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一下宝古佬的源流,留给自己的孩子。
让他知道,他的先祖,自深山幽谷而出,驾风驭浪,闯荡江湖,通江达海。试图唤醒孩子血脉中,自己的先祖,古时的梅山蛮、现在的宝古佬,那热辣滚烫的血性,以丰盈自己平庸的生活。
史载,从宋朝到明朝,资水上游的邵阳,称“宝庆府”。
土生土长的益阳人,称资水上游的新宁、武冈、隆回、邵阳、新化,这些宝庆府附近,倔强好斗、精明强悍,闯荡江湖、如夸父逐日般追逐财富的汉子为,宝古佬。
狭义地讲,宝古佬,专指旧邵阳县的人(包括旧邵阳县的东西南北四路和邵东市区,即东路邵东、西路隆回、北路新邵、南路邵阳县),因为这一带原来是宝庆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所以在某些层面上讲,宝古佬专指邵阳人。
我公公的老家,原居邵东,是一个正宗的宝古佬。
宝古佬由汉族湖湘民系与当地土著民族梅山蛮融合而成。
相传,这里的居民乃盘瓠(盘瓠即神话传说中帝喾高辛氏的狗,据说为蛮夷的始祖)的后裔。其勇猛强悍可见一斑。
据《新唐书·邓处讷传》,就有唐僖宗光启二年,石门峒酋向瑰率武陵蛮(自称“朗北团”)攻占州县,陷澧洲,杀刺史吕自牧,自称刺史,召梅山十峒断邵州道。梅山遂为蛮所据,号曰“梅山蛮”的记载。
推开历史沉重的大门,相向而行。你会看见,自唐至宋,一直不乏宝古佬与朝廷抗争、血火交融的痛楚记载。直到北宋熙宁五年(1072年)“梅山蛮”才归化后置县。
如现在的新化县,这便是取“王化之新地”之意;安化县,为宋神宗亲自取名,意思是“归安德化”。至今,这两个县城都完整存在着。
自古以来,宝庆地界,山深林密、山道崎岖,驿路难通,谷幽涧深。在深山老林刨食的宝古佬便顺流而下,开疆拓土,转战商场。
从邵阳走出的一拨又一拨经商能人,六百年来,如鲲鹏展翅,飞越东南亚、西亚、中亚以及俄罗斯等地,鹏举非洲、欧美。
明清时期,宝庆的毛板船经济被誉为世界航运史上的湘商传奇。
至今,宝古佬的足迹遍及五大洲,声名远播海内外。
据邵阳市商务部门不完全统计,邵阳在全国及世界各地具有一定规模的生意人近60万人,“邵商”作为一个特殊群体,正日益受到人们的关注和重视,被誉为湖南商界湘军的“劲旅”和“王牌军”。
时至今日,“宝古佬”也泛指当今的邵商群体。
而铁骨铮铮,刚烈如火,勇于闯荡,敢为人先,机敏聪慧,胸怀天下的宝古佬特质,也演绎成了一种宝古佬精神,为湖湘重视耕读而轻视商贾的正统文化,增添了经世致用的行商荣光。
而资水下游的银城益阳,也曾书写下宝古佬的奋斗传奇。
时间的长河,流到了清同治年间。
桃花春汛,资水不改激荡,依然清澈,由西向东,兼具雄性与野性,扑面而来。
进入益阳地界后,如顽皮的孩子,赴进母亲的怀抱,收敛了任性,激流险湍趋缓平静,露出了娇憨的一面。
宝古佬们赤裸着健硕的身子,不顾早春的寒冷,灌几口谷酒,奋力扳桨、撑篙,将竹木排或毛板船,借资江水道送到益阳大码头,与南来北往的货物一同集散。
竹木排或毛板船在日落时分进入益阳地界,勾勒出一处名志溪帆落的动人景象。
这时,汩汩志溪河汇入资水,两岸杂树丛生,桃花灼灼。
两河相交之处,水流潺潺、深情款款,水虽深却清澈可见河床上的鹅卵石和游弋的鱼虾,伴随着黄昏归巢的阵阵鸟鸣。
河面的帆船行经此处,便缓缓落下风帆,享受这黄昏落日的难得的片刻宁静。
那些胆大、心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谋生,赤条条的宝古佬纤夫,收敛了野性,爬上自己的木簰、竹簰、或毛板船,挽好纤绳,七手八脚地穿上了锁头裤,只留下黑不溜秋、几乎没有一分多余赘肉的背脊,让赤红的夕阳,镶出汉子金红色的轮廓。
他们在大码头、向家码头洗洗涮涮的姑娘大姐面前,难得地掩盖住澎湃的雄性气质。
