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赵笔千的头像

赵笔千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11/08
分享

金秋十月(一)

绵绵不绝的雨水似是进一步催熟了晚秋。是的,大地,秋意早已浓浓了。我所言的月份是明澄澄的秋季了。

您看,乡村之内,门前的槐树的叶子变了样貌,黄的悲凉起来了,每日被秋风一吹,轻飘而下,旋落地面的那一刻似是痛苦地告别,还有前后门前垂挂着沉甸甸的柿子,似是增添了一抹秋收,不仅火红,而且像是结出了满树的红灯笼,张灯结彩似的喜庆; 乡野之外,田里的玉米杆像是一片片连队,日夜站岗,守望出棵棵破皮而出头的金色包谷了,还有整亩的柿子树,欣喜地挂结着感激大地的果实,静悄悄地等待主人之家来收获它们。一切的农作物成熟都是为了迎合回家的准备!

金灿灿的阳光把我和母亲送出了村外。或者说把乡人都送到了田间地头忙活了。

雨季终于全身而退了,阳光姗姗来迟似的,人们渴望了它很久,但总算没有辜负人心。

阳光在门外悠然自得地岑寂,屋内的我们母女对过话之后决定去地里出红苕。砖红色的楼梯口放着一个暗红的布袋子,里面装了半袋红薯, 这是父亲前几日去地里摘辣子顺便挖出的,吃了一些,就变少了。想着早早都挖了,但为了多长几日,这不,我回来了,母亲和我在家,父亲外出周边做工了,出红苕的活计就归我们了。

“这红苕不能再在地里长了,得出了。走,和我妈一块去地里。把上次没有压完的蒜拿上,在鞋柜上呢。”母亲说着走出后门,我听见门啪嗒了一声,她是去了侧所。

别看太阳撒满了大地,但冷得我已经上半身背起了棉马夹,母亲则穿着一件羊毛外套,腿上都穿着加棉的裤子。母亲揭开帘子回来,与她一块将去地里了。我一看双脚上白色的运动鞋子,我就问:“还有布鞋吗?”

母亲低下头去朝自己的两只脚面上看了看,说:“你穿我这双吧。“

我疑心地问:“那你穿什么?”

她思量了一下,不等她开口,我倒是想到了外面的一双黑休闲鞋子,“外头放着你一双黑鞋,”我走到外面拿进来,又说:“这穿上去地里脚会舒服吗?”

“拿来给我,这双鞋穿上很舒服。“

她就脱去布鞋,换上这双黑色的几十块钱买来的鞋子,我回家的头天看到了这双鞋,问过它的价位,她说是处理买来的,穿在脚上不受罪的。我提过她换下来的布鞋穿在我的脚上了。天气不是很睛,阳光羞羞答答的,一会儿出来了,又一眨眼隐没了,仿佛作弄乡人见它一面的渴求。雨下了将近十天,我感觉床被都是潮湿的,昨日的阳光甚足,晒了我的床褥子。见今天也有阳光,虽有不足,但来到门外,围拢的砖面一角上斜画出一个直角,浅浅地印着。我们走出后门,看到一地的不合格的阳光,我却提议说:“妈,把你床上的褥子晒到对门姨门口。”

“白白太阳,不红,晒不成。鹞婆太阳!“我的母亲正走到一面砖墙跟前说。

“什么是鹞婆太阳?“我不解地问道。

“就是后娘太阳。一会儿红了一会儿绿了。”母亲解释道。

语言的魅力是不经意之间产生出来的,我瞬间觉得。最起码在我母亲这儿证实了。

“是谁把一块砖从这里取出来了放到上面来了?”她看到了一个取开砖头的窟窿。

过日子的女人,家里家外的每一处都占据着一双眼的精密度。

她拿下这块砖头直接塞补到这口窟窿里了。又走到我的身边来,两只竹笼一长椭一圆形的相挨一起,像是平日里做伴似的亲密无间。

“拿两个笼拾红苕。”她朝笼走近了。

这次我回来,后门口多了一圈摞起来的砖围墙,靠着邻家那边直弯过来,一个笔直的九十度呈现在我每日进出的眼前。这样一挡,门口整齐了。好像把一种外在的生活带入围里了。门前的空间仿佛有了规定,不像先前那样的乱糟了。它的上面晒着三四个缩水的蔫了的小茄子,在路边的砖沿上,眼看就要滚落下来了,太阳正在不热不冷地问候着它们。树上的黄叶命已休矣了似的,动不动一声不招呼地往地面上躺去。叶子硌身地睡在地上,有谁还回忆起它当初夏日的荫凉!或许一只跑过的虫子,一只飞过的苍蝇,又或一只秋蚊,偶尔轻拂一下,似是不舍的亲吻。再次见上绿荫,反又是等一个冬季过后了。门口的墙面上红色的铁大门,家家都是这种相同的颜色,乡人的生活朝一个共同的目标迈向——日子红红火火,就要过得像一扇红色的铁大门那样坚不可摧。有的人家门口种着的核桃树,核桃打完了,渐黄的叶子稀稀拉拉地在树枝上拖延着最后的生命似的,不等俄顷功夫就成了光杆司令了,春天来不了,它们就脱不了单。

