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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笔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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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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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间地头

五月份初旬,算着月份是季夏了,但感着温度似是冬天。听说秦岭山下雪了,所以这般不符气候的降温。早晚间是有些冷,须得穿着外套;打一到中午,太阳若是出来,热得外套又穿不住。这天变得未免奇怪,我不是气候专家,也说不出哪里有奇怪!

年轻人回来了,是该去田里劳作了。上了岁数的老母亲,有年轻人在身边了,仿佛是送来了力气,自己一个去用力干,怕也艰难了。人就怕老,老了连干活的力都成为自己奢望的事了。我不是回来了吗?妈妈不用愁了。我可以和她一块去劳作的,或者说,这力我来全出,她站在一边指挥也行的。

才吃过午饭,我收拾着碗筷。透过窗户看出去是一间放杂物的房子,也不能说是房子,门墙都没有,只是搭有顶棚,隔着邻家筑有一面砖壁,是撂起来的砖墙。靠着我洗碗的厨房这边的墙的对面,外角上站着一个粗壮的黑身的大翁,后面跟有两三块生锈斑的长木头,还有零零碎碎的旧烂东西隔开与旁边厕所之间的距离。大翁高高地靠着越过棚顶的椿树,它盖着石盖,它把翁头压着,它上面也有小物压着它。宛如事物之间具备的联系性。杂房中堆满着粗细木柴棍,装入袋里的烧火的玉米芯,袋口上面坐卧着一个半圆形的竹笼,靠厨房的墙根是一堆炭块,也有黑色的高筒雨鞋像是穿在人的腿上似的直直地挺立在正中,凡正一眼看进去,家里头的杂物全集聚此处了,说也说不完,就捡注目地说了。从窗内看出去,母亲在进门的右边的窗前收拢着桶子,一只里面装着前几天下雨接的雨水,眼前就是一片软地,向里种着最高的石榴树,向外两棵白色的月季花开着,它绽放的季节来了,展示着它的美丽,身旁的小竹似是不悦了,惹得它整天嫉妒着脸色,提不起生长的精神,碎片似的成长。绿油油的小片韭菜也茂盛起来了,这就把小竹逼得乱了心,不然它怎么乱长一通呢。种了黄瓜,还未出苗,所居的土壤上湿湿的,桶里的雨水不能再浇它了,不然就难出苗了。有种植经验的老人把这水浇给个头大的石榴树了。

提起窗前的挨着墙根扣着的白桶,两只桶似乎不够用。母亲就朝这杂房里走来。她知道她的行当,家当的大概位置她心里有一定的数。听见窗外嗖嗖地响动,我就抬头看出去。她边找着,嘴里边疑问着。“咦,记得上次我就放这儿了嘛!”上头的厨窗打开着,外面说话,里头全听得见。我看到两只桶在边上放着,“又在找啥呢?”我问她。

“那个小桶呢?“她找了找,没找见,就出来了。提着两头进了门,又去前房了。我听见她又进中间那间卧房了。这里面放着粮食油什么的,她想着桶是不是也在里面。她打开一看,就在那白净净地站着,这个白色的小桶干净,不随便用的,不像那两个大桶,长年放在门外,任风雨洗礼。

她把三只桶都放上了三轮车,走出来进到厨房里对我说:“妈去新屋里接水去呀,那个装水的大桶子在你哥哥那边呢。你一收拾就往地里走。”

一见天气好,四肢就闲不住了。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劳动人民。一辈子没怎么离过村,在祖宗遗留的土地上翻土播种,一晃眼长大了我,却老了她。老了老了,还不松懈土地的情怀。这大概就是最地道的劳动人民吧!脱离不了种植庄稼的勤劳。

车声响动了,她喊着我出来关门。放下餐布,我在后头看着车身摇颤着开走了,车厢里的三只桶互撞着,像是打着架起来了,当当地响叫着,似是拉着三个小时候的孩子似的。母亲的两边肩膀也跟着晃动。人随车,车随人,就是一道生活的驱动器。

关了门子我进来。把厨房的地面扫了扫,也把桌子上的油点揩净。一下子空响了!我瞬间感受到屋中太冷寞了。这在于两个人此样的心情绝不会生出,但一个人不是正也容易地生出来着吗?没错,我生出了这冷清般的寂寞了。从前看到后,又从后看到前,昔日没有过的异样之感觉醒我了。可能由于年岁的增长,于亲情变化了,变得增加了一种厚重的情感。而且带着犯罪的思想在空寞的认知里煎熬起来了。常年四季把老人扔在家里,年轻人都出去接触着繁华,岂不是一种罪过吗?我能俄顷地恍然大悟,切实的罪过于我流敞了全身。闻着这间屋子,看似站在之中,心却沾染了世界的风尘,我和它之间的距离仿佛是越走越远了似的。但我不愿,一想到这里,家乡的情感我非得抓住不可了。若是别物跑到我的怀里攫取一颗向外之心,我就让它腐烂在泥土里,与这方水土化为一体,销着我的骨料滋养出属于这片地域上的精灵。我没有一丝成就,说出使旁人耻笑的话,于我也不妨是一件胡乱海口的大话了。

想来想去,看来看去,房屋还是十年前的模样,旧了虽旧,但总体还是那个无大变的样子。相比于人来说,就有些大变样了。我的头上断绝了青春的张扬,父亲和母亲的头上也增添了星星似的白发,耀得我的眼神破碎,心里直泛疼痛。但这就是无法逃脱的岁月赋予人人的一张生活表图,像层层沟壑似的铺展在松松跨跨的脸皮上。眼前红色的过道门长大了我,是从九岁那年做起来的,同样是长,它长得似乎还是那般,好像未长大,孩子似的张开着,像飞翔的翅翼,这样二十多年了,真是长大了我,老了曾经的大人。红色的油漆,优质般的无有褪皮,上面的小方框环绕着,像是把一个鲜活的生命扭绞在上面展示给我看似的,抑着它跳出延长的范畴。抬头上去,房梁的中央的椽木上用黑色清晰的字写着“建于公元一九九八年……“印记着日历,仿佛把生活的账目齐齐整整地记载在上面,使人一眼仰望得到它的生存现状似的。还是如此的鲜明,这就现实的表明生活的烟囱里流通着热滚滚的烟火、流动着生命的不息。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从前门往外走了。母亲的手机在我旁边的卧房里响了起来。在桌子上唤开了。接住了,是哥哥的微信视频。兄长一看妹妹回来了,恐怕是想见妹妹了,所以通着了视频。