岸上姑娘大姐、小媳妇,被堂客们兴奋地打趣,撒下一江笑语:莫看、莫看,再看眼珠子就会掉出来了。
姑娘大姐、小媳妇自是不敢大声争辩,多是掩嘴一笑,加快动作,提着洗涮的东西赶快溜回家里。
宝古佬们的心里,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先莫吓跑了乖妹子,等毛板船过了益阳,入洞庭至汉口,口袋里装了叮当作响的银圆,说不定可以带一个性情柔顺、相貌姣好、手脚勤快的益阳妹子回上乡做堂客,生一挂崽,不放簰了,好些念书,长大了,漂洋过海做老板。
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此时此刻,志溪帆落的景色里,落下的,是宝古佬在湍急江流中漂泊的心,是在急流险滩中讨生活的男人们片刻的放松,是对生活安宁的向往。
这是资水上,那些提着命谋生、皮肤炭黑的放簰、驾船的宝古佬,很久很久以前,就存留了的执着梦想。
益阳老城初建时,当地有见识的老板,同时以家庭牵头,修缮数处码头,让上乡的簰、船歇脚,前提是留下些相中的货物,经再次加工,赚得盆满钵满。
那时,从三堡到东门口,十五里麻石长街,下雨天不用打伞,在连绵的店铺下穿行,鞋子都不会打湿。
据传,明末清初,有一位魏姓宝古佬,正值双十年纪,练得一身腱子肉,会些法术,功夫了得,便生出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气,加入了无数个想娶个益阳妹子做堂客的宝鼓佬队伍。
他数次从资江的上游宝庆驾排下来,路经益阳码头时,居然不加停留,不交木材、货物给当地的加工老板,而是闯关直销到汉口码头去,以赚取更多的银圆。
面对可能端了自己饭碗的危机,码头加工场的几个老板一合计,这个先河开不得,便凑钱请了专门在资江边主持祭祀的、益阳街上最有名的祭师,在资水岸边作法,要剃了这宝古佬刺头。
黄昏,夕阳如血,江风猎猎。
招魂幡一样的旗帜在江边迎风招展,旗帜下,身着明黄色的道袍的祭师,高大的身躯让夕阳涂上金灿灿的颜色,仿如神人下凡。
只可惜祭师手中握着的,不是一柄小说或现代电影中的锐利古剑,而是一根益阳人时常挑水掮柴的杉木扁担。
夕阳下,魏公所驾木簰劈波斩浪,双臂强健,摇橹如风,身形如后羿射日般雄壮。
木簰,似离弦之箭,直奔东关而去。没有像别的排鼓佬那样减速停靠码头,卸下加工场老板相中的木料。
见到魏公所驾木簰绝尘而去,那祭师便口中念念有词,将扁担往江边泥沙地一截,魏公所驾木排便在江心如如不动,似钉了钉子一般。
那斩劲驾排,却动不了分毫的魏公,一看情形不对,便打着点燃的灯笼,下水查看。
灯光照耀如昼,木排下,江水中,一根巨大的扁担竖立如桩。魏公便知有人做法阻止自己,于是,一个鲤鱼打挺,跃出水面,手中灯笼依旧红艳明亮。
魏公在木排上放稳灯笼,四下一望,运起轻功,行江面如履平地,凌波微步到了一脸惊愕的祭师身前,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七下,弯腰双手作揖道:佩服!佩服!
祭师马上感到肩膀一阵剧痛,回首魏公,早又凌波微步回到江中木簰之上。
祭师连忙一路小跑回家,惶急对娘子说道;老子今天碰到了对手,在肩膀上用法术钉入了几颗铜钉,唯一化解的办法是,必须在蒸笼里蒸七七四十九天。
这七七四十九天中,娘子你只管斩劲烧火,不要打开蒸笼看我,不然,我这七颗铜钉不得出来,命也休了,切记!切记!
祭师娘子遵命照办,架起蒸笼,祭师焚香沐浴后,盘坐蒸笼内。
娘子不断填充竹、木片入灶内,火柴一划,烟熏火燎起来。
蒸到四十八天时,祭师娘子很是焦心,哪有活人能蒸四十多天的?只怕骨头都蒸融了。就想揭开蒸笼看看。
谁知待她揭开蒸笼盖,祭师却好端端地活着,肩上的铜钉也冒出了寸把长。
随着盖子的打开,铜钉倏忽缩回肩膀中。
祭师无奈,只得仰天长叹一声;命该如此,罢了罢了!