好了,别人家的门口景象我看得实在够细了,我家的门口景象一向单调,但单调之中又不乏简易的美。确实单调,别人家门口种植着各种花儿,没住人家的门前都有菊花盛开着看护家门,不败地等主人快点回家来,可主人按着它盛开着的时间,总是在败落之后回家。往往回来到了年关了。真是一种等候之中的遗憾!很如同一位正值豆蔻年华的美少女,过了花期便是凋零的人生。我的目光望得如何远,总得收回看到自家门前。门前并无盛景装扮,可有引人注目的一夺。石榴树呀石榴树,没有长出希望之样,反倒是长回去了。别长在了砖缝里了。紧紧地夹住了它,宛如压扁了,委曲求全似的保存一丝生的迹象。我看一眼,就像看一个人似的难受。仿佛真的有一个人生存在砖块之间,死不得,生不得,前后裂着口,仿佛是上天故意为之,让其生死不如,细细的身,从栽种好像没有变粗过,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细样子,生长了几年,没有进步,反而越发倒退了。

“生命在它的身上真的没有来过似的!”每次回家,我都是这句话送给它,但它是听不到的,可我的神情,它定是感知到的。

别扭地苟活着,又是看着别扭,我于是想到:比竹子生长在石岩之中都看着费劲!

我的看,它的别扭,我们仿佛扯不上关系。又不是长在我的嘴边,而它又不是大声呼唤求助。它长它的吧,深秋爬行到万物之身了,而它依然是一身的绿意裹身。为了求生,顽强的生命力违背着季节交迭,奔放着不合气节的骨气。想到此,心中之讽,已荡然无存了。

我走近它,朝夹缝里看过去,它的骨节变形了,头弯到下身来了,中间的枝干上的叶子提心吊胆似的颤颤巍巍着,仿佛困难地呼吸着气息。

“石榴树夹在那儿了!“我的右手指上去了说。

“啊,夹在那儿了!和人一样受限制了。”母亲手提着两只笼准备接门帘子,脖子朝后转过去说。

粉红的砖面有些发白,俨然一面冷漠的壁了,不管不顾一棵石榴树的独立精神了。我默默地走到屋里来。天窗上的阳光跑到走堂里来了。正如母亲所说,照到地面上白白的,没有红象。穿着黑色的系扣的布鞋,走起路来有点松跨,显然是大了。脚踏过去的阳光,仿佛不真切地调皮了一下,母亲把两只笼放在了车厢里,又返回到后门口,拿起靠在门口墙壁上的板子锨和耙具回来放到三轮车厢里。她扭动着车头了,穿着黑色的羊毛夹克式外套,两边闪着金钻的方形口袋亮晶晶地明着耀的眼似的说:“去田间吧!我身上的亮片可以在最广阔的天地里展示了。“

射过来的银色就像开花似的乱目了。大大的穿衣镜长形地平铺在墙面上,在以前的裂纹上修补了四束荷花,中间两束绽放了,右侧的花骨朵比较大,左侧的花骨朵比较小,都是斜画着身子,仿佛一股风吹倒了它们。

“把大门打开。”母亲对女儿说,两只手用力地摆动着车尾。

门全打开了,母亲把车头转到打开门的中央,车尾回正了,人坐上去,发动油门,声声巨响了,车开到了门前的路上。我关住大门,不能拉实插锁,因为钥匙没带。油门声哄响着,车头的坐架上她让过,好使我挤坐上去。

“注意不要挤我!“她担心我挤她,她就及时踩不了我们脚中间的油门了。

她放开油门,车就跑走了。东边的墙根前嫩绿绿一片,就像豆芽似的出土了,矮小的偎依着一般的大。我也看不出菜苗,仅仅一瞧,把一户人家的菜圃仿佛在阴睛不定的阳光之下观赏了。宽宽的马路就像一条卧端正的长龙似的伸向他方。过去的车辆,电动车一跃而过,小汽车扬土而去,三轮车发出蹦哒的声音,好像不愿出行。脸上布满皱纹的老人,靠在门前椅上,拐杖放在一边,迷瞪着双眼,打着顿了,头垂得下下的,仿佛活在人间受刑一般。门前若有红彤彤的柿子了,老人浑身的旧黑衣,就像另类的岁月做着最后的谢幕了。

