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八十高龄的父亲,白发苍苍,戴着啤酒瓶底厚度的黑框眼镜,清瘦且佝偻着背,实在是一根秋风中的蜡烛,随时可能被风吹熄。
父亲八十岁生日那天,我家兄妹四人操持,为一生坎坷的父亲搞了个家庭小型生日宴会。
远在安化的大姐携夫婿、儿孙回家为老父祝寿,在宴会上哽咽着说:没有爸爸把我救出火海,就没有我的今天……
寿宴后,年幼的儿子向我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大姨妈为什么不跟爷爷一个姓,一个姓杨、一个姓邓;二是爷爷把大姨妈从火海里救出来是怎么一回事。
我打开尘封的往事。告诉儿子,父亲的故事。
大姨妈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
几十年以前,父亲受单位委派,在安化大山里设转运站,把焦炭、木炭这些工厂的主要生产燃料,分批转运到益阳,转运站边上的木屋内,住着大姨一家。
那年冬天,草木枯黄,天气格外清冷。小小的麻雀,三五成群,冻死在木屋前打了白霜的地坪上,两只细细的爪子朝天,身体僵硬有的还翻着小小的雀眼,死不瞑目。
当时,只有十三岁的大姨,带着十岁的妹妹,穿着单薄的衣裳,瑟瑟在木屋的火塘边,燃茅草取暖。
一不小心,妹妹引燃了堆在一边的茅草。
山风呼啸而来,火借风势,茅草房一下点燃,大火很快就窜上了房顶,两个细妹子吓得手足无措,唯有在烟火中尖叫却不知逃命。
父亲听到刺耳的哭声,出门一看,大事不好,迅速冲进大火中,连拖带抱抢出两个细妹子。
在噼啪着响的火势中,又返身冲进去,一手抱起一个米坛、一筐苞谷。
父亲抱着苞谷、米坛刚冲出门来,房子横梁倒塌,三间茅屋顷刻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被风吹着的火堆又滚滚冲向山坡。父亲又连忙招呼转运站的人,用竹扫把、树枝,尽快扑灭,避免了山火的发生。
闻讯从山中赶回家的大姨父母,面对只剩下一片灰烬的房屋,夫妻抱头痛哭。
被火燎得一头一脸、上身墨黑,状如包公的父亲,又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身上仅有的20斤粮票,30元钱交给满脸涕泪的山里汉子。
大姨的父亲连连摆手,父亲将钱与粮票塞在他的手中:如今人呆的窝都烧没有了,还讲什么客气?这么大的天气,赶快找亲朋好友,帮忙搭一个简易的棚屋安身。
从现在起,你一屋大小,暂时就住到转运站,等房子盖好再说。
那个纯朴的山里汉子没再客气,叫过大姨跪在父亲面前,磕了三个头,叫恩人一定要认下这个女儿。
这个月,父亲和大姨一家一起,吃了一个月的苞米、蚕豆与红薯。
这样,大姨就成了我家的大女儿。
尽管母亲背地里责怪父亲大手大脚,打肿脸充胖子,把给家里将近一个月的伙食费送了人,让一家人两个月的生活过得紧巴巴的。
但大姐来家时,母亲还是客客气气地招待。临走时,还借了布证,给大姐做了一件新衣服,权当认了女儿。
此后的数十年,每到逢年过节,大姨会定时给我们一家捎来安化的特产:五花肉熏制的、有名的安化腊肉,非常下酒的黝黑的猪血粑粑。蒸煮时,特有的香气飘出窗口,不时引来四邻驻足。
而木炭和炭木灰这些属于那个困难年代、非常紧俏的取暖物质,在我家的冬天,是温暖与日常的陪伴。
儿子听后惊诧道:看不出,爷爷还有咯本事。我笑言,你爷爷的故事就是一部武侠小说,说出来简直就是人生传奇。
我沉浸在父亲的往事之中。
父亲是土生土长的龙鳞镇人氏。小的时候,家道较为殷实,曾读过几年私塾。
上课时,聪慧的父亲很得夫子信赖,可以代替打瞌睡的夫子监课。
父亲时常以权谋私,免了不会背子曰诗云的孩子打手板,换了学童不少南门巷口炸得金黄、闻着喷香、吃到嘴里焦脆的油碗糕吃。
后来因祖母早逝,祖父不会理家,家道中落。
宁愿死掉做官的爹,不愿意死掉讨米的娘。
