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京剧《战马超》,帅气的演员小哥化着繁复的戏装,耳边那熟悉的二胡声响起。
听着听着,竟有眼泪从心里流出来。
儿时听父亲唱京剧,看到有时父亲唱出眼泪,觉得父亲哭鼻子有些不可思议。
在我接受的教育中,多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基本是不会顾及后面那一句,到底有没有伤心处。
如今,父亲已故去十余年,自己也到了人生的秋天,再听这儿时熟悉的曲调,泪眼蒙眬中,真正体会到了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的沧桑。
今天小聚,听一文友说,她的父亲突然离世,她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走出那悲伤。
暗想,在这过去的十余年里,我不知自己是否走出了这悲伤。
我知道,这伤痛不会轻易离去,阳光灿烂时,不知潜藏何处。它就像截肢患者,总觉得截去了的肢体,在天气变化的时候,会隐隐作痛。
医生说,这是一种神经痛,伴随着失去的心理隐痛。
因为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少年,每个人心里,都渴望且忘不了曾经的温暖、呵护。
我的老父亲活到84岁才离去。临走前,作为医务人员的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请科室同事到家里诊治,自己动手,让父亲在家里做治疗,以减少诊疗的痛苦,和兄长姐姐一起,做他平素最喜欢的食物,及时更换弄脏的床单,翻身擦背,尽量照顾好父亲,让他过得舒适一些,在床前尽孝数月。
父亲离去时,我还和母亲一起,劝家人不要哭,用母亲的话说,以免父亲的魂魄找不到西方极乐世界的路。
还按母亲的要求,买了念佛机,不停地播放往生经文,希望父亲能早登西方极乐。
我以为我终于能够以比较平静的心情,接受父亲的离去。
当父亲被推到焚化楼前,我却突然崩溃了,号啕起来,我没有爸爸了。
那个下雨天,穿着雨衣,腋下夹着一把油纸伞的父亲,再也不会到学校去接我了。
那个指着搪瓷茶缸,告诉我,北京话念茶缸儿的父亲,那个对着儿女说,只要你们想读书,砸锅卖铁也让你们读书的父亲,那个告诫我本自具足,不要让头顶、肩膀三盏灯熄灭了的父亲,再也不会站在我们的身后了。
我始终记得父亲在那个东风吹战鼓擂的年代,因为历史问题而经济拮据时,想方设法搞到点小酒,邀请朋友来家小酌,趁着酒劲,开口找朋友筹我们三兄妹学费的场景。
还记得有一年,当时我在公费医疗门诊部担任护士长。
大年三十,我把离家较远的小护士都放假回家过年了。
因天气寒冷,突发心脏病的病人较多,抢救病人忙不过来,从早到晚,我就吃了一碗方便面,既没有回娘家,也没有回婆家过年。
公公不满意了,就写了一首打油诗给父亲看,控诉我“平时工作忙,节日要加班,生日不记得,乐得好清闲”。
平日热情好客的父亲,接到打油诗后,就冷冷地对亲家说,我的女儿没教育好,搞了很累人的医务工作,没得时间孝顺长辈,你们把她退回来,我教育好了,再还给你们。
连开水也没让公公喝,直接挥手送客了,让公公很是狼狈。
事后,父亲也没有与我提这事,还是姐姐悄悄告诉的我。
还有一次,姐姐与姐夫发生争执,姐夫随手推了一下发燥火,扑到面前的姐姐,一不小心,姐姐碰到了桌角,撞青了手臂。
平时高度近视,看似斯文的父亲勃然大怒,反手就给了姐夫一巴掌:老子养了几十年,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动,你敢打她?
母亲有时念叨父亲不顾家,在国民党部队待久了,染了军阀气息,脾气不好,当时竟然有些相信。
后来一想,父亲几乎从不说脏话,除了对不听话的哥哥老拳相向,对我们姐妹俩手指头都没有弹过一下。
每到发工资的日子,父亲总是如数上交母亲,对母亲娘家人几乎是有求必应,除了喝完小酒,用母亲的话说耍耍威风,实在算不错了。
作为一个丈夫,在一个社会大变革的时代,独自饮泣,父亲承担起了家庭应尽的责任。
作为一名父亲,父亲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为儿女遮风挡雨。
暮春时节,夜深人静,理解了父亲哼唱京剧时为何垂泪。
当我听懂二胡的感伤,自己早已是曲中之人了。
我以为,在所有的乐器中,二胡,是最能抒发国人情感的。
二胡以心为琴,以情感为弦,拉出的,多是折曲如江河水,生活的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