车开到村外,小风吹着,一丝丝冷意侵入身子里了。正空的太阳还是蒙蒙的,很像冬季的太阳,想出不出的,仿佛戏弄大地,又捉弄人类。

这时候整亩的玉米地捕捉了我的一双眼,叶子泛黄了,包皮黄得干干的,又绿得湿湿的,玉米须红得黄得就像一撮搓洗出来的线缕,顶部的雄穗如同成熟了的麦穗,结着密麻的麦粒,周身的叶子黄得朝下掉拉,绿叶有极不协调地叉出一个看似明媚的坡度,一排排,看似相同高,圆满地相聚一起,风一来,前拥后挤,树叶就像衣袖挥舞,摩擦出的沙沙声就像欢声笑语;又转眼一望,为数很多亩的柿子树远远地招徕我的目光,金灿灿的柿子仿佛极目望去系着满树的火球,又像满树的繁花,在黄绿叶之间深情地眷恋,它们知道它们即将腾开树身了,走回家里去,或是变卖了装在商家的钱袋子里去,终究一个销路可走。不然又要去哪里度卸下的余生呢!路旁的槐树的下半身刷得白白的,别看长在乡野,不是无人去关心,它们也有着幸福的一面可言。叶子是黄了大半,时不时地抖落下来,随风一转,就像扭了一下腰,立不住地摔倒地面上去了。黄叶尽管脱离枝条,绿叶也逃不过寿期的来临。树周边的草丛也零落了,烦恼地畏惧自己变老了,要想回到春意盎然,就得等到明年春暖花开。枯不枯的,绿不绿的,就像抹了一层锈斑,看上去不伦不类的。

我们下坡转到自家的地头,车子随人心停止,车的头与尾基本成一条直线。两棵熟悉的大树结着类似葡萄的花蕾,叶子明亮青翠,我看着欢喜,到了地头,就要走进田间劳作了。我总不能一直观赏它的青翠可爱,实在想看,得于清闲之中了。回家许多日了,村内的秋黄之景,使我认识到生命的缩减,然而不同走到这里,知名的木槿树就像松柏的绿叶似的难以变黄,又使我感知到生命的顽劲。对于人生的走向,我向来一条线式的考虑,如今见到村里村外的事物,我竟然欣喜地阔达了。

“把两个笼提上。”母亲对我说时,她捉住锨把了,我的手里提着少许的拆开的瓣蒜。

贴着路面长了几棵梼树,红红的穗头就像高粱似的,所以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甜高粱。杆杆能吃,比甘蔗还甜。小时候,我可吃过它。比玉米杆甜多了。内芯软软的,用嘴咬吮上去,甜甜的汁液就吸出来了。在我们这里,它的根茎可以做扫帚。叶子锋利如刀,一不小心就划破手了。它长老练了,身上的黄气也显了。

“这能做扫把!“我指着它们说。

“对。”

“叫啥名字来?”

“梼树。过一向再收。“母亲的心思不在几棵能做扫把的植物上,早收晚收都不影响它的用途。

我们地的旁边就是玉米地,饱满的玉米自豪地迎着阳光雨露,没有一顶点的压力,稳稳地挂在枝杆上,它们成熟了,知人世的常情了,不焦急回家,用自己练达的处世风格,享受田间的风貌变化。主人也不催逼它们,自然风光它们的自始至终。待到气候适宜,它们在田间的悠然时光就该结束了。做一棵植物也好,做一个人也罢,都基本走出了一条开花结果的道路。虽有道道不同,但人世间的宿命符合常理。

还未进入田里,站到地畔子上,几棵不太健壮的柿子树结着零少的柿子,它还小,不足以承担起伟大的使命似的。所以上天送给它少许的承受量。花椒树摘取了椒粒寂寞了,孤清了椒叶,没有亲近的说话同伴了。不见椒粒,叶子长在上面就如多余似的不讨喜。

她走到一处空地跟前,很明显预备了规划,用锨挖开地面,用梳子式的耙耙镂平,很像给翻出来的土壤梳了一次头部。接过我提的袋子,从里面抓取一把蒜瓣,蹲下去,右手从左手里取出一颗插入松了软的土壤里,我也跟着学插起来。这就以后长出蒜苗吃了。我们娘儿两最近心情不错,哦,对了,还有父亲,或是全家,缘其弟弟谈到女朋友了,都来家几次了,相互愿意结合在一起,只差订婚结婚的仪式了,那是必不可少的后续了。了却了父母的一桩心病,当然,弟的女友进家门,仿佛把祝福的爱心携入每个至亲的心间了,忧愁的岁月远去了,就像突然降临了一块橡皮擦去了烦恼。我们高兴,好久与高兴不如此的亲近了。现在,高兴来了,我们大力欢迎。心中语诚然多了起来,想到一句便说出它。手里插入土壤的蒜瓣,轻易可进了去,直立挺身,喜好这块软弛的湿润的褐色土壤,如同一个人找到了人生的归途似的。