13岁时,父亲辍学到龙麟镇上最有名的酒店--新泰大屋当学徒。
长相周正,又有文化,能写会算,红案白案师傅都愿意教他手艺。
相对别的徒弟,父亲虽做的事多,学的东西也多。以致后来生活中的父亲,面点,蒸、煮、炒菜都很受欢迎,退休后,外出打工赚取银子,帮我度过人生困窘时刻。
新泰酒店的老板,是镇上名为曹屠夫的曹司令所开。
曹屠夫名曹明阵,打着抗日的旗号,专行土匪的勾当。因为残害进步人士、杀害农会会员、杀人不眨眼而得名。
新泰酒店的生意,自然在镇上县上都是最好的。
那时,曹屠夫不时请省里或县上的政要、头面人物、自家的奴罗亲信来酒店吃喝,拿时下的话讲,就是公款消费或行贿消费。
消费完了,自有不少鱼肉荤菜没有动筷子。
曹屠夫的父亲曹老太爷,便嘱咐父亲,将酒菜好好收拾起来,晚上烫一壶小酒,送到他房里,热热乎乎呷到半夜。
累了一天的父亲,要站在一旁侍候,直到老太爷酒醉醺醺,扶上床鼾声如雷。
时间久了,红案师傅心里便有了怨怼:这兴泰屋里的老太爷也太狠了,劳心费力给他们赚银子,饷银不高不说,别的饭馆的剩菜,总有一筷子留给大师傅,这里是一星半点也没有大师傅的。
于是吩咐自家徒弟,去中药铺买了巴豆收到厨下,等到再有大席面,老太爷又抠门独吞时,让徒弟给老太爷热菜热酒时,暗暗下两粒到了汤里面。
因为时常被老太爷搓磨,懵懂的父亲也没有反对师傅的提议。
接近年关,风寒雪大。
这日,冰天雪地,是小年农历腊月二十四日,一个想当团防队副的马屁精,将渔夫用划钩子钓到的、一条二十多斤重的活挪乱跳的鳡鱼,给曹屠夫送到店里。
鳡鱼是资江河最凶猛的鱼类,专吃活食,肉质鲜美自不必说。
红案师傅调摆爷爷把鱼鳞刮了、鱼剖了,用葱花与姜汁腌着,充分施展手艺,红烧、清蒸,搭配上厚厚的、手掌大小的安化五花腊肉、三斤左右、嫩嫩的三元仔鸡,鸡汁玉兰片、冬笋肉片汤、梅菜扣肉、三鲜盆子、做了一大桌,屠夫司令一家和亲信一起,过了个丰盛的小年。
到晚上,主人、客人酒足饭饱,打着饱嗝离店,还剩很多荤菜。
住在酒店二楼的曹老太爷,用文明棍(拐杖)在楼板上敲得呯呯山响,吩咐父亲把菜热了,酒煮了,晚上九点准时端到自己房里去。
一直关注着席面的师傅,听到老太爷的吩咐,就向徒弟使眼色,让下了巴豆,给瓷公鸡一样,抠门得连灰都不掉一点的老太爷吃,好出一口恶气。
父亲按时按刻,端上了热好的酒菜。
老太爷吃后,一晚上拉了七八趟,木地板蹬得咚咚响,马桶都快坐烂了,直拉到脚酸手软。还一不小心,把粑粑拉到了皮袍子上面。
第二天一黑清早,曹老太爷就叫父亲去资江里,把拉脏了皮袍洗干净。
最终害了自己的父亲,在冰冷的江水中,左冲右刷,双手冻成了红萝卜,终于把那些黄金白银洗干净。
哪知风一吹,太阳一晒,老太爷的皮袍下摆向上翻卷,把里面的羊毛露出小半截,让小丫鬟拿着个加了木炭的熨斗烫,无论如何也抚不平整。
这下,曹老太爷怒火攻心,举起文明棍,恶捶烂打父亲一顿,父亲顾了头脑顾不了腚,被打得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才勉强下地去店里干活。
这种非人的日子,直熬到曹屠夫狗胆包天,纠集旧部、土匪,倾巢而出,在益阳与宁乡交界处的衡龙桥路段设卡拦截,劫了国民党43军部分官兵的辎重,被设计捉拿,绑至长沙枪决,曹老太爷没有了依仗,收敛许多,才告一段落。
1941年,日本鬼子打到了湖南,前线吃紧。因家有兄弟两人,两丁抽一,爷爷就去国民党的部队当了兵。
当爷爷被充当壮丁,抓到当时县党部关犯人的监狱里,知晓家里如果能出六块光洋,就能不上前线、免当炮灰的信息时,心里十分盼望亲人能伸出手来,拉自己一把。就托人给家里捎了信。
盼来盼去,终于盼来了自己的堂兄。隔着木栅栏,堂兄递来一张草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八个字:人各有命,听天由命。
就这样,爷爷离开了龙鳞镇,随部队一路向云贵高原撤退。