“娟娃,干啥呢?吃饭了吗?”我从这头看过去,哥哥戴着白色安全帽,身穿蓝色的工作服,眼睛一刻不停地检查着眼前的物,他还在工作呢!哥哥近些年成熟了,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言谈也不那么轻松了。但在做妹子的跟前,那种亲切随意依然没有消尽。

“吃了。准备去地里浇水。”

“妈呢?”

“去你那边拉水了。”

我看他忙着,说话也不盯视频,百忙之中抽着空闲打来了电话。于是不碍他的工作,又说了些别的,忙得使他的眼睛占用着,而不是给我看。说着他忙就挂了。都是为了生活,终日忙碌,哥哥挣着他那份钱,我们要去田地里忙活庄稼物了。与此同时,一家子人,有忙着外面,又有忙着家里头的。人活一生,都绕不过一个“忙”字。把它干好了,衣食就来了。欲求衣食,这忙字一刻儿也不能扔弃的。

我去地里的布鞋,放在厨房连壁的楼梯上:黑色的,系带的扣扣子。盯睛一看,给她贴上稀罕物的标签也不为过。城里也有布鞋,但与这种是不同的。这是实打实纳起来的千层底,城里面的多数是机器制成的。这纯粹是手工活做成的。我的脚与母亲的脚差不多大,她的鞋子我也能穿。她把它新洗过了。我穿进去也完全是干净的。脱掉拖鞋,双脚伸进去,像是把年代感给穿回来了似的。年轻人哪有穿这个的了!买的鞋子都穿不尽的,它平日里是上不了年轻人的脚面的。在乡下,上了岁数的老人也都穿着买来的鞋子。极少数的在穿,就是下地,也有穿买的鞋。但我的母亲去地里,必定要穿布鞋。干起活来了,不仅利索而且更有习惯的味道。我随了母亲,下地也是一双布鞋套在脚上。仿佛这才像一个货真价实的农民后代。

红色的铁大门打开,把我的身子送出去,我回过头又把它半扣住。每家的门口望上去冷冷清清,不像小时候了,门前尽是热闹充斥着。现在是怎么了?是年轻人出远门了,家里头只剩些小的老的了。日子的年代叠加就是这样过过来的。不然,都睡在家里头,经济就抓不起来了。社会发展的把一个家的主体人员发展到外面的大世界去了。不出去没办法嘛!活一天,就得张一天的口。没有经济来源,生活就是一架不能操作的机器了。

农村的阳光我总觉得与城市里的阳光不同。它许多时候是阒寂着的,房屋上有它,树木上有它,碎石上有它,草草杂杂里有它,……阶沿上有它,或是出了村口的田野里有它,它都是安详的一短片或是一长片的图画,单调地从早上到中午扩大着圈子,或是从下午开始又缩回着圈子了。一到黄昏它就隐了。待到第二日,天气清朗,照例整天分着阶段变化它捉摸不住的奇样。这会儿,我走在大路上,阳光似是向我集合过来,给着我的全身,没物突冒出来与我分吃,我独吞着它的全部似的了。走到东西路和西北路的交接口,我远远地看到母亲的车子在兄嫂的门边的大路上停放着。以为会很快地掉头开向我,我跟前就是通往田地里的路口。看车不过来,我便去自从回来还没有到过哥屋的这条路了。

一路走去,门口的空荡,使我的眼睛空荒,这是怎么了?不是怎么了,太阳在头上,老人们都躲在屋里头,平房样的屋子或是少数的楼房,门口的墙上贴着大多是白的瓷片,也有红色的,麻灰色的,有挂着的锁门,主人是出远门了,为了长久的经济,门上的空寞也不能怪怨主人不在的。门口的树木倒是一年四季不知冷暖地自长着,盖过了房屋,把头伸插入了天空去,看着每家的树梢,出了远门的主人也是把头伸到外面的大千世界里头去了。不怪树无休止地乱长,也不怪人匆匆然地不着家。物和人都有追求各自生活的权力!

越走前,老年人似是多了,看着几个老人,我既陌生,又熟悉。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看我过来了,嘴里的语言即刻停止了,而眼睛一起带动着齐描过来,好像我的身上有这几双眼睛的共同的寻物似的。小时候,这头与那头隔离着,不是一条巷道里的人,见了知道面孔是哪家的,但并不怎么闲语。长大了,碰见了也是过去的对待方式。我和气地走过,一双眼睛回望到他们的鼻子上或是嘴巴上,而他们完全望着我走过去。仿佛在说:“ 这是谁谁谁家的女子,好像还未嫁出去,都这么大了!看上去,也不小了呀!为什么就不结呢?是不是哪里有问题?……”想象很多,多得想象不完。

一路走过来,门前的月季花没有哥门前的花繁盛,红艳艳的抬着头,似是刚才走过的几个老妪的眼神,看我没有一丝避讳。这些花抢眼,花瓣绸缎似的,开得非常规正。见到这花,我也不计较它们端直的眼神了,与看见的人那样在我的身上打量,好像我是一个格格不入的物似的,来到这片土地不对的,不然哪有那样异常的目光赏我呢!我的手指将去触摸选择的一个了。轻轻地挨了挨,花的质地润泽,正是绽放的季节,紧结着枝干,根本不会轻易掉下来。看到母亲从哥哥的屋里出来,嫂子走之前门口的东西未全拿进屋里头。母亲出来把那洗的拖鞋、扫帚,能拿进都放到屋里去。