眼看蒜瓣插完了,我说:“人家娃不黑,是耐看型的。看着面善,人一旦相貌善良,看上去漂亮。”

母亲说她自己黑,弟弟引回来的女友也黑,她嫌了自己一辈子的黑,到了儿媳跟前没想到也黑。她不是失望,而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认可。从黑这点上,她认可了是一家人。

“只要人家不嫌黑就好。跟人家过日子呢,又不是跟妈过呢。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就像当初我跟会(赶集卖东西)时,一个会上的人见到你大(爸),说:‘咦,这是你掌柜的!像你这样的人,咋看上你掌柜呢?’

我说:‘油调苦苣菜,各取心上爱‘。“

我听罢禁不住一阵嘻笑,为母亲的语言鼓掌,十个字,就总结了男女各取所爱的阐述。我的母亲念到过去的初中未毕业,也不算一个低级的文盲,与人交流起来,语言之中充满着一种看开人世的心境。从不追究过去,老是憧憬未来,未来可期仿佛是她对人生的一种达观。她就是一位面目慈善的老人。说她老嘛,哪有自己的子女说妈妈老呢!人逢喜事精神爽,喜事就充满在她和蔼可亲的脸上,年轻貌便不知不觉地洋溢在她的脸色上了,毕显一点儿不假的。

田间长出了一茬茬农作物,按着时间把它们抱回家去。双脚的旁边就是红薯蔓,地下的果实将在锨的挖掘下出土了。笼放在一边,看上去空空幽然,先让其休闲片刻吧。母亲拿起板锨,走到短行的红苕跟前,弯下腰去,拔掉上面的红苕蔓,就挖起来。一锨下去,皮粉色的身子露出来了。她又弯下腰去用手拔出它们,是两个。看到一大一小互偎依着,就捉住大的往出拔。拔出拿到手里仔细一看,没想到坏了半个身。小的也是坏的。第一窝,就扫了我们的兴。不知母亲可扫兴,但真正地扫我的兴了。在未出家门时,我们今天中午的任务就是把它们出了,装笼回家。接着挖第二窝吧。绿色的蔓就像头发似地卷曲着,但上面一些的叶子就像被刚出锅的开水给烫皱了,缩着面目全非的样子,就像害了大病似的,又像被什么所为了似的。这样的几片叶子,和其他的一对比,我的语言提问了,说道:“这叶子咋了?”

母亲说:“被霜打了!红苕早都该出了。咱一直没有时间。”

拿手剥开红薯身上的土,一看又是坏的,半个身内里就像有水挤出软软的,好像在地下发霉了似的臭。母亲一听又是烂的,眼神凝重了,看住它,疑心地说:“咋都坏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走在田里,她的疑问我可回答不了的。她的话仿佛是说给坏了的红苕,或是栽培它的土地,但没有哪一样可以回答它的问题。她能这样问,在以往没有见过这种现象的。

她继续挖她的,我怕母亲累着了, 我就要锨自己来挖。但她不肯。她说我不会挖。我就问她:“出过的头次红苕,第二次再去找,能有吗?”

“肯定有哩。谁去找呀!又不是过去社会人没啥吃。小时候,我经常在别人挖过的红苕地里去寻红苕,一寻就是好多,拿不回去,就叫你外公来帮我抬。我找红苕有巧呢!别人出去半天找得很少,我一去就能找很多。往往笼装不下。过去没啥吃嘛!像去别人挖了的红苕地里寻红苕寻扎了,还有掐后次苜蓿,提着笼笼,到处地寻。”

头几窝下来,烂红苕不少,一窝里面有结两三个的,或是四五个的,个头不大。种得也少,不是母亲买来的红苕苗。我两边一看,总共三短行,我以为地里面还有,但母亲说只有这些了。我就问:“种了这么少?“

“这是你伯种地剩下的苗苗,问我要不,我就没买。“

“你没给人家钱吗?“

“给了十块钱。这红苕味道还不错。你伯当初种的全旱死了,后来又买了一些苗苗补上。“

“那咱这咋没有旱死呢?“

“我都浇了几次水呢。才把红苕吃到嘴里了。不然也全死了。你以为庄呀好种呀,好我的娃呀!“

我听着沉默了,对待土地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似的,不给营养,就长不大,结不出想要的果。本着心用到了,预期的结果不会太差。我想母亲当时也是本着这种心态吧。老一代农民把土地视为一种经济来源,拥有着它,就务必对它负责到底。种上去哪怕不提眼的一粒庄稼,都四肢勤劳地用营养关怀大地的助物长势。这就像对待每一天的日子似的,走一步路,就得走出一步价值。而不是盲目地去走路,走来走去,走出一段空,丧失的时光岂不是更无情了!在外多年,每回家一次,与母亲相处,我总感憾万千。这片长大了的小时光,看似遥远了,其实埋藏在了我的骨髓里。只要双脚踏上这片土地,我的感情就像一渠清泉似的汩汩灌溉给它,带不走,就回来一次,内心的情感就浇灌一次吧。

