要怨天尤人,前世不欠,今生不见,你就是来还债的。姑娘大姐,要管住嘴巴,祸从口出,嘴巴是风水,不说是非,就没有是非,就是好风水。
最绝的是,遇到像外公一样横死于湖难的人,外婆总会带些霸蛮邀村里的人,装抹收殓,让他们入土为安。外婆说,这样做能积阴德,保佑子孙。
晚年,外婆像老母鸡护鸡仔一样,护着她的儿孙。当外地工作的儿女接她去安享晚年,她很干脆地拒绝了,说故土难离,执意留在老家,守着外公的坟茔,养花种菜。
外婆活到八十岁,离开时,正是春天。
老樟树上喜鹊喳喳,桃花艳艳,油菜花一片金黄。蜜蜂嗡嗡,从桃花飞到油菜花,亲了这朵亲那朵,不知疲倦。重孙们在大花毯似的紫云英田里跑来跑去,将紫瓣白蕊的燕子花摘了,做成项链、耳坠挂在外婆的颈上、耳朵上。
外婆晃悠悠地戴着花项链、花耳环,一边说是自己变成了老妖婆,一边喂了园子里的鸡鸭,帮满媳妇煮了一老天锅猪食后,说自己有点累了,要睡一觉,不要喊自己。然后洗澡换衣,带着淡淡的笑容,在睡梦中找外公去了。
外婆走得很放心,孩子们成家立业了,都四世同堂了。她到了那边,就可以安心吃到盼了几十年,外公亲手煮的芦笋炖鱼、潦水虾了。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弘一法师的偈语就是说的外婆吧。
外婆,我心中的菩萨,她让我学会面对苦难,她让我懂得,除了生死,其他都是擦伤。
莲花岛,我童年呛水后,学会狗刨式游泳的地方。
莲花岛,我成年后,抵御烟熏火燎,滋养心灵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