我也好久没有过到这边来了,去屋里转转吧。我心想。我的手离开花儿,从路边上到台阶上,且走进到屋里去。“新房就是亮堂!”我感叹着,那头的老屋和这儿比不得,新的就是好。我想着,一边也说了出来。母亲听到了,认为这话不用说出口,一看就是个明眼子嘛!走到最里边的那间屋子,卧门关闭着。我以为锁住了,但手一拉动,它只是关住了,并未锁住。床上、沙发上和桌子上是他们娘两动过的痕迹。站在门口看了看,没有走进去看。我关住了它。眼前就是开放式的厨房,去县城之前,大概收拾了,必盖的盖,非盖的亮着的亮着,这就是生活,一个女人有了孩子的生活。客厅里架子式的黑板一大一小静默地站着,上面有孩子写的字或是算的数。孩子学习的天地也是生活必不可缺少的样本之一。孩子的,大人的东西,都在这间屋子里填塞着,这是男女结了婚的家庭的正常生活状态。结了婚的女人有着自己,有着孩子,有着家什,男人去了外地挣钱,这不也构成了生活着的气息景象吗!我还是门外的生手,纵使入了这间屋子,但那种真正生儿育女的生活情景我也感受不到十二分的。

走出来,拖把搭在水管的槽子上。母亲嘴里一边说着:“真是怂管事!把拖把放到外面都不害怕丢了!“这是做婆婆的思想认识,媳妇是年轻人总有一套生活经验。分开过着,老套的经验见到不满之处了,老经验就发挥出来饬着不在的新经验拿进屋里去了。又下到水管下面来,把挡着的盖物揭去,手伸进去关了总水管。龙头里的水就彻底流不出来了。来到路上,桶里的水在我未来之前都已接满了。白白的水桶似是个涨鼓起来的大肚子,睡躺在车厢里,外头伸出来的扭盖紧着,车身是红色的,似是把它裹在里面,就差头上有个遮物了。三只水桶夹在两边的空缝里,身子竖着往下。东西这条马路像一条长龙似的横亘两头,从西头开过来一个骑着电动车的男人,倏地过去了,像一团水流,迅急地流了过去。两排的树粗粗细细的笔直地站着,守着身后的田地渐黄的庄稼,或是眼睛下面的马路,又或是村里的每一座房屋,房屋里居着的人。

一看到花,我又去走近它们。它们实在招人喜爱,红红的,艳丽得如一块新娘子头上的红盖头似的。我的右手又提起来伸到跟前去了,并且还说:“妈,我摘几朵吧!家里有个透明花瓶闲置着,插进去放在床头柜上……“

“你姐姐在走之前,专门把这花修剪了。好好的花不要折,让它们长着吧!“母亲一边掉着车头一边对我说出这样惜花的话来。我于是罢手了。

车头在母亲老把手的双手里调着车头,不费事的很快摆正了头。她坐上去,我也坐在她旁边的副位上。看我们都上车了,她就发起油门,车平顺地喊叫着咚咚的声音往前开走了。过来还是那些未散去的老妪,这次,目光一起扫过来,她们一边望,我们听着声响,目光直视前方,车身跑了过去。三只车轱辘下面是水泥路,前头无人影,这车开得就快了。快到南北东西交接着的十字路口了,车速就缓缓地减了下来。我们去南边的田地,车子到了路口,母亲把车头转到左手边,后面的大小桶声磕碰着了。一转正头,车速又加上了去。我感觉大桶子里的水快要流出来了似的,倒沉着晃动,小桶也在留缝里碰着彼此,咣哗哗地起着间断的响音。转到这南边的路上,左右两头:东边临着马路两户人家,这两排户人家前后门就形成了一个巷子,西边临着马路三排户人家,就形成了一个半巷子,因为没有第四排,走进巷去,几户人家连着墙,不像我家巷子里的家户多。完全走出房屋,扑人眼帘的就是片片庄稼了,车子再向前就是西边一处柿子树,东边也有苹果树,都离路边有一些距离,没挨在马路边上。树上挂着繁繁的深绿色的叶子,枝也是条条地密着,叶枝之间或是片片叶子,或是枝与枝之间虽都亲密无间地擦着身子,但阳光铺地盖树,盖在树上的,细缝里远远地闪着耀眼的金星似的,底下的土壤上面印画有不规则的圈圈,并且里面都聚着片光。看麦子,结着的芒刺细细地像针尖似的从每一颗麦粒尖头上抽出来的。放眼望去,那些芒针就像一撮撮捆扎起来的高粱炊帚,上面又像罩上去的金黄色的布匹,若被风一吹,像涌动的浪花,东南西北地摇头晃脑。若是雨打上它们的梢头,倒的倒,挺的挺,倒下去的像是半弯腰或是身子蜷曲到土地上去,挺直的就像勇敢的小战士 ,拼着顽劲不低头。路边的槐树仿佛守乡保卫者,亲眼看我们走过去,才算完成了职责。

我的生命在这里孕育,我成长的食物主要来源于麦子,是亲人一般的,是骨肉不能分离一般的,我闻到了即将成熟的麦味,田地担着相当的责任,厚重地似是用无数个头埋在里面,不知劳累地顶着它们一年到头的长熟。这不,再阳光猛烈一阵日子,田地似的头就该歇息了,满头轻了。每年这时候倘我不回来,我也必是关心它的收成。我看到它们长势蛮好,就想到自家的麦子如何。