喀嚓一声,裹着头的红苕贴在锨面上带着土,尾部的松开了半个身插入土下,从还未出土地断烈的红苕判断是一个较大的,挖开果然没错,又看上去没有坏的了。我可惜它的坏了。

说道:“这么大的一个好红苕,挖烂了真可惜!”

“这在地地下的,谁也估不来。”母亲的双眼在红薯蔓上瞅着说。

“这一窝慢慢挖,可不能挖烂了!”我弯下腰去拔掉红苕蔓,所有挖过的红苕蔓都扔在侧面了。

“出一车烂红苕,让人还笑话死呀!”母亲对自己干农活的把握说。

“这红苕蔓就扔在地里?“

“不,你L叔要呢,他有羊吃呢。“

没有风,背上早都出汗了,我想脱掉棉夹,但又害怕感冒了。阳光就像膨胀开的热气,在我们的四周到处流窜。身边的牛筋草在这个季节长得仿佛很蔓延,细细的条条,一副飘逸的样子,在众草之中显得与众不同。我有心去拔它,但仔细盯看,孱弱的无力。风霜一降临,它大概身子挨住地了。锨把在母亲的手里来去自如,被控制地很好。挖下去的那一瞬,右前脚底搭在锨沿上,用力踩下,下面仿佛一个海底世界。成色好的,是红皮的外表,我拾到手里欣喜万分,碰到大的,左看右看看不够,剥去上面的湿土,看得更加仔细了,一两个眼,土钻到里面,用手指便去扣除它,个个捋干净了,先不装笼,直到把所有地都出完了。太阳越来越高了,站在正空了,阳色既温柔又实在。温柔地是人坐在阴凉处又感到冷意上身,实在地是人稍稍偎一下它的身就着热气了。 我虽热着身,但我感觉田间最舒服。站立此处,有广阔的天地包围我,我的心境也增得寥廓了。

我抬眼望天,天上的阳光耀得我的眼睁不大, 我就认真地望向翻出的土壤,似是惊扰了下面潮虫的春梦,扭着身子翻打着湿土,不愿在美梦之中清醒过来。湿土见空气久了,虫子仿佛反应大了,翻正身,赶快跑起来,就像后面有什么追逐它。发现最多的便是一种似背壳的虫子,小小的,扁圆的背似是驮着一个重物,三五成群地跑去一个方向,同睡同跑,长得一模一样,则是一个世界的物种。我也看到了肉红红的蚯蚓,挟着多半身子,略微动着,也有切成两半的,但仍然微动着。

我惊奇地说:“天冷了,虫子都入土了;等天暖和了,就出土了。“‘

“是啊!虫子也知道冷呀!人都穿起厚衣了,何况一只虫子!“母亲感叹道。

我们正说着,L叔来了。他家的田地就在我们前头。

“你这红苕结得咋样嘛?”还未走到我们身边就已问上了。

“唉,不咋样!“出红薯的主人回答道。

他就蹲到地头上了。因为红薯就长在地头边上。

他一身清瘦,黑色的眼眸,说起话的嗓音沙哑着,而且每说一句话都夹着笑声。他走上前来一双眼睛看清了。说道:“还行,你就种了这些?“他应该看过两边后,才这么问的。

“这还是我老大种下的苗苗,人家当时问我要不,我说要呢。十块钱的苗。就种了这么多。“

“有个吃的就对了。总比掏钱买的强。“

“对,我当时也想着不多种,够吃就行。红苕蔓你现在拉还是?”

“我想着开你的车拉过去,被你老大看见了,人家也有羊呢。这不给自己人,给了外人。”他开明地说。

母亲就笑出了两声,对我说:“你看你叔灵不?提前想到了这些!“

他又沙哑着嗓子说起来了。说一些庄稼之类的话。然后又问父亲干什么呢?母亲说父亲去干活了。提到干活,他的嘴巴频张口了。说了太多的话,但我只记住了一句。

他喜面地说:“你那人说,咱不动弹了,天就黑得点不着灯了!我说,把你老怂还要干死呢!‘“然后,张大嘴露出黄黄的牙齿笑出声来。

关于过日子的话,母亲向来严肃回答,说:“咱还能动弹!不是说老哩动不了了,要靠娃们。”

又来了一位村里的H叔,出嘴的语言囔囔的,使人不认真听就听不完整。一辆车呼啸飞过,路面上扬起的尘土向我们这边飘来,鼻前呛呛的。我的后背就像烘烤在炉子边,热得穿不住棉马夹了。手早都脏得沾满了土,无干净的地方安放,只能抹住刚出土的红薯,难受的汗水弄得我浑身不舒服,手在后面的裤边上擦来擦去,心里顾虑手摸脏了。

“红苕出得咋样?”H叔直接走上来问道。

“不咋样!一些都坏了。”母亲又把这个问题抛给了邻人。

邻人却给出了答案,他说:“你可能没使药!”