当部队开拔到云南时,爷爷染上了疟疾。
当时因处抗日战争最艰苦的阶段,前有日寇的飞机轰炸,后有日伪军的围追堵截,食不果腹,缺医少药,根本谈不上什么治疗。
班里的士兵,用树枝扎成担架,轮流抬着发着高烧、昏迷的爷爷踉跄前行。七天七夜后,爷爷在短暂的昏迷中醒来,在又难受又绝望中,又开始拉肚子,因腹中空空,拉出的几乎全是黏液与水。
父亲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希望了,叫战友把担架停下来,存放在深山密林的大树下,说自己便死在这里算了。
这时,日寇的飞机又来了,部队在慌乱中散开、集合开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遗忘了父亲。
父亲命大,遇到了进山猎狩苗寨的倮倮族女头人。
善良的女头人让族人将父亲背回山寨,唤来苗医给父亲诊治。见苗医摇头,干脆死马当成活马医,嘱咐族人拿来少许鸦片,放在锡纸上点燃,让父亲吸入鸦片燃烧后飘起的青烟。
数次吸入后,父亲的症状竟慢慢好转。接下来的日子,头人果断地断了鸦片吸食,先是给父亲熬清淡的苞谷粥到肚子不拉,再后来,派族人去深山采摘珍贵的松茸,打野鸡给父亲补养。
那时正值6月,气温逐渐升高,野生菌生长蓬勃旺盛。
一天一个肥壮的野鸡炖松茸汤,半月后,父亲的身体日渐恢复,只落下了眼疾。五官立体,眉清目秀,又懂礼貌的父亲,让女头人很是欢喜,便把爷爷收为义子,还将家传的银锁挂在爷爷的胸前,山寨的倮倮族人,见锁如见头人,礼敬有加。
父亲在村寨遇见族人,有人让路,奉茶、奉烟、下跪,甚至在泥泞处,有人躺下身子,让爷爷在身上踏过……
父亲过了一段非常舒适的日子。
中秋的圆月静静地挂在天上,篝火燃起,火星四溅。
月光下、篝火旁,摆手舞跳起来,男男女女,在艰苦的岁月中享受简单的欢愉、彼此的爱慕。
义母见父亲不参加歌舞,总是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就关切地询问。
父亲告诉义母,晚上自己总是梦见小弟弟和自己的父亲。
其实,这时父亲的弟弟因肺结核已经离开了人世。
义母怜惜父亲,就挑选十匹体型似马,叫声似驴,体格强健,耳长、蹄小,上好的骡子给父亲,让他卖掉骡子作盘缠,回湘探望。
哪知未出云南境,又遇上国民党湘籍部队。战事吃紧,部队见到牵着强壮骡子,穿着倮倮族服装的年轻人,便用战时名义征用。一听到湘音,父亲立马被拉进队伍,再度抓丁。
好在父亲所在部队从长官到士兵大都是湖南人,没有为难老乡。
这时,读过几年私塾,略通文墨,又写得一手好字的长处被团长发现,收为勤务兵。又因团长太太喜欢听父亲讲的《七侠五义》《封神榜》,于是,一场考试下来,父亲便成了文书上士。
1943年,抗战转入战略相持阶段,父亲所在的部队开赴云南与缅甸边境准备与日军作战。
全团所有将士全部将遗书都写好,以血签名,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视死如归。
临行前,上级改变了行动计划,部队开拔重庆,保护陪都。此时,父亲已是重庆沙坪警卫团的上尉军需官了。
因着军需官任务,父亲每月,要乘坐大卡车,驶过嘉陵江、长江,去重庆拉军饷。
人靠衣裳马靠鞍,美式装备的父亲,马靴锃亮,驳壳枪斜挎,戴着副金丝眼镜,可谓一表人才,在偶尔去重庆看京剧演出时,邂逅了一名小剧团的青衣,婀娜的身段、秀丽的容貌、一腔一板的嗓音,甩出的长长水袖,牵住了父亲漂泊的心。
二十四五的爷爷与二八年华的青衣,时逢乱世,更是依恋相互的温暖。
月圆之时,结为连理。至来年初夏,便诞下一女婴。
1945年抗战胜利,满怀喜悦与祈盼的爷爷准备回乡省亲,此时解放战争炮声响起,使父亲的回乡夙愿化为南柯一梦。
直至1949年8月,警卫团没有放一枪一弹,在重庆向中国人民解放军投诚起义。
这时,父亲近两岁的孩子,因跟着青衣四川乡下省亲,路途中患上痢疾没有及时诊治而离开人世。