即到口边的话,便问:“咱家的麦子怎样,妈?“

母亲回答的心态很好,平静地说:“今年不太好!“

“那这路边的呢?“

“看着不太好。有成得好的哩。你伯人家的麦子品种就好,到地里了你看。“

每年问麦子成熟,我问父亲问得最多。在母亲这儿好像显得新奇。我们这一代年轻的农民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少,所以少更种植的经验,对于每年的庄稼多少有些淡寞了。因为像父辈靠惯了,田里的活儿下来,种什么,收什么,决定权仍旧攥在他们手里。年轻人都外出来到城市里搞经济了。儿时的乐土似是忘掉了。只有把钱挣够了时,或许才有归老家的念头吧。经济搞得不错的,把房子安在城里,等自家父母老了,城里的房子留给孩子,他们还像父辈那样接过这个土疙瘩继续挥舞,像传家宝似的传下去。或许也有搞到大量的钱,住到城里不回来了,这庄稼也不种了,承包给需要的人,或是荒芜了它。

我也逃不了上面的几种吧。没种过地,好像自己脱离了根,飞往他处,觅那些空中虚有的东西。人不该想得太多,一多想起来,神经牵动的不轻,还要受思想的惩罚。

两个老头,一个倚在一棵树侧边,过来的是另一个靠着身后高起来的墙背。黑色的自行车挡住了他们坐下去的视线似的,一只空笼放在另一个的身边。他们敞开着上衣,露出腔前的深色内衬,都是上了岁数的瘦老头,那光光的头顶,四边白白的稀发,和那整个五官似的枯竭了生命力,由着最后的干老的生机挣扎在人间游走。这儿有个窝,车轱辘一撵上去,把人身子微微地颤了起来,开过去,又平稳了,而近在眼前的又是个大坡。没修路之前,这个坡比现在还要高。路修了,比以前低了些,但看着也挺高的。这个坡不完全下完的右边是通了一条路,我家的田地进去几家就到了。母亲每次在这个坡上非常谨慎。提早就减了档,握住手闸慢慢地滑到路口,然后往里一右拐。这条路也修了,南边的地头上是一条从西边过来的水渠,黄河水是从那边年年有时间性的流过来的,干什么呢?挨家的为田间浇水。马路的北边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是一面人可以爬上去的土涯,它的身子上盖满了各种野草。上面也全是种着的庄稼地。临着大路的边上是柿子树。前十多年,我们这儿兴种植苹果树,现在改种柿子树或是花椒树了。农民心里头都有一本账数。什么见钱就种什么。跟着乡村发展趋势往前发展自个的经济。我家以前也是种苹果树的,前几年给挖了去,就嫌到后面效益少了。大路边到我家至连墙,不过六七户田地,足有四五家没种麦子,但不止这一片地,其他田里种着吃的粮食。

车开到我家的地头,为着把车放好,还不能挡路,不然过路人的车子就不好过去了。母亲扭着车屁股,头从前面往后转看着,觉得斜度差不多了,就下车来了。站在地上一看,又觉得占路距。她又一手抓着车头,一手抓着车厢的外沿,把车身靠水渠跟前使劲扭推,看倾斜度可以了,两手才放开车子。嘴里还说:“不能挡住人家过路嘛!”

车里的大白水桶和三只空桶似是有一刻安静了,但这安静去得比鸟儿飞过去都快。我走到大伯的麦子跟前,低下头寻思着他家的麦子有多好。但看着就是感觉好,嫩黄混着枯绿,然而不影响麦穗的饱满视觉。母亲接着水了。从圆圆的口里流出来。冲击着桶底,起初流响声很空大,桶底发出咚咚的声音,似是水打着桶底,等流过了半个身子,纯粹的哗啦水声就出来了。水的中央,旋出大小的水泡泡,集着群流转着,直到满桶了,便很快地消失了。装满了所有的水桶。母亲让我过去抬。拿什么抬呢?原来母亲把一长杆锄头夹在大白水桶侧面。提起桶把塞过来,她捉住有锄头的这边,我就抬起杆身。进地里,地口又不平整,须得抬高水桶,等到了平处,才敢放低。椒树是第四个年头了,正是长着的时候。椒树从第三年才开始结椒,这是第二年,椒粒挂得很繁。地里的草少量见着。就说明这地的主人是一个勤劳的人,除过草了。到了平处,我停下来,由于我在前面走着,这儿对我来说是生熟的,仿佛我是一个走亲访友的亲戚。但我不是。对于这陌生,我心里立马起了一层无地自容的心绪,问自己是这片田地上的主人的女儿吗?……羞愧于我转过头去问:“先浇哪儿?”“往进走,先浇葱。“因为眼前就是长起来的蒜身子。树长大了,枝条个个挨着,走过去也碍身。须得低下头,弯着腰,扶住两面的枝干,让身子朝前钻着。这上面的刺若是刺着皮肤了,就会流出血来。毕竟在阳光里,我们穿着薄衣。母亲的脚与田地仿佛相溶了,给着她轻易的配合似的,而我走得吃力笨重,田地包括田上长着的一切故意教我走得难受似的。

“那不是吗?“

我停放脚步,透过椒枝,看见了一片细细的小葱。盯准了一个能钻过去的枝叶下的空。这片地原来一直种麦子,与大伯家的地势一样高,但为了种椒树,把地势放矮了。所以田地的畔子低下去好多,别人的就自然高了。小葱就种在低下去的畔子下面。不算短的一溜,但也够吃了。庄稼人的地里一年少不了基本吃用的。我弯下腰去,屁股朝后撅着,两只手共同捉住锄杆,后面的母亲也一样。枝干挂着我衣了,但没擦着皮肤,发梢也被椒叶刷刷地擦。“对,我在劳作,而且在田间,不是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奔驰。这怎能是异常的生活呢?”我心上直想道。总算我们抬过来了。落了水桶,抽离锄杆。从一进来,我都没仔细观察花椒。这脚下又是小葱。椒粒从绿色已然变成了红色,朵朵地似是小花卧居在一起,被叶子包围着。好像是一种生命的保护似的。粒粒就像圆圆的小豆豆,系着绿绿的线条,四周的叶子有老的,也有新抽的,而无论怎样,成长的条件长全了,只待成熟的期限了。这椒树若是长起来,非常能结椒粒的,虽然小,占不住分量,但棵棵树枝上结得确实不少。花椒树占着主位,是田里最高的个头,那么它们就是一个大世界了。再回头看脚边的小葱。身形着实细得可怜,像是没吃饱饭的小孩子,好些身子都站不直。绝大部分看着长葱形了,绿色也分明见着,但一棵葱和人相同的,站着得有精神,可它们偏偏缺少了精神。蔫吧拉叽的软着身子,叶子冒着枯黄的尖儿。也难怪它们这般,护着它们根的地皮是干裂了。条条裂缝横竖地交叉着。它们不长个,精气神没有,也全不怪它们的。从它们的出苗情况来看,籽粒是手撒上去的,出土也没了规整。也有小小的苗儿出来了,像龙须似的,吃不上养分害怕成长似的。