“也可能是没使药。当时只种了这点点,自己吃呢。不浇水,估计都吃不到嘴里。就这点红苕,我浇了好几次呢!”

母亲挖出一窝,我捡出一窝,在L叔不提醒之前,我是绝不会想到戴一双手套剥红薯身上的土,他说:“娟娃手上不戴个啥,手几天都洗不净。红苕上面的黑胶粘到手上急忙都洗不净。“

我这才意识到手弄脏的严重性,我一听有所反应且责怪母亲的疏忽,L叔说出的,她也定懂的。我就说:“你咋不让我戴个手套呢?”

“我让你戴上,你没戴嘛。怪我干啥呢!”母亲慢慢地说。

她的话使我想到了出门之前她说的话,这确实不怪她哩。我把一双手拿到我的眼前,我近近地打量它,指皮上染上去的黑胶被另一手指去摸粗糙得很呢。我又去看母亲的手,她的手正捉住锨头,嘴巴上鼓着劲,跟一个男人似的,张开嘴冲摊开的手心吐去唾沫,以至握住锨更加紧实,能容易地使上力。她的眼里全在干活上,美离了她半辈子,从不沾这字半个边。进了田间,土地不兴花哨的,它需要的满是实在。

“你现在要拉红苕蔓了,就装到我的车上给羊拉回去。”母亲想着自己正出着红苕,红苕蔓正适宜给人家。

L叔就走过来,把那挖到的红苕蔓个个替我们先拔掉了。我们省去了拔蔓,直接便挖窝。

他拔到最靠近地头的那一短行时,对母亲说:“这儿的红苕应该不错!”

“我看了都不行。”

“拔出的蔓能看出结得挺大的。”

他抱起成堆的红薯蔓,一次次地去装车,装完了,开起车便拉回家了。H叔也去自家的田里忙了。

自从我们来到地里,太阳就争起了气,似乎不泄气了。一口气仿佛照到它自带规律的落山。金秋时节的阳光橙黄黄的,照到每个人的身上好像有果实落到肩头上。每走一步,担上来的东西就像满片的阳光似的灿眼。挖到第二短行的尽头,一个白色的空碗深卧入土,盛了半碗雨水,水上浮了一层黑土皮,快要把下面的水盖住了。天若是一直晴朗,碗里的积水将会被干燥的空气吃净的。碗沿上爬了一只蚂蚁,仿佛站在高处俯视,碗里到底是什么呢?是水还是黑土呢?那人类都看不清的眼睛就像一个近视眼似的痴痴徘徊。我好奇这口碗的来龙去脉,卧在此处,就像画龙点睛似的。它身边的红苕蔓已被拔除了。那么,它碗里的水还有作用吗?以前,也许是一碗满水,被临边的红薯喝掉了。红薯即今走了,它待在此处的意义还有吗?它当然有,对于它的半路上的存在。它为何来到这里?它的位置不应属于这里的。它应在家屋的碗橱里。

于是,我的反问之词出口了,似是问它,但又不是,因为身边有回答它存在的人。

“把碗放在这里干啥用呢?“我看见碗身上有一朵红红的花印着,像是被大地之母描摹上去的。

“是以前给地里撒化肥用的一个烂碗。“母亲说明它来到这里的意义。

它烂了吗?我蹲在它的眼前看个够,但看不出它哪里坏了。只差一只手端拉起它了。碗外的身子黄黄的土粒就像一层染紧了的皮。挖出来的红薯如同坦胸露背了。它的形状也千姿百态似的,有直腰的,有弯腰的,有扭一只长尾巴的或是直着尾巴的,有长着肚脐眼的;也有小小的矮个子,红红的皮,就像妈妈给穿了一件新衣裳,长在一起的大个头长辈,如今分离了小个子,就像小孩离开大人的成长怀抱了;也有胖圆肚子的,大腹便便的似老财主;也有细麻杆的,就像窈窕淑女似的……

