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年中元节过后第四天,处暑。
处暑,是高温酷热天气“三暑”的“末暑”,意味着酷热难熬的天气是兔子的尾巴了。
话说这兔子的尾巴只是在战略上藐视敌人的说法,真正的末暑却还要面对战术上的二十四个秋老虎,不容小觑。
太阳依旧火辣,电表转动的速度直接与毛嗲嗲挂钩,(益阳人把爷爷称为嗲嗲,叫父亲做爷)听说电力局是分阶段收费。
等到一张一张的毛嗲嗲喂进电表,分段收费的意思渐渐明朗。
春天和秋天,当然不包括早春和早秋,这时候的分段收费,限于每月一张以内的红色的毛嗲嗲。节约一点,一月一张淡绿色的票子,也可以满足需要了。
一到三伏天和腊月,空调二十四小时开着,那个收费,就是一月好几张毛嗲嗲了。
据电力系统的朋友说,电力局把所有的单向电表全换成了智能电表,电表敏感,哪怕你只是插头插在插板上,电表也会产生转数,所有的消耗都算到电表里头,所以电费就出得多些。特别是三伏天,基本是一周一张毛嗲嗲。
不开空调吧,汗只咯流,热得头疼。老开空调吧,一张一张的红票子变了凉风消散在冷空气中,让人心疼。
孙子就问老关空调的爷爷:嗲老倌,你们那时候没有空调,怎么过的夏天呢?
嗲嗲想了想,告诉孙子:我们那个时候是人工降温。
孙子睁大卡姿蓝大眼睛:什么是人工降温?
嗲嗲解释道:我们那时节,电风扇都属高档家具,少有人家有。家家户户基本安置的都是凉床子。翁妈们基本人手芭蕉扇一把,白天晚上,不歇气地为儿孙打扇,既节能又环保,最重要的还省了钱。
凉床子是什么?孙子问。
凉床子,就是竹子制作的有四只脚的凉床。如果你家有又长又宽的凉床,说明你家里房子宽、钱粮足。家庭条件一般的,就是一块凉板。嗲嗲答。
孙子又问:什么是凉板?
隔代新的嗲嗲回答十分耐心:就是凉床没做四只脚,只有一个平面的竹板。晚上,搬两条四只脚的板凳,凉板搁在板凳上,也就成了凉床。
这个凉板不占地方,住房窄的人家,基本置的凉板。日落搬到地坪里,第二天天亮后就手臂一抬,搬到门旮旯里立起来,就不占地方了。
那时候,我的爷和娘,你的姥爷姥姥下班回家,已是太阳落山时分。
姥爷会先把地坪清扫一遍,舀上一两洗脸盆,或者一提桶水,用瓢舀了,均匀地拂洒到地坪里,然后把自家的竹凉床搬到地坪里。姥姥扎脚勒手,直接下到厨房,雷急火急,操持一家大小的晚饭。
放学后我和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会加入扫地坪、掐菜洗菜的家务。会向做好饭菜的姥
姥申请,在外面凉床上吃夜饭,又凉快、又敞亮。
姥爷和姥姥当然同意,一声吆喝,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欢天喜地,走马灯一样,把做好的饭菜,一一端上凉床。
当时是计划供应猪肉,每月全家大小只有一斤半的猪肉计划。辣椒炒肉是难得的主菜,只是辣椒居多,猪肉切成了粉细的肉丝,星星点点。红辣椒圈圈衬托得红烧冬瓜红红绿绿、碧绿的清炒苦瓜,透着清香的卜豆角炒青椒,淡黄的卜豆角,加上淡绿色青椒的衬托,再加上一海碗益阳人最爱呷的擦菜子打汤,或者又甜又粉的水煮老南瓜,让路过的人们,不时咽下口水。
有的邻居会端着饭碗,夹上一筷子姥姥炒的菜,连声称赞。
会做人的邻居,多是赞扬居多,浅尝辄止。不会做人、想占便宜的,一筷子下去,碗里便缺了一只角,左邻右舍便会嫌弃,落一个打秋风的不好的名声。
关系好的邻居,会和女主人或男主人打声招呼,把自家做好的菜也都端到凉床上,端来饭钵子,两家并一家,一起吃夜饭。
这样,长两米、宽不到一米的凉床,又成了临时的餐桌,平时的四菜一汤,便变成了八菜两汤,像吃席面了。
邻居们把这种吃法,称为打平伙。
不过这种打平伙也有讲究,要基本家里伙食水平差不多的才能长久,要是一家菜多一家菜少,一家斯文、一家粗鲁,水平悬殊太大,那就打一次算一次,多是麻雀几的尾巴,肯定长不了的。
因为那个时候吃计划米,家家户户都没有多余的粮食。
嗲嗲说到这,翁妈接口了。
