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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静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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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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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夏布蚊帐

看了一本断舍离的书后,我开始清理家中闲置多年的物件。

打开存放多年的皮箱,发现出嫁时,母亲打发的那床夏布蚊帐依然整整齐齐叠放着。

往事一一浮现。

这蚊帐可是母亲费心巴力,打了汇给我添置的嫁妆。

打汇,是当时益阳街上流行的一种凑钱的方法。

比如你想购个电视机,时价120元,在那个每月几十元工资的岁月,大家口袋里大多是没有余钱的。为了买到那个心心念念的电视机,你就会想方设法,邀请9个自己关系好、放得心,每月出得起12元钱的朋友,在纸上写好1到9的序列,揉成团,抓阄。

大家按抓阄序列得钱,主创打汇的人先得,不参与抓阄。

母亲主创打汇,抓阄仪式完毕,第一个得到这笔购置夏布蚊帐的钱,便按惯例请参与打汇的朋友在家吃一顿便餐。

虽是便餐,该有的客气还是得有。辣椒炒肉、皮蛋拼盘、豆豉干子、辣椒萝卜、青菜与豆腐汤还是必须有的。

母亲因为给我添置了冰箱、当时很流行的布艺沙发、四铺四盖,已经没有余钱给我置蚊帐。

当时我劝母亲,现在的床都是高低床,没有挂蚊帐的地方了。

母亲说,夏布蚊帐有富贵丝的说法,是街上的大户人家安置女儿出嫁才有的打发。夏天挡得蚊子,冬天阻得冷风,尤其是有了细伢子,你便更加晓得它的好处。

那就点蚊香吧,我说。

点蚊香毕竟对小孩子不好,是药三分毒,母亲有些执拗。

我暗自腹诽:我家又不是大户人家,表面上却不敢表露。

听着母亲的恕叨,我就联想到小时候,家里始终挂着一铺有着长方形顶的蚊帐,冬天防风,夏天防蚊虫。关了门,女人还可以躲到蚊帐里换衣服。

一到临近过年,母亲就会把肥皂切碎,放在加了大半盆水的铝盆中,在藕煤炉上熬煮,待到盆中肥皂全部融化,涌起一盆泡沫,便倒入洗澡的大木盆里,加水搅匀,将夏布蚊帐浸泡其中。

约莫一刻钟后,母亲会将搓衣板放置盆中,拿一个小板凳放在盆后坐下,双臂用力,将蚊帐分段在搓衣板上,有节奏地使劲揉搓。

不一会,污脏的黑水流出,母亲就安排我或姐姐,一头挑着一帐幔,一头挑着帐檐,掮着大脚盆到河中的排上去漂洗。

冬天,穿过白雪覆盖着通往资江的小径,将木盆放置在近水的竹排上,倒入蚊帐,弯腰将清凌凌、温热的河水,一桶又一桶地倒入木盆,赤脚踩在木盆中。像跳藏族洗衣舞一样,欢快地踩着节奏。

皑皑白雪的世界,江面升腾着氤氲的热气。

天越冷,河水越热,年少的自己,看到冻得通红的赤脚下,木盆的水越来越清,蚊帐越来越白,心情莫名的好,应验了母亲说的那句老话,正是淬得水响的年纪。益阳话的意思,类似把钢加热到临界温度以上,保温一定时间,然后以大于临界冷却速度进行冷却,又或者将冷水浇在烧得通红的柴或煤上,热气蒸腾。

到了夏天的傍晚,霎黑时分,我会按母亲的吩咐,打一大盆温热水,搓好毛巾,认真擦拭家中所有床铺上的水竹篾凉席,把头晚上睡在床上的汗渍擦得干干净净,再用蒲扇从里向外,将蚊帐里的蚊子驱赶出来,蚊帐就成了一道保护屏障。这是每天的必修课。

还记得七八岁时,趁着大人不在家,时常邀来小伙伴,把床铺当作戏台,把蚊帐当作帷幕,拉开或关闭帐幔,报幕,并上演着节庆时沿街学来的戏剧。

偶尔遇到大人归家,发现这种违规的娱乐活动,一经发现,轻则挨骂,重则挨打。因为水竹凉席和蚊帐,都是家中的贵重物品,在演出活动中是要受到折损的。

五六岁时,邻居家的三伢子,一南下干部家,生下几个女儿后,唯一的满崽,有次邀我和几个玩得好的孩子,到他家玩。

 正好他家的蚊帐被保姆拆下去清洗,只剩下光着的木架子床,没有了演出的帷幕。不能上演我们学来的节目。

 这时,三伢子不知从哪翻出好多避孕套。几个小的,硬是非常耐烦地把避孕套吹成气球,一一吊在他家的木架床上。

待到三伢子下班回家的母亲,看到满床飘荡的避孕套,一时哭笑不得。只得骂了一声自家的满崽:砍脑壳的,皮痒呵,一笑作罢。

几个始作俑者,一时也不晓得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母亲曾说,夏布蚊帐的制作一件麻烦的事情,儿时对蚊帐的记忆,在脑海中一一闪现,心里难免生出一些的畏难情绪。