“我来倒水吧。”我提过桶做出往下倒的姿势。但被母亲叫住了。

“我来倒吧。倒这个有经验呢!“母亲的眼神一刻不移地察看着这些小东西。像她的孩子,每到一处亲手管理才好放心。我心里想浇个水还用得着把经验使上,一倒上去就完事了嘛。不来田里干活,这农活的技巧还真不懂。我早看见了一片发黑的纸板,就平睡在未出苗的地方,表面上脱了层,层痕就像浇焦了的皮肤。母亲却拿起它,往我这边苗稀的地方铺上去,水就倒在这上面。我终于看出水朝四周流散了,而不是聚窝堆积一处。有经验!有道理!这块纸板不止用了一次。水没白浇下去,这边的小葱都公平地见上水分了,而不是你有他没有的。一桶水倒下去两三处地方。水淋过它们的头,但头上是阳光的烧灼,它们乐意为之。仿佛沐浴了,全身见着了清凉,立马感觉精神了润泽了。

我们又去转身抬水。在第二桶水上,我逞强要浇。就从母亲手里夺过来水桶。我浇得虎头虎脑的,没来得及放软纸板。一大口水流出去,我感觉水是慌乱跳到地面上去的。这不一下子冲出个漩涡,水漩在里面不走了,仿佛是紧箍住了。我顿时后悔了,不该急着倒下水。应该遵循经验的倒法。母亲一看说:“给你说你不会倒,要放纸板板呢!拿来让我倒。“

她已经把纸板放在要倒的位置了。但我为了表现出她那种正确的倒法。不给她桶,自己就倒到这纸板上去了。从倒下去的效果来看,好像不如意。但比不放板好多了。但有经验的老农看了,也依然瞧不上的。或许力用给一处了,没顾着移向四边浇。我看到母亲慢慢地往四周倒水,确保每一处能见上水。看来我浇得实在拙劣。步步都是干活的学问呢!我差得实在远,不像个老农民的后代了。从小念书,大多在学校里,放了假也不怎么下地,没学来一手种田的学习手册。人大了反而来田里笨手笨脚,农活的课堂少之又少。在外哪里用得上这些,但作为从农家走出来的后辈,说出去是可耻的。人家会说,从农村长大,竟然不会干农活。这说出去谁相信呢!我又一想,怎么会用不上呢。它教会了我在漫长的人生中,每一件事情,不管大小,都得带着巧妙的步骤完成。而不是一蹴而就地去完成。生活是个打慢拍的节奏,得一步一步地走到底,不是一纵一跳一跃便可达到。比如要爬高,没有梯子哪行呢!还得找一个攀上去的最佳位置,保险不摔下来。

这样一来回,把小葱浇完了。桶里的水也不多了。为了全倒出来,把桶身扶起来一些,好让水全流干。剩下的水用来浇给蒜了。蒜有排列,规矩地长着。种了三处,每处都是两短排。捡着地儿种出来的。不然哪会不集中。蒜叶子触在地面,外叶大多黄了,叶心护着仅存的绿气,了无生机的,直挺不起来,也急需喝上一口水。

“咋不挖着吃呢?”我问道。

“现在挖着吃就糟蹋了!太嫩了,还没长老呢!你惠丽姨也种着都挖着吃呢,我舍不得吃,我还想卖几个钱呢!……”母亲舍不得去挖着吃,前几日在集上称了一斤蒜,想起来就说。

“给都倒上水,蒜不会说话,要是会说,偏偏心,给它喝水,不给我喝。”母亲诙谐地说着。我听了笑出声,没想到母亲对于这物还有拟人化的一套幽默说法。

“多亏不是人!若是人站起来非得和我理论一番!“我提着水桶浇给它们喝,笑了。

“说你向他不向我!“母亲一笑眼睛周围扯着长长的皱纹,变白的头发仿佛从黑着的里面藏不住了似的跑出来笑口了。我浇着,又被她夺了水桶去。什么都是她种上去的,只认她似的,她多浇仿佛它们欢喜,喝得香甜,结出硕果。我想:它们要是能说话,肯定反对我来浇它们。太阳落到了下半腰。是该叫它夕阳了。黄黄灿灿的,耀耀眼眼的,像个带火的圆皮球垂挂在西边的天上。我们从地里出来,地头这边间距种上去的树木似小少年似的,向西边延长过去,头顶长出松散的枝叶,像是也要浇水吧。它是什么树呢?看着像橡皮树,我对于树的品种一向匮乏,能认得着的也不多。我们没水了,不然给地头的它们喝上一口水。我又来了趣想:这树也不会说话,要是会说,也有自己的理由要水喝。我站在地头,高过你们田间任何一处种物,用我高高的身子护着你们这些低矮的小东西,我最该先喝水的!不是人不说人话,是人的也有不说人话的!到了社会上,像树儿你这种站在前头挑大梁的不也有失去善待的吗?就因你一棵树不会说话,那人不是会说话吗?不是也遭到了人间的不平吗?你一棵树都是这样,人间的公平还有必要说下去吗?别说了,你吃不上水,是因为你没长到田心里去。要怨去怨种植你的人去吧。问他们,为什么把你种到路边,而不是种到有照拂的地方去?……我忽然想起来,想到那一片纸板,就连薄薄的它都给人间行着浇葱的方便。它不是扔在田心里吗?你看你路边的树!……