“呀,太美了!“挖出最后一短行的头窝红苕时,我欢喜地叫道。

“这有啥大惊小怪的!真是个娃一样!”母亲弯下腰去拔出一个大的,忙的掸掉上面的土。

“您是我妈,我就是个娃呀!看看前面的红薯,成色有这么好吗?”我噘噘嘴说。

我拿住她掸过的红薯,把上面的泥土再次弄净。

又是出人意料的一叫,比头窝还要大。后面的几窝也确实不赖。母亲似是把阳光背在身上,输入着强大的能量,挖到最后一窝了。

“这一行不错,小心,挖烂了!“ 我听到咔嚓的断裂声说。

“嗐,这么大!太可惜了!”母亲弯腰下去提住断了的头部叹气地说。

“又看不到地下去,挖烂几个很正常的。“我宽慰母亲说道。

“让红苕晒一晒再装笼。把坏的扔掉,好的放在一起。”我的母亲走到两只笼跟前,把锨放在一边说。

“现在可以装了吗?“我的眼睛快速地大体扫过出了的红薯身上说。

“那你装吧。“母亲叫我去干了。

我走到笼身边,拿起一只笼就从头行拾起来,烂的早都放在一边了。烂得真可怜!亲自瞧着好的进了笼里,仿佛人生的差距立刻见分晓了。它们无力回家的。它们扔到此处,腐烂的人生就此沉沦了。但它们并不是毫无意义的腐烂,在整个销毁的过程中,与大地溶解,最后化成看不见的养料。

坏了一半的,我舍不得抛弃它们,几乎坏完的我完全不要了。一半的坏与好的混装,似乎我中庸了它们的优良羼半,仿佛我是它们的择者,决定它们长到田间的命运似的。拾到底,两只笼都装不下的。我不止一次说过,我是一个笨人,把活干不到相上的。自我是这样,我的母亲也认为我是这样的。以干出的活,我母亲证实我笨那我是绝对无力反驳的。拾了不到两短行,两只笼都装满了,不能再装进去了。

我说:“妈,装不下了。“

母亲说:“烂得捡干净了?“

她也像我一样在那未装笼的红苕里找了找,我以为全烂地扔出去了。但我的母亲说:“你笨得很,连烂红苕都不认识!“声音温温的,就像一杯晾下来的白开水。

我不满地说:“我不认识烂红苕,那我就成傻子了!”

母亲失笑地说:“你又多灵嘛!“

她又蹲到笼跟前,在能翻到的下面也捡出了一些烂的。确实看来,我就如母亲所说的那样——不认识烂红苕了。我说过了,我舍不得全扔的。在我眼里,世上的生命,叫我无法摒弃任何一个触我手的更甚的微物。站在这里,出土了,即便不可以吃,但我想用回家的工具温暖一下它们的成长艰辛。回到家里,再扔也不迟的。它们虽然不说话,但就真的无思想可谈吗?能从一棵苗下结出,我想:思想的有无在土下可以深凿了!

母亲捡出了不少坏的,我心疼它们的命运不该如此坏的,虽然它们跟我们回不了家了,但大地接受了它们的坏,从土里出,又坐在土上,来去都是大地的了。

“让我进去摘些辣子。“

我也跟着来了。走到挨到东邻家畔子这边,母亲停下来,手指到眼前的一片有星星似菜的土地上,说:“你看种的青菜全被虫虫咬死了。“

整个椒树上,仿佛一半坐着夏天,另一半坐着秋天了。两个季节似是抗衡着。绿黄对半的满树的叶子,一个阶级着一个似的,最终谁阶级了谁,处处的黄色上写满了答案。

“没打药吗?”

“没打!”她遗憾地走过去。

走到辣椒树跟前,母亲从口袋里掏出刚才下种蒜瓣的袋子,它已空然了,马上又要装物了。辣椒树在满地阳光的照射下,它们一身疲倦,细长的叶子耷拉着,零星的白花盛开着,一小排一个接着一个,像是手拉着手,一起奔放生命的终结。母亲曲下背,左手去摘下面的熟老了的辣子。她摘出来的是半红半绿的,两种天然的颜色暄染着大地上的秋季。我也上手去摘了。她提醒叫我摘老的。

“摘绿绿的,那成老了。”母亲使用言语让我辨别辣椒的成熟。

每一次来到田间,站在这儿,如同进入了农业大学,母亲像是老师,而我像是一位学生,田中每一样农作物又像是她教导我时刻记住自己是农民的后代,无论身在何处,都不要忘了生在这片土壤上的根基。吃进肚腹的五谷杂粮,曾经还是将来,都是这片大地无私地奉献给我的了。若是外面的花花世界叫我忘掉这儿,我心的中间悄然地垒起了一道壁立千仞。我拒绝外在的免费浩瀚,我无偿接受内在的贫瘠!

我捉住一个成色算绿的辣子,扶着枝条朝上送,问我的母亲道:“这个可以摘了吗?”