终究抝不过母亲的要求,公婆一家还是格外给我打了一床铜弯床,以便挂夏布蚊帐。母亲制作夏布蚊帐作嫁妆的工作得以持续。

旧时,夏布蚊帐是湖湘地区比较奢侈的嫁妆。因为夏布全程手工制作,制作程序繁复。

苎麻是湖湘地区常见的夏布制品原料,有漫长的编制历史与经验。

山野水边,常见青葱的苎麻。采集后,经脱胶、漂白、经纱、刷浆、上机、织造等工序编织成布。

苎麻成布之后,又需加灰锻濯漂白,制成白纻、白纻细布。

上好的夏布,两年余始能成一匹。以江西夏布质量最为上乘。一匹四丈八尺,仅可制作成二件长衫,可见夏布蚊帐制作布量需求之大。

母亲打汇时,夏布还是矮机手工制作,市价并不便宜。

母亲却舍近求远,四处托朋友想办法,终究采购了当时最有名气的江西的夏布,做了最正式的夏布蚊帐。

一般的蚊帐,顶与四周,是缝制在一起的。

母亲做的夏布蚊帐不同,蚊帐顶与四周帷幕一样的帐幔是分开的,帐檐是带顶的长方形,从四周严丝合缝地笼罩着帐幔。

帐幔由一整幅夏布组成,由系带固定在床顶四方的木架上,让人想起古代宫廷的隆重。

檐顶下垂的四周,母亲特地用本色丝光线,绣着梅兰松竹、凤凰牡丹。

更让人讶异的是,仅靠上夜校识了字的母亲,竟在帐檐的正面,手绣了宋代大诗人黄庭坚的《上大蒙笼》诗:清风源里有人家,牛羊在山亦桑麻。"

布置新房挂上夏布蚊帐时,让围观的人们,为这既诗意又质朴,既低调又奢华的艺术品惊叹。

到后来才知道,外婆走得早,母亲拉扯大了弟弟妹妹,在当时十八九岁就结婚的时代,25岁方才出嫁。

由于经济、时间诸多因素,蚊帐,这个女人的陪嫁之物中重要的嫁妆,成了母亲心里一个永远的痛点。尽管后来母亲为自己补添了一铺蚊帐,心中的遗憾如截肢后的神经痛,一听别人说起嫁妆,心中便隐隐作痛。

所以,在我出嫁时,母亲竭尽全力,如老母鸡护雏,尽量让我风光体面,同时,也了却了自己多年的心事。

望着依然漂亮的夏布蚊帐,我有种顿悟的感觉:真正的断舍离,不仅仅停留在物质清理的层面,还是对爱、对情感的梳理、留存。

去掉虚浮的,留下深刻的,滋养心灵的物质和精神,比如母亲留下的夏布蚊帐,比如蚊帐上绣着的“清风源里有人家,牛羊在山亦桑麻”黄庭坚的诗句。

晚上梦中,母亲回家了。

笑着询问我蚊帐洗了没,凉席抹了没。

似乎又如儿时,念叨了一些规矩:长者予物,双手奉之。食时不训,家事不外传,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食勿响舌、咽不鸣喉。客食未必,主人勿起。参加吉礼、不唱衰语、不露戚容、临丧不笑......

似乎自己还是年少时笨笨的样子,又似乎知道母亲已离我而去。自己还是没有忘记打趣母亲:老妈,这么有文化呵,是背的老爸讲的规矩吧?

又听母亲说,你爸爸讲,没有钱了,你们要多烧点钱来。

听到这,人一下从梦中惊醒。是的,过几天就是中元节了,要给天国的父母烧钱祭祀了。

一时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估计是白日里夏布蚊帐引发的思念,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父亲,放心,年少不谙世事的我,早已懂得,您说的规矩的重要,我已知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意义。

母亲,放心,我会好好保留这床夏布蚊帐。

这传统的布料、精妙繁复的绣工,告诉我一个道理,内容依附于形式,没有形式就谈不上内容。

简单是美,繁复也是美,更是心。

在这铺蚊帐里,寄托着母亲对婚姻的期许,对儿女深深地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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