三只空桶又被躺进大白桶的两边了,用完了用处就要归位,等着下次再派用。这大大小小的物都和人差不多。来到这世间就是一个“用“字了得。不然,你来干什么,这人间的路不是白走,饭也不是白吃,觉也不是白睡。睡了觉,吃了饭,就得开垦你周围的田地,预备第二碗饭有得吃。倘不这样活法,不必活动着到人间来了,而是去阴间走动吧。

坐到了车上,车也不一样吗?载人载物这是它的宿命,也是把它造给人类的用途。光当摆设不用占地儿,那造它干什么。西边渐落的残阳也是一样,正常出没,又准时回家,不遇着下雨打雷,每天忠诚地履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来到这世上的天职。

干完了活,上了坡,家就在不远处。车载着我们回家去。

二、

农民去田里干活与在城里上班的时间并无大的区别。清晨早起,趁天凉爽,干上三四个小时,九十点回家做饭吃;吃过饭就到了正午,午休一通,到两三点做第二顿饭,吃完收拾完也就五点以后了;再去下地。发展城市的时间是如此运转的,那么,乡村上的农家也不例外。哪儿都行时间规划性的发展。当农民不外乎也是一种职业。田地是劳作的地址,虽带着土味,回报自己的更是自力更生的付出。

我的妈,没有紧要事情,每去都会按时去地里干上几个钟头。当农民的去田地把它比喻成锻炼身体的好去处,总比晌晌坐在家里头不动强吧。人坐得时间久了,不活动,就得各种富贵病。城里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们,没有田地耕耘,只能早晚跳跳广场舞了。这就是环境决定的生活质量吧。然而把他们的生活调个颠倒,恐怕不适应彼此的生活方式吧。所以说从小生活的根很重要,无论何时都不能随意丢的。母亲是惯了这种生活方式。我们这儿许多老人随儿女去城里生活,那种楼上楼下的环境,哪里有自个门前自在,一打开门,就是广阔的天地,门两边的树木,院子里的各种蔬菜,怎么看都舒心。但城里也有城里的好,路灯那么亮,房子那么高,市场里的物品又是那么琳琅满目。

三点多吃过午饭,在吃饭之前,母亲对这个下午都有所安排了。她说要种豆,种南瓜。种绿豆、红豆、黑豆。一听说她要种豆,我想正是种这些的节气了。一个人在家是一个人的种法,既然我回来了,那就成了两个人的种法。我晓得怎么种,一个挖窝,一个点豆,然后溜平窝。我长这么大,好像母亲第一次叫我随她去种豆。她以前好像没种过什么豆。在我的记忆上。我从小爱拾麦穗,摘豆子我好像没有记性。这要种豆,我觉得蛮新鲜的。生命里仿佛又见识了一种农活的干法。绿豆、红豆是前几日镇上赶集买回来的籽,她说一袋一块钱,那么一点点,可种给田地,却不是产一点点的量了。她站在后门一边的墙角的鞋柜跟前,从压物下面翻出这三种豆,绿绿的袋子,上面画着豆的样品,背后的说明详细地写着。但对于老农来说,是根本不用看说明文字的,打开就知如何种到土地里去。经验早就贯穿给了年轻时候的意识了。我扫过厨房的地面就出来,站到她跟前去。找出来的三种豆原地不动地在去买的透明袋里装着,她在找南瓜籽。我一站过来,她就找到了。看她拿着一个小小的白纸包,好像不十分确定似的,打开来检验。我看它就不像南瓜籽,这种籽我从未见过。小时候到了现在,从南瓜里看到的籽都是扁圆的,眼前的又小又带着尖头,过去的能抵它两个籽。

“这么小!……”好像我的话未问完。

“这是新品种。”妈解释说。

一解说是新品种,固然相信这是南瓜籽了,认知里的南瓜籽便不会单一了。就是以后见着了这品种,一眼能认出就足够了。生活是个大课堂,无奇不有。这新异的南瓜籽有什么好奇的。我感着自己好笑,把它想得那么又多又余。似真的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土孩子!这四边都是平原,北山能看到,天气清朗明媚的时候,北边的山清晰可见。在童年,北边的山就像是画在眼前的一副风景画。然而现在和过去不同了。山似是老化了,身资变混浊了。再也看不到过去的山黛色了。

骑着摩迪车去田里。细讲出谁开车带着谁,这作女儿的脸上写满了害臊。我亲口大声说出:是妈骑车带着女儿,依旧是小时候那样不变。自己都成人了,还让老了的妈妈带自己。讲真的,我坐在她背后,我的头上于空气里都抬不起来。我从小笨,人长大了,笨仍然装在智商里。母亲在我这个岁数的时候,都已是三个孩子的妈了。而我,而我还不会骑电摩。给会骑的人来说,这有什么好学的,往上一坐,人就走了。可我不敢骑,前后才一个辘轳,对着就像被一条线牵着,我看着就危险。又不是前后两个辘轳的小轿车,看一眼都是平稳的前行。

车子走着,母亲在前头说:“看你笨得,这么大了不会骑车!”