“能行。”母亲看了一眼说道。

它的把扭曲着,须得向上一提,方可容易地摘下来。我就是如此做的。

看到几棵柿子树,叶子金光闪闪的了,又紫檀的另类着了,还有满片绿油着了。柿树是头年挂果,挂得稀稀散散,筋骨不强,另外几棵一个果都未结,失望地瞧着旁伴,仿佛心生苍天的不公。

看到几个果实的黄气,我的嘴馋了起来。我嚷着吃它几个。但我的手伸上去摸住它们似是对它们做了一次体检,结果并未达到理想之态。

“都是硬的,没一个软的。”我的胃缩小了似的说。

“这要找呢。实在想吃摘回去放放。”

“妈,你给我找一个嘛。硬得不能吃吗?”

树上结的不是四盘柿子,是尖柿。前几日父亲拿回来几个软的,我全吃了。但远不过瘾,胃口一向扩大,随时欢迎它们的入嘴。

“让我看有鸟鸟啄的吗?能吃的鸟鸟早都寻好了。鸟鸟比人聪明多了!”母亲富有经验地说道。

但我们一棵又一棵地找来找去,未找到一个鸟儿吃过的。表明这所有树上的柿子还不能立刻吃。若真想吃,就如同母亲所说的,摘几个回去当掸柿吃。

走到一棵树跟前,我的嘴一直巴望着吃,树上结了几十个,母亲就手伸到一个结黑疤的柿子上,说:“把这带伤的摘了,回去放几天就能吃了。”摘下这个,旁边那个也相同,于是摘了两个。我接过,放到袋中了。辣椒摘了不少,看到一个又长又红的,手一摸上去反而是空坏了的,随手扔到地上去了。南瓜蔓在一个粗大的电杆周围爬簇着,黄色的花儿也开了,结出南瓜的沉睡在地上。我看到几个碧绿的南瓜,圆圆的个头,似是一头扎在那儿。

望到成熟之果,我兴奋地问:“可以摘南瓜吗?“

“让成老辣个再摘!“母亲说。

“你不是说还有三个板栗南瓜吗?在哪儿?“

这个品种极好吃的,蒸着吃它,在我们地里长出是白白的,不像南瓜似的。我吃尽了家里那三个,母亲说总共结了六个。一瞧见南瓜,那好吃的口感又在我的胃口上惦念着了。

“你不说我都忘了。我去摘它。”母亲直走前面去。

我在一棵辣椒树上端详,是它吸引了我。仅有的几朵小花开放着,一眼看去,结不动了似的;结出的小样,新嫩嫩的,还头带着褐色的线条缠绕在头上;周身的叶子不全绿了,黄里绿气的,犹如结老了身子骨,精力旺盛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母亲左右手里都拿了一个白皮的南瓜,这是我在城里拿回来的籽,觉得吃着好,就带给母亲种到我们的庄稼地里了。它的原质可不是白皮的,是正常的绿皮。可能水土不服,长出了异样吧。但它的味基本未变。她就像手托着两个圆皮球笨重地走到我的身边来。我走上前去接住,我们就这样去地头了。把它装在了袋子里,压着小个子的辣椒了。两只笼都拾满了红苕,地上未装的就像睡了一觉,懒洋洋地面朝太阳。笼里的仿佛失去了自由,各自约束着各自了。

“在你伯地里拔一些草铺在车里。“

我明白她的用意,放不下的红苕可以放在车厢里。我就在他家的玉米地边上未走进地拔草。全都是蒿一样的牛筋草,细细地伸着长腰,别看它外表弱小,但拔起来那根就很难离地的。我拔得实在费力!但那弱不禁风的的身子,震撼了我的思想。地里除过它还是它了。它长得唯一了!轻轻一吹,浑身颤摇,但它是怎么做到唯一生长的呢?宛如一个矮人,人小力量大吧。我思来想去,只能想到此的深度了。

母亲拿起锨和耙往车上去放了。走到车前,看见我准备提起笼里的红薯。就小觑地问道:“你能提得动吗?”

因为我的眼前要走过一个小小的低坡,所以问上了。我回答地相当利索,说道:“提不动不像年轻人!“

“好,那你提。“

我提过去,上到车里,母亲看我要倒,不放心地说:“慢慢倒,不要把皮撞了。“

两笼倒尽,我又走进去拾了。那些坏的在我的眼皮下残忍地遗弃了。老天向来最公正了,它们这些坏的不是没有去处的。留在田地里,也算是对出土见天的可心交待。

路对面的木槿树哑静无声,非常恭敬地送走了我们一声长啸的车子。阳光最暖人了,乖巧一般地陪着我们回家去。西边的太阳垂上天了,正像一颗蛋黄诱引着人的食欲。一大晌的劳作,我们都饿了,我的肚子仿佛在叫了,母亲把握着方向盘,肚子叫好像顾不上似的,但我肯定她如我一样地饿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