又嘱咐娘子:我死后,你就把我葬在资江边,拿床竹篾席子,哭一声,便拆一条篾片下来,如此反复。
祭师娘子果真照办,将祭师葬在江边。
祭师坟堆旁,祭师娘子手拿竹篾凉席,哭一声相公老兄,拆一条篾片。
只见那停在江心,远远观望祭师的魏公,脚下的木排,随着哭声,顿时处在汹涌的波涛中。
祭师娘子哭一声,拆下一片竹篾,那木排上的木料便被拆下一根。
随着木料一根根被拆散,随滚滚江流而下,魏公也身处滔天巨浪之中。
随着祭师娘子的号啕与拆篾,眼看木排就要拆完,魏公就要命丧如山卷起的波涛之中。
谁知祭师娘子哭到伤心处,一口气提不上来,只得停了号啕,将手中所剩巴掌大一块篾席死劲往江中一抛,魏公最终,也因最后没有拆散的四五根木头,而得以在旋涡中脱身。
获救后的魏公,上得岸来,雷急火急煮了一瓦罐稀饭,寻到那祭师的坟头,狠狠一泼。顿时,那坟头内便涌动无数白蛆,祭师的身体顷刻化为一摊污泥。
等流落益阳的魏公死后,上乡的汉子们因倾慕其法术与胆魄,便在大码头上首、将军庙的附近,修了个魏公庙,他们船、排到达的第一件事就是挑上一只雄赳赳的公鸡、打上一壶清亮亮的谷酒,先行祭拜魏公。
以致后来凡在益阳行船的船员和家属,时常前来祭拜,一时间,庙宇四时香火不断。
因小城人觉得,再有本事的祭师也被魏公收拾了,从此,祭祀资江河神的祭拜仪式也被祭祀魏公所取代。
只是祭祀的程序也比先前简化多了。
祭拜者只需买一只红冠公鸡,点上香烛,提一瓶白酒,把鸡杀了,倒提鸡脚,将鲜红的鸡公血放在魏公菩萨面前的祭槽内,然后再倒上一杯白酒,祭拜仪式就宣告结束。
剩余的公鸡与白酒,便被汉子们心满意得地提回船上打牙祭去了。
据说庙内香火旺盛时,一天杀得上五六十只红冠公鸡,但流传得更神的是,就是在最炎热的六月天,这些祭槽里流淌的鸡血既不臭,也不招蚊虫。
究其原因,大家觉得魏公菩萨灵气这么大,谁还敢揩油祭拜他的东西?
其实,懂些门道的人说,这应该是鸡血里倒了那瓶高浓度白酒的缘故。
日久天长,魏公便成了益阳航运业这个新兴行业的祖师爷,那座砖红色的建筑,也成了益阳航运业祭拜求平安的专属道场。
时至今日,魏公庙便形成益阳老城区巫术、神话和现实的混搭集合,完美地诠释了银城益阳老百姓一切皆可为我所用的实用主义精神。
难怪益阳的生意做得好,应该与胸襟有关。据益阳地方志记,清末,益阳仅茶叶与桐油两项,外销量达一亿两白银。
往事如风,资水缓缓流淌,见证了新中国的成立。
解放初期,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序幕拉开。
志溪河一带,经过河道疏通、治理,更加水碧天蓝云白,成为当地少男少女,心旌摇动,或驾着小舟、或撑着木排竹筏,渔歌互答的好去处。
早已在益阳扎下根的宝古佬,在林业局工作的公公,因为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由工人提拔为干部。又由于花鼓打得铿锵、渔歌唱得醉人,被志溪河畔肤色白嫩、能干泼辣的婆婆一眼相中。
益阳话称之为家娘的婆婆,曾告诉我,在青龙洲公园与蔡家洲之间的一湾水面,欸乃一声山水绿后,是他俩或月下、或清晨,打山歌,约会的地方。
与明末清初,宝古佬追益阳妹子的习俗打了斢,是婆婆倒追了公公。
新婚时,婆婆没有要公公一分钱彩礼。心灵手巧的她,自己绣了夏布蚊帐、鸳鸯枕被,添了箱笼。用省吃俭用和私房钱,买了一大筒艳红的蜡光纸,剪了一屋子的龙凤呈祥、喜鹊登枝、富贵牡丹、连年有鱼,让前来祝贺的人们,看到栩栩如生的剪纸,充满艳羡。
时光流转,资阳城依然月白风清。
当我徜徉在青龙洲的无边夜色里,江风轻拂,仿佛看到一对正值花季的年轻男女,摇橹于江上,汩汩江流中,夹杂着他俩隐隐的情歌对唱。
是不是我已离开人世的宝古佬公公,邀了自己的妻子,魂魄归来,旧地重游,即兴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