锄头在车前面的设口里面插着,斜倒在母亲的肩膀上。枣红色的车身,黑色的坐垫,黑色的车头,这车是二手车,五六百块钱购来的,母亲就是为了出门,或是干地里活,当成一个出行的工具。我低着头,还未出村子时,我窥视到别人在看我们娘儿两。

或者心里在说:“连个母亲都带不了,能干啥!“又或者说:“长得比母亲高,应该带着母亲。谁家这么大的孩子了,还让母亲给带着呢!“或许还有呢……我坐在车上,看过来的眼神我非常羞愧。我只害怕他们看我,看我坐着都高过了母亲半个头。我的头偎着母亲的背,偎得实实的,可能是背切得时间长了,不好受了才说:”你不要挨我身!弄得车不好开。“

浇了没几天的水,又来这片田里种豆。什么季节,什么时候则干什么事。母亲不说种豆,我就不知道这是种豆的季节。啊,我又长了见识!五月初可以种豆,种南瓜。这田地被爱惜它的主人一刻也不浪费。农家人的日子不是这种过法吗?在田里扒拉食物,相比较过去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那代农民强多了,因为我们的国家进步了,发展起来了。这是小种,又不是大种。像种麦子玉米了,机械就种进去了,哪会劳费人力!真正劳费人力的年代早都过去了。农民不敢说生活有多好,最起码不缺衣少食了。这就是相比较过去的农民生活质量提高了。

“先种什么豆呢?”到了地头我疑问。

车子放在路边树的跟前,母亲从后面的车盒里提出装着豆的袋子。走进田里去,我看满地的椒树,这种在哪里合适呢?椒树朝上长,又不是顺着地心到处爬贴着长。这以后长定型的豆蔓,不过胳膊那么长罢了。担心的是找好地,万一花椒成熟了,进去不挡路。母亲思忖着找地儿,手里握着锄杆,朝里面走了没几步,又出来了。在我站着的地方朝里走了走,张望前后,再朝前走了几步,两手抡起锄柄挖起窝来。我说我挖吧,她说她来。我说我年轻,她说我吃不住窝的深浅。

她挖一个,往后倒退一下,在我点第一个窝的时候,她说:“先种红豆,一个窝点两个。”

她退后挖着窝,我下种子,用脚溜平小窝。被挖出来的土壤,还带着墒的湿度。前阵子是下过雨的,所以这土地下面不干燥。母亲挖了一大半,我说我挖吧,母亲说她挖。我们都穿着深色的布鞋,我脚面上也上满了土,母亲的鞋面也坐满了土。与田地打交道,哪有不沾土的!我点一个窝,就手伸进袋里摸两粒豆。因为透明的袋子里装着豆包装袋挽着我的手腕,母亲看我掏得不利索,就对我说:“看你笨得!把豆子倒到手上,光捏着点就行了。你那样多麻烦!干活不摸窍!“不怪当妈的说,只怪作孩子的脑门不开窍。我真是无地自容,这么大了,点个豆,都点不到母亲的心里去。能干什么呢?把它们种不好,有脸吃它们吗?出了门,处处都是生活经验。小孩子都能点的豆,我一个成人了点个豆那么费劲,点一窝,手伸进袋里摸一次豆,这不是费神是什么?看不出干活的灵巧劲儿!

我就照做了。按着母亲的说法来。这样点下去就是快。手心里的豆子完了再去倒,点着就是快。树枝擦着我们的身子,似是为我们按摩似的。椒粒一朵朵地闪着红光,映着满树,又是满树的绿叶子,但我们的中心在一窝窝上。它们的世界我们顾不上欣赏了似的。一袋子看起来装得少,但种起来可不少。田尾我见着了几棵柿子树,新种上去的,已结挂上绿色的小果了,和那花椒似的一样的稠密。结了繁不好吗?没想到母亲手伸上去,拉下枝干,把那稠的择稀。我不解地问道:“掐掉它干啥?“

“头年,树小,挂这么多果,伤树。”母亲在田间的道理总是那么深入。这树就跟孩子一样,虽然会走路了,能干活了,但要趁住,担过量的东西伤身体,这和树岂不一样的道理!柿子树的叶子很油厚,叶片上闪着绿色的光芒,干干净净的,就像水洗过的一样。那结在中间的小果被四片叶瓣护着,果子顶上有个冒出的尖,像是吊着一个铜铃,树上是挂满了柿子般的铜铃,想象一下被风摇着,被雨打着,是什么样的景象?摇出了铃声吧,碰出了混淆的声响了吧,还有被阳光正照着的眼前景象:青翠的可爱。

母亲干活心里总是有数,问道:“红豆子还剩多少?”

“快完了。”

“下来点绿豆。在你们小的时候,我种过一次豆,把我那次一下种伤了,摘呀,晒呀,剥呀,拣呀,把我一下子弄训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有种过豆。嫌太麻烦了!那个时候你们也没人管,就没功夫弄这些慢工活。有时想着,有娃们呢,有地呢种点,你们有稀饭喝。”

这更加肯定了我从小到大是第一次和母亲种豆。

前几日浇得葱苗,看起来比先前见着精神了。我不站在它们的跟前都能看清,但母亲还专门走上去,弯下腰,在它们的身上个个看了个齐,嘴里说道:“下一场雨就好了!”她的眼神看得都能钻到苗的内里去,仿佛她的眼睛会下雨似的。母亲是个责任心完整的人,地里的一棵杂草都不放过的,这能吃的种物一个坏处也都更不能放过的。

“报得这几天有雨呢!“我昨日看了天气预报便适宜地说给她的担心。

“把豆子今天种完,见上雨水更好。出土就快了!“

绿豆没有红豆种得规整,这边挖几窝,那前边挖几窝,一片一片的,锄头在母亲的手里挥动,像是小兔子蹦跶着跳似的,这儿一下,那儿一下。

她让我一窝点三粒了,不像红豆是两粒。但有时不小心我就种四粒。她眼尖的看见了,就说:“不要点多,出了苗稠了要拔呢!”