那时,我读初中,都十一二岁了。放了暑假,早早起来,挽着箢箕,到泄洪闸口,捡十来个楼碗大小的河蚌,沿着蚌的开口处,用砖头砸开,放置在地坪的太阳底下暴晒,直晒河蚌到发出难闻的腥臭味,静静地等待天黑,等待月亮升起来。
当月亮像一只银盘挂在天上,便一手提着箢箕,一手挽着木提桶,拿上一只手电筒,上了资江西湾长龙似的竹排。
那些木排或竹排,从安化或桃江顺资江放下来,在西流湾稍息,等待入洞庭,奔武汉。
竹排或木排的连接处,形成大大小小的水域,我们叫它排档。找一个比箢箕稍宽大的排档,标准就是箢箕迅速提起时没有阻碍。
找好地方,轻脚轻手地把系了绳的箢箕沉下去,绳子的另一端,系在竹排上的荡桨,
然后,在月光下静静地等待。
屏声静气十来分钟,将系好的绳子无声无息地解下来,提到排档正中的位置,然后,猛地往上一提,快速放到远离水面的木排或竹排上。
手电筒下筷子长短,全身透明的大青虾,一弓一弹,活蹦乱跳起来。
我眼疾手快,避开青虾飞舞着的两把大钳子,捏住虾身,扔到盛有小半桶水的木桶内。这样张牙舞爪的大青虾跳得再高,也不能重返河中,成了我家第二天的一天的下饭荤菜,也成了我们成长期间的营养补充。
月亮好的夜晚,在资水河里,捞一大海碗去除了须脚的净虾肉,大多是不成问题的。为此,我得了爷娘不少的口头表扬。
也因此到过年时,能奖励一顶风雪帽或者一件新的罩衣。
捞虾时,资江上凉风习习,将脚浸在江水中,看月亮明晃晃地倒映在江水中,白天的暑热完全忘却,这也是那时的避暑方法之一。
还有一个主要避暑的良方,就是益阳人口里的打浮泅或者洗冷水澡。
日头还没有完全落山,每家每户一家之主的父亲,就带着全家大小下河了。
那时鲜少有游泳圈,多是把两端封闭的竹筒用麻绳绑上,靠它的浮力起救生的作用。
没有这么多讲究的,就是用有提手的木桶倒置于水面,利用木桶与水面密闭的空间造成浮力,让初学者学会游泳。
时常见到顽皮胆大的孩子,两手握住木提桶的两边,用脚快速打水,在水中如装了小马达一般,劈波斩浪,加速前进。
生长在资江边的孩子,没有几个不会游泳的。暑假里,父母亲上班后,住码头边的孩子,一不小心,就拖着提桶下河了。
小孩子拖着木桶下河折腾,用力过猛,桶翻了,呛水了,人像葫芦一样在水中沉浮,反复几次,就学会游泳了。过些时日,就能一个猛子扎下去,头下脚上,把水下的石头砖块摸上来,一脸的炫耀,一脸的得瑟。
灵巧的伢子在排头翘起的木头上弹跳,身轻如燕,手、头、身体成一道弧线,轻巧地跃入水中。笨拙的伢子跳着冰棍式,一不留神,身子横板在水面,水花四溅,哪怕摔得再痛,也充着英雄,强忍着不敢哼出声来,引起一阵阵阵哄笑。
那时学游泳,既不需要什么教练,也不需要什么游泳圈。哪有现在的小孩子这么娇贵,哪里来的咯多肥胖儿童,哪里有咯多的毛病。翁妈有些不平地说道。继而又心理安慰式地补充,现在都只有个把崽女,也难怪。那时一生一挂,细伢子贱,好养活。
是的,那时的孩子们,在水里如泥鳅,如青虾,如鳡鱼,勇敢而活泛。看到从安化或桃江放下来的新木排,裹着厚厚的树皮,孩子们的眼中,便放出绿光,在木桶中拿出时常备用的柴刀,风快地将木皮一条条剥下。
技术好的,一刀可以从树梢完整地剥到树根,数米长而不断裂。待到打完浮泅,肩上掮着一担河水,手里拖着一梱木皮回家。
晒干后的木皮,是煮柴火饭的好材料。在寒冷的冬日里,木皮在柴火灶中噼啪作响,增加着温暖与喜庆,火舌照亮、映红了母亲终日劳作的脸,应验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老话。
那时的夏天,河堤的门洞里、树荫下,都是人们纳凉的好去处。晚上的街道两旁,摆满了凉床。外婆与翁妈们,坐在凉床边上,摇动着大蒲扇,给孩子说着流传了一代又一代的久远故事,让孩子们在一惊一乍中进入梦乡。
坐在空调房里问嗲嗲问题的孙子,对嗲嗲翁妈口中,那时节的夏天,感到十分新奇,同时,又充满了不解与向往。
每个年代有每个年代的不同,每个年代,都寄托着那个年代的人们,他们的光荣与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