父亲经过短暂的学习,任西南军区文工团文化教员。
50年代初,思乡情切的父亲,放弃了就读西南政法学院的大好机会,回乡参加社会主义建设。
扮青衣的妻子既然已没了孩子,也没有了夫妻之间的牵绊。故土难离,就没有跟随爷爷的步伐回湘。这也是历史动荡中,让母亲背上三姨太之名的原因(爷爷从小还定有一童养媳)。
回乡后,父亲办过绿化,修过铁路,组织过轰轰烈烈的公私合营。
在而那个写了“人各有命,听天由命”的堂兄。听说自家堂弟当了国家干部,拖家带口,从乡下来我家打住,直到把我家米坛子吃了个底朝天。
当母亲婉言送客时,父亲的堂兄大怒:六亲不认,猪狗转身。父亲却始终没有说堂兄一句重话。
十年浩劫,父亲被打成反革命残渣余孽、国民党特务,检查写了一叠又一叠,并下放到高温一千多度的闷火炉旁劳动。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很少提及过去,时常哼哼京剧,背背古诗,给我讲《封神榜》、《西游记》,使我的童年充满快乐和幻想,并培养了我喜欢唐诗宋词和对京腔京韵的爱好。
唯一记得的是,有次电视中播放忘记了名字的电视剧,国民党部队士兵,歪戴着帽子,用枪挑着从老百姓家里抢来的土鸡,父亲在一旁念叨,不是这样子的。
父亲生日过了没多久,国民党主席连战访问大陆。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父亲,为什么当时你们打日本鬼子上前线,写血书视死如归,那么勇敢,解放重庆的时候你们就一枪不放,投降了呢?
父亲声调有些酸楚:妹子呵,人哪 有不怕死的,只是看是什么场合。哪里有自己一屋人拼个你死我活的呢?何况上前线的大都是平民百姓。打了那么久的仗,都厌倦了。
我又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你没有跑到台湾去呢,不是说你有些战友去了台湾?
父亲摇摇头感慨,当时也想过去台湾,但又不知道去了什么时候能回来。打了那么久的仗,游子思乡,总想叶落归根哪!
那段日子,电视台播放了国民党主席连战与亲民党主席宋楚瑜访问大陆的新闻报道,当电视中播放出连战拜祭中山陵,表达希望祖国早日和平统一的愿望、宋楚瑜满怀深情的演讲“炎黄子孙不忘本,两岸兄弟一家亲,我们很快会再回来”的镜头时,我看到眼泪,一滴又一滴,淌过父亲苍老的容颜。
如今,父亲已长眠于家乡的故土,游子早已归乡。
父亲曾对我说,他的一生有两个遗憾,一是没有回到云贵高原,看望那个有再生之恩的义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二是愧对那个童年夭折的女儿,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
女儿的眼中,父亲的一生,如家乡资水上漂流的一片树叶,身不由己,随时代洪流的裹挟四处飘荡。
高度近视,遭受高温考验,被铸件将大脚趾骨打断的父亲,躺在凉床上,给我说着《七侠五义》的故事,在我充满崇拜的眼神中,充盈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化身南侠展昭、北侠欧阳春,忘却了肉体的疼痛。结尾时,无人处,会哼上几句京剧,正在城楼观山景。
虽处逆境,父亲始终以温暖,以善意对待这个热泪滚烫,时不时让人号啕的世界。
父亲,像家乡的杨树一样,不择地、不娇贵、不管不顾地生长,垂一片绿荫。
父亲走后的第一年,他生日的初夏,我沿着父亲时常散步的江边,听小虫呢喃,看粉蝶扇动翅膀。
我双手合十祈祷,如果父亲有灵,那么,飞来一只粉蝶吧。
暮色迅速四合,冥冥之中,似有一只粉蝶向我翩翩而来。
此时,小虫停止呢喃,天地一片静寂。
聊记于父亲初夏寿辰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