南瓜籽种得很快,只种了几窝,还余有籽粒,种多无益。黑豆是最后种的。也没种完。她让点两颗。我们今天不像上次浇水那样单调,种了三样豆,又种了南瓜,太阳不知不觉之中都落山了。天麻麻灰起来了。靠大路边上地里的一个姨都回家去了。而我们还在地里转悠着。没种完的黑豆,有空地尽量多种点。

“地里要舍得投资呢!你大(爸)年年舍不得上肥料,个儿(自家)的麦与别家不敢比。”母亲黄昏之中说着种植庄稼的经验,似是向我传授着一定的学问。眼睛在地头上到处找着空地,邻家的老头从椒树里钻出来,问道:“还不回,过日子真扎实!”我这时候注意到他家地里拾掇得干净无比,从树下望过去,只看到棵棵树根。似是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到这片椒树地里了。连着我家共三家椒树。地里的杂草被除得光光的,黄色的地皮平平的,椒树也长得心情好。

我拿着锄头把地头上面的野草锄了:牛筋草的径一截一截的,贴的地上很难除;隔能能草的叶子肥肥的,晒干能泡水喝,治上火;刺槿的叶子也老了,在嫩时能压刺槿挂面吃,夏天吃了凉……还有些草名字也叫不上来,大人叫的名字乡味很浓,那种字也写不出来,见了能认识,就是不知真正的草名如何写。

锄头立起顶着我的手掌,我站在水渠跟前,目光向我的左边一片片眺望去。在天完全白的时候,我的心思都没给远方。反而灰色一蒙上我的眼,这周围的世界好像离我越发的近了。为什么心思在渐黑的夜色里生出来呢?我说过我是一个大龄青年,回到村里,是异样的目光包围着我,大多数人看我的眼神以为我是一个有问题的人。所以,夜色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掩盖器。我能借着它的黑远离人们的眼神,那么我的心才稍有平和。向远处眺望,庄稼,树木,房屋,还有那隐隐约约的山峰,目距至此,却看不到山的后面去。山的后面是什么呢?或许依然是山吧,或又是人家的房屋,庄稼,树木……

我的目光该收回来了,我听见母亲在地里说:“回……”她在椒树上采新上来的嫩芽,这叶子能吃,切碎,放点辣椒面,浇点油夹馒头可香了。

我的目光落在斜对面的一处田里。叶草长得老高,不比麦子低。无人精管的可怜着它一身的好皮囊了。野草的头抬得直直,不像成熟的麦子弯着头的。野草长得没有生活的压力,而麦子担着主人的生活期盼似的。野草是满地随心所欲的年年长,长好长坏没人计较,它家的主人都不理它,还会有谁去睬它呢?我想问那家没种的田地是谁家的,但我的目光完全收到下巴底部,我的眼神惊撼了。猜我看到了什么?我不是看到了人间的稀物。我看到了一只不起眼的小虫子,它附在干干的水渠里面,在我站着这面的对面的渠壁上。全身乌黑,为了看清它,我特意弯下腰,它的背坚硬,似是背上安装着壳,背拱的样子,类似甲壳虫,很强壮地往上爬。我认为我所看到的这一幕是奇特的,尤其是在寂静的乡村。它再而三的朝上爬行的精神占据着我所有的眼神。我的眼睛似是爬到它的身上去了。我看得如此专注,它上去了,又掉滚下来,摔了个前仰后翻,肚子向上,肢伸缩着,但它又很快地翻转身子,继而再爬。渠里结着干泥土,烂杂草,小短枝……就掉到这些东西的上面,它不气馁,掀过它们,如此这样的一来回地攀爬,我看到了一种向上而生的毅力。它的精神于昏暗之中显得那么渺小,无光,不值一提,但我的眼睛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它。它就是如此这样来回地朝上爬行,它的头上似是顶着一座大山,但它永无间停地翻山越岭,就是十座大山,它都不怕,挡不住它的去路。

“小小的你,要去哪儿呢?”我心里问它,又起着怜悯。

它爬得真用力,而且细短的腿脚上带着韧性跋涉的勇力。我自叹不如呵!你这么勇敢,是为了什么,又要去干什么呢?我想我是问不通你的,你的世界是虫子的世界,我们是异类,但我们有着相同之处,比如说:生命力,追求,生存的精神……我想你也是为了这些,若不是,你就呆在那渠道里,不要出来了,在里面自生自灭吧。但你不停地朝上奋斗的精神,表明你的生命力顽强,拼搏出去至理想的人生。我有意帮你一把吧,用手提你上来,但我放弃了这种残害你的想头。自己的路还得自己一个人踏踏实实地、完完整整地走完吧。只有这样人生才是自己走出来的。走到群体里也不怕别人来压你一头。

“你自个爬吧!我们要回家了。”我是真的对它说,但我的声音在心里。它能否听得见?也许能听得见,也许不闻不问,只闻只问自己一心的抱负。别笑我如此这样地写,请别小瞧一只虫子的思想!对着呢,我不是研究生物学的,为什么笃定虫子也有思想呢?因为我确实看到了它肢体的动力,它不是爬自己的人生吗?虽在我离去时未能爬出来,但天亮过后呢,若还是没有出来,不是还有明天吗?明天再出不来,还有还有更多的明天,就是累死在里面,它死亡后的魂灵也不会腐朽。总之,它不是无能懦弱致死面对眼前境况的,这就够了!够它一生的光辉了。

在回去的途中,夜色渐黑了,我由衷想到:豆种到田里了,就好比把人生扎根此处了。土地给了发芽的机会,后面的开花结果还得靠自己去奋斗了。

晚风吹到身上了,树上了,麦子上了,还有路边的杂草上,单衣教人感到冷意,明天也许会下雨,也许雨不来,但下雨之前的风渐渐地吹大了。那入了土的豆籽、南瓜籽、葱苗、蒜,它们求之得雨,然而那只小黑虫呢?……它怎么办!若下雨了,被水冲走,冲到另外的地方,它还会继续向前爬跃人生的高峰吗?……我想了想,若冲到另外的地方尚存气息,不管周围如何,它继而向上的精神依旧不变。爬呀爬,又掉呀掉,滚动全身又摆正身子……爬呀爬,又掉呀掉的……它的理想之地近了,就在不远处,闪出星火的提示了。

202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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